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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山居圖

2017-07-31 17:17李曉君
延河(下半月) 2017年4期
關鍵詞:禪師

□ 李曉君

青原山居圖

□ 李曉君

上篇:釋居圖

民國三十三年(1944),夏日的某個夜晚,居士彭大融在寮房里不能入眠。山間的夜晚是靜謐的,他聽見自己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聲音,床板在每一次身體的翻動帶來的壓力之下,發出仿佛痛楚地叫聲。這聲音在窗外鳴蟲的樂聲制造的潮汐中,被放大了。因而有時使人難以忍受。他用手指按按鼓脹的太陽穴,甚至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盒萬金油,用嘴舔濕手指抹了點油膏,擦在那個穴位,但無濟于事。于是,干脆坐起來,點亮燈,坐到桌前,再次翻開了散發著油墨香的《青原山志》。

這本山志正是他不能入眠的原因。因為這是青原山有史以來的第二本山志。前一本山志的刊刻,還要追溯到清乾隆年間。因此對于青原山來說,不能不說是件大事。而彭大融正是這第二本山志的主修人之一。關于這位居士,曾經流傳過一個故事:民國十七年(1928)春天,他去南海普陀山進香。這位虔誠的信徒,在寺中設了“千僧齋”飯僧——設齋供僧的由來,源于佛教目連救母的故事,即于七月十五日,設齋供養諸大菩薩賢圣僧,以此功德,超度先亡。一位羅漢混在在大眾僧人當中,贈他一尊古銅佛像,待他抬頭仰望,卻不見蹤影。他確信是阿羅漢現身示法,遂將這段奇遇撰寫成一副對聯:“航海朝普陀,遍值齋供千僧,蒙老比丘,施我古銅圣像,想是應真阿羅漢;梯山禮大士,喜游馳兩名剎,趨梵音洞,看他妙相分形,靈出趺坐紫金身?!边@個故事在佛教界流傳甚久,甚至連著名的高僧煮云法師,也將它載入著作《南海普陀山傳奇異聞錄》中。這為居士彭大融的人生增添了傳奇色彩。

山志只是青原山在緩慢地恢復它元氣的一部分。與這文字爬梳的內容,如山川、金石、藝文、僧傳、梵剎、寺歷、建置,書院等相匹配,一些物質的景觀也在慢慢恢復。但正如一個被嚴重外力擊傷的人,想要康復到他原來的健康水平,需要不短的時日一樣,青原山——這處曾被戰火焚毀的幽靜法場,想要重新綻放光彩,還有很長的未知的路要走。

從清咸豐元年(1851)到同治三年(1864)的14年時間里,地處江西中部的吉安,是太平天國的主戰場。石達開率領他的部隊駐扎很久,與清軍在此廝殺。戰火摧毀了這座美麗的城市,也打破了青原山的岑靜玄遠。寺廟焚毀,碑石倒塌,古木斷折,供奉的佛像和法器湮滅在戰火的舔舐中。曾經名動海內的古剎遭受嚴重劫難。清帝遜位后,進入民國,1930年紅軍攻克吉安城,青原山插上了艷麗的紅旗,醫院、學校,開辦在過去的書院、寺廟的舊址上。不可避免,吉安又成為戰火的中心,蔣中正親自率領國軍在此會剿。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華北、江浙一帶相繼淪陷,流民相擁而至,這里仿佛成了一個難民營。原本舒闊的空間里,一下子被蟻動的人群所填滿,使得佛祖、天王、羅漢的位置,顯得局促和尷尬起來。好在對于他們來說,這并非初次,在過去的時間里,這里也曾被并不侍奉菩薩的人所盤踞,他們大談心學、性理,倨傲而無禮。流民所至,讓他們接受學習是最好的安置。于是這里創辦了國立十三中,公費招收學生和流民,并進行軍事化管理。全盛時期,居然開辦了25個班,學員達千余人。這些流民當中,有我喜歡的詩人公劉。

而后來參與山志修纂的羅鏡仁,也是流民中的一位。他本是九江人,民國二十七年(1938),日寇攻陷九江,他便逃難到吉安青原山。彭大融、羅鏡仁居士協助真正的主修者——凈居寺現任主持高光禪師,于民國二十八年開始了這項激動人心的工程。高光禪師13歲在青原山入佛門,民國十九年(1930)離寺,居住在南昌東湖觀音閣。八年后重回凈居寺,在彭大融、羅鏡仁等居士相助下,不僅繼清初笑峰大然禪師創修《青原志略》后重修了《青原山志》,而且將戰火中焚毀的寺廟整飭一新,重建了大殿、山門、祖堂、念佛蓮社、佛像等。暮鼓晨鐘中,青原山又恢復了佛家道場應有的面貌。

曾幾何時,往來于江西青原、湖南南岳的僧人絡繹不絕。人們問奔走于叢林山道之間的參禪者,來自哪里,去往何處,答曰:“走江湖?!痹谒麄兟曌u卓著的師傅的授意下,他們往來學習、相互走動的“江湖會”,被更廣泛的佛門信眾叫做“走江湖”。這正是今天流傳更廣但歧義橫出的這句話的出處??梢栽O想一下,從南岳下山,經湘江以及它的支流往東,穿越羅霄山脈,進入江西境內萍鄉,沿武功山脈繼續經宜春、新余來到吉安(這一帶的山林里古剎名寺眾多,以至于很難說,哪一座更出名,如寶峰寺是唐憲宗賜謚號“大寂禪師”的馬祖道一的法場;百丈寺是佛教“禪林清規”的發祥地,百丈禪師是馬祖道一的高徒;良價禪師和其弟子本寂在洞山和曹山傳禪的曹洞宗弘法于此,等等),贛中和贛西以及湘中湘東一帶,植被茂盛,竹林搖曳,溪流縱橫。和尚們戴著斗笠,行走在山間,霧氣和山嵐遮擋了他們的臉,因為沉浸在對禪那的體悟和感覺中,他們對外部的世界(佛家所謂的“色”)視而不見,行色匆匆,詭秘而隱晦。

青原山興盛于唐——這正是中國最開放的一個朝代,藍眼睛高鼻子身材高大的歐洲人,黑皮膚卷頭發的天竺(印度)人,身材矮小心思機敏的日本人,皮膚棕黑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的南亞人,以及裹著頭巾留著翹胡子的阿拉伯人,往來于東土大唐的圣地,奇裝異服和古怪難懂的話語,充斥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流經青原山前十余里的贛江,則是當時貫通南北交通的大通道,被譽為“海上絲綢之路”。而這條水路之所以聞名,正得益于前朝的隋煬帝鑿通了大運河,使得運河勾連起長江、鄱陽湖和贛江,經梅關進入南粵,又經廣州通往南洋。這一天,即唐天寶九年(750)的某個夏日,鑒真和尚帶著他的團隊從贛江上岸,來到青原山。此前,他在揚州大明寺為眾僧講律,日本僧人榮睿和普照祈請鑒真東渡傳戒。他接受了邀請,開始了六渡日本的經歷。天寶七年(748)春,鑒真再次從揚州出發,這是他第五次嘗試去往東方那個叫倭國(也叫扶桑)的地方,此前他都沒能東渡成功。般若智慧和佛的無窮法力以及普度眾生的熱望,使他堅信能夠到達大洋的彼岸。那個溽熱的早晨,鑒真和尚迎著早已升起的刺目的日光,往前眺望,事實上他的眼睛已經瞎了。身邊的隨從告訴他,這個地方叫廬陵,在宋廷南移之前,這里依然叫做南蠻之地——這也正是造成佛教乘勢而入,大興其道的原因之一。白鷺的叫聲在他聽來是如此的親切和熟悉,對這個已經在海洋上漂泊許久的人來說,毋寧說是親人的召喚。因此他有些感動和哽咽,幾乎從瞎盲的眼眶里掉出淚水來。而比他對此地更感好奇的是,陪同他漂洋過海的倭國來的使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使者是個不稱職的向導,因此我們對他如何從海洋那邊過來充滿了疑問。

一群人往山里走去。他們要去朝拜山中的安隱寺(那是凈居寺之前的名稱)。如同前幾次一樣,他們沒能幸運地東渡扶桑,并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其一是弟子祥彥在吉州去世了,這也正是他們在吉州停留,并順道訪問青原山的原因;其二就是前面提及的鑒真的雙目無可避免地拉上了黑幕(我們愿意相信,那是悲傷和焦慮造成的)。這次他們在海上歷經險阻,被飄到海南島的振州(今三亞市西北),與目標南轅北轍,越來越遠,他們無奈渡海到雷州,經廣西滕州、梧州至桂林,從梅關進入江西,到達吉州時,已是行思和尚圓寂的第12個年頭了。鑒真團隊之所以在吉州停留,除了弟子祥彥去世外,前往青原山拜謁七祖行思,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倭國的使者第一次踏上吉州的土地。待到他們的后人再次來到青原山時,時間已推移到一千多年以后,即1982年9月5日,日本駒澤大學佛教史參觀訪問團來山拜謁七祖。在其后的一千多年里,禪宗在日本影響甚遠,而駒澤大學的先生們遲到的訪問,也有對祖庭認祖歸宗之意。

唐代作為一個開放的朝代,多民族發展和佛教興盛成為重要特征。天臺宗、三論宗、唯識宗、華嚴宗、凈土宗、密宗等,兼容并包。而禪宗以“以其行貌似習禪”而得名,更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標志,成為最具中國特色、影響最大的佛教派別。學者稱,禪宗的特點莫過于思維的哲學化,因而吸引著廣大酷愛叩問宇宙人生終極命題的知識分子參與。隋唐五代讀書人興趣轉向禪宗成為一種共性。所謂“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迦牟氏”——可見儒學的枯燥乏味,不足以盡人的聰明才智。相反,禪宗以“一心”關系天人,包容三教,齊生死,等空有,具有深奧的玄旨、博大的體系、活潑的形式和辯證的思維,因而,許多高智商的儒者,都不禁掩卷長嘆,慨然棄儒歸佛。我猜想,這也正是宋代有責任感的儒者,努力將儒學哲學化,從而形成體系龐大的理學,以對抗佛學的原因所在吧?

行思何許人也?其俗姓劉,今吉安市安??h嚴田鎮龍云下村人,為西漢長沙王劉發(也有說楚元王劉交)之后,出自漢朝宗室。六祖慧能在廣東韶州開辟南方禪宗第一個道場后,弟子行思、懷讓駐錫江西、湖南,繁衍出江西和湖南兩大禪系。行思自幼向佛,11歲時便出家當了和尚。幾年后的某日,他來到青原山游覽,見這里山明水秀,氣象非凡,頓時滿心歡喜,認定這里是佛家修行的佳境,便心里默念:他日若修行圓滿,定將這里開辟成佛門圣地。離開時,隨手折了一根荊條,倒插在地,心里再次默念:此地若為靈地,樹當活。后來,這株倒插荊條果真存活,并且一直生長到20世紀60年代,直至文革中被毀。

24歲時,行思慕名前往嶺南曹溪寶林寺,拜六祖慧能為師。行思向祖師請教禪機。

問:“當何所務,即不落階級?”

六祖答:“汝曾作什么來?”

行思答:“圣諦亦不為?!?/p>

六祖又問:“落何階級?”

行思答:“圣諦尚不為,何階級之有?”

一番問答,六祖為行思對禪法的領悟之深感到吃驚,列為首座弟子。行思伺奉六祖參悟,晝夜潛心悟道,在六祖身邊達16年。開元元年(713),76歲的慧能預感自己人壽將終,把行思召到坐前,對他說:“從上衣法雙行,師資遞授。以衣表信,法乃印心。吾今得人,何患不信。吾受衣以來,遭此多難,況乎后代,爭競必多。衣即留鎮山門。汝當分化一方,無令斷絕?!薄盁o令斷絕”,乃自禪宗初祖達摩祖師傳法二祖慧可以后諸祖師往下傳承的“禪語”,也是諸祖傳法的印信。

行思得法后,于開元二年(714)回到青原山,恪守不立文字的祖訓,弘揚頓悟學派,開法化眾,四方禪客云集,駐錫弘法數十載,世稱“青原行思”。開元二十八年(740)十二月十三日,升堂告眾,跏趺而逝。唐僖宗謚為“弦濟禪師”,塔曰歸真,升座圓寂后葬于寺院毘廬閣后山。

青原山既因行思而聲名卓著,而“江湖禪宗”亦因青原行思和南岳懷讓而聞名。禪宗在慧能之后,經行思、懷讓,而繁衍出五家七宗,而行思一系繁衍的曹洞、云門、法眼三宗,極大地弘揚了六祖慧能“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修持宗旨。行思青原派系高僧不絕,如石頭希遷、藥山惟嚴、云巖曇晟、洞山良價、曹山本寂、雪峰義存、云門文偃、法眼文益等諸禪師……等等。而行思、懷讓得天時地利之便,血緣上的親近加上兩地的毗鄰關系,使得這兩大法系之間互動頻繁,交流密切。如,馬祖道一的“洪州宗”一開始便向湖南滲透,稍后石頭希遷的“石頭宗”又向江西滲透,在兩地交界的山林地帶,遂形成了叢林密集的禪宗贛湘基地。這是南方禪宗積蓄力量,向全國輻射,東突西進,北征南擴的全盛時期。據載,馬祖常常率弟子巡游各地,每到地理條件優越的地方,便指示伐木造寺,由此,以江西吉安、南昌為根據地,往西輻射,禪寺遍地,故禪史稱“馬祖建叢林,百丈定清規”。

明末清初是個悲劇時代。一大批前朝遺老或隱居深山,或剃度出家,拒絕與清廷合作。藥地大智禪師正如此——這位青原山現任主持,本姓方,名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為“晚明四公子”之一,海外學者余英時在《方以智晚節考》一書中,對其晚年的社會行蹤和精神氣節,多有詳考,其山居青原的情狀歷歷目前。藥地禪師是個多面手,學貫東西,是少有的具有西方科學精神的學者,這方面的著作有《物理小識》、《東西均》等。同時作為一個儒者,其治學領域之博,足以令人驚嘆,《清史稿》本傳記載:“以智生有異秉,年十五群經子史略能背誦。博涉多通,自天文、輿地、禮樂、律數、聲音、文字、書畫、醫藥、技勇之屬,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痹谖业囊暰€中,對藥地禪師的敬意,似乎更多一分,這和他的氣節相關。喪亂之際,末路英雄和破落貴族,往往遁入空林,真心或無奈的皈依佛門,已成為知識分子人生的另一個傳統。

戰火剛剛洗劫這個城市,但新朝的統治者試圖讓人們相信前朝的崩壞上干天譴,咎由自取,新時代的田園牧歌會讓他們淡忘掉戰火帶來的悲傷。藥地禪師——這個曹溪宗派新的傳承人,除極少數吉安府士人,對他略有所知外,大部分百姓不知這個和尚的根底。在他的帶領下,凈居寺開始恢復它的氣象,和尚們不僅農禪并重,使山寺的經濟略感寬裕,而且藥地以他的威望化緣資金,重修不少戰火中毀壞的殿堂。這位亦僧亦儒的禪師,還破天荒的新建了鼎薪堂,祭祀孟子、莊子和屈子,意在將三子中和。漫長的山居之夜,他面色沉靜平和,那些佛家經典在他少年時代,便已耳熟能詳,現在他不是用雙目,而是用心眼在閱讀它們。他的人生太富有傳奇色彩,跌宕起伏而使人涕淚,在青原的懷抱里,他暫時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安慰和滿足。

有時,他會研墨鋪毫,畫幾朵梅花,或兩截枯枝,其心境與同時隱居在南昌府南郊青云譜的明王后裔八大山人相類似。當他走出山門,仰望天上的星象,燦爛而神秘,那永恒的星圖遠不像人間的世相,紊亂而無序。人文是天文的反映,人間的動亂、世事的變化,可以在天象中找到依據。但他更相信物理的變化來自事物本身。在“通幾”與“質測”方面,他有很深的造詣。然而對于一個遁入空林的人來說,這幾乎是派不上用場的多余的本事。他以寫詩、繪畫作為參禪余事,所畫的《四妙圖》《斷截紅塵圖》《頑石圖》《騎驢圖》為后人所珍藏。更多的日子里,藥地則是用心地修纂笑峰禪師未能完成的《青原志略》。

笑峰禪師于順治十一年從江西廣豐博山寺,前來青原掃七祖塔,呈現在他眼前的凈居寺一派凄涼。七祖塔雖在,殿堂也翼然,但毘廬閣多年未修,已成為一具空架,骨立于風吹日炙,陰雨晴嵐之中。主閣未成,堂寢不具。鐘鼓二樓、曼殊、準提、善法、觀心等閣也依稀耆舊??吞?、寢堂、丈室、雷泉、龍穴、徘徊、洗耳等亭,歸云、檐葡等軒,也都鞠于荒草之中。笑峰禪師面對此景,不禁感慨,吾宗頹敗如此,是我祖庭無人,今后兩年,若不修繕樓閣,興盛此院,那是我打誑語。他發誓要重整舊貌,大興宗風。在他的辛勤努力下,毘廬閣落成,凈居寺為之一新。他主持青原兩年,干了兩件大事,此其一,其二則是,創修《青原志略》。笑峰禪師入駐青原后,一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早已枯萎的、七祖倒插的荊樹,又開始萌芽了。

藥地和笑峰師出同門,都是曹洞后裔??滴跞辏?664),應廬陵縣令于藻之請,藥地入主青原法席,在青原山長達七年。關于藥地禪師之死,余英時認為,他是追慕廬陵文天祥之義節,自沉于贛江惶恐灘的。這一判斷推翻了此前藥地病故的普遍結論。

《青原山志略》如愿的在藥地禪師手中全部修撰完成了。一幅反映青原禪宗、自然山水、文藻墨翰、高僧名士的歷史畫卷,呈現在世人面前。黃山谷,在游青原山詩中說:“市聲固在耳,一源謝塵埃?!薄@座禪宗名寺,在吉州有了對應的文字。而誠摯如居士彭大融、羅鏡仁者,他們協助高光禪師,接續前賢的薪火,再修山志,為我們這些后來者,瞭望青原山的歷史和風貌,有了便利的憑借。在序庠相望、弦頌相聞的廬陵,往來于青原道上的人絡繹不絕。這里既有“江湖會”的僧眾,也有衣冠儒雅的名臣,還有籍籍無名的香客。人有萬般苦,禪是一枝花。天地本一心,人神之道殊。在有無、色空、死生之間,在出世入世邊緣,在螢火燭光之夜,佛是什么,對于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仍是看不透的。但我們依然要為歷代前賢留下的精神財富而感恩,也為這依然掙扎在現世憂樂的人心而祈禱。

藥地禪師有不少著名的語錄。其中有句說:“三門八字打開,何云把手拽不入,劃出白云呈谷口,只因身在此山中?!?/p>

下篇:士居圖

王陽明佇立在黃山谷詩碑前,仔細閱讀這位前泰和知縣的詩作,有一種震驚、欣悅和默然的復雜感受。這首長詩,既有對青原山清幽勝境的贊美,也有禪宗學案的引發,更有世事如夢的喟嘆。詩一如往常,冷僻,艱澀,但金光閃爍,直見性情。山谷的書藝,此時也達到巔峰,用筆放蕩而合乎法度,矯若游龍,收放自如。作為王羲之后人,王陽明陶醉于山谷詩歌的意境和書法的神韻。此時,距離陽明首度來吉安,任廬陵知縣,已過去十年。這十年,既是他事業如日中天的十年,也是他學術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十年。他完全應有一種直干云霄的豪情和意氣風發的歡悅——事實上沒有。他內心深處未曾漾起一絲喜悅的微瀾,反而因為山谷感傷的詩歌,撩撥了他的哀愁。他命隨從取來紙筆,和了一首《青原山次黃山谷韻》,便轉身下山離去。

十年前,他在廬陵知縣任上,卻不曾踏足青原山,其緣由不得而知。我猜想,經過龍場悟道,他已堅定成圣賢的志向,對于禪學——他早年曾有過興趣,現在已堅決地排斥在外了。他要從孔孟、象山手中點燃火把,把萬古如斯的暗夜照亮。他要開辟一條大道,將迷失在曠野中的人們,重新召喚到光明與希望中來。也可能是身體的原因,他深居衙門,對于戶外的山水興趣不大。從京城來到貴州龍場,又從這個僻遠的驛場來到廬陵,長途跋涉的日子尤讓他驚懼,高臥在床榻上讀書,是他最大的愛好。湛若水說他,在廬陵“臥治六月而百物具理?!边@“臥治”,當和他身體虛弱有關。

這次上山,他還手書了“曹溪宗派”四個大字,至今留在寺院。當年,七祖行思在此倒插荊條,蓬勃生長的古荊預示著他的佛理傳承千年而不竭,王陽明在青原山丟下一顆思想的種子,期望也能如行思弘法一般,長成一棵心學的大樹。

現實很快轉化了他的祈愿。那便是“青原講會”的興起。

陽明逝后,他的吉安弟子,仿照佛教傳法的形式,齊聚在一起,切磋體會,傳播師學。之所以選擇這處佛門圣地講會,是基于佛教式微、戰火焚毀的原因——凈居寺已無可奈何地凋敝下來,而這冷寂之地,正可躲避紛擾的塵世,安心探討學問。眾弟子將此作為弘法的道場,點燃了一場思想的焰火。后來的學子每談論于此,仍難掩心中的喜悅和感嘆。

其實,作為江右一座名山,歷代過此的文豪們,也樂于上山登臨題詠。唐代杜甫、顏真卿,宋代蘇軾、黃庭堅等巨擘,都曾留下蹤跡;而本土杰出文人周必大、胡銓、文天祥、解縉、楊士奇等,更是常游歷于此。

在長達數十年里,青原山成為了吉安文化的中心,成為吉安士人追求自由思想、開啟良知、引領風尚的恢弘的時代畫卷。他們以自己的身體為筆,以時間為墨,在精神文化史上,繪制了一卷用心眼才能看到的圖畫。

在這份名單中,有鄒守益、羅洪先、聶豹、歐陽德、王時槐、胡直、劉方興、劉文敏、錢德洪、劉元卿、王畿、甘采、鄒元標……等等。這些人,大部分是講會的主持,而籍籍無名的聽眾則數不勝數,他們擁塞在青原山道上,盛況一時。這種對思想、學問和精神世界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廬陵人的一種優雅的表現,也是廬陵文化興盛的原因和結果。我有時想“陽明學”究竟有著什么樣的魔力,能夠使將程朱理學奉為圭臬的儒者,毅然轉向,而追隨陽明左右;而更多的販夫走卒、漁樵婦孺也能聞之涕下,心扉打開,向良向善?此種盛況,真有再現孔子論學的氣象??紤]到,明中期嚴酷的政治環境,和極權社會發展到末期的歷史現狀,無不讓人為陽明頷首致敬。

青原山承載了一份光榮。大凡,名山佳處,是高士們隱逸的去處,中國也有為名山隱士作畫的傳統,在中國畫的范式里,“山居圖”是畫家熱此不疲的題材。它們剪輯在時光的錄影機里,為后人展示了一幅幅淡泊自處、清真高邁、超塵出世的精神圖像。功名、富貴、入世,在畫卷的空白處,等同于白紙或絹帛上的云煙。這個傳統根深蒂固,并為歷代文人士子所津津樂道。但這個傳統也是有大問題的,當一個人安于林下之意、放逐于天地山水之間獨往來的時候,其獨善其身,是否天然地該享有道德的褒獎和首肯?逃避和隱逸固然可以減緩對世俗乃至名利的執著,但對于處于水火中的蒼生黧首來說,是不是一種不負責任?是否有一個中間地帶,供人們行走——即,將二者平衡起來,而不是非左即右,所謂“道行則顯,道不行則隱”?

想來還是有的。青原山的講會提供一個很好的例證。這些明代的士子們,擁擠在青原會館簡陋的棚舍里,睡在冰涼的石板上,餐風飲露,樂而忘憂,并非是要來出世和隱居的,而是探討人生社會家國的終極命題,尋求修身治學啟眾的最佳路徑。因而,此山居不同于彼山居,當有更積極的意義和值得贊許的地方。

自然,講會,不是隨來隨往的雜處,而有一套可供遵守的制度。青原講會對于會期、會主、會費等都有具體的規定,并立有明確的《規約》。青原講會連同江右其他王門講會,會期互不相同,或月有會,或季有會,或年有會;會期也長短不一,多則數十日,少則數日。會主都是王門有名望的學者,講會經費多以田產收入和富家或官家的捐資,也有眾人的自愿捐獻。吉州各邑講會通常每月或間月舉辦,然后春秋勝日九邑士人總會于青原山(事實上,其影響已超出了吉安,南贛、撫州乃至浙中的士人都聞訊赴會,聚于青原。青原講會,因而也成為跨地域的大型學術聚會)。

嘉靖八年狀元、吉水人羅洪先,被黜為民后,是青原講會的積極參與者。他解職不久,王龍溪、鄒東廓也相繼解職歸鄉,作為王門弟子,他們在坎坷的仕途之外,轉向民間,興辦講會、書院,欲以學術來正人心、挽世風。陽明心學是積極用事的,其“致良知”的主張,影響至遠。學術在傳統意義上,并不只是書齋里的事,學者都認為學術事關人心和社稷。這也是吉安主流知識分子熱衷講學的原因所在。歐陽南野就說:“吾黨之士誠知學之不講,道術不明,其禍尤烈于洪水猛獸?!币蚨駟栴}、價值問題,不可等閑視之。王陽明悟道后,一邊騎馬打仗,一邊講學不止。他為弟子們起到了良好的示范。

羅洪先雖未能見過陽明,但對對陽明執弟子禮。黃宗羲也在《明儒學案》里,將他歸于江右王門學案。在羅洪先的《年譜》里,記載了他解職之前,已于嘉靖十三年和十七年夏,到青原山參與講會、論學。歸田以后,參與青原講會的記載,則至少有嘉靖二十一年春夏間、二十五年夏、二十七年夏、二十九年、三十三年及三十六年秋等數次。

如,嘉靖二十五年,羅洪先再次去往青原山——吉水縣城,距離青原山六十余里,半日即可到達,可謂十分方便。當時羅洪先已步入中年,早年受王龍溪影響至深,從嘉靖二十三年開始關注聶雙江的“歸寂”說后,開始擺脫龍溪的影響,而轉向歸寂主靜。他自己的學術風貌開始漸漸顯示出來,但并未達到成熟的地步。這次青原講會,浙中錢緒山、王龍溪——兩位陽明的高徒也被邀赴會。與會者達百數人之多。顯然,羅洪先的學術在精進,他在會上多次宣講“去欲根之方”(胡直《念庵先生行狀》)。天理、人欲,始終是千年來儒者修身治學面對的重大課題。如宋儒朱熹、陸象山,就有不同治學路徑。象山主張“去蔽”和“剝落”,他說:“道不遠人,人自遠之耳。人心不能無蒙蔽,蒙蔽之未徹,則日以陷溺?!彼终f:“人心有病,須是剝落。剝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隨起來又剝落又清明,須是剝落得凈盡方是?!倍祆湟浴霸谖餅槔怼?,強調道德與知識并進,內與外兼修,與象山的“心即理”相對。因為路徑不同,結論自不同,朱熹說:“圣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去人欲?!毕笊秸f:“千古圣賢只是去人病?!毕笊降男膶W,到陽明時,得到發揮和拓展。而羅洪先此時對陽明的良知說,有著自己的體會和感悟。陽明“良知”觀念的提出,來自孩提愛敬之知,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人人普遍本有的德性之知,可當下自然呈現的。而羅洪先在王龍溪和聶雙江的影響下,對此有著自己的體認,他認同雙江的歸寂主張,開始將“無欲主靜”作為學術宗旨——并以此成為他后來學術上最大的特色。羅洪先在青原大會上信心滿滿地講述他的心得,情真意切,富有感情。他的講話,在部分王學弟子心中引起共鳴,被他們贊許和接受;但也有部分學者提出質疑。王龍溪更是當場與羅洪先辯駁起來。他們之間的爭辯激烈而不失分寸。他們誰也沒有說服誰。

嘉靖二十七年夏,羅洪先與王龍溪、錢緒山以及鄒東廓等人再次參加青原大會。從六月二十五日,到七月二十三日,他們在山上居住了近一個月。無疑,爭辯,是避免不了的,但都在可控的范圍內。求真,是學者的本性使然,但與私怨和人身攻擊是無關的。此次大會,共有一百六十余人,共聚在山中。曾經的佛門圣地,雖因儒者們的到來,而不顯得寂冷和荒蕪,但鳩占鵲巢,也還是讓人為佛門的式微而惋惜。羅洪先與王學同志,會上交流切磋,會后漫步游覽,在七祖倒插荊的古樹旁,在山門前的清溪細流邊,他們陷入沉思。顯然,一個月的交流,還不足以釋放他們心中濃厚的情誼,羅洪先與王龍溪等十數人還一同來到地處廣信府貴溪縣南八十里的江西道教名山龍虎山——此山,是正一派的祖山。他們莫非占據佛場不足,還要在道場,選擇會址,掀起一場心學的狂潮嗎?此種猜測并非無中生有。一行人,來到龍虎山沖玄觀,登上愛生樓,豪情所至羅洪先還在樓壁題詩。直至十四日,羅洪先才與即將返回浙江的友人酌酒分別。此番青原大會以及游歷論學的過程,羅洪先在之后寫就的《(戊申)夏游記》中,有詳細記載。

作為吉安府王學講會的積極參與者和推動者,羅洪先的形象深深地鐫刻在青原山。后輩學者,為表達敬意,特意在青原山建有“五賢祠”,以祭祀王陽明、鄒東廓、羅洪先、聶雙江和歐陽德。在青原講會中,羅洪先是核心人物之一。但羅洪先,只是青原講會的參與者之一,而其數百上千名學者士人的形象,顯然無法一一描繪。

“青原之山高入云,螺江之水無纖塵?!甭萁蹿M江,在青山之外日夜奔流,此江在吉泰盆地之間蜿蜒輾轉,在青原鐘聲的激蕩中,沖刷歷史的痕跡,洗滌人世的塵垢。因此山,因此江,吉安的文脈和氣場猶在,那些山居的背影不被風雨模糊。

無論是禪者留下的文字,還是儒者留下的聲音,都熔鑄在青山的輪廓和煙嵐里。

成為游覽者和追憶者,感知的部分,或全部。

李曉君,本名李小軍,1972年6月生,江西蓮花縣人。中國作協會員。江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作品見于《十月》《鐘山》《大家》《人民文學》等。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晝與夜的邊緣》《尋夢婺源》《方江南未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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