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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房子的男人

2017-10-10 00:54
延河(下半月) 2017年9期
關鍵詞:軍力大偉

□ 席 潛

蓋房子的男人

□ 席 潛

軍力哥舉斧子敲下最后一塊“殼子板”,站在房梁上,抹下草帽,拉毛巾擦了一把汗。毒日頭直直地射下來,軍力哥赤紅臉蛋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紅疙瘩,像一顆一顆的草莓果子。軍力哥繃著臉,把肥厚如香腸的雙唇包在里面,眼睛朝房后的街道上乜斜著,一動不動。終于,他沖著地上的碎磚頭狠勁吐了一口痰,

“雞巴毛,難不死人!”

正月十八,兒子大偉打工一走,軍力哥就陷入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孤軍奮戰之中。過了五月端午,忙完了麥季,主體工程才完成了一小半兒。

現在,又遇上了一個大難題。

從打夯開始,軍力哥就較上了勁。軍力哥從老屋出來,扛一把50斤重的長柄鐵錘,到兒子的宅基地上,掄起來就砸,每一錘都舉過頭頂,重重地砸下。整整十天,砸得兩手的虎口都要震出血了,砸得地基瓷實得要迸火星了,才住手。抹灰壘墻是軍力哥的老本行,雖說十多年沒掂瓦刀了,技術卻一點兒也沒有生疏。軍力哥從床下棚在床牚上的木板上摸出那把銹跡斑斑的瓦刀,用刷鍋用的鋼絲球打磨得锃亮。他站在地基前,左手抄一塊紅磚,五指反時針一撥,紅磚高高躍起,在空中一個漂亮的旋轉,落入手掌時正好調轉了方向,有豁口兒的一面朝里,棱角分明的一面朝外。他兩瓣兒厚嘴唇張圓了,很威嚴地喊一聲:

“要灰!”

當年的感覺一下子就找回來了,要眼力兒有眼力兒,要手頭兒有手頭兒。軍力哥得病以前,那是蓋房班兒里的“頭把刀”。不管是在村里給街坊鄰居們幫忙,還是出去掙錢,軍力哥都鐵定是其中的一個“坐角兒的”。有軍力哥他們幾個“老師兒”在四個角兒鎮著,徒弟們在中間就敢放膽摸磚了,出不了大錯。主家在下面看著也放心。軍力哥壘墻不用立線,也不用平線,磚走過去都是齊刷刷的,上下,左右,里外,咋照都是一綹線兒,邊兒直,面兒光,棱兒齊。的確實好墻板兒。

早先掂瓦刀當“老師兒”,軍力哥從來不和灰。那是掂大泥的力工干的活兒?,F在軍力哥也不得不自己動手了。軍力哥用平底兒锨和灰,三锨沙土一锨水泥,摻勻后加水開始翻,一大锨一大锨地翻,上下翻,左右翻,從這一堆翻到旁邊,再從旁邊翻回來,一會兒就翻成了半流質的沙灰漿。軍力哥把灰兜兒平鋪在地上(灰兜兒的制作很簡單,把一條魚鱗編織袋對折好往地上一鋪,一鐵锨下去,魚鱗袋靠近邊沿兒的地方就剁開了兩條對稱的長口子,把手穿進去就可以提泥提灰了)。鏟上兩锨沙灰,提起來沖著空空的腳手架高喊:“灰來了!”

軍力哥右手掂瓦刀,在灰盆里鏟沙灰倒在面前砌好的墻磚上,撇手腕左右一抹,沙灰就平展展攤好了,薄厚一致;左手紅磚的右側也抹上一點兒灰,軍力哥身子微微前傾,把紅磚碼上去,瓦刀輕敲三下,瓦刀尖兒摁著下邊和右邊的墻縫劃過去,劃掉冒擠出來的沙灰。軍力哥把沾在瓦刀上的沙灰隨手抹在該砌下一塊兒磚的墻上。日頭毒得很,空中下著火雨。這雨不是水做的,是呼呼燃燒著的油滴兒。軍力哥戴著草帽,赤紅的臉膛上仍掛滿了玉米粒兒大小的汗珠子。他厚嘴唇半張著,吸溜著氣,瞇縫著眼,眼睛里滿是珍惜,像是在喝溢出碗沿兒的面湯??粗@一磚磚一層層壘上來的墻板兒,軍力哥胸中溢滿了成就感?!岸膲Α?,橫兩磚,豎一磚,上下層的壓縫要求很嚴,人家都是“對三不對四”,他是一層一壓,絕不對縫。這是兒子的婚房,他要蓋得足夠堅固。軍力哥一晌只能完成一間房一面墻的四分之一,有時是五分之一。中間還有許多情況使他不得不停下來。下雨天,給小麥施肥,澆水,打藥治蚜蟲,這些都影響著工程的進度。東邊隔兩條胡同的老七家都蓋到第三層了。軍力哥心里也急躁,但他會自己給自己打氣,“不要急,一磚一磚地來!”“出水才看兩腿泥嘞!”

壘到一人高的時候,兒子大偉就打回來電話說他了。大偉怕刺激他還不敢過分埋怨。大偉說,爸,我聽剛哥說你自己在家蓋房嘞呀。他說沒有啊。大偉說你可別哄我呀爸。他說沒有。大偉說那你咋蓋嘞呀爸。他說跟老七家一樣,包出去啦。大偉說包出去多省事啊,咱村有建筑隊兒,外村也有建筑隊兒,錢不用你操心。大偉又說,爸,快點兒蓋好房你也出來打工吧,這邊工地上正缺“老師兒”嘞,一天至少三百。他說我出來了地誰種???大偉說往外租啊,種地能見幾個錢???還是打工掙錢!“土地確權”不是開始了嗎,以后你別說往外租了,你就是賣了也沒人管。軍力哥嘴上應付著掛了電話,掂起瓦刀繼續工作。把這活兒交給包工頭兒那太簡單了,那就什么困難都沒有了,主家不備茶,不備煙,只歇著監工。軍力哥主要是咽不下這口氣。

敲敲打打兩個多月,也蓋好了第一層。往下該澆筑圈梁和過梁了。這也難不住他。軍力哥到縣城東開發區建材市場,讓人家按他量好的尺寸把鋼筋送到家,全部要國標25的,9米長的32根,7米長的40根,環圈兒640個,扎絲10盤兒。軍力哥一根一根地拉到墻上,扎鋼筋籠子,夾“殼子板”,澆注水泥。沒有電動的振動棒,但軍力哥有火杵。他拿一根掏火用的鐵火杵,一寸一寸地戳,一戳到底,再左右晃一晃,力爭讓灰漿把所有的空隙都填實。前墻,后墻,東山,西山,最后是過梁。軍力哥把最后一道過梁澆注完畢,已經是收麥種秋的季節了。正好,過梁下面有木棍頂著,需要凝固的時間更長一些,可以抽空兒忙地里的活兒。

現在干莊稼活兒省事多了,連收帶種都可以機械化,只要你舍得出錢。軍力哥心里掛扯著蓋房的事,不想在地里耗時間,全部使用了機器。四畝地,“康麥因”聯合收割機不到一個小時就“康”完了,旁邊停著專職收購小麥的卡車,幾千斤麥子直接卸到車上,一塊麥地就變成了一沓兒紅票兒。耩玉米有“小四輪兒”帶的“機播耬”,連種子帶化肥,一塊兒耩下去,也很快。軍力哥站在地頭兒的樹蔭里,不用動一動,只拿草帽扇了幾下風,麥季就算過去了?!拔逶蔓溕尹S,小孩兒沒了娘?!蹦嵌际莾簳r的記憶,成歷史了。第二天,軍力哥在地頭兒栽了幾溝兒蔥,點了一片兒花生,一片兒黃豆,又在花生和黃豆里面套種了幾趟兒芝麻。第三天下水泵澆玉米地。其他家也都用了“康麥因”,只是種秋莊稼時還有些差異。有幾家不用“機播耬”,還在用镢頭點種玉米,他們說镢頭錛的窯兒深,苗兒出得齊。當軍力哥澆完了地,拔水泵收拾水帶的時候,還有人正撅著屁股一窯兒一窯兒地點玉米嘞。

街道上靜悄悄的,不要說大人了,連個孩娃子都沒有。打開春兒軍力哥的房一動工,鞭炮一響,街上的人就被蹦得跑了個精光。村里人從此不再走這道街,他們上地干活或是趕集買東西,大老遠就拐彎繞后道街了。在其他地方碰了面,也是干笑不說話,說話也只是問一句:“吃罷冇?”他們從不過問他蓋房的事兒,他們好像壓根兒就不知道他蓋房的事兒。

說是難不死人,也夠軍力哥作難的了。壘墻筑梁,軍力哥都不怕,慢是慢了點兒,但他干得動。真正讓他作難的是下一步——上板兒。怎樣才能把鋼筋水泥結構的預制板弄到房上去,這是一個大問題。過去三米三的板兒,軍力哥還真扛起過一回,那時多年輕啊?,F在不行了,現在都是四米的板兒,八九百斤重,不要說扛了,軍力哥使老勁也只能掀起來一頭兒。一層樓就七八十塊兒,還有第二層嘞。過去興平房的時候,一說該上板兒了,上面十多個人,下面十多個人,用繩子拽,用棍頂,吆喝著,一人一頭汗,都累得盔歪甲斜的。那時候人也多啊。一家蓋房,全村人都出來幫忙。會掂刀的掂瓦刀壘,不會掂刀的就掂泥搬磚干雜活兒,看見啥活兒干啥活兒。大家伙兒說著笑著,唱著鬧著,都干得熱火朝天。最忙的是主家。準備好磚瓦水泥原料器具,還要備煙,還要燒一大鍋開水,借五六個暖水瓶,還要趕集買菜,割肉灌酒。中午熬大鍋菜,晚上擺宴席喝散酒,見天都得喝趴下五六個。忙是忙,但心里暢快。人越多越好,圖的就是個熱鬧,人多說明自己人緣好,混得不錯?,F在,現在有吊板機了,誰還掏那傻勁吶?

要用吊板機早就用了,等不到現在。從開工第一天起,就不斷有開吊板機的“老師兒”打電話,想兜攬生意,他都沒答應。前天落黑時他正扛著鐵鍬在地里澆水,朱莊的林震西又騎著摩托突突突地找過來了,軍力哥照樣回絕,干凈利落。這熊人豁牙漏齒的,臭唾沫星子亂噴,軍力哥最煩這號人。林震西一口一個“老板”,一口一個“老板”,沒兩句軍力哥臉就黑下來了,“我不是老板,你也不是老板,你雞巴開個破機器算啥屌老板??!”林震西呲呲牙說:“咋不是老板嘞,咱倆都是老板,只要給人家開工錢你就是老板!”“照你說那天上飛的就不是蚊子了,都是老板了,一巴掌能拍死好幾個!”“你別管好幾個不好幾個,該叫老板你不叫人家還不高興嘞,我小兒子在鄉里上班,他叫他們書記都叫老板!”

軍力哥站在房梁上撓了撓頭,又覺得自己做得不是太妥當,把氣撒在林震西身上不應該,也沒啥意思??磥硎菦]找對人。

“能蓋兒”來的時候,軍力哥吃饃就蔥剛填飽肚子,正坐在大沙堆上吸悶煙兒?!澳苌w兒”才是軍力哥在等在盼的人。

軍力哥聽出來是“能蓋兒”的腔兒了,但他不理他,只睖了他一眼?!澳苌w兒”腆著臉又問:“用幫忙不用老弟?”軍力哥仍不吭聲,掏出一根煙用煙頭兒對火自己吸。軍力哥又怕干坐著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就起身往沙堆旁倒下一袋水泥,摻上幾鐵锨沙土,開始兌水和灰?!澳苌w兒”訕訕地,右手大拇指揉了揉食指和中指,伸進自己的衣兜兒,掏煙點上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來,“軍力你和灰準備干啥活兒???”軍力哥就拿話噎他:“你管我干啥活咧!”“能蓋兒”就是能,很快就看出了軍力哥的苦悶所在,他小眼睛沖著完成了一半兒的墻板兒擠了擠:“圈梁弄好了,該上板兒了,你現在當務之急是找人幫忙上板兒,和灰有啥用???”軍力哥賭氣說:“你管我啥用咧,我壘院墻嘞!”軍力哥提一兜兒灰到東屋山前邊,當真準備壘院墻。這地方還沒收拾嘞,遍地碎磚頭,還堆著一些腐爛變黑的麥秸。軍力哥拿平底锨把這些雜物刮到旁邊,清理出院墻的根基,鏟平后就一趟一趟地搬磚?!澳苌w兒”也慌著上前幫著搬,軍力哥蹲下砌上一塊磚,說:“擱那擱那,別拿我的磚!”“能蓋兒”氣惱地拋下磚頭:“別裝‘硬個子’了老弟,上板兒不是一個人的事兒!咱村的年輕人都在老七家蓋房嘞,你一叫他們就來了!”軍力哥悶聲說:“叫他們干啥?我又開不起工錢,人家干一天一百多嘞!”“能蓋兒”說:“誰不是一天一百多???我也在那干著嘞,這不是來給你幫忙嘞嗎?”軍力哥紅臉一緊:“誰讓你來幫忙啦?我用不著!”

“能蓋兒”被噎得臉上白蠟蠟的,“屌脾氣還是恁犟,要不是恁犟……唉!”

“還用等著我叫嗎?看看咱村的房,瓦房、平房和樓房,哪一所房上沒有我壘的磚,誰家蓋房我沒有幫過忙?我等著叫了嗎?我等著叫了嗎?”軍力哥突然咆哮起來,聲嘶力竭。他揮瓦刀把一塊磚砍成了兩截兒,臉上的紅疙瘩突突直跳,眼珠子暴凸著都要冒擠出來了。

“那是啥時候???現在不是不時興了嗎?”“能蓋兒” 扭過臉,不敢看他。

軍力哥觸動了心中往事,眼角濕濕的。

“再說了,你叫叫他們也好有個理由請假呀,他們也不當家!”

“不當家?胳膊腿兒長在自己身上,自己不當家誰當家?”

“誰當家呀,你不知道誰當家呀?”“能蓋兒”嘆著氣提來了一兜兒灰,“老板叫他們來他們來,老板不叫他們來他們不來。飯碗兒在老板腳尖兒上擱著嘞,他們敢私自來?”

軍力哥再次寒臉吼起來,“把灰擱那,把灰擱那!出去,別在俺家站著!”

“能蓋兒”一下子把灰兜兒摜在軍力哥面前,灰漿澎了軍力哥一臉,“小軍力兒你個混蛋!人家不照頭你也不把人家怎么樣,我好心好意來幫忙倒要聽你的難聽話!”

“能蓋兒”哆嗦著身子跺腳就走,到街上站站又拐回來了?!澳苌w兒”擠巴著小眼睛撂下了一句話,“小軍力兒我要跟你一樣兒我也成混蛋了!你要真不想叫他們來你就買個吊鏈兒吧,咱倆也能上板兒!”

軍力哥用手背擦臉上的灰漿,沒擦干凈,把自己擦成了一只花貍貓。他盯著“能蓋兒”一邁一邁的腳后跟兒,“呸呸”地往外吐嘴里的沙灰渣兒,“雞巴毛,誰不知道你‘能蓋兒’???還給我幫忙嘞,自己蓋房包出去了你還下手掂瓦刀壘嘞,真是錢迷!”

大偉五歲時,軍力哥捕風捉影聽說了一件事兒。他聽說他老婆在跟他結婚以前跟人家過過,就是同居過。從此這個事兒就長到他心上了,肚子里憋了個壞疙瘩,再也去不掉了。他先是對老婆百般盤問,后來又四處打聽,找到那男的家里,要算賬,人家人多他吃了虧,回家就逮住老婆出氣。鄉親們都勸他,算了軍力,那時她還沒有跟你訂親嘞,你管不著,只要以后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他氣不過,到底把老婆攆走了,又一個人悶在家里不出門,自己折磨自己,一個勁兒地把自己折磨進了精神病醫院。十多年,光藥片兒吃的也有一大缸了??船F在恢復得不但能照顧自己,還能上地干活。軍力哥真不知道應該感謝醫學的發達,還是應該感謝上蒼的眷顧了。

“能蓋兒”就是能,一句話就解決了軍力哥的大難題。軍力哥到縣城就把吊鏈兒買回來了,才140塊錢。軍力哥又在電焊門市部焊了一個鋼管架子,架在西邊第一間房東西兩墻的中點兒上。吊鏈兒的滑輪就掛在架子橫梁的正中間。

軍力哥戴好手套,扎穩馬步,俯身雙手摳住預制板一側的底部,一咬牙,一閉氣,竟把八九百斤重的預制板掀了起來,齊腰高。右邊提前立好了一根碗口粗一米高的桐木轱轆兒,軍力哥側跨一步,把預制板頂在桐木轱轆兒上。歇一口氣,再把架子車往預制板下面推,高抬車把,盡量往里推,讓預制板落到架子車里,前后出頭兒一般長,不前沉也不后沉。軍力哥一腳踢開桐木轱轆兒,拉起架子車蹬著地走到房子里吊鏈兒的下面?;喦昂蟾鞔瓜乱桓F鏈兒。前邊鐵鏈兒的最后3米由一根分成了兩根,每一根末端都綁著兩個鐵鉤子,軍力哥把鐵鉤子分別鉤進預制板左右兩側的圓洞里,開始用勁拉另一根鐵鏈兒,雙手交替,一把一把地拉。鐵鏈兒越繃越緊,微微顫抖著,鏈節摩擦著鏈節,“吱哇”作響。預制板緩緩上升,稍微高出過梁軍力哥就停下來,把鐵鏈兒綁在門與窗戶中間的墻上,順樓梯上樓。軍力哥雙手緊攥著一根丈把長的桐木棍。桐木棍的一頭兒用鐵絲擰上了一個鐵鉤兒,這是軍力哥燒鍋前鉤樹上的干柴用的家伙式。軍力哥把桐木棍橫在胸前,沿著兩邊都是空氣的圈梁行走,像高空走鋼絲一樣努力保持著平衡。軍力哥站穩了,把桐木棍伸出去,用鐵鉤兒鉤住預制板,往懷里拉。預制板慢慢轉身,由南北走向變成了東西走向。軍力哥把預制板的一端拉過來,左手扶穩了,右手去卸鐵鏈兒末端的兩個鐵鉤子,預制板自然下落壓在過梁上,能聽到輕微而沉悶的撞擊聲。軍力哥再沿鋼絲一樣轉到對面的墻上,卸下預制板的另一端,棚在圈梁上。軍力哥哈腰吸氣掀起預制板左右調整,使它的位置更準確更端正。軍力哥把桐木棍靠墻立在樓梯口,下樓去吊第二塊預制板。

買回吊鏈兒上板兒的第一天,“能蓋兒”就慌著跑過來要幫忙,硬是讓軍力哥給攆走了?!澳苌w兒”的臉紅得超過了軍力哥,黑紫紅,跟巴掌扇了似的。軍力哥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軍力哥就是想用巴掌扇他嘞,他就是要“能蓋兒”紅著臉出去嘞,他要讓全村人看見了都臉紅,臉紅得都跟巴掌扇了似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他鐵了心要獨自完成這件事。

可惜,軍力哥最終還是沒能完成。

每一塊預制板,從裝上架子車到吊上房頂鋪到預定的位置,至少得搬動三次。那可是千把斤重的石頭啊,又堅硬又頑固,死沉死沉的。軍力哥小五十兒了,不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了。再說,就是軍力哥年輕力壯時,一口氣也拿不下來這么重的活兒。最后到門口兩間客廳時,身體出癥狀了。開始是后面尾巴梢兒那兒又癢又疼,后來疼痛加劇輻射到全身,疼得他腰都不敢彎了,一發力搬東西更是錐心刺骨,感覺著尾巴骨都要從皮肉里撬出來了。軍力哥心說,壞了,電視上天天說腰椎間盤突出,腰椎間盤突出,這回我也突出了。突出了也得干啊,活兒在那等著嘞。軍力哥貼了貼膏藥,咽下幾片兒止痛片兒,咬牙堅持,疼痛難忍??!疼痛它從骨髓里鉆出來,能瞬間擊潰人的意志,使人汗流浹背,全身痙攣,厲害了能把人疼得暈死過去。沒辦法,只有減工作量。原來一天吊八塊板兒,減到六塊兒,再減到四塊兒。后來軍力哥上午吊一塊兒,下午吊一塊兒,剩下時間什么活都不干,歇著,攢勁兒。軍力哥躺在硬板床上,涼席上,覺得舒服多了。歇足歇夠了,覺得腰上有勁兒了,再接著干。四十多塊兒預制板,軍力哥吊了一個多星期。隱患就是在這一階段埋下的。

一樓鋪好了,接著往上壘墻,澆筑圈梁和過梁。這活兒比較輕,腰也爭氣,疼得不是那么厲害了。四個多月,秋風已涼,花生玉米這些秋莊稼都收到家了,再過十多天就該犁地耩麥了,二樓的梁才筑好。耗時長了點兒,也算順利。只要我這腰不再裝賴,把這一層的板兒都吊上,都鋪好,再一封頂,就大功告成了。軍力哥噘起厚嘴唇,用鼻孔吭出一口氣,決定到那一天放一掛“一萬頭”的大火鞭,好好崩一崩,讓他們都聽聽。你們看不見,你們還能聽不見!

軍力哥不知道,災難就在前邊等著他嘞。才吊了兩塊板兒,就出意外了。軍力哥攥緊鐵鏈兒往下拉,一努勁兒,“嗯——”壞了,腰椎又裝賴了。軍力哥就覺著后背上一陣劇痛,像是被人用鋸子“哧啦”鋸了一下,痛得他眼前一黑,猛吸了一口涼氣,額頭上立馬就出了汗。軍力哥不自覺地就松手低下了頭,把手摁在了后腰眼兒上。前后也就一眨眼功夫,等軍力哥抬起頭,上面的預制板已經摟頭蓋臉地砸下來了。軍力哥想躲,哪里還來得及,腳下又被磚頭拌住,摔倒后趴在地上。然后,軍力哥就覺得腿上一沉,頭里面轟隆響了一聲悶雷,什么也不知道了。

睜開眼的時候,軍力哥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周圍全是陌生的病友。他手臂上連著輸液管,左腳被白紗布包成了圓球形,像是重傷員的大腦袋;軍力哥晃晃頭,甩甩胳膊,都沒事,身上也很干凈,竟連一個紅點兒都沒有;兩條腿也伸縮自如,就是左腳疼得厲害,血在血管里“嚯嚯”直蹦,像是心臟長到了腳面上。

護士問他為什么沒有親人陪護,軍力哥暴凸著眼睛把她瞪跑了?!澳苌w兒”剛走,軍力哥正煩著嘞?!澳苌w兒”以為把軍力哥送到醫院就有功了,坐在床幫上又說這又說那,還說已經給大偉打罷電話了,大偉正急著買火車票嘞。軍力哥黑紅著臉,不搭他的腔兒,只用左耳朵沖著他運氣。軍力哥不想讓兒子回來。房子沒蓋好,還砸塌了一個大窟窿,沒法交代。軍力哥除了惱“能蓋兒”他們之外,還惱自己。要不是自己的不小心,說不定現在正站在房頂上放著鞭炮大笑嘞。不過也沒啥大不了的,倆胳膊不是還好好的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幾天傷好了,瘸著腿我也能把房子蓋好。

軍力哥躺在燥熱的病房里,額頭上卻沒有出汗。他仰臉盯著天花板上的吊扇,赤紅臉緊繃著,厚嘴唇前撅著,對病友和病友親屬的問候充耳不聞。他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他在等人。他在琢磨事兒。軍力哥在想,以前我好好的沒病的時候,誰家有個喜事憂事了,我可都去看望了,一家都沒有缺過,禮輕禮重的也沒有空過手?,F在我有事了,看你們來不來。你們咋有臉來,來了你們說啥,你們說話的時候臉會紅不會。

后記:

軍力哥因蓋房又患上了嚴重的自閉癥,直到現在。不跟任何人說話,別人打招呼他“嗯”都不“嗯”一聲。與兒子分開另過,獨自生活。二畝地他自己種,用原始方式耕作,不使用任何機器。用鐵鍬一鍬一鍬地掘地,用镢頭劃溝兒撒麥種,用鐮刀割麥再捆成“麥個兒”,用自制的獨輪車瘸著腿推回家,用棒槌一下一下地捶。農閑時天天去公路上散步。從村口到橋頭,六里路,一天往返數十趟,冬夏不輟,風雨無阻。他左手扶著膝蓋,右臂大幅度甩動,身子一高一低,一步一栽頭,像是在地里點種玉米;站直時昂首挺胸,目視前方,絕不左顧右盼;面容清癯,倒也健康。到了沒人的地方,他會鼓起眼睛,照準路邊的一棵樹,狠勁噴出一口痰,大罵一聲,“雞巴毛!”

席潛,河南通許人,河南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莽原》《大觀·東京文學》《小說林》《短篇小說》《牡丹》《百花園》《小小說選刊》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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