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是中意舊光陰

2017-08-07 21:38牙套菇涼
南風 2017年16期
關鍵詞:馬來西亞爺爺

文/牙套菇涼

圖/墨離小貓

最是中意舊光陰

文/牙套菇涼

圖/墨離小貓

1993年,于我而言是人生里的一個分節點。

那年,我17歲,和仲長深一起去了吉隆坡,聽林樹理最喜歡的香港樂隊beyond的不插電演唱會。

演唱會結束,在整齊如潮水的“安可”聲里,我心潮難平地同仲長深說:“阿深,我后悔了,下一次我想要和林樹理一起來看?!?/p>

但沒有下一次了。一個月后,主唱黃家駒在日本逝世。我靠在仲長深肩頭,聽著馬六甲海岸傳來的聲聲潮涌,淚流滿面。

同年冬天,馬來西亞“橡膠大王”李先生去世。

我爺爺杵著拐杖,攜著我們三代人,在細雨濛濛的陰天,一步三顫地爬著濕滑的山路石階,為李先生送行。我爸想要背他上山,他拒絕了:“這是我和老李這輩子最后一次同路了,我要和他一起走?!?/p>

那時他不再年輕的臉上,仿佛有光,映著少年灑然意氣。

李先生是我爺爺的故友。四十年代,爺爺家鄉廣東梅縣鬧饑荒,十五歲就跟隨商船,下南洋謀生。初到馬來西亞,人生地不熟,盤纏不僅被黑心勞工騙去,還被街頭小流氓揍了一頓。

走投無路之下,是李家幫了他一把。李老太爺祖籍也在梅縣,念著同鄉情,留爺爺在家做點雜事,但李先生從未看低過他。兩人一起長大,倒是感情甚篤。

后來,李先生做橡膠生意發家,在李先生幫助下,爺爺也捯飭橡膠,雖比不得李家的風光,在檳島也小有名氣。

我叫紀梅縈,梅縣的梅,魂縈夢繞的縈。

自我有記憶起,爺爺就常說,人要知恩圖報,永懷善意。在檳島,人人都夸爺爺是善人,連仲長深也不列外。每次因一些瑣事,同爺爺發生爭執后,我找仲長深尋求安慰,他總是一板一眼地教育我:“梅縈,不要和紀老先生頂嘴?!?/p>

我受夠了仲長深那副少年老成的刻板面孔:“那個老頭子給你灌迷魂藥了吧,你干嘛事事都維護他?!?/p>

“紀老先生是好人?!敝匍L深重復著,眼底盡是崇敬。

我第一次見仲長深,是在1987年。爺爺帶我去膠園看割膠。午后樹影,濾過陽光,仲長深蹲在一顆膠樹下,彎著腰,寬大白背心被汗打濕,兩塊蝴蝶骨突兀得像要掙破皮肉。

他在木桶里調配著草灰,直到我們距他幾步之遙,才回過神。放下手中木刷,局促地在背心上擦了擦手,起身恭恭敬敬地叫爺爺:“紀老先生?!?/p>

爺爺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小深,你今年多大了?”

“14?!?/p>

聞言,我有點吃驚,那年我11歲,而仲長深竟只比我高了半個頭,又見他瘦骨嶙峋的模樣,不由心生憐憫,從口袋里掏出兩枚椰奶糖,塞到了他的手中:“給你吃?!?/p>

爺爺問我:“小縈,你喜歡這個哥哥嗎?”

我重重點頭,回答得響亮:“喜歡?!?/p>

爺爺大笑:“小深,聽你阿爸說,你在國內的時候學習好又踏實,我家小縈是皮猴子,你也去和她一起去上學吧,正好幫我管管她?!?/p>

仲長深愣了幾秒,看看爺爺又看看我,最后斂下眼,直直盯著掌心,許久才將兩枚糖果攥緊,輕輕地點頭。

仲長深說,如果不是我那句話,他或許還在膠園,做著膠工。

后來,我才知道,爺爺對仲長深的青眼有加,并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仲長深和他父親,也來自廣東梅縣。

對于李家曾經給予爺爺的幫助,爺爺無以為報,只得將這種情緒轉移到了仲長深身上。用爺爺的話說,他在仲長深的身上看到了曾經自己的影子。

世上的幸運和不幸大抵是相同的,但不幸卻更容易被人銘記,我想興許是那被歲月,被無常,被萬丈塵囂烙下的疤,成了剜不去的舊傷。

仲長深也有舊傷,他和他父親之所以會背井離鄉來馬來西亞,是找他母親的。他8歲那年,母親隨同鄉人來馬來西亞務工,后來便了無音訊。他11歲時,聽人說好像在檳島見過他母親,兩父子就來了馬來西亞,一面在膠園工作,一面尋找母親下落。

仲長深有張他母親的照片,灰蒙蒙的照片,像在水里泡過,褪色泛黃,面目全非得看不出照片上人的樣子。仲長深卻像寶貝一樣收著。

小時候,爺爺給我講了一個漁夫和海浪搏斗三天三夜,最后活下來故事,他說,漁夫在狂風驟雨還能活下來,是因為家中還有年邁的父母需要贍養。希望和念想,這是支撐人活下去,走得更遠的一點心火。

我想,那張照片便是仲長深的希望。

1990年,我爺爺最喜歡的歌星徐小鳳在香港獲得流行音樂最高獎金針獎。港媒和馬來西亞本地媒體,皆是一片驚艷贊譽聲,唯有一則報道,反其道行之博人眼球,說美人遲暮,說再亮的星辰,隨時間去,終會黯淡。

我認識仲長深那年,他其實是12歲,不是14歲,在梅縣,當地人都論虛歲。

看過徐小鳳報道后,我對仲長深長吁短嘆:“幸好我不在梅縣長大,不然活生生老了兩歲,我才不想那么快長大?!?/p>

他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三年了,他還是內斂如昨,唯一改變,大約是他長了個頭,有了15歲少年人應有身姿。我同他說話時,他要微微斂下頭,才能和我視線平移,點墨似的眼,靜水無波,又似含了一點清冽的溫柔。

明明說著不想長大,在遇見林樹理后,我卻迫切地想要成長,盼著那份情愫,在時光里能亭亭綻放。

“愛屋及烏”這詞是仲長深教我的,雖然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但出生成長在馬來西亞,早已被異域文化侵襲。準確來說,那時在我心里,覺得馬來西亞才是我的故土,我的根,而那遙遠的國家,是爺爺和仲長深的念念不忘,卻不是我的。

它于我而言,是地圖上一個版塊,一個毫無關聯的名字。所以,自小我對中國文化知之甚少。第一次和仲長深說話時,就鬧了一個笑話。

那時他搬來我家的第一天,我自來熟地同沉默的他搭話,叫他“長深”時,他滿臉認真地糾正我:“我不叫長深,仲長是復姓,深才是我的名字?!?/p>

我哼哼唧唧了幾聲,自己找了臺階,便將話題岔了去:“那以后,我就叫你阿深吧?!?/p>

我是在校慶上見到林樹理的,他是比我大兩屆的學長。那時他坐在一束晃眼追光下,彈著吉他唱beyond的《光輝歲月》,仿若有繁星縈繞,襯得他如珠如玉。彼時,我第一次深刻地領悟到了“愛屋及烏”的含義。

仲長深解釋說:“喜歡一座屋子,所以連帶屋頂停棲的烏鴉也一并喜歡?!?/p>

因為喜歡林樹理,所以我喜歡上了他唱的歌,喜歡上了他喜歡的那個香港樂隊beyond。

我不知道別人的16歲是怎樣的,但我知道我的16歲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瘋狂,一部分是沉寂。

那年,我喜歡上了林樹理,我熾烈又無畏地追求他,但都無果。

從小,我就不同于其他小姑娘的矜持,頗有幾分假小子的意味。6歲爬樹掏鳥窩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得滿頭血,依然死性不改;9歲和一群小男孩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呼天喝地地斗魚玩;后來遇到了仲長深,他的包容,縱容愈發助長了我的“囂張”氣焰,想到什么,非要立馬去做。

用爺爺的話說,我倔起來八匹馬都拉不回來,縱然撞了南墻,依然不死心。這樣性格早晚會吃虧。

我不服氣,用一套“歪理邪說”據理力爭,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仲長深對我使眼色。

我裝作沒看見,仲長深無奈,只得轉而勸慰爺爺:“紀老先生,梅縈不懂事,您不要生氣?!?/p>

爺爺看看我,又看看仲長深,忽而笑了:“小深啊——你事事都順著梅縈這丫頭,她只會越來越無法無天?!?/p>

爺爺說仲長深“事事順著我”,這點我是否認的。

仲長深一直是尖子生。不僅代表學校參加過各種大大小小的競賽,更是寫得一手文采斐然的作文,我摳破腦袋都寫不出的幾百字,被他書寫,如信手拈來般容易,引經據典,滿紙風雅,每次他的作文都被全校傳閱。

在我決定追林樹理時,知道他是個文藝小青年后,于是我找仲長深幫我寫一封情書。我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卻被他拒絕了,他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你作業寫完了嗎?”

我老實地搖頭:“沒有?!?/p>

他繼續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半晌才說:“我沒空?!?/p>

我不死心,又死纏爛打他幾天后,他依然八風不動,穩如泰山,看著和過往沉默內斂的性子,沒什么區別,但以我多年來對他的了解,偏偏看出了他眼底那點冷,如冬臨前,不著聲色的凄風斜雨。

我規規矩矩當了幾天鵪鶉后,終于爆發了:“仲長深,你這個混蛋?!?/p>

仲長深不幫忙,我只得自力更生,翻出我爺爺書房的《唐詩三百首》,摳破腦袋湊出了一封滿含“詩意”的情書,最后一句寫著:林樹理同學,期待你的回信。

我很快收到了林樹理的回信,或者該說是退回來的信件,只是在信末尾的空白處,被人用紅筆寫了幾個字:牛頭不對馬嘴。

被喜歡的人看低了,這股怨氣,自然發泄在了仲長深身上。我徹底無視了仲長深,想以此報復他的冷待。

那段時間,仲長深對我單方面冷戰,像是毫無知覺,依然每日做著相同的事。這種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無力感,讓我深深的挫敗。

我垂頭喪氣地問他:“為什么不幫我?”

他沉默了很久,才抬眼看我,那眼神又深又濃,像要看進人心底:“……你真的喜歡他嗎?”

“是的,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那種,就像《倩女幽魂》里聶小倩對寧采臣的喜歡?!睘榱吮頉Q心,我用了好幾個形容詞。

仲長深又問我:“你喜歡他什么?”

我想了想,脫口而出:“喜歡是沒有理由的?!?/p>

仲長深盯著我,眼神莫名,像是云遮霧罩,又像是流淌過千絲萬縷的言語。我微怔,以為自己眼花時,他忽而笑了,說:“好,我幫你?!?/p>

我也跟著笑,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小聰明成功了。

《倩女幽魂》是我和仲長深一起看的一部電影。清純動人的鬼魅,風華無雙的書生,纏綿動人的愛情神話,在馬來西亞很風靡了一陣。那時,我在電影院對仲長深說,如果我是聶小倩,我肯定不會喜歡寧采臣,活的太苦了。

他沒有回答,直到電影散場,他才緩緩開口:“喜歡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如果因為苦而退卻,那便不是喜歡了?!?/p>

在仲長深的指導下,我學會投其所好。我報了班,學彈吉他。

那是做事三分鐘熱情的我,16年來,全情投入一件事。初時那些所謂的音階和弦,到我手里悉數變成刺耳噪聲。日復一日枯燥的練習,我幾度想要放棄時,仲長深總是不遺余力地“激勵”我:“紀梅縈,你這樣比林樹理前女友可差遠了?!?/p>

林樹理有個前女友,是他的青梅竹馬,身在音樂世家,聽說林樹理喜歡音樂也是受了她的影響,后來,她全家移民,兩人斷了聯系,但她依然是林樹理心中的白月光。

這些都是仲長深答應幫我后,不知從什么途徑聽來的。不僅這些,連帶這林樹理的身高到愛好,生日到家庭住址他都探聽得一清二楚。

為此,我對仲長深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年紀漸長后,他越像檳島凌晨薄霧彌漫的街,偶露幾點模糊的晚燈,我已經看不透他了。

第一次見到他在濃密樹蔭下,蝶翼般的睫毛,微垂著,一顫一顫的青澀時光,好像已經是遙遠的事了。

我問過仲長深,女生做什么事,會讓你喜歡上她。

那日,檳城的天碧藍如洗,我們一人端著一杯消暑的紅豆冰,坐在高大的橡膠樹下,透過枝葉的縫隙望向檳城碧藍如洗的天空,他想了一回兒:“喜歡我的?!?/p>

在仲長深的監督下,我終于在林樹理生日前,將beyond的《喜歡你》練得爛熟于心??赡翘?,我在林樹理樓下,還是出岔子了,可能是我太緊張,聲音打顫,好幾個和弦也彈錯了。我彈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差,而林樹理始終沒有出現過,就連曾經刻薄的回應也吝于給予。

回程,我們由威省坐渡輪回檳島,我和仲長深趴在船攔上,望著遠方,一語不發。日頭浮在海的盡頭,將沉不沉,黃昏的風拂過,點點滴滴,像金箔灑滿海面。

“喂,阿深,你怎么不安慰我?我是不是很遜???”我失落地問仲長深。

“你表現得很好,不需要安慰,是他不懂你的好,不是你不好?!?/p>

彼時,他側頭看著我,咸咸海風撩起他的額發,眼底也染上了暮色夕陽,我心底那點揮不去的灰霧,在那篤定又溫柔的目光里,一消而散。

那天在渡輪上,我像瘋子似的,迎著風朝著大??窈埃骸傲謽淅?,我不喜歡你了?!?/p>

其實,我們都懂,這種宣泄更像是一種自欺欺人。那時我真的以為愛情走到了窮途末路。因為我再也攢不起勇氣,再來一次。

可最終,我還是和林樹理在一起了。我在林樹理樓下彈吉他表白失敗后的第三天,他來找了我,說:“紀梅縈,我想了三天,覺得你挺不錯的?!?/p>

這真是天降餡餅的事,我拉著仲長深,事無巨細將那個黃昏細細描述。

我說,阿深,林樹理給我買了紅豆冰,真的,那是我喝過最好喝的紅豆冰。

我說,阿深,林樹理說要教我彈吉他,以后一起去聽beyond的演唱會。

……

我說得興致盎然,還拿過吉他,撥弦彈起了那首失敗的《喜歡你》,許是心境變化,這次特別完美。仲長深一直靜靜聽著,窗外明盈盈,云絮縈繞,闃然似畫。

一曲畢,他對我說:“梅縈,不要害怕,真實的你就很好?!?/p>

我笑著點頭。夜深了,他離開時,我叫住了他:“阿深,林樹理約我下周末去蝴蝶公園,你要去嗎?”

他站在門口,沒有回頭,我聽到他輕輕的笑聲:“不了,以后就由林樹理陪你了?!?/p>

越成長,越意識到世間頗多失望,都是源于欲望。

我不知道林樹理為什么會選擇和我在一起,沉浸在甜蜜里時,我根本無暇去多想。

直到初時熱情漸漸冷卻,愛情露出刺人鋒芒時,我開始患得患失,常在自己和他的青梅竹馬間,讓他做出假設性的選擇,想以此來填補心中黑洞。

起初,林樹理還會敷衍我,后來連敷衍的話都不愿說,我們之間的裂縫越來越大。

1993年4月,林樹理19歲生日。我發現了他的秘密,在他左胸口刺了一個紋身,是他青梅竹馬的名字,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說,這是他對我的背叛。他說這是過去。我們各執一詞,互不退讓。最后,林樹理說,為什么你可以有仲長深在身邊,我連保留一段回憶的權利都沒有。

其實,那刻我的憤怒有了偃旗息鼓的趨勢,因為我好像也感到了林樹理隱約的嫉妒。

于是我繼續“利用”了仲長深。beyond在吉隆坡的演唱會,我沒和林樹理一起去,反而約了仲長深。我將票給他時,他很吃驚,問我:“林樹理呢?”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再問,半響,才仿若呢喃地說:“梅縈,我們多久沒有一起出去過了?”

多久?大約半年了吧。從我和林樹理在一起后。我回頭看著他,他嘴角噙笑,眼神卻黯淡著,那瞬,我感到了深深的負罪感,為自己的卑劣,為那些回不去的年少。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終究在歲月里,在千萬縷光陰中,漸行漸遠。

那場演唱會結束時,黃家駒說:1994年,后見,OK,BYE-BYE,再見。

黃家駒在日本從臺上跌落,永遠停止呼吸那天,我和仲長深在一起,想起了從前林樹理說一起去聽beyond演唱會的話,不知為何流了淚。我對仲長深說:“阿深,好可惜,黃家駒不在了?,F在他也在難過嗎?”

“去找他吧,人的一生總是有許多來不及,不要再錯過了?!?/p>

因為仲長深這句話,我主動示弱去找了林樹理,長達三個月的冷戰終于結束了。

曾聽人說過,人生就像海潮,有沉有浮,有起有落,有人來便有人離開。1993年,好像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我懂得了如何去愛,也懂得了何為失去,我好像在一瞬間成長。

那年冬,爺爺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我也失去了。

仲長叔叔辭去了膠園的工作,仲長深也休了學,準備回故鄉梅縣。這件事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那天我和林樹理約會到很晚才回家。

一進門,我便感覺到氣氛異常。全家人齊聚,就連一直在膠園里守林的仲長叔也在。這種陣仗只有逢年過節時才有,但大家面上的神色卻是凝重的。望向仲長深時,他閃避了我的眼神,然后我看見了他放在腳邊的行李。

那天我情緒失控了。搶了他手上的票,像個執拗的小孩子,死死攥在手心,撒潑耍賴地縮在角落,不讓他走。

他們說了什么,爭執了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五感封閉起來,腦中只剩下一個想法,不能讓阿深走,我要留下他。

怎么留?用什么留?卻毫無頭緒。

后來仲長深蹲在我面前,用手碰了碰我濕漉漉的臉:“梅縈,錯過這班船,還有下一班,我早晚都是要離開的?!?/p>

我仰起頭問他:“阿深,就不能留下嗎?”

他搖頭:“中國人都講究個落葉歸根,這里始終不是我的故鄉?!?/p>

我抱著他,嚎啕大哭。我一遍一遍問他,阿深,你還沒有找到媽媽呢?你別走了,我舍不得你……

從始至終,他都笑著,但那笑太勉強,甚至掛不上眉梢。在他亮晶晶的眼底,我好像看到了千絲萬縷的東西飛逝而過,那是我們回不去的七年時光。

仲長深離開時,我沒有去送他。我害怕離別,不忍睹心底膨脹的欲望,填不滿的空洞。

那時,我才意識到,人的欲望多可怕。不單想獨占愛情,即便是友情,也妄圖私有。曾經我腦中有一副畫面。到白發蒼蒼之時,身旁有相互扶持的另一半,還有阿深。和老伴吵架后,他總會在一旁耐心聆聽我的心事,給我恰當的建議。

自從仲長深離開后,這幅畫破碎了。爺爺安慰我說,以后我可以去廣州看他,他也還能回馬來西亞。

但他再未回過馬來西亞,我們聯系更是寥寥。關于阿深的消息,大抵都是聽爺爺說的,聽說他在廣州一個小漁村做建材生意,竟做得風生水起,成了遠近聞名的小老板。

再見仲長深是在2000年,千禧年。

在一起七年,其間也曾分分合合,但我和林樹理還是結婚了。

仲長深來參加了婚禮。六年時光,他變了很多,又似沒變。依然沉穩內斂,黑西服像是將那股冷冽的氣息襯得更濃烈了一些。如若不是爺爺那聲“小深”,我差點不敢認他。

那日來人太多,婚禮結束后,我才正式和仲長深照面,起初還有點拘謹,直到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用熟悉語氣對我說:“梅縈,你一點都沒有變?!蔽医┲钡墓穷^,霎時才松懈下來。

“你可變了很多?!蔽艺Hパ劢且稽c淚,佯裝輕松地揶揄他:“阿深大老板?!?/p>

相視一笑,過往年歲,不過須臾而已。

仲長深在檳島待了三天,又離開了。這次,我和林樹理一起去送他。登機前,他對林樹理說,林先生,可以抱抱你老婆嗎?

我不知道林樹理有沒有同意,下一秒,他的手就虛虛地搭在了我的肩膀,那是一個有著距離感的擁抱,紳士又恰到好處。那叫做分寸。

我們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但再不能像從前般毫無顧忌地依偎了。一種莫名的悵然涌了上來,然后我聽到他在我耳畔輕輕說:“梅縈,要幸福?!?/p>

幸福是一件奢侈品,人人都追逐著,但未必人人都能擁有。甚至擁有過,也可能失去。

2002年末,林樹理提出了離婚。他說,紀梅縈,我真是受不了你這種驕縱妄為的個性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笑了。受不了這樣的我,卻和我在一起快十年。與其說受不了,還不如說,我比不上他心中的白月光。

我甩出一疊照片在他面前,他霎時變了臉色,手指發顫地指著我:“你竟然找人跟蹤我?!?/p>

是的,我找人跟蹤了林樹理。從半年前,我從他襯衣口袋里發現兩張電影票開始。

照片上笑靨如花的女人,便是早年移民林樹理的青梅竹馬。沒想到兜兜轉轉多年后,兩人又因工作再次相遇。

林樹理堅決要離婚。我問他,這十年來,他到底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

他回避了我的問題,只說:“再遇到她后,才知道自己一直愛的都是她?!本腿缒莻€一直橫亙在他胸口的紋身。

明明該毫無留戀的離婚,但我的倔脾氣又上來了,憑什么我要退讓,憑什么我要成為別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憑什么要用我婚姻的失敗來證明他們有多相愛。

那時,我偏執得寧愿兩敗俱傷,也不肯妥協。這些年,我變了太多太多,唯獨心里有一塊空白,保持著最初模樣——那便是同仲長深傾述,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敢將自己最狼狽又懦弱的地方暴露出來。

我問仲長深:“阿深,如果是你你會甘心離婚嗎?”

他沉默了一瞬:“那你還愛他嗎?”

我茫然了,我沒回答,他又問了一遍:“紀梅縈,你還愛林樹理嗎?”

我猶豫了。

什么是愛?愛是茶飯不思,是輾轉反側。那個男人,我對他一見傾心,我曾渴慕他,我和他在一起十年,我為他變成了另一個自己,那,我應該是愛他的。

這么明確的答案,那刻,我卻再也說不出口。

我怎么也未想到,仲長深會專程趕來馬來西亞,將林樹理揍了一頓。林樹理鼻梁被打歪了,并伴有輕微腦震蕩,住了院。仲長深也被拘留了十天。

因為這件事,我一直隱瞞著家里我和林樹理緊張的關系,也暴露了。爺爺氣得差點心臟病復發。一直念叨著,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我也不知道上輩子做錯了什么,會耗費全部青春,錯愛一人。

仲長深出來那天,胡子拉渣滿面憔悴,看到我時,卻笑了起來,眼睛亮閃閃的,特別好看。我斜眼看著他:“你笑什么?”

他聳肩,十分從容:“看到你就想笑不行啊?!?/p>

我故作輕松和他貧嘴:“原來,我在你眼中就是一個笑料?”

“哪敢?!?/p>

那晚,爺爺設宴為仲長深接風洗塵,并致歉。他說:“小深啊,這些年梅縈都虧你照顧了,她也最聽你的話,你再勸勸她,她這種撞了南墻還不死心的個性也不知道和誰學的?!?/p>

仲長深看了我一眼,眉頭蹙了起來,似乎是在想合適的措辭。不等他說話,我先開口了:“爺爺,你別操心了,我會和林樹理離婚的,不會再折騰自己了?!?/p>

許是對這個答案很滿意,那晚賓主盡歡,大家都有幾分微醺。窗外月光尚好,我們的小半生,所有的求不得,愛別離,在這座城市里沉沉浮浮,又在那個夜晚塵埃落定,只等一場夢醒。

我和林樹理開始得有多轟轟烈烈,結束時就有多平靜無波。我在那紙離婚協議上簽上了字,竟感到了久違的輕松。

2004年,仲長深到馬來西亞開發旅游項目,長年留在了這里。我們見面的時間又多了。

那年,我28歲,仲長深29歲,都逐漸步入而立之年。

那時有黃金王老五稱號的他,身邊有不少鶯鶯燕燕環繞,卻依然單身。于是逢年過節,只要他身在馬來西亞,大抵是和我一起過節的。

最詭異的一次,是我們竟一起過了情人節。那時走在街上,身旁是一對對青春洋溢的小情侶,我感概著,時光易逝,青春難回。又側過頭看著仲長深:“你會不會覺得好遺憾?”

“遺憾什么?”他不解地問。

“遺憾你的青春,只有我這么一個女性出現,是不是覺得生命枯燥無味?!蔽野胝姘爰俚卣f,他卻一本正經地點頭:“好像是的?!?/p>

我剛要發火時,一個抱著一大筐野玫瑰的小孩闖了過來,她扯著仲長深的衣袖:“先生,為你女朋友買一朵花吧?!?/p>

我滿面尷尬,他卻從容地買下全部的野玫瑰,一股腦地塞進我懷里:“送給你,就當禮物了?!?/p>

他笑了笑,繼續火上澆油:“你看路上所有女生都有花,就你沒有顯得挺可憐的?!?/p>

“那謝謝你的恩惠了?!蔽乙а狼旋X,“但我好像沒什么禮物給你呢,真是遺……”

我的話便卡在了嗓子里。因為仲長深忽然傾身抱住我,那一瞬,我全身麻木,像是靈魂被抽走了。那個擁抱很短,放開我后,他輕描淡寫地說:“這叫禮尚往來,我送你花,你還一個擁抱,公平?!?/p>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卻有一個驚心的想法冒了出來。我思忖著問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也沉吟了一會兒,望著黃昏時日漸泛紅的天:“……習慣了?!?/p>

習慣真是可怕。

比如,從前,我習慣追逐仰望林樹理,便以為那是此生不渝、刻骨銘心的愛情。比如,現在,我習慣了一個人,再多人在身邊,我依然覺得寂寞。

我時?;叵?,這種寂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或許是在1987年,遇到仲長深那個盛夏,便潛伏在我骨血里,抑或是2004年,他徹底從我生命里,消失那天。

那年8月,仲長深的新項目酒店在蘇門答臘正式建成,有記者采訪,問他擇偶標準,他說:“喜歡我的?!彼D了頓:“不過這樣的人,太難找了?!?/p>

記者大笑:“仲長先生真會說笑,如果是這個標準,全大馬三分之二的女性都是喜歡你的?!?/p>

仲長不置可否地笑,沒再說話。

那年12月,我29歲生日,仲長深邀我去島上為我慶生。我問他要禮物,他佯裝無奈地從兜里掏出一個盒子給我,里面是一枚其貌不揚,不知什么材質的項鏈。

我擰著項鏈看來看去,將嫌棄之意毫不保留地寫在了臉上,他被我氣笑了:“別嫌棄了,下次補你一份大禮好了吧?!?/p>

但那份大禮,我再未收到了。在島上的第三天,蘇門答臘島附近海域發生里氏9級地震并引發海嘯。那場海嘯來得毫無預兆,又來勢洶洶。那時我和仲長深坐在酒店泳池邊,望著藍天白云,椰樹沙影,回憶過往。

那片記憶里的膠園,工人們用割膠刀在樹干上劃出深長的口子,等乳白色的膠液流出來后,又用草灰泥將傷口裹起來。

那時還年少的我,問仲長深:“為什么要裹起來,下次不是還要割開嗎,這多麻煩?!?/p>

他認真地同我解釋:“橡膠一旦離開樹干,很快就會變硬,為了方便下次采集,所以要包起來,這是對橡膠樹的保護,就像……”

就像什么?我聽不到了,那些滴滴答答的膠液流進桶里的聲音,越來越大,像咆哮,又像駭人的泣哭聲,最后身體被撕扯,割裂,在晦暗無光的深海里,起起伏伏。

我是那場海嘯里的幸存者,聽說我被援救隊找到時,被人用一條皮帶綁在了一顆椰樹上。我問遍了所有人,沒有一個人見過仲長深,那個高高瘦瘦,看似冷漠,卻眼神溫柔的男人。

我記憶好像出現了斷層,好多事都不記得,我努力回想,再想不起仲長深后來還說了什么。

后來爺爺為我安排了相親,各色各樣的人,我都一一拒絕了。爺爺嘆氣,問我:小縈啊,你喜歡什么樣的,爺爺幫你找好不好。

那刻,我有點恍惚,好像看到仲長漆黑的電影院里,聲音淡然又含著些微笑意,他說,喜歡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如果喜歡一個人,能說出一大堆理由,那便不叫喜歡了。

隔天,爺爺又送來了一些照片,他說:“你看看,肯定還有更好的選擇?!?/p>

這一“看”,又過了好長時光,我卻始終沒有答案。

某日,在繾綣春色里,我昏昏欲睡,捏著手中摩挲的那枚項鏈,一不小心從手中滾落,摔在了地上。它竟從中裂成了兩半,小小的,圓圓的模樣,像一枚未成熟的果核。

我撿起它,發現內核里刻著三行小字:

——我喜歡

——喜歡我的

——你

那刻好像終于有了答案,那是被雨痕劃過的窗玻璃,雖模糊,但透過斑駁痕跡,我終于看透了自己,看透了過往陷入迷霧里的歲月。

我笑了,又流淚了。而那個人,因為喜歡我,在寂靜時光里,晦澀又悄無聲息地愛過我許多許多年,而我一無所知。

后來,我時時回想,我為什么那么喜歡林樹理呢?;蛟S,只因他是年少時的一點執念,越是得不到,越渴望,渴望日日積累,便覺得他彌足珍貴,是此生摯愛。

而仲長深呢,他是我的手我的眼,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他成了日?,嵥?,成了唾手可得,唯獨和風月無邊,春花秋月,無半點關系。我離不開他,卻從未覺得我愛他。

后來,爺爺問我,有中意的嗎?

我說沒有。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比阿深更讓我中意的了。

可我明白得太晚,就如昨夜的雨,一場落盡,便不會再來。

責編:薄酒

猜你喜歡
馬來西亞爺爺
看你一眼就會笑
爺爺變身了
不甜不要錢
有你在可真好呀
冬爺爺
站著吃
爺爺說
新馬來西亞十大必買
閨蜜之旅 游走馬來西亞
理想國——馬來西亞的車與“道”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