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韓美軍前途：“特朗普方式”能否奏效

胡欣

近來，朝鮮半島高度緊張，籠罩著戰爭陰云。值此敏感時分，有媒體曝出美國副總統彭斯在訪韓期間透露，特朗普政府或考慮從韓國將美軍地面部隊全部撤到日本。這是空穴來風，還是確有其事，抑或別有深意？人們非常關注，為應對朝鮮半島局勢，特立獨行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究竟會拿出什么樣的政策。

駐韓美軍：戰略資產還是負擔？

1950年7月，聯合國決定派遣聯合國軍赴韓支援作戰，隨后韓國總統李承晚將韓軍指揮權交給美國領導的聯合國軍司令部，開啟了美國在韓長期駐軍和掌握指揮權的時代。1978年，美國設立了美韓聯合司令部，由一名美國將軍負責并兼任聯合國軍司令官，保持對韓軍的指揮權。

冷戰結束后，半島局勢較為平緩，美國也在1994年將平時作戰指揮權交還給韓軍，但仍保留了戰時作戰指揮權。到小布什時期，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提出將戰時作戰指揮權也交還韓國，甚至考慮將駐韓美軍南撤或徹底撤出半島，理由是“韓國的經濟實力超過朝鮮25到30倍，已擁有（對朝）進行威懾的一切能力”。2007年，正值韓國民族自信暴漲、朝韓交往回暖期，根據韓國總統盧武鉉的提議，美韓達成協議，決定于2012年4月17日完成戰時作戰指揮權的移交。

到了奧巴馬時期，朝鮮半島局勢麻煩不斷，美韓根據形勢變化，同意將移交時間推遲到2015年12月1日。然而，2010年發生了韓軍“天安艦”被擊沉和延坪島遭炮擊的事件，加上朝鮮核和導彈試驗趨于頻繁，美韓再度將戰時指揮權移交推遲5至7年。

這些年來，駐韓美軍人數一直在下降，從原來的37000人減到2008年的28500人，再減到目前的23000人左右。圍繞駐韓美軍前途問題，美國國內至今有人主張美國把大部分美軍從韓國撤到日本及其他亞太基地，理由有四：首先，韓國的實力已能勝任自主國土防衛；其次，美國需要繼續調整冷戰遺留的全球軍事部署架構，通過削減海外駐軍、關閉部分設施等節省防務開支，以變得更加靈活；第三，朝鮮的核武器和常規軍力已具有給駐韓美軍造成首次損傷的能力，要防止駐韓美軍成為戰爭“人質”，如將美軍更多部署在日本，可增強反擊能力；第四，美國駐軍時常爆出違紀違法事件，也造成美軍與韓國民眾之間的摩擦沖突，并給兩國關系造成負面影響，繼續南撤有助于緩解美韓矛盾。

何謂“特朗普方式”

特朗普上臺后，終結了奧巴馬的對朝“戰略忍耐”政策，朝鮮則不斷發射導彈試探美國新政策底線，朝核問題的“螺旋下降”循環再度加速，美朝全方位博弈白熱化，雙方較量的結果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特朗普在政治解決與軍事手段之間的選擇。特朗普對朝政策目前主要是以應付短期危機處理為主，尚缺乏長遠和系統的論證和布局。針對半島局勢發展和當前韓朝雙方動態，特朗普安全團隊拿出了一套應對措施，筆者認為似可稱之為解決朝核問題的“特朗普方式”，即：“最大程度壓力+最大程度接觸+最大程度貢獻”，對其可進一步解讀為，對付朝鮮的大棒要更硬，向朝拋出的胡蘿卜要更甜，對韓軍提出的防務要求要更高。

真實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從強制手段來看，美國正持續加強針對朝鮮半島的軍事部署和作戰準備，除了開展高強度聯合軍演、調動航母打擊群和加緊部署戰略轟炸機外，近期還在情報前期準備工作上猛下工夫。駐韓美軍計劃2017年10月在駐韓美軍第8軍的501情報旅下增設負責朝鮮人力情報的524軍事情報營。所謂“人力情報”就是依托特工等專業人員進行滲透、策反、分析和研判，與“技術情報”相比，更適用于高度封閉的朝鮮。美中央情報局今年5月還宣布設立朝鮮“特別中心”，專門負責搜集研判朝核導情報，這也是中央情報局首次針對單一國家設立情報中心。美國還積極推行更嚴厲的對朝制裁，并主動與有關國家和組織進行溝通協調，強化遏制朝鮮的“共識”。特朗普政府的這一招兒可謂釜底抽薪，對朝構成極大壓力，后者的外交騰挪空間日趨狹窄。

特朗普也不忘伸出橄欖枝。據日本媒體報道，5月初，美國國務卿蒂勒森向朝方間接傳遞了“兩棄”“四不”信息，即：朝棄核、棄導，美不尋求朝政權更迭、不尋求搞垮朝政權、不尋求加速南北統一、不尋求為跨過軍事分界線找借口。特朗普本人也表示愿在“合適情況”下與金正恩舉行面對面會談。在挪威首都奧斯陸，美朝開展了“1.5軌外交”，朝方參加人名義上是外務省下轄機構研究者，實為外務省美洲局局長崔善熙；美方是“新美國基金會”研究員蘇珊娜·迪馬喬。

對于盟國韓國，特朗普態度清晰，要求韓方在防務領域發揮更大作用。特朗普一貫認為，美國的不少盟國經濟水平和軍事實力并不差，卻長期“心安理得”搭美國的安全便車，它們必須提高防務開支在GDP中的占比，更多地分擔美軍費用，更多地依靠自我防衛能力。在競選期間，特朗普曾暗示如果韓國拒絕分攤更多軍費，那么美國可能撤走駐韓美軍。目前，韓國國防開支僅相當于其GDP的2.6%，特朗普認為倘若沒有美國，應至少達到目前的3倍左右水平。特朗普還認為，韓國應憑借遠強于朝鮮的綜合國力，通過增加軍費開支，提高自身軍事實力，在美韓同盟中作出更大貢獻，而不是把寶全押在美國這個“保護傘”上。為此，前不久特朗普突然坐地起價要求韓國為在韓部署“薩德”系統支付10億美元，本文開篇所提“撤軍說”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美高層向文在寅新政府傳遞相關信息時“附加”的要挾籌碼，是要給韓國念念“緊箍咒”，促其在美韓同盟、部署“薩德”及分擔更多安全開支問題上盡快有所表示。

綜上所述，可以說，“特朗普方式”預期的效果是，通過收緊對朝外交套索，并給出新的允諾，誘導朝鮮進入美國設想的棋局，尤其是要利用朝在軍事上的不安全感、外交上的孤立感和打破僵局的急迫感，重奪半島局勢主動權。同時，通過逼迫韓國為美國駐韓部隊軍事開支“買單”，減輕美國海外部署的財政壓力，借助撤軍造成的安全壓力，讓韓國新政府在半島局勢上繼續圍美國的指揮棒轉。

撤不撤軍，關乎東北亞戰略全局

“特朗普方式”必然離不開韓國的參與和配合，其結果也必會影響到韓國的切身利益。美國會不會大幅度改變在韓軍事存在的政策，歸根到底取決于美國的亞太戰略、特別是東北亞戰略的走向。這種部署不僅具有軍事意義，還有復雜深刻的戰略、政治內涵以及心理暗示作用。無論是強制、威逼抑或誘導，通過在韓駐軍，美國能同時保持對韓國政府的影響、對朝鮮的威懾，并保證美國不失去任何一種解決朝鮮半島危機方式的主動權。

可以預見，在今后相當長時間內，半島分裂對峙的狀態仍將繼續存在，而美韓同盟是抵御朝鮮“威脅”、保持半島力量均勢的基礎。倘若美國撤走地面部隊，將意味著其自我削弱對半島安全事務和韓國的影響力，同時也會令朝產生美國已然為其核力量所震懾、正“逃離”韓國的錯覺，這種錯誤認知在極端情況下很可能誘發更大的安全危機。從戰爭準備角度看，美國在韓國的部署陸軍部隊是抵御朝進攻或對朝發起進攻的關鍵力量。如果美陸軍徹底撤出，假使爆發戰爭，要讓地面部隊攜帶裝備重新部署回韓國，光是遠程機動就將占用大批運輸工具，錯過寶貴的作戰“機會窗口”。美軍在韓國的軍事存在首要目標是預防沖突和威懾對手，因此今后短期內可能做出的只是局部戰術性調整，美國不大可能自己動手拆掉其主導東北亞安全架構的最大一根支柱。

此外，特朗普如果真要從韓國撤走全部地面部隊，恐將會對美國全球同盟體系的“盟主威信”造成巨大沖擊。美國在戰后建立的全球同盟體系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向盟友提供包括核保護傘在內的安全承諾，這種“公共產品”成為其他盟國愿為取得美國的“保護”讓渡部分主權權益的基礎。倘若在朝軍事“威脅”不斷加強的情況下，美國任由盟國暴露在擁有強大軍事實力的對手面前，無疑會嚴重損害美國在同盟體系中的權力可信度，將產生廣泛的連鎖反應。

特朗普還有一個擔心，就是韓國新總統文在寅的政策會同自己的理念發生沖突。從參加競選開始，文在寅就對部署“薩德”表示異議，并主張修復韓中關系，當選上任后又在韓朝關系方面擺出“陽光”姿態，表示愿前往平壤與朝領導人見面。顯然，文在寅團隊希望通過緩和韓朝關系給半島局勢降溫，并借此推動韓國在半島事務上獲得更多發言權和自主權。特朗普政府釋放美軍可能考慮徹底撤離韓國的模糊信號，也是要以此為威懾，以“退”為“進”，擰緊韓方在“薩德”部署問題上可能松動的螺栓，同時也不愿看到韓國在對朝關系上先美國一步取得進展，使美國構筑的對朝高壓圍堵政策出現缺口。

事實上，美韓高層間對美國保持在韓駐軍還是比較確定的，兩國社會各界對同盟關系的認同感也保持在較高程度。雖然特朗普咄咄逼人要韓國支付“薩德”費用，文在寅也表示韓國要學會說“不”，但兩國的歷史關系和官僚體制結構決定了二人都很難隨心所欲改變美韓同盟關系。對兩國而言，美韓軍事同盟繼續存在的必要性比所有分歧加起來都要重，是韓美之間的最大公約數。

不過，美國的另一項“撤退”卻是真實存在的，那就是在韓美國公民的撤離演習。美國擬在今年6月舉行代號“勇敢通道”的在韓公民撤離演習，據說這項計劃也是特朗普親自敲定的。美國在韓人員撤離演習一般根據所面臨“安全威脅”等級的提升來展開，能夠提高軍隊在危機爆發時的平民保護能力，避免戰火造成過多平民傷亡或淪為敵方人質。美國此舉既是為最壞可能做準備，也印證了軍事手段始終是美國對朝政策的選項之一。

危機能否緩解

雖然國際社會一直在為半島局勢降溫做出外交努力，但在5月14日，朝鮮進行了今年的第十次導彈試射，并且自稱此次試射的是“中遠程火箭”，展示出其新型彈道導彈控制技術的進步，特別是在大氣層再入方面。

眼下國際社會對朝態度整體上更為嚴厲。在這一輪博弈過程中，外界普遍共識是希望朝控制核計劃，減少導彈試射，重返多邊外交對話談判。朝雖然不斷進行導彈試射，對中、美、韓等國的喊話也透露出其“強硬和任性”，但這也反映了朝在當下國際環境中的局促不安。朝所倚仗的是手里已經掌握的核武器，因為至今還不曾有一個國家膽敢對另一個有核國家發動全面戰爭。

“特朗普方式”對朝鮮并非沒有吸引力，特朗普開出的條件甚至很有誘惑力。因為朝多年來尋求的就是要美國向其做出安全保證，美朝直接進行對話，美國放松對朝國際空間的擠壓。只有通過實現美朝關系正?；蚱椒€化，朝才能緩解自身安全壓力，也才有可能真正致力于經濟發展和民生建設。然而，在當前高度緊張的局勢下，任何空洞的喊話—即便是善意的，都不足以真正重構近年屢遭打擊的各方信心，特朗普政府需要做的，是與朝不設前提條件地談起來，并且通過暫停不必要軍事活動等方式向朝展現實質性的和緩姿態。當然，朝方停下核導研發步伐也是必要的。唯有相向同步走，圍繞朝核問題和半島局勢的談判才有望重新產生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