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枚之后的隨園

2017-09-27 19:52潘振方
古典文學知識 2017年5期
關鍵詞:隨園袁枚園林

潘振方

嘉慶二年(1797),一代文壇領袖袁枚痢疾復發。自覺將不久于人世,袁枚因此在病榻上向兩個兒子口述了遺囑。隨園是袁枚一生心血所系,因此他叮囑兩個兒子好好保護隨園,希望他們“能灑掃光鮮,照舊庋置,使賓客來者見依然如我尚存,如此撐持三十年”(《隨園老人遺囑》,王英志編《袁枚全集新編》第五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事實上袁家后人并沒有讓袁枚失望。在從嘉慶二年到咸豐三年六十多年時間里,袁家一直都在隨園生活,精心呵護這座園林。同時隨園也為袁家提供了能使他們能夠安心生活、學習和創作的環境。不僅如此,在這六十年間里不斷有袁枚的后學、袁家后人的朋友、鄰居以及慕名而來的游客來到隨園游玩、題詠或者緬懷。即使在隨園盡毀以后,也有許多人臨其遺址而慨然有感。

袁枚有兩子,長子袁通,是袁樹過繼給袁枚的;次子袁遲,袁枚的嫡子。袁通和袁遲均有三男三女。其中年長一輩在外為官,以其俸祿維持隨園,“先君子躬承庭訓,幾一花一木手自經營。厥后仕大梁,嘗以廉俸葺而新之”(袁祖志《隨園瑣記》,《袁枚全集新編》第二十冊)。

年輕子輩則在隨園里生活、學習,袁祖志說:“余兄弟暨侄輩讀書園中,兢兢焉?!T兄姊嘗于園中消夏結社,聊吟迭相唱和?!边@些人中創作成績比較突出的是袁祖志和同輩的姐妹,如袁綬、袁坤、袁淑、袁嘉等。

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攻占南京。當時袁通、袁遲早已去世。袁通長子袁祖惠在四川做官,次子袁祖惪在上海做縣丞,少子袁祖志在隨園。于是袁祖志倉皇奉母親逃往上海,但是不久袁祖因小刀會暴動而死。袁家只得再度流亡。隨園在太平軍占領時期傳聞先被夏官某丞相所占,后來被拆毀改為糧田。但是在流亡途中的袁家卻還在思念著隨園。袁家后人曾反復托人致信曾國藩,希望他能將隨園發還給袁家,曾國藩也同意了這個請求。但是當破城之后,“六月十六日,各將帥統師入城……莫不乘勝直驅小倉山下。周詳審視一番,共深滄海桑田之感。然除妙相庵巍然獨存外,他如吾家之寓園、邢氏之緣園、汪氏之蔚園、張氏之陶谷、湯氏之獅子窟琴隱園、孫氏之五松園,皆一例劫灰,殊堪慨嘆耳”。后來袁祖志統計損失“園林遭毀,而所藏之三十萬卷書籍,及名人筆墨、圖冊、額聯,并《小倉山房全集三十種》之板,均付劫灰。余于克城后一月,即親往覓探,但于山凹處檢得墓石一方,及‘環香處三字磚而已”(《隨園瑣記》)。

袁祖志的話可以在許多人日記中得到印證,趙烈文、張文虎等人是戰后第一批進入南京的人,他們不約而同在日記中提到了當時的隨園。

趙烈文于同治三年(1864)七月和友人“酉刻至妙相庵,涂過小倉山房,已鞠茂草,庵獨完善,則少昆保全之也。少坐啜茶。鄰有花匠,故傭作諸名園,呼話往事,殊不欲聞”(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岳麓書社2015年版)。張文虎在同年十月與友人游清涼山,“山寺為毛賊所據,今只頹垣瓦礫而已。翠微亭猶存,登高延眺,心目一爽。憶壬辰秋試,與……既登此亭,復取道游隨園……亂后流離,音問遼闊,不意余生重來此地,感慨系之”(張文虎《張文虎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

雖然隨園盡毀,但袁家人還是希望能重建隨園。袁枚族孫袁起重新繪制《隨園圖》,請李鴻章等人題詞。袁祖志也多次回到南京,但最后限于財力,只得在袁枚墓旁修一祠堂作罷。自此以后隨園便處于荒廢狀態。

1923年金陵女子大學在隨園修建了永久校址。1935年南京市政府計劃征收隨園遺址“袁氏祠堂之南,上海路東,廣州路北,一帶土地,約十三畝余,開辟公園”(《南京市政府公報》1935年第149期)。但是后來此計劃不了了之。

1974年3月,南京市為了修建五臺山體育場保齡球館對袁枚墓進行了清理。至此偌大金陵城,再無袁枚一磚一瓦。

根據童寯《江南園林志》考證“南京清涼山東脈名小倉山……是今天廣州路,路中段即隨園故址……隨園布局,因山谷高下分為東西三條平行體系:主要建筑全在北條山脊,南山只有亭閣兩座,中間一條是溪流,乃今廣州路面……園門設東北隅,在今上海路廣州路口……園東南角靠近五臺山永慶寺,園北緊鄰東瓜寺合群新村一帶……園西北角伸至今寧海路南口……西南角為袁氏祖塋……”(童寯《江南園林志》,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4年版)廣州路車水馬龍,卻早已不復當年隨園之景。

不過,自袁枚去世一直到民國,還是許多人來到隨園,或游覽或追憶,通過他們留下來的詩歌,可以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隨園。

袁祖志在《隨園瑣記》中說:“游園之人春秋日為最多,若逢鄉試之年,則秋日來游之人更不可勝計。緣應試士子總有一二萬人,而送考者貿易者又有數萬人,合而計之數在十萬人左右?!螆@之人信手題壁,亭臺樓閣到處皆遍然好詩。難得間有佳句,今亦不能記憶。至于山峰石蹬以及竹樹之上,亦復刻題紀游年月,幾于觸目皆是?!痹R后來回到隨園時曾心生感慨:“面對青山入眼新,登臨妒煞詠花人?!保ā洞喝栈貍}山作》,《瑤華閣詩草》)

這些詩歌中只有極少部分保存下來了,通過對詩歌的分析,可以將到隨園的人歸為三類。

第一類,袁枚的學生和性靈派的追隨者。這類人來到隨園的主要目的是悼念袁枚。袁枚去世的時候他的學生大多在第一時間寫詩悼念,并且參加了袁枚的葬禮。如袁枚的女弟子駱綺蘭,她不僅參加了袁枚的葬禮,并且于嘉慶五年重返隨園參拜袁枚墓。先生不在,空余枯冢,作為袁枚最得意的女弟子之一的駱綺蘭,不禁悲傷之情:“永斷程門立雪處,文章從此哭春風?!保ā吨]隨園先生墓》,《聽秋軒詩集》卷六)

性靈派的追隨者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趙翼和舒位。舒位是性靈派的后起之秀,他與袁枚并沒有直接交往。嘉慶九年,舒位終于來到了隨園,但他的心情卻是“相看未敢題凡鳥,卻趁斜陽自款門”(《隨園作》,《缸水齋詩集》卷十二)。

趙翼是“性靈三大家”,比袁枚多活了十七年。他在嘉慶六年和嘉慶十五年兩次到訪隨園,并寫下了兩首同題詩《隨園吊袁子才》。兩首詩題目雖然相同,時間相隔接近十年,前詩說“我亦暮年難再到,為君多駐片時閑”(《甌北集》卷四十三),而后詩卻說“老我獨傷同調盡,臨行能不重留連”(《甌北集》卷五十二)。也許同一時代的人都流失殆盡,趙翼也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也快要走到盡頭。隨園已然變成“陳跡”,袁枚也變成一種象征。而當年趙翼和袁枚所共同推崇的詩歌創作主張又將何去何從呢?endprint

這一類人來到隨園的主要目的是追悼袁枚,他們也會關注隨園的景色。但他們會將回憶中的隨園對比現在的隨園,從而為現在的隨園添上些許憂傷。但是這種憂傷在別人眼里也許并不一定存在。

第二類,袁家朋友和鄰居,這類人來到隨園的主要目的賞景同時進行酬唱活動。這些人大多都生活在南京,和袁家關系密切。隨園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場景,而非特殊的記憶。袁家朋友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孫星衍。孫星衍與袁通等人關系親密。袁通曾經在詩中說:“開口拂拂有酒氣,為言道遇孫子荊?!保ā队曛姓芯迫烁铻槔钣裰圩鳌?,《捧月樓詩稿》)事實上孫星衍不僅自己到訪隨園,還陪同許多人來到隨園游玩,因此在其他人的詩中也能看見孫星衍的身影。

袁家的隨園并不是孤立的園林。一大批文人士紳像袁枚一樣在南京購置園林,各種酬唱活動是這些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風景優美的隨園則恰好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場所。最為典型的是湯貽汾。湯貽汾自幼從軍,官至副總兵,后來以見忤上司退隱南京。湯貽汾和袁枚有很多類似之處。湯貽汾在隨園北面數十步建造了自己的園林,取名為“獅子窟”。作為鄰居,湯貽汾和隨園的關系極為密切。道光十三年,湯貽汾第一次游覽隨園并且寫了《偕盛午洲思木光祿王鶴舟玉璋太守過隨園留題》??赡艿谝淮蝸黼S園,湯貽汾的態度比較謙虛,詩歌主要是懷念已經逝去的袁枚“生前豈少談龍輩,泉石經綸也絕群”,同時也小心翼翼地褒揚自己的鄰居袁家后人“鼎足才名誰繼武,蛾眉弟子并修文”(《琴隱園詩集》卷二十)。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湯貽汾越來越熟悉隨園,之前的那份神秘感逐漸消失。湯貽汾不僅經常出現在隨園,而且甚至在隨園舉行各種活動,儼然一副反客為主的樣子。道光二十七年,湯貽汾受袁家相邀來到隨園做客,在《九月二日隨園主人招飲》中說:“詩是君家剩,山無我輩孤?!保ā肚匐[園詩集》卷三十三)湯貽汾此時已然和最初不一樣了,在他看來隨園現在的名氣不僅僅是袁枚,還有湯貽汾自己帶來的影響。王慶勛在《琴隱園贈湯雨生都督貽汾》一詩中說:“隨園池館半荒煙,誰把風流繼昔年?!保ā对r安堂二集》卷五)而同治《上江縣志》則說:“招邀勝侶,結詩社,觴詠無虛日。名士渡江來者必詣其廬,隱然負時望?!碑敃r無論從聲望還是經濟上,袁家都不能與湯貽汾相比。因此在當時德高望重的湯貽汾對于隨園來說也是一種幸事。

第三類,來隨園參觀的游客,這類人來到隨園的目的就較為復雜。袁祖志說大比之年來園參觀的人數有十萬之多,這個數字可能夸張。隨園雖是一個開放式的園林,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隨意進入。多數人也只是在隨園外圍游覽,只有少部分人才有資格進入隨園內部。在這些人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方濬頤。方濬頤,安徽定遠人,道光二十四年進士。早在道光十一年,方濬頤便來到隨園參觀,并寫了《游隨園》一詩。在年輕的詩人眼里,曾經作為一代詩壇領袖的袁枚早已經不在,而眼前的隨園也只是空有樓臺而已。作為局外人的詩人只能“憑欄不盡低徊感,夕照西沉未忍還”(《二知軒詩抄》卷一)。二十年后,已經步入仕途的方濬頤再次來到隨園,這時他已經能夠進入隨園內部了。作為局內人的詩人又是另一番感受。他在《雨中偕家衣江兄由妙香庵至隨園》中說:“煙霞吐胸臆,遂覺俗塵化?!保ā抖幵娾n》卷五)兩首詩中詩人態度的變化值得玩味。

值得一提的是方濬頤曾在戰后回到隨園遺址。曾經的勝景如今已是一片荒蕪,袁枚早已逝去,后起的湯貽汾也成為了歷史,唯有周圍的猿鳥訴說著不盡的歷史:“龍潭余瓦礫,猿鳥共含愁?!保ā锻艋⑾赜拶E尹和予舊作隨園即事四首韻見寄疊韻代柬》,《二知軒詩續鈔》卷八)同樣的情緒不止方濬頤獨有,翻看《隨園圖題辭》,里面李鶴章、袁壽祺、彭王麐、王湘、應寶時等也都有相同感慨。今昔對比,盛衰之景分明可見,不由得人感慨萬千。

正如前面所述,到隨園遺址游覽的風氣一直持續到民國時期。之前未見過隨園盛況的人也能在這片廢墟中找到精神的寄托。陳三立等人就是這樣的代表。

光緒二十七年二月,江叔澥從安徽來南京為繆荃孫送《梓州舍利塔銘》。于是繆荃孫便“詣江叔澥談,與百年登掃葉樓……后訪隨園先生墓道而歸”(《繆荃孫全集·日記》,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面對這片廢墟,陳三立感嘆道:“隨園老人舊吟處,臺榭想象傳琵琶。自從兵戈閱百歲,問字客散無停車?;那饋y冢牧兒下,萬事不保惟長嗟。況今世變幻蒼狗,屢聞竊國如分瓜。公等休矣各歸去,臥看殘陽明荻芽?!保ā锻鍧鼠闵旱菕呷~樓歸訪薛廬顧石公遂攜石公及梁公約過隨園故址用前韻》,《散原精舍詩》卷上)

隨園早已不復存在。詩人站在這片廢墟之上只能憑借想象才能復原袁枚在世時隨園的勝景。對陳三立所處在的這個時代來說,現實的生活越來越殘酷,沒有人去關注這片廢墟。具有心靈敏感的人總會想到隨園,會由這片廢墟聯想到那個早已逝去的盛世。

總體上來看,在袁枚之后有許多人來到隨園。他們來到隨園的時間以及情景都不完全相同,但是他們來到隨園的目的基本可以歸納為兩類:觀賞和憑吊。

作為一座園林,觀賞性是隨園本來的屬性,而隨園的文化屬性則來源于袁枚。袁枚精心營造隨園,并且在隨園里舉行各種文化交際活動。當袁枚去世之后,隨園就變成了袁枚的精神象征。站在隨園里,目睛所及的是風景,內心懷想的卻是袁枚。追思、褒揚或者批評,袁枚的光影總是籠罩著隨園,也映照著來到隨園的游覽者。在袁枚的影響之下,人們將自己的想象投射到隨園上,甚至有人將其看成是乾嘉盛世的一個象征。但是如果我們認真梳理一下就會發現,其實在袁枚時代來到隨園的人都是和袁枚有著密切交往的人。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隨園還只是一個普通的私人園林,沒有什么特殊的文化意義。這些人來到南京,更愿意訪問的是那些已經經過大家選擇的文化景點,而不是隨園。這或許是為什么我們看不到那些和袁枚同時代的人在袁枚去世之后到訪隨園的原因。

在隨園存在的六十年里,有無數新的園林興起,同時也有無數的園林消失,隨園卻一直在慘淡經營,這本身就是值得紀念的。隨園最后消失并非像是其他園林那樣因為后代經營不善,而是被無情的戰爭所摧毀。這種結局無疑給隨園增添了一種悲劇色彩。當后來的人站在隨園的遺址之上時,想到的不僅有袁枚和隨園,還有世事無常,白云蒼狗。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霜雁一聲語,煙江兩岸秋。蘆花三十里,吹雪滿船頭。我欲乘潮去,孤帆夜不收。蒼茫云樹外,明月出瓜洲。

(袁枚《夜過瓜洲》)endprint

猜你喜歡
隨園袁枚園林
《園林》
南京師范大學隨園校區
在園林里遇見自己
《隨園食單三字經》
隨園食單
一百頂高帽子
中國園林“綴玉集”
袁枚也曾被難倒
才子袁枚緣何富得流油
刺柏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