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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視角下當代兒童文學中的“異裝”書寫

2017-09-22 14:52王帥乃
南方文壇 2017年4期
關鍵詞:兒童文學話語文本

王帥乃

新時期以來,社會主流性別話語從打破“統一”到強調兩性差異再到多元趨向的生發,幾經變遷;在文學創作中,聚焦“異裝”現象的作品作為明確質疑傳統性別話語的文本典型,自覺探討了舊有的二元對立式性別話語對個體發展所造成的束縛。當前,對成人文學范疇內的異裝文本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而著重探討“個體人格發展、主體意識建構”的兒童文學中的該類作品在國內卻仍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這類文本反映了不符傳統性別觀期待的、尤其是有明顯異裝傾向和異裝行為的少年在生活中遭遇的種種現實困境,帶有抵抗二元對立性別觀的底色。而這種“抵抗之聲”不單體現在作品的內容情節上,借用多種敘事策略從“形式”上賦予作品“質疑性與開放性”的內涵亦是這類文本的顯著特色。本文將借用性別研究視角,對中國當代兒童文學中的代表性異裝文本進行分析重讀。

一、兒童文學異裝文本中的“性別麻煩”及其戲仿性

在兒童文學異裝文本中,兒童自我性別認知的困境往往格外顯著,而主流性別觀對個體的規訓因為對象是兒童的緣故也顯得更加“名正言順”,有異裝傾向的兒童往往都有被迫接受“性別矯治”的經歷。兒童文學異裝書寫著重呈現了這些異裝兒童在主流性別話語包圍下,尤其是接受強制矯治后的自我認知困境。以楊紅櫻的《假小子戴安》為例,主人公戴安聽從老師的建議頭頂書本走直線、穿裙子、改造自己的言談舉止時,發現這個過程難以完成甚至十分痛苦,哪怕其中夾雜了強烈的“尋父”和懵懂的愛情渴望帶來的驅使力,她仍然被“訓”成了不知該如何邁步與行動才好的木偶,而直至文末戴安也還是假小子。異裝文本往往傳遞出這樣的認知困境:當性別成為我們必須的、首要的身份時,對自己的性別認知模糊者會陷入存在虛妄的迷惘和痛苦中。正如戴安感受到的那樣:

以前她看不像男孩子的李小俊不順眼,現在李小俊看不像女孩子的她會不會也不順眼?從來都無比自信的戴安,第一次在心里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值得一提的是,在兒童文學異裝文本中,“心理學”往往作為一種“科學”的元話語成為判定異裝者“不正?!薄坝胁 钡淖钣辛ψ⒛_。如《美麗心靈》中心理醫師父親就柳志穎的矯治對欣蘭作的指導:

“柳志穎患的是性轉換癥,是性變態的一種……人的性別是自然形成的,不可能人為地進行改變。即使用手術的方法進行改變,也只能變成不男不女的‘中性人。國外資料曾報道有些人術后后悔,認為是個錯誤。因此,我覺得改變性別的想法是違背自然規律的。只有順其自然,才能生活得幸福愉快。如果逆規律行事,不僅不會做好,還容易使自己陷入泥潭,左右為難。變性是一條痛苦之路,希望你不要走下去?!?/p>

“對柳志穎還可以采取厭惡療法,在左手腕上套一橡皮圈,每當內心產生強烈欲望時,即用力扯拉橡皮圈,造成劇烈疼痛。如果仍然不能自控,則可一面繼續拉彈橡皮圈,一面想象自己因為此事帶來的麻煩,被人嘲笑的丟人場面,直到有效地把自己的沖動抑制下去?!?/p>

文本以“科學知識普及”的性質作了這段敘述,而事實上新近的科學研究結果卻并非如此。在自然科學話語之外,人文社科學者對這種醫學元話語現象質疑頗多。??略赋?,現代社會中人被視為標準化模式下的機器的書寫,而這一書寫由兩大領域共同完成,“一個是解剖學一形而上學領域。笛卡兒寫了有關的最初篇章,醫師和哲學家續寫了以后的篇章。另一個是技術一政治領域。它是由一整套規定和與軍隊、學校和醫院相關的、控制或矯正人體運作的、經驗的和計算的方法構成的”。拉康亦認為:“解剖學的區別并不等于性別差別,但是解剖學的區別塑造性別差別,成為性別差別的唯一標準?!币欢〞r空內的自然科學研究往往與社會主導文化以及國家暴力之間存在合流的可能。長期以來,解剖學結論在強制性異性戀的父權話語場的運作下成為壓抑性少數群體最有力、最難抗辯的“證據”支持。在《假小子戴安》這一作品中,最具質疑意義的書寫體現在這樣一個細節:艾薇覺得乳房已發育的假小子戴安比溫柔的自己“更女人”,羅莉娜便教艾薇在胸衣里墊海綿使她更“像”女人。下面這段對話很有意思——艾薇問“我還沒有,怎么戴呀?”,羅莉娜回答“你去買一個有海綿墊的,不就有了嗎?”“那不是弄虛作假嗎?”“如果你的胸脯平平,男生們會覺得你一點女性的魅力都沒有?!鄙鲜鰧υ捦嘎冻霰还袒男詣e話語實質上是依憑著現代醫學話語卻越過醫學話語對生殖器官的定義,其內核是通過男權的棱鏡審視女性身體。然而,得以“高分”通過這種男性目光標尺審視的“真相”可能只是造假的“一團海綿”。即使我們認同性別二分,發育亦有早晚與程度的差異,為了通過“審察”而制造身體假象的例子至少說明了與性別相關概念的固化對個體自由發展的傷害及其無視個體差異的荒誕性;而小說《美麗心靈》的前述引文中“父親”堅決治療態度的背后,是對個體自由選擇權的無視,這段傳統心理學定論下的矯治指導字里行間充滿了二元對立的性別結構觀,以及對異裝、易性、同性戀者的貶抑,甚至隱含著對性少數群體的威脅:“如果不‘正?;?,就是異類,就會生活痛苦?!比欢聦嵰踩缢f,性少數群體的痛苦其實不是來自自身,而是來自社會環境的巨大壓力——既然如此,為何改變的必須是他們,而且不惜動用這般“自殘”式的痛苦療法?

另外還需指出的是,盡管男權社會話語中兩性都受到傷害而不得自由發展,但其中女性承受的壓抑是雙重的,她們往往成為異性證明自己的工具和必須被打上弱者烙印的一方。在《假小子戴安》中,“男生女相”的李小俊的性別矯治過程就比戴安順利得多,其矯治方式為通過暴力征服男生以獲得同性認同,希望通過擊敗戴安來獲得男性的自我性別認同:

李小俊第一次打架,就把肥貓的鼻血打出來了,從此贏得肥貓的敬重,視為知己。

李小俊已經不像過去那么怕戴安,他甚至想和她較量,那樣他更能找回男孩子的感覺。

戴安最初在文本中扮演著李小俊“心理父親”的角色,她用暴力與貶斥的方式拆解了李小俊的“女性”身份建構。如此,李小俊在心里渴望打敗戴安就更可以理解,父權社會促使俄狄浦斯情結的萌動——擊敗“父親”意味著男性的成長,更何況這位“心理父親”并非真正的年長男性而是個女孩,“擊敗她”在意識形態壓力下就具有雙重意義。endprint

當代中國兒童小說已經出現了眾多與傳統性別話語或多或少相齟齬的形象,常新港《男孩無羈,女孩不哭》里的于飛飛、郁雨君《響當當的李愛球》里的李愛球、《邊走邊愛》里的邊邊,管家琪的《美少年之夢》,于立極的《美麗心靈》,周銳《中國兔子德國草》里的琳娜和唐漾,張友漁《喂,穿裙子的!》里的“阿姊”,伍美珍《愛穿裙子的男生》里的惜城……這些都是不愿乖順地按照傳統性別觀發展自我人格的少年兒童形象。而通過考察這些文本還能得出一個特殊的結論:男生有異裝、易性傾向似乎更難為人接受。這看上去是對男孩的分外不公,然而究其本質,卻恰恰是“女性氣質”相關語匯被貶斥、壓抑的結果。女扮男裝被認為尚可接受,因為男性氣質在二元對立的性別秩序結構中屬于更優更高的一級,就像《假小子戴安》里,面對安先生對戴安“為什么不和女孩子玩”的問題時,男孩豆芽兒為戴安辯解的那樣:“跟女孩子有什么好玩的,嘰嘰喳喳,頭發長,見識短,扭扭捏捏,裝模作樣,哪里有跟我們哥們兒在一起爽?”其他文本中類似的表達亦不鮮見。在管家琪的《美少年之夢》里,同樣具有異裝傾向的姐弟倆中弟弟承受的壓力要遠遠大于姐姐,姐姐的這一傾向甚至完全被父母忽視了。這是因為在主流性別價值體系中,一個女孩如果在“本質上”乖巧可愛,再擁有幾分“男孩的”理性勇敢,在不至于干擾婚戀的前提下即使后者占性格比例更大也無甚關系,甚至還會被判定是靠向了更高一級的“積極上進”行為。而男生如果敏感細膩、內向膽小、愛和女生玩,就會被污名為“娘娘腔”(我們恐怕沒法否認“假小子”是裹挾了欣喜與驕傲感的嗔怪,而“娘娘腔”則與褒獎毫無關系)——這正是性別二元對立體系中暗含的等級制運作的結果。

最后必須指出的是,在女性主義的批評語境中,異裝描寫的意義在于揭示父權意義上的性別認同是對一個他者的變形——一個表征/形象(figure)的認同。與“戴假面”不同的是,異裝作為戲仿修辭時并不假定有一個“身份真品”的存在,而是戲仿“真品”的概念本身,從戲擬中揭示“恒久不變的身份這個幻想結果其實是一種脆弱的政治建構”的道理。在所有質疑性別話語的文本中,以戴安的故事為典型代表——戴安因為對李小俊產生朦朧的情愫而真正動搖了自己對性別的態度;因為想獲得父親的愛而積極“變成女生”,又由于不愿接受父親而再次扮作男生,最后因為心生悔意希望父親回到身邊再次改作女生打扮。這樣“隨心所欲”的變換不單暗示女性對社會性別的認同與獲得“(異性)愛人”和“父親”的認可有著密切關系,也顯露出固定的性別氣質話語的可疑性。關于自己身份的變幻不停地表演與最后“變成女孩子”的不了了之都在啟示讀者:假定一個固定、連續的主體存在是一種神話,“身份”是流動的、可建構的。男孩女孩們性別演練的背后不是“性別身份”,而是“固定身份”在性別上的不可能性,正如巴特勒所說——“身份是由被認為是它的結果的那些‘表達,通過操演建構的?!倍嬲年P鍵是,這些關于“身份”的社會話語最終必將訴諸權力與政治。

在當代兒童文學中,成人世界對異裝兒童的強行矯治總是以不了了之和“理解萬歲”告終,應該說這樣的處理流露著一種多元共存的開放理念,釋放著與成人文學同類文本中嚴峻、冷冽、孤立氣質不同的性別實踐中溫暖的善意,探討著一種可能的出路。

二、解構性敘事下的多元性別觀

(一)“陰性書寫”的隱喻:話語層的背反

兒童文學中的異裝作品與成人文學中的該類文本相似,善于借用敘述學層面的技巧,從形式上亦對傳統性別話語展開質疑,譬如導向積極結果的話語層面對看起來頗具消極意味的故事層面的反叛和開放式結構表達出的突圍意味。小說《美麗心靈》作為兒童異裝文本中前者的代表,以潛文本背反的方式解構了故事層面中“父親”的話語權威。

在表層文本中,女主人公欣蘭的父親作為外形良好、地位優越、擁有豐富心理學知識的職業心理醫生、長情的丈夫和體貼溫柔的父親,是小說構造的“思想金字塔”頂端的人物,欣蘭也總是亦步亦趨地在向父親學習、模仿,甚至以心理醫師為自己將來的職業選擇;另外,小說對另一位重要主人公楊毅的陽剛之氣和英雄主義作了重點描寫,甚至還辟專章寫其“英雄救美”的故事。單從這些設計和第一節中的引文來看,如果我們不進一步對文本話語作細致的解析,很可能就會判定這是一部帶有明顯傳統性別結構觀念的作品。然而借用敘事學技巧對其作深入考察后,我們才會發現該文本的話語層包蘊著與故事層文本相悖的性別觀。

這首先體現在對柳志穎治療失敗的情節交代上。起初,接受“厭惡療法”后的柳志穎看似有所“好轉”,“偽娘”似乎一去不復返了。然而在第五章中,隨著與對方的進一步接觸,欣蘭發現柳志穎對楊毅依然抱有戀慕之情,而其眼神中也仍有著不易被人察覺的嫵媚,敏感的她立即知道,這次心理治療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順利。另一方面,欣蘭對父權思維的質疑事實上一直存在著,比如面對楊毅“男孩就不該和女孩一樣唱唱跳跳”的說法,反問楊毅自己登臺表演京劇又作何解釋;再比如向父親咨詢時笑說父親保守,“很多藝人都是男扮女裝出名的”,而此時向來以儒雅、理性形象出現的父親忽然出現了整部小說中唯一一次疾言打斷女兒言說的行為——“別打岔!”,接著便傳授“厭惡療法”——從解構主義語言學視角看,“壓抑言說”在小說創作中是極具象征意味的。

最后,作者在尾聲中安排柳志穎考取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并運用欣蘭的敘述視角寫道:“也許他能在電影里演活一個新版的虞姬?!倍顬殛P鍵的是,此時欣蘭剛剛完成了對父親的心理疏導,促成了父親與董老師的婚姻。實際上,與故事層面不同,話語層面的《美麗心靈》從父親對女兒的知識傳授到最后的女承父業,完成的是一次新舊思維和力量的更替。新興話語在壯大之前本就需要一個從既有知識中汲取可用能量的過程。也就是說,《美麗心靈》是一個被話語層反叛了的異裝文本——這一點我們從整部小說出版前發表在《讀友》上的單篇文章《鏡中虞姬》里可以得到某些印證:

經過兩個月的疏導心理治療,柳志穎的心理徹底恢復了正常,武館里的對抗訓練增添了他的男人氣概。后經欣蘭一年的隨訪,柳志穎的性轉換癥徹底消失。學校里的文藝晚會上少了凄美的虞姬,卻多了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武術表演。臺上柳志穎雄姿英俊,風馳電掣的拳腳間儼然武林高手,他真正成為一個心理健康的男生。endprint

這是作者原先為柳志穎設置的結局,在《美麗心靈》中,作者將其刪去并改為矯治失敗,同時,欣蘭也扭轉原有觀點,希望柳志穎能在自由發展的基礎上獲得他最想要的人生。應該說,這一改動是自覺的,也頗為意味深長。已成書的《美麗心靈》,其深層話語中包含了一種隱匿的開放與多元,它愿意面對更多的可能性,通過敘事的設計最終對權威話語進行了解構。女性主義敘事學家蘇珊·蘭瑟曾指出:女性主義文學評論通常是傾向將作品視為社會文獻,將人物視為真人,憑借閱讀印象評論人物、事件的性質,而女性主義敘事學卻從符號學、從結構的角度解析文本;最后,文學則處于兩種系統的交合處。而對《美麗心靈》這類文本作如上雙重意義的剖析與闡釋,才能使我們更加完整、深入地把握它的內涵。這種于話語層面“暗中解扣”式的背反敘事,總是出現在對異裝、跨性別等題材書寫的早期探索中——這是兒童文學創作者初遇多元性別理念時選擇的一種“隨風潛入夜”式的試探,從其呈現的形式來看,本身亦是父權制體系下二元對立性別話語“陽光背面”陰性書寫的一種隱喻。

(二)開放式結構的突圍

與暗挪乾坤的敘述層背反不同,部分兒童文學異裝作品選擇以開放式結構呈現,這樣的敘述技巧不但成功地傳達出文本的性別觀,在女性主義批評的語境中,其本身亦是獨特的性別政治義涵之載體。管家琪的小說《美少年之夢》可以說是其中典型。

《美少年之夢》給出了一個看起來“過分”簡單的開頭和結尾,開頭介紹了郝帥的“男身女相”和姐姐郝靚的“女身男相”,父親對此感到不堪而母親則充當保護傘角色。故事隨著臉上長斑的郝帥要求手術祛斑開始,作者共用六章篇幅,每章設置一種整容后的可能性版本展開想象,最后的尾聲以郝帥接受護膚品保養不再堅持手術收束全文。

從每一章所占的篇幅來看,主人公郝帥獨占三章(理想版、童話版、夢幻版),從頁碼統計來看占全文25%;《媽媽的聊齋版》雖只是一章,卻占全文的34%;《爸爸的驚世版》占24%;《郝靚的恐怖版》最少,占13%。這樣的布局安排,可以看出作者對異裝主人公言說自我權利的重視,也印證了《后記》中作者交代的故事源自親身經歷的說法,更多關于母親心理的敘寫是符合作者創作實際的體現,而因為郝母是家人中最支持郝帥自由發展的一位,這樣的重頭篇幅組合從“量”上構成了郝帥得到讀者同情與理解的有利形勢。

事實上,這一文本可以被概括為“認知失調的郝帥及其家人如何通過‘夢境的自我闡釋與疏通減少失調的故事”。面對“要不要為了去掉斑點而動手術”和“接不接受郝帥的男身女相”這兩大問題,小說里的人物都產生了不同程度上的失調,而每一個版本的故事,都可以看作是對應人物對自身失調歸因與解決的“闡釋夢境”。而人們用以減少自身認知失調的方法通常有這樣幾種:改變態度、增加新認知(如果兩個不一致的認知導致了失調,那么失調程度可由增加更多的協調認知來減少)、改變認知的相對重要性(讓一致性的認知變得重要,不一致性的認知變得不重要)、減少選擇感和改變行為。我們可以對這幾個夢境作出相應的“認知相符”闡釋——

在郝帥最初的理想版中,醫生是美容權威,還是媽媽的老同學,手術十分順利,郝帥恢復成一個美少年。手術前醫生夸獎郝帥勇敢追求自己所想、表揚郝母開明體貼、充分肯定手術對人建立信心的意義,其實都是郝帥面對“不準手術”的現實而在內心強化“希望手術”的理由。

姐姐郝靚的版本中,前半部分都在講述郝靚的猶疑——到底是幫母親和弟弟瞞著父親還是告訴父親讓他阻止母親放縱弟弟,并插敘了父母為弟弟吵架的歷史。郝靚不愿得罪任何一方、導致家庭大戰,于是寄希望于自己能先改變母親的主意,去圖書館查找手術風險的資料卻發現那位主刀醫生是騙子。而最讓郝靚意想不到的是母親趁父親出差先斬后奏允許弟弟整容。郝靚在“夢境”中讓最可怕的“手術失敗、弟弟毀容”這一結果發生,以此強化“不可手術”的認知,是因為她將“同意手術”與“放縱弟弟”二者相等同,而這一結論很可能與平時父母對弟弟的關注和對自己或多或少的忽視有關,我們從文本中能找到多處“郝靚是讓人省心的長姊,因而父母把更多精力放在那個不省心的兒子身上”的證據。其實,郝靚本人也是一個具有所謂“雙性”特點的孩子,父母對此卻似不置可否——這也印證了我們前文所分析的父權文化建構陰性/陽性化符碼的特點:“女性希望化身為男性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每個人都希望擺脫陰性化的位置,原因是陰性化指涉的是缺乏力量的負面所指?!北砻娌痪行」澋暮蚂n內心其實非??释玫礁嗟年P注:夢境中她將自己設置成維系家庭平衡和挖掘出美容醫生謊言事實的關鍵人物,并印證了其推論的不幸結局,這些都顯示出夢境往往被人們作為一種心理代償機制的特質,郝靚借此張揚了自身的主動性,肯定了自我存在的價值。

母親的版本尤其表現出“夢境”具有復雜拼貼的特性以及這個家庭事實上受到的父權制影響。故事中郝帥失憶,并獲得了從前沒有的新“屬性”——變得愛吃花菜愛做飯了:吃不吃花菜原本是丈夫與兒子常發生的沖突,郝母以夢境方式解決這一難題;“做飯”則是郝母對兒子“異?!睈勖溃☉邢聫N房)和自身主婦生活不滿的投射,郝母在生了兒子后被夫家要求辭職在家,而她對此事不平已久,這些在文本中都有明確的交代,很顯然,這個家庭是一個微縮的父權制社會。

在郝帥父親的版本中,郝帥成了抱錯的孩子,這看似荒誕的想象揭示的正是郝父不愿正面兒子異裝、易性傾向的心理。郝父是家中異性戀父權意識形態的代表,他明白地宣稱討厭兒子的“不男不女”,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恐同”傾向,但現實中兒子的我行我素與妻子千方百計地維護都構成其心理挫折,對兒子的愛和現實困境使他將懷疑指向自我——是否自己當年粗心抱錯孩子?但這個故事最后的歸宿點是“即使孩子確實錯抱,我也不愿讓他離開”,于是郝父發現自己“別無選擇地愛著”這個孩子,這就完成了對認知失調的干預。同時,郝父的夢境中,郝帥的生父有著與郝帥一模一樣的喜好,而作為郝父眼里“沒出息”的職業漫畫家,他顯然擁有比郝家更殷實的經濟基礎(這直接指向郝家唯一的經濟來源:郝父),這是郝父更深層面的自我質疑與反思,也是郝父接受郝帥自由發展的思想轉折基礎。endprint

郝帥的最后兩個版本其實是對“不去手術”的自我說服過程,童話版中他和姐姐都想嘗試成為另一I生別又都不想離開現在的家,神仙老人“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讓郝帥與郝靚靈魂互換。這個童話版的故事在六個版本中最具戲擬的意味,它告知郝帥和讀者,完美是虛妄的,我們必須作出選擇與割舍。以及,不必被男/女的二分框架所禁錮,保證自由地自我發展是最重要、最根本的,文本暗示通過手術的方式“易性”,很可能會陷入另一種對靈魂的束縛困局中。正如巴特勒指出的“易性手術是以醫學建構為背景的暴力,易性手術強化了性別的兩極模式”。這個夢境也可以看作郝帥心理真正成熟的一個轉折點,他通過建立起這樣的認知發展了自身的主體意識:“一個靈魂就是一個靈魂而已,它有著自己全部的復雜性,沒有任何一種身體及其器官對于它來說是錯誤的?!倍鴫艋冒媸窃诖嘶A上的具體操作指導,郝帥在夢境中分化出二十年后的自己,這個比自己年長二十歲并且發展良好的自我顯然是最具說服力和可信度的對象,郝帥自己建構出一個“權威自我”來說服自己:可以通過化妝、保養的方式去掉斑點,而不必承擔手術風險、增加家人的不安。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當我們看到只有短短兩百字的尾聲時,才不會因為母親的不許和郝帥的輕易轉變而感到突兀,事實上整個文本都在以心理運轉機制為架構引導這個結果的發生。

《美少年之夢》不單是指男孩郝帥的夢想,也是異裝、易性傾向者及其家人通過“夢境”反映出的心理密碼。它最終倡導的是打破二元對立思維定式,呼喚性別多元定義和人格自由發展的開放型社會環境的到來。如果從形式主義批評的角度看該文本的結構,“夢境”本身具有的多義性特征使得小說整體蘊含了一種開放性的基調;多版本的平行則直接從結構上保證了文本對每一種聲音言說自我的尊重和對多元性、開放性的強調。

其實“結構突圍法”早已是成人女性主義文本中表達顛覆性思維、隱喻對傳統性別權力結構之“破局”的常見策略,這種開放式結構本身亦是文本實踐整體中的一環。而如今,有的兒童文學作品已能在借鑒此法的基礎上,加入“兒童/成人”這一向度上權力博弈的思考,如常新港《男孩無羈,女孩不哭》就以少年視角敘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初建時期,交織于家庭、校園、社會中的各種新舊矛盾,運用男女生AB版本敘述法以及女主人公于飛飛的異裝舉動作為對“專制”教師于培光和“半瓶子”心理學博士的抵抗,將對性別和“兒童/成人”等權力關系向度的思考統一于一個兒童文學文本中,并以此投射更深廣意義上的個體自由與專制保守之關系,既是對1980年代兒童文學普遍聚焦的以兒童少年之個性解放、對自我的發現導向“立人”“重返五四”等目標的文學思潮的承襲,又無疑是獨屬于兒童文學的“權力動力學”書寫的進一步探索。

結語

兒童文學中性別認知問題的提出與引發的新思考是時代的趨勢使然。隨著文化語境的轉變,人們對性別的認知也逐漸深化。以性少數群體被“發現”、進入大眾視野為最尖銳的表現,人們開始注意到自身在實際生活中或多或少遭遇的性別定義困境,傳統話語中關于性別氣質的定位在小說文本中亦自然地受到拷問。由于性別認知和“成長”之間的特殊關系,兒童文學作為一種“關于成長”的文學,面對這一特殊題材是難以保持長久沉默的。1980年代以來,性別認知困惑在兒童文學中多有呈現,而進入新世紀后出現的異裝文本則是更深層次探討二元對立的性別話語對個體發展造成束縛這一命題的標志——這一特殊文類正因其“極端”卻一針見血的切入點去質疑傳統性別話語而極具典型性。對異裝文本的考察,就現實層面上而言,將有助于照見傳統性別話語的部分運行模式及其悖謬性帶來的個體發展尤其是女性發展困境;而探討這類文本對揭示和化解性別難題所作的敘事嘗試,亦將有助于為相關理論和創作的拓展提供新的思維可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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