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居啟示錄

2017-08-16 09:34蔣方舟
文苑 2017年16期
關鍵詞:老馬藝術家

文 /蔣方舟

同居啟示錄

文 /蔣方舟

去年在日本東京都美術館看了畫展,畫展叫做《凡?高和高更想象與現實》。展出以凡?高和高更在“黃房子”里同居的62天為線索,描述兩位畫家的人生。

“黃房子”在法國的阿爾小鎮上。1888年,凡?高搬到這個破敗便宜的公寓,公寓設計得很不合理,樓層局促,空氣不對流,夏天悶熱難熬,冬天寒冷難耐。凡?高卻宣布他找到了天堂,他說從屋子里可以俯瞰一個非常漂亮的公園——實際上公園塵土飛揚,公園中影影綽綽的人往往來自對面的妓院,他喜歡房子下面通宵營業的咖啡廳,宣稱看到了“地道的左拉小說里的場面”——咖啡館里全是落魄的流浪漢和傷心人。

--/- 01 -/--

在“黃房子”里,凡?高滋生一個熱情而浪漫的幻想:他要把這里變成藝術家的烏托邦,一個“老馬”們的烏托邦。凡?高把不成功的藝術家比作老馬,老馬拉著客人們去享受春天,自己卻什么也沒有——凡?高年輕時畫過老馬的素描,一匹在煤氣廠干活累死累活的白色老馬,他在它凸起的骨頭和垂下的頭中看到了自己。

凡?高設想出一種生活:把落寞的藝術家集中在“黃房子”里創作,讓他的弟弟提奧做他們的藝術經紀人,從此老馬生活在陽光下的草地和河邊,有同伙相伴,行動自由,愛情自由。

這個設想讓凡?高激動,他不僅因為這個理想圖景而著迷,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解除了身上的道德壓力。凡?高一直靠弟弟提奧提供的資助生活,而“黃屋子”的模式能夠把他對弟弟寄生蟲一樣的依賴,變成掙扎的藝術家們共有的道德權利。

凡?高理想的同居伙伴叫做保羅?高更。

兩人相識于幾年前,兩人都在印象派的邊緣游走。凡?高對于高更的情感復雜,夾雜著崇拜與嫉妒,最重要的是,他想象有了高更這個同居者,他深刻的孤獨會得到緩解。

春天,凡?高給高更寄出了第一封邀請函。信里開出了頗為誘人的條件:阿爾天氣明媚女人漂亮;提奧每個月會寄給我們250法郎的生活費;我們每兩周可以去一趟妓院……

高更是個什么樣的人?很多人對他的認知來自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小說主角思特里?克蘭德以高更為原型:曾是一個股票經紀人,愛上了藝術,離開了熟悉的生活去追尋藝術的真實,他淪落街頭成為碼頭工人,又把自己流放到了太平洋的小島上,疾病纏身,寂寞死去。

這本小說讓很多文藝青年動容,毛姆把人分成“人們”和“他”。當人們在撿散落滿地的六便士時,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為了眼前的月光,藝術家可以承受孤僻、寂寞、貧窮、失敗,赤腳走過生活的刀鋒。

高更的妻子看了這本小說,說小說主人公和自己的丈夫毫無相似之處。真實的高更,即使符合毛姆描述的一切經歷,也不是毛姆描述的那個人。

高更并不是一個失敗的藝術家,他的畫賣得不錯,個性也不孤僻,很有人格魅力,在藝術圈子里不乏追隨者。其中一個追隨者是個叫做拉瓦爾的年輕畫家,家境富裕,那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孩子,對高更“導師”描述的熱帶異域風情充滿了憧憬,和高更一起坐船去加勒比海。

高更和拉瓦爾停留在巴拿馬的科隆,這里人口擁擠環境惡劣,拉瓦爾很快得了黃熱病,每日在床上呻吟,高更對他的痛苦冷漠以待。高更的冷漠不是僅僅針對拉瓦爾,當高更自己的孩子從三樓摔下來,他在給凡?高的信里漫不經心地提到這個新聞,而且主要是抱怨醫治的費用太高。很快,高更也生病了,當他終于籌到回法國的旅費,拉瓦爾的病依然很嚴重,高更撇下了他,自己回到了文明世界。

另一邊,不知道凡?高對于高更深入骨髓的冷酷有沒有預感,他像是等待新郎的新娘一樣興奮,花了很多錢添置家具,裝修了畫室,把大的條件好的留給高更,把廚房留給自己。他還為了讓即將到來的高更印象深刻而拼命作畫。

經歷了漫長的等待、焦慮的催促,有人不斷寄來的旅費,高更終于敲響了“黃房子”的門。

門打開之后,驚訝是雙向的。凡?高想象高更是憔悴虛弱的,他沒有想到高更竟然如此健壯,而高更則被自己客房掛的那幅作為禮物的《向日葵》震驚了——一幅完全由黃色構成的畫,黃色的背景中,黃色的桌面上放著黃色的花瓶里的黃色花。當其他畫家謹慎溫柔地在畫布上涂抹顏料,凡?高用顏色強奸畫布。當別人批評他的色彩過于明亮,他就畫得再亮一些,當提奧抱怨他畫得太快,他就畫得更快。

--/- 02 -/--

凡?高最喜歡用的顏色是黃色,高更最喜歡用的顏色是紅色——這僅僅是兩個人最小的差別。高更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世界,他認為作畫靠的是靈魂而不是雙眼,要畫一個被內化了的世界。他后來在塔希提島上畫那幅著名的《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何許人?我們往何處去?》,畫嬰兒、老婦、女人、青年,形色各異地在蠻荒狂野的背景中展示肉體,那幅畫就沒有用任何模特。而凡?高,則堅持自己什么也不想象,只是觀看和感受。

即便眼前是同樣的風景,兩個人畫出來的也截然不同。都是畫阿爾的葡萄豐收季,凡?高的畫充滿了豐沛的能量,色彩斑斕,畫中勞作的婦女沐浴在熱情擴散的陽光下,如同享受烈火灼燒。高更畫的主角卻是一個悶悶不樂的婦女,手被葡萄染紅,青黃色的臉陰郁,似是不滿眼前及未來。

任何親密關系——不僅僅是兩性關系,都會演變成一種權力關系。朝夕相處分享情感的兩個人勢必會分出精神上的強弱,當權力關系逐漸變得清晰,強者無論做什么,都成了對弱者無聲的鞭撻和欺凌。

高更無疑是兩個人關系里的強者。他的畫很快就被凡?高的弟弟提奧賣出了好價錢,有生以來第一次,凡?高要求弟弟放棄出售自己的畫作,這樣,他就可以宣布自己的畫是被藏了起來,而不是無人問津。

高更的才華讓凡?高嫉妒又驚訝。凡?高并不是一個縱欲糜爛的藝術家,他的理想是做一個紀律嚴明的苦行僧式的畫家,除了為了“保健”的目的每兩周去一次妓院,他認為藝術家應該把所有的元氣都投入到作品上。當高更在女人群里游刃有余,凡?高感到很驚訝,“他在創造孩子的時候,竟然還能創造作品”。

高更利用自己的性格魅力,很快就找到了模特——咖啡館的老板娘,凡?高在高更作畫時蹭他的模特,迅速畫了一幅肖像。高更畫的咖啡廳老板娘頗有風情,托腮媚笑,那笑是幾十年的職業病落下的收不回的討好,她微微斜著眼睛,身后是醉倒的客人,看畫的人和醉倒的客人一樣,都覺得在這老板娘身上可以發展出種種微妙的可能性。凡?高畫的老板娘就是一個若有所思的中產婦女,面前甚至放著兩本書——像是凡?高為她憑空想象出的尊嚴。

--/- 03 -/--

高更否定凡?高的作畫方法,要凡?高像他一樣憑借記憶和想象作畫。高更甚至不屑用凡?高自己研磨的顏料。

凡?高作為兩人中的弱者,亦步亦趨地聽從高更對他的建議,暫時放棄他看到的漩渦般炫目的星空和爛漫得讓人心驚的麥田,而求助妄想和幻覺,他表現得謙遜而諂媚。我在《凡?高和高更》的畫展中看到的最讓人動容的畫,是凡?高畫的高更的椅子。

那是凡?高為了高更這個貴客添置的漂亮椅子,曲線的扶手和凡?高自己那把結實的松木椅形成了鮮明對比,綠色的墻壁與昏黃的煤油燈顯得典雅。椅子上放了一支點燃的蠟燭和幾本小說。

這幅畫纏綿如情書,因為凡?高想畫的當然不只是椅子,他想畫的是高更,可他沒有勇氣以高更作為他的模特,凡?高自己承認,“我想畫的是那個‘空空的位置’,那個缺席的人?!?/p>

因為高更已經逃跑了。

雖然任何的關系都有強弱之分,但更受折磨更痛苦的卻不一定是弱者。弱者示弱,不斷暴露和展示自己的弱點,你無法指責他,因為病人先發制人地把自己疾病當作擋箭牌,嘔吐般宣泄著自己的可憐,弱者姿態低無可低,強者被逼得退無可退。

如何想象和凡?高同居的生活?非常簡單。坐下,打開一瓶苦艾酒,然后大聲地一封封念凡?高的信,你沒有辦法放低音量,沒有辦法要求他中斷,只能傾聽他不夠連貫的哀求與囈語。

高更后來回憶,他經常半夜醒來,發現凡?高站在自己面前瞪著自己,被高更大聲呵斥之后才回去睡覺。

高更在圣誕節前夕離開了,幾乎是同時,凡?高得知弟弟提奧訂婚了。他過去總能從一次次崩潰中恢復,這次他沒有,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想把耳朵交給高更最喜歡的妓女,但是妓院的守衛攔住了他,凡?高交給了守衛一個包裹,囑咐他捎個口信:“別忘了我?!?/p>

并不是像大多數人以為的那樣——凡?高割完耳朵,高更逃之夭夭之后,兩個人的關系就徹底結束了。在從醫院出來很長時間之內,凡?高都在為了想象中高更的贊譽而畫,他努力回憶這個前室友留下過的含混的贊美,以此作為自己繪畫的指導。

一年半以后,凡?高去世。十幾年之后,高更去世。幾十年之后,“黃屋子”毀于二戰。

凡?高和高更同居生活的故事讓我驚恐,是因為我雖然沒有過同居的經歷,但我幾乎能完全地理解凡?高——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像貪得無厭的血蛭一樣尋求贊同、愛和理解。

凡?高生長于一個宗教家庭,一個靠德性而非是情感維系的世界。史蒂芬?奈菲和格雷高里?懷特?史密斯合著的《凡?高傳》中這樣描述凡?高家的孩子生活的世界:“這是一個積極總會被消極中和的世界;這是一個贊美總會被期許沖淡,鼓勵總被預兆折損,熱忱總被謹慎澆滅的世界。離開牧師公館這座孤島后,沒有哪個孩子能擺脫極端情緒。對此,他們麻木遲鈍,毫無經驗,只能手足無措,眼睜睜地望著失控的情緒毀掉自己?!?/p>

我同樣從小生活在一個不鼓勵表達情緒的世界里,有一個以木訥平靜作為最高標準的童年,長大之后,從事的工作卻像一個孤獨的礦工——每日不知疲倦地深掘自己內心所有隱秘幽深的角落,使之暴露。

當我有一日與人共同居住,我會不會像凡?高一樣,因為終于有人緩解了自己的孤獨,而變得諂媚又可悲?

更可怕的是,我是否會把同居的對方當作從天而降的天使,自己為他添上光環,拙劣地模仿著他,是否直到有一天他受不了情感的負重而離開,我痛苦有如自身的一半死去了?

或許對高更和凡?高來說,有才華的人應跌跌撞撞地獨行,可以相望,但不必相遇。遙遙相望,反倒生出許多帶著暖意的回憶來。

高更后來在塔西提島上畫的畫里,出現一匹白馬,垂頭喪氣,隱身于藍色的陰影中,就像凡?高自比的“老馬”。

在《凡?高與高更》展覽的最后,展出了高更在凡?高死后十幾年畫的凡?高的椅子,椅子上放滿絢爛綻放的向日葵。

這個無情的同居的故事,因為遲來的理解與懷念,竟有了一個溫情的結束。

猜你喜歡
老馬藝術家
老馬
老馬的三個愿望
讀者之窗
老馬與老賈
小藝術家
小小藝術家
小小藝術家
師于老馬與蟻等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