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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水井

2017-10-22 06:11中篇小說唐建華
廣西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金橘榮光

中篇小說·唐建華/著

一個禮拜前,黃井生接到父親黃榮光的緊急求救電話,要他想辦法給涼水井銷售金橘。父親的語氣有些悲壯,說井生啊,給爸想想辦法吧,現在只有你能救老爸了。如果你也不能幫我渡過這一關,老爸只有一死以謝父老鄉親了。聽老爸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黃井生也有些著急了,對于村里種金橘的事,黃井生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的。父親當了一二十年的村干部,一直愧疚沒能帶領涼水井父老鄉親走上小康之路。三年前,縣里號召改變農村經營方式,實現農業產業化,推行一村一品戰略。涼水井山多水田少,如果種糧,連口糧都難自給,但是,這方水土卻適宜種金橘,金橘果一直是涼水井的傳統名優產品。父親便申報項目,要來了政府貼息貸款,帶領鄉親們大量種植,希望闖出一條產業之路來。誰料種出果子卻賣不出,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了!

金橘銷售關乎父親生死,黃井生當然不會袖手旁觀??墒?,他是個做建材生意的老板,對銷售金橘一竅不通,想幫也沒法幫啊。情急之下,只得向廣州一位做農貿生意的朋友求援。朋友要他去廣州面談,于是,他立馬連夜驅車數百公里趕去廣州與朋友洽談。待他再驅車幾百公里從廣州趕回涼水井的時候,正好趕上一臺鬧哄哄的大戲。

呱嗒嫂帶著幾十個村民把村子攪翻了天。

天剛放亮,村里就傳出了吵鬧聲。呱嗒嫂帶著幾十個村民,挑了幾十擔金橘,打著一條“要賣金橘要吃飯,莫逼農民跳大河”的橫幅,在涼水井前的小廣場上集合,準備去縣里上訪請愿,向政府討說法。村民們把金橘擔子放在涼水井前,擺成一字長蛇陣,齊刷刷地站立著。呱嗒嫂站在井沿上,左手叉腰,有力地揮舞著有些肥胖的右臂給大伙訓話,像出征的將軍在做戰前動員。

鄉親們,政府忽悠我們貸款種金橘,可是,金橘豐收了又賣不出去,還說什么莫找政府找市場。政府打脫手拳不管我們死活,分明是要逼我們農民上吊跳河喝農藥??!我們不能等死,我們一定要討個說法。鄉政府解決不了去找縣政府,縣政府不管就去市里去省里去黨中央去國務院,堅決把上訪請愿進行到底!大家不要害怕,天塌下來先砸我的頭,蹲監下獄我先進去,砍頭先從老娘砍起,腦袋掉地只有碗口大的疤,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條好漢。鄉親們,把口號喊雄壯些,出發!

要賣金橘要吃飯,莫逼農民跳大河!

呱嗒嫂手臂一揮,帶頭喊起了口號,帶著大伙浩浩蕩蕩擁向村口。

站住,站住,鄉親們,站住……

突然,斜刺里殺出兩個人,邊高叫邊抄近道擋在上訪隊伍前面,張臂攔住了呱嗒嫂的去路。

呱嗒嫂止住步,一看來人就火了。攔在她前面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的老冤家,村主任黃榮光;另一個是大學畢業在家待業,她的親生女兒莫秋月。呱嗒嫂的一腔豪氣立馬化成了萬丈怒火,她拉開架勢,手指點著黃榮光的鼻子大聲呵斥起來。

老東西,你還有臉來攔老娘?

大妹子,先聽我講,好嗎?

還聽你講,老東西,一個禮拜期限已到了,你那寶貝仔呢?怎么連個鬼影子也不見?好啊,不準老娘上訪討說法,我們把金橘堆到你家里,悶死你去!

鄉親們,黃榮光提高聲調說,請冷靜,千萬不要沖動,你們這樣干,叫作群體鬧訪,破壞了和諧穩定,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

呸你個啾!呱嗒嫂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一跳三尺高,扯開嗓門壓住了黃榮光的聲音,莫拿石臼當帽子,你壓不死老娘。上訪破壞和諧穩定,難道政府忽悠我們種出金橘賣不脫,貸款還不起,害得農民兄弟破產跳河喝農藥,就和諧了?就穩定了?

媽,回去吧。莫秋月把呱嗒嫂拉到一邊責怪道,不要鬧了好嗎?政府又不收購金橘,上訪也沒得用。

吃里爬外的東西,你曉得個屁!呱嗒嫂用力甩開秋月,指著黃榮光又吼開了,金橘是他大主任鼓動我們種的,款是政府給我們貸的,不找政府找哪個?鄉親們,是不是這個道理?

有道理。

要賣金橘要吃飯,莫逼農民跳大河!

大主任,莫攔我們……

村民們的情緒被呱嗒嫂煽動了起來,他們激憤地圍住黃榮光大呼小叫起來。

黃榮光生怕村民情緒失控做出過激事來,急得差點吐血了。這件事還真是他黃榮光惹出的禍。前些年,他進城去井生那耍,在一個飯局上聽一個專家說,涼水井的金橘品質相當好,完全可以打造成名優產業。黃榮光正愁縣里推進農業產業化,落實一鄉一品工程,而涼水井村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項目,拖了全鄉的后腿。聽罷專家的話他暗暗大喜,立馬求井生請專家來村里實地考察,證實了這個說法。于是,鄉政府把涼水井當成了種植優質金橘試點村,派出工作組駐村做宣傳發動,并且落實了政府貼息貸款,一家伙種下了一千多畝,希望涼水井開個好頭,然后輻射周邊村,形成一個真正的拳頭產業。經過三年奮斗,滿山金橘終于掛果豐收了,可是,政府有能力發放貼息貸款,也可以組織農戶規模種植,卻無力把握市場脈搏。金橘豐收了,市場卻疲軟了,沒有商家上門收購,費盡心機找不到銷路,一千多畝金橘果眼看就要成為銷不出的垃圾。村民貸款無法歸還,三年辛勞也將打水漂,能不心疼上火嗎?黃榮光急得鼻孔冒煙,嘴唇打起了水泡。他先去找鄉政府和縣政府,請領導幫他渡過難關??墒?,上面的領導卻說賣金橘是市場經濟,莫找政府找市場。黃榮光無奈,只好給在省城做生意的兒子黃井生打電話,求他想想辦法把金橘推銷出去,解他燃眉之急。轉眼一周期限到了,卻不見井生的影子,呱嗒嫂帶著村民鬧起事來,而今上面最忌諱的就是群眾集體上訪鬧事,穩定壓倒一切,實行干部績效考核一票否決。當然,他黃榮光不在乎村委主任這個比芝麻還小的官,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要不是沒人愿意接他的班,他早就甩手不干了。他是擔心呱嗒嫂和村民們萬一跟政府發生沖突,不但金橘賣不出,事情還鬧大了。

黃榮光雖然心里急,也很生氣,但他還是強迫自己保持足夠的冷靜和理智,想極力穩定大伙的情緒。于是,他堆起了笑容,掏出兩包香煙,一個一個地發煙點火,一邊苦苦求情。

請大家相信我,井生一定會回來的,他就是不管鄉親們的金橘,也不會不顧老子的死活嘛,他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

等你那大老板寶貝仔回來,黃花菜早就涼了。呱嗒嫂陰陽怪氣道。

不要煽風點火好嗎?要是信不過我,就把我殺了挑到市場去賣肉還貸款。黃榮光目光炯炯地逼視呱嗒嫂。

哎喲喂,你那幾根老排骨刮得了幾斤菜?鄉親們,別聽他的鬼話了,我們走!

對,走起來。要賣金橘要吃飯,莫逼農民跳大河。

找政府討說法去!

現在的政府,你不鬧他就不管事。我們鬧他個天翻地覆,看他們如何收場。

眾村民挑上金橘又要一窩蜂擁出村,黃榮光怎么攔也攔不住。

黃榮光正急得雙腳亂跳,一輛轎車飛快地馳進了村,在前面的空地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了,走下一個高個子年輕男子,徑直朝大伙走過來。

井生,謝天謝地,終于把你盼回來了……

黃榮光如見救星,一路小跑奔過去,緊緊抓住井生的雙手,好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淚唰地流滿了面頰。

我能不回來嗎?涼水井是我的家。

黃井生一邊笑嘻嘻地寬慰父親,一邊掏出高檔香煙發給鄉親們抽。

黃榮光點上煙,深深地吸上一口,噴出一股濃煙,又拉住了井生的手。

井生,找到銷路了?

當然找到了,沒找到銷路我回來干嗎?黃井生神態輕松地聳聳肩說。

隔山放空炮,當心嚇著了山神爺。莫秋月用輕蔑的余光瞥了黃井生一眼,語氣刻薄地說。

秋月說得對,莫信他的鬼話。呱嗒嫂雙手又叉到了腰上,一臉挑釁地看著黃井生,我看,是大忽悠養了個小忽悠。

鄉親們,請安靜。

黃井生沒有理會呱嗒嫂母女的冷嘲熱諷,一步跳上了剛才呱嗒嫂站過的井臺,揮動手臂高聲叫道,我是涼水井的子孫,哪敢忽悠自己的父老鄉親?難道我今后不想回涼水井了?現在我宣布,明天開始收金橘,不打白條付現錢。

說完,黃井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交給黃榮光說,老爸,你去銀行提款,每戶先下兩千元定金。

眾人先是愣住了,接著臉露驚喜,再接著一齊鼓掌高呼起來。

呱嗒嫂,大妹子,黃榮光感到揚眉吐氣,特意走到呱嗒嫂面前示威般地揮著銀行卡說,如果你繼續去上訪請愿,你家的金橘一顆也不收。

你敢?村民選出的大主任,就這點氣量,當心老娘煽動村民把你撤了!呱嗒嫂狠狠瞪了黃榮光一眼,然后粗聲粗氣地對村民說,散了散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村民們一齊大笑起來,挑起金橘,歡天喜地回家去了。

夜幕重重地落下來,把山村遮掩得嚴嚴實實,只有各家窗口透出了隱隱燈光,與天空的微弱月色和星光相交融,勾勒出遠處山嶺的模糊輪廓,讓人感到身邊的世界有些不真實。

黃榮光家的房子是涼水井的一道風景。一座三層小樓,樓頂蓋了锃亮的琉璃瓦,大門油成朱紅色,外墻還貼了米色瓷磚。小院砌著高高的圍墻,圍墻上爬滿了葡萄藤。院里開了幾個小花圃,種了月季、海棠、蘭花之類的花草,比城里有錢人住的別墅還牛叉。那是井生為了孝敬父親,花了好幾十萬元蓋起的小樓。

黃井生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擺到小院的桌子上,又開了一瓶好酒,給父親和自己各斟上一杯。

黃榮光坐到飯桌前,端起酒杯吱地喝上一小口,感到無比受用。

爸,這是廣州朋友送給我的海參,難得吃到呢。

黃井生給父親碗里夾了一片海參。黃榮光夾起塞進嘴嚼著,慢慢地品嘗味道。

味道怎樣?黃井生微微偏著腦袋問。

脆嘣脆嘣的,沒有特別的味道。黃榮光認真地說。

海參就是這個味,不過,聽說營養豐富,很補的。來,干一杯。

黃井生笑著端起酒杯,與父親很響亮地一碰,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黃榮光怔了一下,接著也一口喝干,黃井生又給他滿上一杯。

井生啊。黃榮光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道廣州那邊的行情怎么樣,你那個朋友靠不靠譜,我心里總有些不踏實。

應該沒問題吧,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不會騙我的。黃井生說,如果有什么狀況,人家早就來電話了。

黃榮光找不到質疑的理由,也不再說這事了。其實,黃井生也是故作輕松,他心里根本就沒有底。前幾天給廣州發了第一批貨,他已經付出了好幾十萬元的貨款。他交代鄉親們暫停采摘,等廣州方面反饋了信息再收購。鄉親們見黃井生沒有食言,收購金橘真的當即付給真金白銀,情緒開始穩定下來。雖然黃井生在城里開公司做生意,身家也有好幾百萬了,但是他做的是裝飾建材生意,對農產品銷售一竅不通。接到父親求救電話時,他也是茫然失措,幸好他認識一位做農貿生意的廣州朋友,馬上跑過去跟他聯系。朋友說,只要果品好,可以幫他銷售,至于價格嘛,得隨行就市。黃井生是病急亂投醫,一心想著把父親拉出泥潭。他的想法很簡單,對銷售金橘能否賺錢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求把涼水井的金橘賣出去,哪怕自己虧損一筆錢也認了。等賣完了果子,就叫父親辭職,接他去省城安度晚年,不要再管涼水井的事了。如果父親閑不住,就讓他在自己公司打份工,公司很多工作還是適合父親做的。如果任由父親再折騰下去,非把他辛辛苦苦打拼出來的家底折騰光不可。黃井生對于父親的任何要求,都不會拒絕,他對父親不僅僅是敬和愛,還有更深的愧疚。為了他,父親搭上了自己的一生幸福,現在該輪到他回報父親了。

井生,黃榮光端起酒杯說,我替呱嗒嫂給你道歉了……

爸,呱嗒嬸越來越不講理了,怎么一點面子也不給你?黃井生輕輕嘆口氣,搖頭笑了,好了,她愛怎樣就怎樣吧,畢竟我對不起她在先。

井生,千萬不要怪罪她。黃榮光輕嘆一聲道,不管她對我們做了什么,都得多體諒她,我們家欠她的太多了。

爸,在我印象中,她從前可是個非常和善的人。

是啊,她本來不是這樣的人,是我害得她變成這樣的,我有責任……

黃榮光的神情黯淡下來,眼里流露出難以抑制的傷感。黃井生知道父親的苦衷,不敢再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吃罷飯,順手取下掛在墻壁上的二胡出了門。

已經半個多月沒有下雨了,雖然已經是秋天,但是還有幾分悶熱。黃井生在村外小路上遛了一圈,感到身上發熱了,便折回來轉到涼水井邊,在水塘邊掬起涼水潑了把臉,坐到井邊拉起了二胡。

涼水井是個典型的桂北小山村,四周被高聳的石灰巖山嶺環抱,村子坐落在一山坳處,幾十戶人家一兩百人口。石山區最大的特點就是缺水缺土,涼水井沒有河流,只有幾條小溪從山中淌出,也沒有太多的田地,自古以來就與貧窮結下了不解之緣。令人稱奇的是,村里偏偏冒出一股永不枯涸的清泉,人們在泉眼處開鑿了一口水井,在井下方挖了一個大水塘,上面的水井供人飲用,下面的水塘供人洗滌,這口井在村民眼里有著神圣的地位。

黃井生手里拉著二胡,心思卻飛到了遠方,琴聲顯得有些雜亂跑調。他跟父親黃榮光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廣州那邊的行情。自己已經跟鄉親們夸下了???,保證收購所有的金橘。雖然已經做好了虧損的心理準備,但是,他畢竟是個商人,不可能對盈虧無所謂,能賺更好,萬一虧損也盡量少虧點為上。他最擔心的是,萬一廣州那邊行情不好,朋友不要貨了,村里積壓著一二百萬元的產品,他的壓力就大了。他不是馬云、王健林,幾百萬元對他們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他打拼出今天這點身家,耗費了整整十二年的心血。

黃井生放下二胡,低頭看著在月色星光下泛著微微波光的井水,水底半真半幻地倒映著天空的冷月和他的影子,一股淡淡的傷感頓時涌進了心田。他之所以有事無事喜歡坐到井邊,完全是因為這口井與他的生命緊緊相連。

黃榮光不是黃井生的親生父親,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生身父母,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究竟在哪里。三十年前的一個暮春的清晨,二十出頭的黃榮光來井邊挑水,隱隱聽到井邊有微弱的嬰兒哭聲。走近一看,發現井沿上躺著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懷里放著一張寫有孩子生辰八字的紅紙條和二十塊錢。黃榮光明白,那是一個棄嬰。于是,他抱起孩子大聲叫喊道,鄉親們,有人在井邊丟孩子了……

黃榮光的叫喊聲驚動了村民,大伙紛紛跑來看熱鬧。黃榮光懇求大伙說,這孩子太可憐了,擺在這里會餓死的,請哪個發發善心,把他抱回去養吧。

可是,人們只是一個勁地議論猜測,這個說或許這孩子的母親難產死了,家里孩子多養不起。那個道十有八九是不學好的黃花閨女與人偷情生下的“白崽”,要不,誰愿把一個男嬰扔掉呢?大家深表同情,卻沒有人愿意響應黃榮光的號召把孩子抱回去。也是,那陣還是大集體的尾聲,正是口糧緊缺的年代,自家的孩子都挨著餓,誰還有能力抱養一個“野孩子”?大伙議論夠了,一邊發出同情的嘆息,一邊低頭往回走。不知誰臨走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講了一句,榮光啊,這孩子是你最先看見的,又抱在你的手上,說明他跟你有緣,是上天送給你的大禮,你就抱回去當兒子養吧。

黃榮光見大家都走了,也不知道怎么辦了。于是,抱著孩子打起飛腳跑回家,交到母親手里說,媽,這孩子是我從井邊撿到的,你看怎么辦。

母親接過孩子,見孩子哭鬧不已,知道他餓了,急忙從剛開鍋的飯鼎鍋里舀了半碗米湯,放了一下,又加了一勺白糖喂了孩子。孩子喝完米湯睡著了,母親有些為難地對黃榮光說,榮光啊,你阿爸不在了,阿媽老了,你又沒成家,怎么養大這個孩子?拖著個小油瓶,今后怎么討老婆?

黃榮光想了一會,說,媽,我求了鄉親們,可是大家都不愿收養他,我總不能再把他扔掉,讓他活活餓死吧?既然他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就沒有再拋棄他的道理,哪怕討米當叫花,一世打單身也要把他養大。

黃榮光母親是個吃齋信佛的女人,見兒子態度如此堅決,也相信了緣分,把孩子收作了孫子。黃榮光給孩子起名井生,懵懵懂懂地做起了父親。

那時的黃榮光正在跟呱嗒嫂談戀愛,本來呱嗒嫂父母就嫌他家窮,家庭出身又不太好,不管他們愛得如何死去活來也不肯松口。這下好了,黃榮光傻不拉嘰地又撿了個“野仔”回去,如果把女兒嫁過來,豈不是一過門就得當后娘?于是,態度堅決地逼著呱嗒嫂嫁給了大隊支書的兒子。跟呱嗒嫂吹了之后,黃榮光的“桃花運”就像斷了流的河水,再沒有年輕姑娘向他敞開過芳心。雖然有好心人為他牽過幾次線,但介紹的不是離婚的棄婦,就是死了男人的寡婦。黃榮光雖然窮,但是心氣很高,覺得娶個半路親沒有面子,尤其是呱嗒嫂又嫁到了村支書家,他寧可不討老婆,也不愿在呱嗒嫂面前抬不起頭。一拖再拖,井生漸漸大了,而他卻漸漸老了……

每次來到涼水井邊,黃井生就會想起這些往事,心就忍不住會隱隱疼痛。完全可以想象,一個單身男人拉扯大一個孩子,需要付出多少艱辛!黃井生反復做了幾次深呼吸,又抓起了二胡,想拉一支歡快的曲子調節一下煩亂的心情,可是拉出的聲音不是跑調,就是旋律和他的心境一樣煩亂。身上又出汗了,他再次放下二胡,走到水塘邊捧水潑臉。

抬起濕漉漉的頭,一眼就看見提著紅色塑料桶來洗衣服的莫秋月。黃井生急忙討好地笑著打起招呼來。

秋月,洗衣啊。

莫秋月愛理不理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徑直走到水塘邊洗刷起來。

黃井生討了個沒趣,但是他并沒生氣,反而走近一步,在秋月身邊坐下,呆呆地看著她洗衣服。秋月身材高挑苗條,一頭柔軟的秀發隨意地扎成馬尾巴飄在腦后,臉蛋清秀姣好,一雙大眼里總是流露出隱隱憂郁,使得她既有山野姑娘的質樸,又兼有城里女孩的時尚,同時還不缺知識女性的矜持。黃井生暗想,秋月與她姐姐春花在外貌上有得一比,只是比起春花來,多了一種內在的氣質??戳怂靡魂?,再次用關切的語氣輕聲問道,畢業了?找到工作了嗎?

看笑話是嗎?莫秋月頭也沒抬,冷冰冰反問道。

哪里話,我不是關心你嗎?

關心我?感謝你的好心腸。莫秋月沒好氣地說,這年頭,大學畢業就失業不是很正常嗎?有爹拼的吃香喝辣,沒爹拼的討飯叫花,我連爹都沒有,只好喝西北風了。

不要灰心,世界這么大,哪愁找不到工作?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我讀的是農學專業,城里人不種田地,回鄉下做個有文化的農民,不是最好的歸宿嗎?

哎,對工作有什么要求?也許我能幫得到忙呢。

不需要。能當農民挺好的,我認命。

秋月洗完衣服站起來,提著塑料桶起身就要走。

秋月……

黃井生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有些隱隱作痛,禁不住又輕輕叫了一聲。秋月停下步,但沒轉身,把背對著他。

秋月,黃井生走到了秋月面前,用真誠的語氣說,我知道你恨我,你也應該恨我,我對不起你姐,可是,我不是故意傷害她的……

現在感到內疚了?晚了!要不是因為你,我姐會賭氣嫁給那個混蛋湖南人嗎?你知道她有多慘嗎?那家伙又賭又嫖,不管老婆子女死活,從來沒做過一件人干的事。最后還犯罪進了監獄,姐不得不跟他離婚。你想過沒有,一個女人拖著兩個孩子打工度日,過的是什么日子。

秋月,我曉得她不容易,我也想幫她,可是她不肯接受我的幫助……

好了,人的命運,在出生前就被上蒼安排好了的。你不要再內疚了,其實我還是應該感謝你的。我父親去世后,要是沒有榮光伯在后面默默支持,我哪上得起大學?沒有你孝敬榮光伯,他想幫我們,也沒能力幫。我也知道年輕的時候我媽辜負過榮光伯,我挺敬重榮光伯,他在我心中就像自己的父親……

謝謝,謝謝你的理解。秋月,有什么困難請告訴我,我會盡一切努力幫你的。

不用了,人家拼爹,我讓你照顧幫忙,算拼什么?

這……黃井生被噎住了。

拜拜,不要忘記你對鄉親們的許諾。

秋月拋下一句不冷不熱的話,邁開腳步就往回走。她上身穿著一件微微緊身的無袖T恤,把身材曲線勾勒得流暢自然,下身套著一條長裙,一邁步,微風掀動裙擺,向后輕輕飄動,在月色輝映下,顯出幾分飄飄欲仙的韻味,看得黃井生有些怦然心動。

黃井生不怪秋月對他的冷漠和刻薄。對她們一家,他除了愧疚,還有深深的負罪感,這也是他不太敢回涼水井的原因。當年,為了讓井生過上好日子,黃榮光獨自一人走出大山,找到一家煤礦干起了挖煤工,第一年就掙回了兩萬元嘩嘩響的鈔票。黃榮光外出闖蕩成功,轟動了整個涼水井。第二年,幾十個男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煤礦。男人們寄回了一筆又一筆錢,涼水井的日子有了起色,黃榮光也成了涼水井的致富能人。村民委員會換屆的時候,大伙一致推舉他當了村主任。黃榮光當了村干部,就沒法外出搞副業了,但是,勞務輸出,下礦井挖煤卻成了涼水井人的最主要創收方式,也成了黃榮光的最大政績。

在井生十八歲高中畢業那年,煤礦發生了一次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二十多人,涼水井抱回了六個骨灰盒,其中就有莫秋月的父親。那年,秋月姐姐春花十六歲,秋月才十一歲,父親的遇難把她們一家推到了絕境。黃榮光感到愧對呱嗒嫂,便做出了一個武斷決定,逼迫剛剛高中畢業的井生和春花結婚,而且是去她們家上門招郎,意思是給她們家增添一個男勞力。黃井生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他畢竟上過高中,心氣有些高,他不想一輩子待在涼水井重復父親的命運,想出去打工換一種活法。更何況,他雖然與春花青梅竹馬,感情也很融洽,但是,他一直把她當成妹子,沒有愛情的感覺,更沒有結婚的概念??墒?,不管他如何反抗,如何哀求,父親嘴里就只四個字,沒得商量!于是,他在一個夜晚,從父親口袋里偷了兩百元錢,連夜逃到廣東打工去了。直到兩年后,春花賭氣嫁給了湖南一個小木匠,他才敢回家看父親。經過十多年打拼,他終于成了省城的老板,而春花卻落到了今天的悲苦境地。尤其是知道了父親與秋月母親早年是一對情人,因為撿到他父親才沒法與心愛的人結成夫妻,他愧疚得心里流血。他常常想,如果他當年不逃婚,而是遵從父親的意愿跟春花結了婚,父親也許早就跟呱嗒嬸一起過了。如果不是他逃婚傷害了呱嗒嬸,她就不可能變成今天蠻不講理、人見人怕的潑辣女人。因為春花父親的死和春花的不幸遭遇,父親一直活在愧疚和負罪之中。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那么迫切地想帶領涼水井人脫貧致富,也是他帶領村民種植金橘的最直接動因……

夜深了,開始有了一絲涼意,黃井生還像一尊雕塑,坐在井沿上發呆。

黃榮光抓著一件外衣走了過來,把外衣披在黃井生身上,拍了拍他的肩頭說,井生,有心事?

啊,沒有。黃井生急忙回頭笑了笑,好久沒回來了,想起了好多往事。

回家吧,下露水了,當心著涼感冒。

好,回家。

黃井生彎腰抓起靠在井沿上的二胡,起身和父親回家。

黃井生正忍不住要給廣州的朋友打電話,那邊的電話就打了過來,黃井生開口就問金橘銷售情況。廣州的朋友用“廣普”回答他說,簡直糟糕透了。這些年種植金橘的地方太多,產品質量良莠不齊,果子堆成了喜馬拉雅山,價格掉得沒得氣。你們的果子質量雖然不錯,但是沒有經過認證,沒有商標品牌,進大超市和出口太難。兄弟,千萬不要再送貨來了,再送恐怕連運費都收不回來,你家底再厚也折騰不起哩。

黃井生心頭一震,像隆冬時節遭到冷水澆頭,脊背冒出了涼氣,他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他急忙問,哥們,有什么辦法挽回局面?我可把所有身家全砸進去了,如果回天無力的話,我就得破產跳樓了啊。朋友說,市場不景氣,我也沒有辦法,據說韓國行情不錯,但是競爭太激烈,沒有經過檢驗認證的產品根本打不進去。黃井生有些絕望地說,這么說,我是死定了?朋友又說,那也未必,有個辦法可以一試。水果市場有淡季旺季之分,如果你們有辦法保鮮,把果子留到明年淡季賣,讓季節差帶來價格差,你們的果子又那么好,保證你有錢賺。

黃井生覺得朋友的建議有些不著調,水果保鮮要建冷庫,可是,建座冷庫要多少錢?再說,即使有錢也來不及建了啊。他的心涼透了,發覺自己已經陷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潭。

黃井生在涼水井邊失魂落魄地坐了大半天,突然想起莫秋月是農業大學的高才生,也許她在技術方面有什么高招,能幫助自己解決這個難題。但是,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個剛出校門的黃毛丫頭能有什么高招?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最后還是決定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去問問她碰碰運氣,這世界歪打正著的事情多著呢。

黃井生沮喪地起身往秋月家走,如果不是碰到今天這種事,他是害怕登她家門的。沒料到,這一去,又碰上了呱嗒嫂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

呱嗒嫂正在跟秋月絆麻紗,逼著秋月去城里相親。她一生太苦太慘了,年輕的時候著魔似的愛著黃榮光,因為父母反對,與黃榮光的美好愛情成了泡影,最后被迫嫁給家境比較好,卻沒有愛情的秋月父親。命好爛鐵變成金,運霉黃金變牛屎,這句話硬是講得沒錯。嫁給家境好的秋月父親,最后落到這種境地。黃榮光撿了個兒子,打了一世單身,兒子卻出息發了財,變成了一棵蘇木越老越紅。老公煤礦罹難,后來又出了井生逃婚那檔子事,接著春花賭氣嫁給湖南人,又穿上她當年的褲子。命運的折磨徹底改變了她的性情,她怨老天待她不公,恨自己命運不好。為了生存,她學會了算計自私,學會了斤斤計較;為了不遭人欺負,她學會了蠻不講理,學會了撒潑耍賴……春花的命運已成定局,想咸魚翻身都難了,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秋月身上,所以,她才拼著老命送秋月上大學,希望她有出頭之日,自己好老有依靠。誰料秋月大學畢業又找不到工作,如果秋月將來過得和春花一個樣,她老了靠誰???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所以,她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要為秋月找一個好婆家。前些日子,她姐姐給秋月介紹了一個城里人家,后生高高大大,相貌堂堂,雖然說結過一次婚,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年紀也大秋月整整十歲,可是,他父親是個有著千萬家產的大老板,秋月嫁過去,等于從糠籮跳進米籮,一輩子什么也不用愁了。

可是,秋月偏偏不買母親的賬,態度堅決地說我是大學生,自己的婚姻必須自己做主!任呱嗒嫂說破天也不答應去相親,好話講了幾大擔,卻是冷水燙牛皮,越泡越硬氣。眼看明天就是約定的相親日子,可是秋月卻收拾好了行李,執意要出去打工,其實就是逃避相親。呱嗒嫂氣不打一處來,站在門口,張臂擋住了秋月的去路。

你要去哪?

去找工作掙錢啊,我不能待在家里啃老吧?秋月故作輕松地說,家里這個樣子,也沒有什么給我啃呢。

哪里也不準去。呱嗒嫂一臉嚴霜,奪過了秋月手里的皮箱,給老娘老老實實待在家里。

媽,哪里也不準去,你打算養我一輩子???你養得起我,我也沒有臉皮讓老媽養啊。

不要跟我打哈哈。明天必須給老娘去城里相親,你大姨已經跟人家約好了。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嫁那種男人!

那種男人怎么了?不就離過一次婚,年紀大點,還帶著一個孩子嗎?他家可是千萬富翁,人家不嫌棄我們,就是你的造化了。

我嫁人,又不嫁錢,他家是世界首富,與我有什么關系?

沒有錢你喝西北風???你姐要不賭氣嫁給那個死湖南佬,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世上路有千條萬條,過日子才是第一條。

不去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

秋月丟下行李,坐下不動,翹著嘴不再理呱嗒嫂。呱嗒嫂勸阻一陣沒有效果,火氣不由得呼地就冒了出來,她雙手叉腰,拿出了撒潑的看家本領,指著秋月鼻子破口大罵起來。

好,你長大了,翅膀硬了,老娘成了你的累贅。你不去也行,老娘這就死給你看。

死給我看也不去。沒想到秋月比她還倔。

呱嗒嫂氣極了,打開柜子,拿出一瓶農藥,跑到屋外哭鬧起來,吵鬧著要把農藥喝下去。

秋月慌了神,她知道母親的脾氣,如果把她逼到墻角沒了退路,她真的會喝農藥的??墒?,她又不能妥協答應去相親,結婚嫁人關系到她一輩子的幸福,她不能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于是,她撲上去與母親搶奪農藥瓶??墒?,她越搶,呱嗒嫂哭鬧得越起勁。

呱嗒嫂的哭叫聲驚動了鄰居,人們紛紛跑來看熱鬧。沒有人敢勸她,大家知道,如果在這時勸她,就是引火燒身。

呱嗒嫂的哭鬧聲驚動了正在隔壁黃七公家算卦的黃榮光。黃七公已經八十多歲,但是身體和精神還像后生家一樣硬朗。他家庭出身不好,早年讀過不少書,懂算命會看風水,通曉陰陽八卦。黃榮光本來不信鬼不信神,但是金橘關系太重大了,也忍不住請黃七公來卜卦測吉兇了。剛開了個頭,隔壁呱嗒嫂家就傳來了要喝農藥的吵鬧聲。黃榮光嚇了一大跳,起身就往外跑,七公也拄著拐杖跟在后邊,一齊跑進了呱嗒嫂家的小院里。

呱嗒嫂見人越集越多,吵得更起勁了。黃榮光上前搶奪農藥瓶,呱嗒嫂舉起瓶子,仰頭把大半瓶農藥全喝進了肚子。隨即慘叫一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起筋來,嚇得秋月抱著她失聲痛哭起來。

黃井生就是這時走進呱嗒嫂院子的,看見呱嗒嫂中毒倒地,也一時嚇傻了。黃榮光蹲在地上,使勁掐著呱嗒嫂的人中,回頭對井生吼叫起來,還看什么熱鬧?快去舀瓢大糞來催吐,秋月,趕緊給衛生所打電話,叫李醫生馬上來搶救。

是。黃井生和莫秋月應聲要往外跑。

老東西,你找死??!沒想到,呱嗒嫂一翻身爬了起來,指著黃榮光大罵起來,掐那么重,想掐死老娘???

你……黃榮光一愣,松了手,你怎么了?唱的是哪一出?

你壞了老娘的好事,還要灌老娘的大糞,想打擊報復人民群眾是不是?

黃榮光一臉茫然。七公撿起農藥瓶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最后倒了剩下的幾滴嘗了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榮光,死不了人,她喝的不是農藥,是補血糖漿。

滾,給老娘滾蛋!我想嚇一嚇不聽話的鬼妹仔,你們來湊什么熱鬧?

媽……你為什么要嚇人啊……

莫秋月哭得更傷心了。

秋月,老娘跟你講,你要是明天真的不去相親,我就喝瓶真的給你看。

黃榮光把黃七公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討主意說,七公,你活到了成精成怪的年齡,肚子里裝的全是餿主意,快想個辦法平息這場風波吧。呱嗒嫂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她母女倆要是較上了勁,真的會鬧出人命來的。

黃七公捻著頦下的山羊胡須深思片刻,神秘地笑了,說,有辦法了,看我的。說完走近呱嗒嫂,神秘兮兮地說,大侄女,你給我的八字,我給你算好了。

算好了?呱嗒嫂翻身站了起來,你不講,我還差點忘記了。怎樣?他們的八字合不合?

這個嘛。黃七公掐著手指說,秋月妹仔五行屬木,那個城里后生屬金,火克金,金克木。合與不合,你自己去想吧。

什么生啊克的,我聽不懂。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講,不要裝神弄鬼好不好?

哎呀,你真是個大文盲。沒文化,太可怕!黃榮光在一邊失聲驚叫起來。

難道你聽懂了?呱嗒嫂沒好氣地瞪了黃榮光一眼。

這還不明白?大兇??!金克木是什么意思?就是利斧砍大樹,也就是講,城里那后生是利斧,秋月妹仔是大樹,利斧天天砍,大樹還活得成嗎?

胡說八道!滾出去,我家不歡迎你。呱嗒嫂推了黃榮光一把,回頭盯住七公問,七公,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沒算準吧?

你是怎么跟長輩講話的?黃七公生氣地說,我可是認認真真算了幾次的,準不準是我的水平,信不信看你的誠意,靈不靈是秋月的運氣。

大妹子,八字這東西呢,信則有,不信則無。黃榮光又在一邊幫腔道,但是,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好,女孩子嫁人畢竟是一輩子的大事,萬萬馬虎不得的。秋月,你講對嗎?

對,對。秋月明白地連連點頭道,這種事連科學都解釋不清楚,誰講得清楚有還是沒有呢?媽,如果七公算準了,你這不是害女兒嗎?

這……呱嗒嫂先愣了一下,接著又高聲干號起來,秋月,我們母女的命干嗎這么苦呢?命苦啊命苦……

秋月知道是黃榮光和七公在幫她,母親已經向黃七公投降了,便悄悄向黃榮光和七公投去了感謝的目光。黃井生趁機拉了莫秋月一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莫秋月會意,輕輕對黃榮光說,榮光伯,我媽聽你的話,請你好好勸勸她吧。

有事去忙吧。黃榮光揮了揮手道,有我在,你媽死不了。

莫秋月便跟在黃井生后面,低頭出了院子。兩人默默地走在村路上,不知不覺地走出了村。莫秋月站在路邊不動了,用腳尖輕輕踢著地上的小石子,不解地盯著黃井生。

叫我出來干什么?莫不是也要帶我去相親吧?

秋月,黃井生有些沮喪地說,我走投無路了,是來求你幫忙的。

求我幫忙?莫秋月愣了一下,接著笑了,幽默也不是這么玩的吧?我一個失業大學生,能幫你老板什么忙?只怕越幫越忙。

秋月,你是農業大學高才生,應該有辦法的。

到底要我幫什么忙,你不講出來,我哪曉得?

好,我講,還是銷售金橘的事……

黃井生把自己的遭際毫無隱瞞地跟莫秋月說了一遍,然后誠懇地說,我不敢把這消息告訴鄉親們,是怕再次引起騷動。

其實,金橘滯銷跟你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你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的。

當然,金橘銷不銷得出去,我是沒有責任??墒?,跟我老爸有關系啊,我能隔岸觀火嗎?更何況我已經夸下了???,全部收購涼水井金橘,我不能把諾言當成隔山放空炮。

這……你還把我的氣話當真了?莫秋月臉微微紅了一下,但是,見黃井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心里也有些焦急了,我又不懂銷售,想幫忙也幫不上啊。

我當然曉得你不會銷售金橘,我也沒指望你幫我銷金橘。我想問問你,除了建冷庫,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把金橘保鮮到明年。我想把村里所有金橘留到明年淡季再上市,用時間差打個價格差,我們的金橘不就成了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了嗎?

對,這是個絕好的主意。秋月兩眼放光了,沉吟片刻說,辦法倒是有一個……

真的?黃井生大喜過望,忘情地握住了秋月的手,好,太好了,你可是我黃井生的大貴人啊。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秋月抽回手,紅著臉說,雖然算得上一個辦法,但是我從來沒有做過大面積推廣試驗,不曉得效果會怎樣呢。

那就死馬當成活馬醫,我是輸紅了眼的賭徒,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要有一絲希望,就得拼盡全力去賭。

莫秋月看著興奮得像孩子般的黃井生,禁不住心里怦然動了一下。如果換上其他的事,也許她會拒絕幫他,在她心目中,黃井生就是一個無情自私、沒有責任感的大混蛋??墒?,涉及金橘銷售,她就不得不考慮了。黃井生這些日子為了金橘著急上火的樣子她看在眼里。作為一個商人,丟下自己的生意回來銷售金橘,已經難為他了,這畢竟是關系到全村人的利益,她不能無動于衷??磥磉@個男人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混蛋,自己完全有義務去幫他。于是,她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辦法。

我在學校跟老師研究過水果樹上保鮮技術,方法很簡單,就是在果樹上支起棚架,在棚架上覆蓋塑料薄膜,進行避光、避風、避雨處理,保持棚內相對恒溫,水果在樹上可以保持數月不落,而且品質也不會變。我擔心的是,村里金橘果太多了,萬一不成功,損失就大了,我負不起這個責。

我的菩薩,你真的救了我的命。要你負什么責?所有責任我來承擔。成功了,我付你技術轉讓費,不成功也會付給你辛苦費的。走,心動不如行動,去果園看看。

黃井生拉起莫秋月就往山上狂奔。

黃井生開車帶著莫秋月去縣城,按照她的要求,買回了一應材料,準備實施金橘保鮮。

莫秋月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她搞金橘樹上保鮮試驗的又是她的母親。呱嗒嫂反對的理由非常簡單: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與其搞什么樹上保鮮打價格差,還不如便宜點賣出去,得幾個現錢合算靠譜。萬一試驗失敗,還得賠上一筆材料費,豈不成了雞飛蛋打兩頭空?她對金橘致富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求收回成本,把銀行貸款還了,至少不要賠那么多錢就燒高香了。搞什么樹上保鮮,純粹是小孩子擺家家瞎折騰。任由莫秋月講得口水都干了,最后只討得她一通訓斥,你曉得什么叫瓜熟蒂落?果子熟了,該落就得落。就像女人懷孩子,十月懷胎足了月,你還有辦法不讓她生???

呱嗒嫂的一通歪理,講得莫秋月有些哭笑不得,拿她半點辦法也沒有。

如果只是呱嗒嫂一人作梗還不怕,可怕的是因為她的竭力反對影響了全村人的判斷,也不相信莫秋月的技術。村民們的擔心和反對也是有道理的,樹上保鮮技術是你家女兒提出的,你自己都怕失敗不愿干,我們憑什么要相信你女兒?你曉得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我們就不曉得規避風險?

莫秋月無奈,只得找黃井生商量對策。她也說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改變了立場,把黃井生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來辦了。但是,她沒有時間思考自己為什么改變立場,只想盡快把保鮮工作搞起來,誤了時節一切都晚了。

黃井生自家的保鮮棚已經搭好覆蓋了薄膜,成了保鮮技術的樣板,當然,黃榮光肯定是保鮮技術的堅定支持者。莫秋月愁眉苦臉地找到黃井生,黃井生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相,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焦躁。他先給了她兩萬元現鈔,說,秋月,這兩萬元是給你的,如果試驗失敗,就當作你的勞務費,如果成功了,技術轉讓費再算,好嗎?

事情還沒做起來,怎么能要你的錢呢?莫秋月不好意思地把錢推了回去。

這錢你必須拿著!黃井生又把錢塞進莫秋月手里。

無功不受祿,這錢不能拿。

你怎么不開竅呢?用好這兩萬元,也許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開玩笑吧?莫秋月一臉不解,兩萬塊錢能起多大作用?

當然,你把錢拿回去交給你媽,怎樣跟她講,怎么跟她算數,是你自己的事,估計有了它,什么也不用講,她也就主動配合我們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老奸巨猾,無愧合格奸商!

莫秋月先是驚訝地張大了嘴,接著眼里閃出興奮之光,欣喜地點著頭,把錢收了起來。

我已經湊了幾十萬元,決定給各家各戶下定金,無論試驗成功與否,這些錢都是他們的。我就不相信,精誠所至,金石不開。

好,就這么辦!

莫秋月興奮得滿臉通紅,把錢揣進口袋,轉身就往家里跑。一進家門,啪的一聲把兩沓鈔票砸到了母親面前說,總共兩萬,你數數。

哪來這么多錢?呱嗒嫂雙眼一亮,驚疑不已地捧著錢,邊數邊笑得臉上綻開了花,沒想到,你一個黃毛丫頭,還有本事搶銀行。

媽,你有沒有搞錯???哪個母親希望女兒搶銀行的?莫秋月高叫起來。

那,這么多錢是從哪里弄來的?

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莫秋月一臉得意地說,這可是我讀書賺來的第一桶金,今后賺的還要多得多,你就加油數鈔票吧。

你是屬猴的,給根竿就往上爬???呱嗒嫂數完錢,抬頭盯著莫秋月,老實交代,是不是黃井生行賄你了?

媽,你女兒是高官啊,哪個會賄賂我?

莫秋月趁熱打鐵,跟呱嗒嫂講起了她與黃井生的計劃,說得呱嗒嫂一愣一愣的。見母親開始著她的道了,又拍著鈔票說,你不就是想賺錢嗎?我們賣了一批果子賺了一回錢,明天井生哥還會付一筆定金,加上這兩萬,你不但沒虧,還賺了呢。井生哥還講,只要試驗成功,還要付我技術轉讓費,聘請我做金橘產業農藝師,一年收入十多萬。井生哥講了,還要去搞產品認證,注冊涼水井金橘商標,創出涼水井品牌來,讓我們的金橘價格往死里漲,你就準備麻袋裝票子吧。老媽,你一定要給我帶個好頭,這可是一本萬利的發財買賣。媽,千萬不要斷了女兒的財路??!

呱嗒嫂不關心什么狗屁認證啊商標啊品牌啊的,但是對女兒能賺錢卻不反對。她掂量了一下,即使樹上的金橘一顆也賣不掉,也沒吃太大的虧了,禁不住心里暗暗樂了。但是她嘴上卻沒忘記損黃井生一把。

你就那么相信黃井生?他可是個無情無義的壞小子、大騙子,聽他的話,當心到時哭也沒眼淚。

媽,你不要把井生哥想得那么壞,其實他是個挺不錯的人,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他這一步呢。

哎,著什么魔了?開口井生哥閉口井生哥,什么意思???

媽……我講的是事實嘛。秋月紅了臉。

哦,難怪你死命也不去城里相親,也不鬧著出去找工作了,原來你是被那壞小子的迷魂湯灌暈了頭啊。鬼妹仔,老娘警告你啊,跟他做生意賺錢可以,但是千萬不要被他騙了,一定要吸取你姐的教訓啊。

媽,這是哪跟哪???把錢收好了,馬上去井生哥那領材料做樹上保鮮,越早保鮮效果越好。

莫秋月見母親已經被她征服,便一溜煙跑了出去,急著去向黃井生報告戰績。

開春以來,呱嗒嫂的心情非常不錯,有生以來,她似乎還從來沒有像這些日子一樣快樂過。

秋月的金橘保鮮獲得了成功,開春之后采摘金橘,價錢像發瘋似的往上漲,訂單像雪片一般飛來。用鄉親們的話說,叫作賺錢賺得心亂跳,數錢數得手抽筋。真的,自從盤古開天地,涼水井人幾時這樣瘋狂地賺過錢?

黃井生說話還是挺算數的,一家伙付給秋月整整十萬元技術轉讓費。給錢那天,秋月特地去銀行提了十沓嶄新的百元鈔票,回家交給呱嗒嫂,說要讓她好好過把數錢癮。呱嗒嫂哈哈大笑著,用手指蘸著口水,一張一張反反復復地數,可是,數著數著就放聲大哭起來。她這輩子做夢都沒想過會擁有這么多的錢。她恨這些錢來得太晚了,如果早來幾十年,她就不會跟黃榮光分手;如果早來十多年,秋月爸就不會跟黃榮光出去挖煤,把命丟在外面,她的下半輩子就不會守寡,就不會發生黃井生逃婚那樁事,春花就不會嫁給那個該死的湖南仔……

呱嗒嫂總共種了五畝金橘,早就采摘完了,鈔票已經落進了腰包。因為金橘值錢了,涼水井及鄰近的村子,掀起了一輪種植高潮,面積在吹氣球似的膨脹,可是技術跟不上,秋月成了大伙爭搶的對象。鄉政府為了緩解技術人員不足的問題,特地辦了一個金橘種植培訓班,聘請秋月去當老師講課。呱嗒嫂看著別家忙忙碌碌采果子,自己閑在家里沒事做,便把被子全部拆了,挑到涼水井邊去洗滌。她心里喜滋滋地想,秋月是種植金橘的科技人員,父老鄉親眼里的大寶貝,有了比較可觀的穩定收入,等春花回來了再擴大種植面積,這下一家人的日子就好過了。涼水井有了奔頭,春花已經答應回來種金橘了,一家人總算可以團圓了,呱嗒嫂終于卸下了一塊大心病。她把房子收拾好,再把被子洗干凈,一心一意等待春花母子三個回來。

天氣很好,春天的暖陽帶著和風輕輕拂面,碧空如洗,幾朵淡淡的白云在空中懶洋洋地浮動。山野早已淌綠滴翠,漫山遍野花開燦爛。呱嗒嫂站在和風暖陽下,聞著空氣里的淡淡花香,感到愜意舒爽。

呱嗒嫂把被子放進木盆里,泡上洗衣粉,脫了鞋子,叉腰站在盆子里踩踏著被子,踩得盆里冒起了一層厚厚的白色泡沫。突然,一陣雁鳴掠過長空,呱嗒嫂禁不住抬頭仰望,看見一群北歸的大雁在空中不斷變換隊形,向前奮力飛翔。呱嗒嫂心頭一喜,山歌不經意就從唇間飛出:

三月春風暖洋洋,

大雁成對又成雙。

鐵樹開花時運轉,

云開霧散見太陽。

呱嗒嫂的歌聲一落音,一個男聲馬上就回了一首:

大雁成對又成雙,

地上單身嘆凄涼。

妹若有心把哥伴,

喝口涼水甜過糖。

呱嗒嫂抬頭一看,臉就紅到了耳根,原來跟她唱和的是老冤家黃榮光。他手里抓著毛巾擦著滿頭大汗,一臉壞笑地徑直朝呱嗒嫂走了過來。呱嗒嫂知道他是給黃井生裝車回來,金橘銷售走上了正軌,黃井生又回城打理他的公司生意去了,讓黃榮光在村里收購金橘,裝車發貨。

老不要臉!呱嗒嫂見黃榮光向她走來,便白了他一眼道,你幾時學會唱風流山歌了?

這也算風流歌?黃榮光嘻嘻一笑說,樹不開花不結果,人不風流白白活嘛。

還來勁了?呱嗒嫂輕輕罵道,那你不去風流快活,跑到井邊來撞鬼???

哪壺不開提哪壺。哪個看得上我這老東西?沒有風流對象,快活個鬼啊。還不如來幫你洗被子呢。

黃榮光見呱嗒嫂個人擰被子不好用力,便抓住另一頭,想幫她的忙。

松手。呱嗒嫂用力扯了一把,把黃榮光扯了個趔趄。

發什么癲?想謀殺人民的好主任???

寡婦人家的被子有穢氣,不怕弄臟了你大主任的手?

少來這一套,黃榮光又扯住被子說,你家的閑事我還管得少嗎?

團魚莫講鱉,都在水里歇,你家的閑事我也沒少管。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不知不覺分了神,雙手用反了力,惹得呱嗒嫂大笑起來,可是,笑著笑著又痛哭起來。黃榮光見狀有些急了,但又不知道她哭什么,更不知如何安慰她。

莫哭,莫哭,讓別人看到,還以為人民主任欺負人民群眾呢。

都是你害的,我這輩子被你害慘了。呱嗒嫂在黃榮光胸口狠狠地擂了一拳,我真想掐死你,咬死你……

想掐你就掐,想咬你就咬吧,反正我欠你的,掐死咬死不要你償命。

唉,話也不能這么講。呱嗒嫂抬手擦了一把淚,又笑了,不過,我也害得你打了一世單身,比我還慘,我倆誰也不欠誰,算是扯平了。

呸,不要臉!黃榮光見呱嗒嫂情緒穩定了,又嬉皮笑臉起來,你以為本主任是為了你才打單身的?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那你干嗎要悄悄幫我干活?還借錢給我送秋月上大學?發善心做好事,像做賊見不得人似的?

那叫一報還一報,我家縫縫補補,井生從小到大的鞋子,哪樣不是你偷偷做的?明白不,我這個人硬氣,寧可欠錢債,不愿欠人情。

我們掐了大半輩子,現在老了,我們都老了。

是啊……兩眼一眨就老了……

沒待一對老情人的話題進一步深入下去,莫秋月騎著一輛女式摩托呼呼到了井邊,見母親跟黃榮光在一起說說笑笑,便停下車打招呼。

秋月,課講完了?黃榮光抬頭問。

今天的課講完了,剩下的明天接著講。秋月風趣地回答道。

聽見沒有?秋月真的出息了,這叫什么:

讀得書多勝大丘,

不種田地自有收。

白天不怕人來借,

夜晚不怕賊來偷。

黃榮光一時興起,又信口唱了一首山歌。

不得了,榮光伯幾時變成大詩人了?莫秋月瞪圓兩眼說。

呵呵,什么大詩人?山歌都是急口令,高興就唱幾句。

老媽,給你。莫秋月從包里掏出一個鼓脹的信封交給呱嗒嫂。

什么東西?

呱嗒嫂急忙在身上擦了擦濕漉漉的雙手,一臉霧水地看著秋月,沒有接信封。

錢啊,秋月把信封塞進呱嗒嫂手里,是二舅要我交給你的,整整五千。

這么多?呱嗒嫂吃驚道,你舅舅還蠻講誠信的嘛。

大妹子,你二弟在哪發財???一下給你這么多的錢!

啊……呱嗒嫂愣了一下,馬上掩飾地把錢裝進口袋,不,不是的,是他還我的錢……

如今不比往年,打屁吹得火燃。你也有大把票子借給外家了。

不要說死蝦公無點血,蝦公死了滿身紅呢。不過呢,講來講去還是多虧了我家秋月,要沒有她搞什么樹上保鮮,種金橘哪來的錢賺喲?

是的,是的。黃榮光連連點頭道,不過呢,我家井生的功勞更大,沒有他打開市場,再折騰也沒用。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我家秋月的功勞最大。

不,市場經濟就是要找到市場,我家井生的功勞最大。

伯,媽,你們這樣夸自己的子女,不怕別人說你們是老鼠拉秤鉤自稱自嗎?

莫秋月見他倆又掐了起來,便打斷了他們的話。黃榮光和呱嗒嫂對視一眼,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黃榮光坐在村委會簡陋的辦公室里,嘴上叼著一支香煙,手里捧著一只茶杯,一副優哉游哉相。

莫秋月在辦公室里不停地忙碌著,她的辦公桌上有臺筆記本電腦和一臺集打印、復印和傳真于一體的佳能打印機。這套設備是黃井生特意從城里給莫秋月買回來的。雖然村里沒通寬帶,但是,莫秋月要處理金橘講座資料和其他業務,還要跟外界時刻保持聯系,沒有電腦、沒有打印機、沒有電話傳真不方便。電腦配置了無線上網卡,雖然網速慢一些,但還能勉強上網。

樹上保鮮技術試驗成功后,莫秋月成了涼水井的大忙人。全鄉動員起來,金橘種植面積吹氣球一般迅速膨脹,莫秋月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大專家。為了讓莫秋月安心搞好技術服務,鄉政府聘任她為金橘產業技術總監,發給不菲的月薪,同時還成立了金橘產業協會,要求種植戶按照種植面積交納一定數額的會員費,用于技術人員的津貼,也就是說,莫秋月已經邁入高收入階層了。這一切對她來說,像是做夢一樣,更像在閱讀一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傳奇小說。當初大學畢業找不到理想工作,沒想到會在家鄉機緣巧合,找到了自己的事業,一步就登上了人生的高臺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句話真的沒有講錯!她不得不敬佩黃井生,他的魄力和人品,他的執著與韌勁,以及他對事情的獨到眼光和準確判斷,無一不令她敬佩得五體投地。從前的鄙夷、怨恨煙消云散,她已經被他徹底征服了。這樣干下去有勁頭、有奔頭,她不能辜負了井生哥和鄉親們的期望。高收入重要,干好自己的工作更重要,她想把這個傳奇寫得更完美些。

莫秋月把一只U盤插入電腦端口,然后點擊鼠標打開文件夾,調出所需文件,將材料整理成PPT課件,然后打印出來。黃榮光看著莫秋月的十個指頭在鍵盤上不斷敲打,不一會打印機里就呼呼吐出了印有文字和圖片的材料,看得有些發呆了。這叫什么?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電腦這高科技玩意兒真的好,難怪鄧小平要講“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他突然發覺自己真的老了,好多東西連聽也沒聽說過,年輕人用起來卻這么得心應手,看來自己這個村委主任該讓賢了??墒?,讓給誰呢?當然,井生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他在省城開公司,生意那么忙,不可能長期待在涼水井。想來想去,他把目光落到了莫秋月身上。這姑娘不錯,有文化,有頭腦,也有股韌勁,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是塊好料子??上莻€女孩,遲早要嫁人,想留也留不住。能不能有什么辦法把她留住呢?黃榮光腦子里飛快地冒出了一個念頭,這丫頭跟井生不是蠻般配的嗎?如果能把他們湊到一起,那可是一件大喜事啊。當年村里窮,沒有什么事業,人才不人才的無所謂,如今金橘產業做了起來,人才就顯得金貴起來了??墒?,他馬上又笑著搖了搖頭,這事可由不得他黃主任做主,得看年輕人的緣分。有了當年井生逃婚,害得春花陷入困境的教訓,他再也不敢亂點鴛鴦譜了……

莫秋月打好材料,裝訂成冊后,連同電腦裝進包里,跟黃榮光打了個招呼,就要出門。這時,傳真電話響了。黃榮光還不太會用傳真機,示意莫秋月給他接電話,莫秋月又回身提起了話筒。電話是廣東那邊打過來的,通知她收傳真。莫秋月給了傳真信號,又放下了話筒,傳真機嘀嘀響了幾聲,幾張傳真單便打了出來。莫秋月把傳真單捧在手里看了一眼,就愣愣地呆住了。

怎么回事,秋月?

黃榮光從莫秋月的神態中預感到出事了,急忙放下茶杯,掐滅煙頭,上前奪下了莫秋月手里的傳真單。

黃井生先生:經抽樣化驗,貴村所發金橘果部分各項指標均不達標,而且農藥殘留超標。我公司決定退貨,并考慮取消供銷合同。請急速來人處理相關事宜。附產品化驗單于后……

黃榮光也目瞪口呆了。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怎么會這樣呢?好好的果子怎么會不合格?農藥殘留還超標呢……

莫秋月感到問題很嚴重,急忙掏出手機給黃井生打電話。

黃井生很快就接電話了。他說,他也接到了廣東方面打給他的電話,他正在開車往回趕,估計天黑之前就能趕回涼水井。沒待莫秋月講下去,黃井生說他正在開車,不能分神,天大的事情等他回來再說,并交代她暫時保密,不要在鄉親中造成恐慌,說完就掛了電話。

秋月,井生怎么講???黃榮光圓瞪雙眼,盯著莫秋月。

井生哥說要我們暫時保密,他正在往回趕,快回來了。

怎么辦呢?井生可是把所有家當全部押到金橘上了啊……

伯,你先不急,事情不是還沒弄清楚嗎?也許是場誤會呢。我看這樣吧,我去接井生哥,你千萬不要急啊……

莫秋月一陣風似的卷出了辦公室,連包也忘記了拿。黃榮光盯著她遠去的背影,知道事情非常嚴重。莫秋月要他莫急,其實她自己比誰都急。

莫秋月真的比黃榮光還急,她能不急嗎?明明前面一馬平川了,干嗎又平地起了這么大的風波呢?金橘對于涼水井的父老鄉親來說,是財富,是致富的希望,對她來說,則是她的事業和未來的人生。如果真能把金橘打造成涼水井的品牌產業,她的事業和人生就有了依托。如果涼水井的金橘產業垮了,她又得拖著行李箱進城求職找工作,去做蟻族,當房奴……

莫秋月心急火燎地跑回家里,推出她剛買回不久的女式摩托車,一抬腿就跨了上去,手一扭車把,打開了油門。

哎,哎,干嗎???要去哪?

呱嗒嫂跑出屋,抓住了摩托車車頭。

媽,我得馬上走……

這么急,是不是火上房了?

比火上房還要急。

火上房就打119……

媽,莫添亂好嗎?我要去接井生哥……

莫秋月推開呱嗒嫂,掛上擋一溜煙跑了。呱嗒嫂盯著莫秋月的背影,跳腳大罵起來,我看,你是被那小子迷得丟了魂,你遲早要吃虧的。你不怕別人指背心,老娘還怕人家嚼舌根呢。人家要是講連妹要連兩姐妹,姐姐走了妹妹來……我這老臉往哪放……

莫秋月沒理睬母親的罵罵咧咧,飛快地開車向前奔馳。她也知道,黃井生開了車回來,自己騎車去接他是多此一舉,但是她等不及了,她急切地想見到黃井生。村里的果子收得差不多了,已經發了將近百萬元的貨去廣東,還有大半也即將發貨。如果真的遭遇退貨,取消合同,無論對于金橘產業,對于鄉親們,還是對于她和黃井生,都是一次足以致命的打擊。黃井生投下的百萬金橘收購款將血本無歸,剛剛起步的金橘產業也有夭折的危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她莫秋月剛剛升起的希望之光也將熄滅,又得回到剛剛畢業找不到工作的狀態里去……

一路上沒有和黃井生相遇,到了縣城還沒遇到他的車,莫秋月只得把車停下來,給他打電話。

秋月,我是井生。黃井生接電話了。

井生哥。莫秋月語氣急促地問,你到哪了?我在縣城接你。

秋月,不要著急,你再等等吧。我半個小時左右就能回到縣城了,一進城就打你的電話。

好的,我等著。

莫秋月掛了電話,把摩托車寄存到同學家里,自己站在從省城回來的必經路口等黃井生。

大概等了半個小時,黃井生的電話打了過來,而站在路口的莫秋月已經看見了黃井生的車,便舉起一條絲巾拼命揮舞。黃井生也看見了揮舞絲巾的莫秋月,開到她面前就剎了車,打開門跳下車,問道,秋月,你怎么來縣城了?

我著急嘛,開摩托來接你了。情況怎樣?

上車慢慢跟你講吧。

黃井生讓莫秋月坐到副駕座位上,把車開到一個停車場停下來,開始跟莫秋月講退貨的事。莫秋月從黃井生嘴里得知,事態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如果遭遇退貨,損失百萬還是小事,涼水井金橘的聲譽便從此敗壞,整個產業會遭受滅頂之災。黃井生說完,微微側過頭,帶著納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問莫秋月,我有點百思不得其解,同樣是涼水井的金橘,微量元素指標怎么不達標?農藥殘留怎么會超標呢?秋月,你給我從專業技術角度分析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秋月也一頭霧水,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一臉迷惘地看著黃井生,不停地搖頭。

井生哥,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怎么辦?先去吃飯,哪怕天塌下來,也得填飽肚子才有力氣扛啊。

黃井生帶莫秋月在一家小飯館吃了飯,又繼續開車上路往回趕。他雙手緊抓方向盤,兩眼死死地盯著前方。車在路上飛馳,兩個人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一路沉默著回到了涼水井。黃井生把莫秋月送到家門口,說自己開了一天的車,有點累了,想早點休息,便回了家。

次日,黃井生在村里走訪了一番,進行了一番了解,發覺人為因素造成的可能性比較大,也就是說肯定有人故意把不合格的產品混進了涼水井的金橘里。到底是誰干的呢?如果當事人不站出來承擔責任,恐怕很難查出來。黃井生感到一陣心寒,當然他也心疼自己的百萬收購款,一百萬不是小數目,是他在商場苦打苦拼掙回來的,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扔進水里,再大度的人也會心痛的。他更感到悲哀的是人心,是涼水井的人心怎么墮落到如此地步,金橘行情稍稍有點起色,居然為了一點眼前的蠅頭小利,干出害人害己的事來。面對如此人心,如此環境,還打造什么品牌?還創什么業?再大的攤子也會一夜之間全部毀掉。他感到從沒有過的絕望……

夜幕漸漸合攏,萬念俱灰的黃井生不想回家,怕看到父親失望無助的眼光,于是在小賣部買了一袋花生米,又買了一瓶高度三花酒,坐到井邊喝起來。酒像一條火蟲順著喉嚨慢慢鉆進肚子,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腸胃。一瓶酒不知不覺地見了底,黃井生忍不住捧著臉無聲地哭泣起來……

天黑如墨,天空又下起了淅瀝小雨,雨點打在臉上,冰涼冰涼。黃井生哭了一陣,想起身回家,可是,雙腳發軟,腦袋發沉,剛站起來,一個趔趄,又重重地摔倒了,然后沉沉昏睡過去……

過了一會,莫秋月撐著一把花雨傘,和黃榮光叫喊著黃井生的名字,來到了涼水井邊。打開手電一照,發現了醉臥井臺邊的黃井生,便一邊撐傘給他遮擋風雨,一邊搖晃著他,呼叫著他??墒?,黃井生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黃榮光一臉苦相,想拉起黃井生,想背他回家??墒?,黃井生卻吐了起來,吐得翻江倒海,一地狼藉。莫秋月舀了瓢水,給他洗了一下,黃榮光背著他回到家里,給他擦洗一番,換了衣服,扶他睡到床上。莫秋月沒有回家,坐在床前守到天亮。

黃井生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早上。他感到頭痛欲裂,口渴難忍,喉嚨像著火冒煙般難受。剛睜開眼,一碗水便遞到了他眼前,這才發覺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遞水的人是莫秋月。黃井生腦子一片空白,忘記了自己酒醉的事,睜著迷茫的眼睛問莫秋月,秋月,你怎么在這里?

你忘記了嗎?莫秋月一臉憂郁,眼里帶著怨恨之色說,你昨天夜晚在涼水井邊醉得吐了一地,睡在雨中,渾身濕透了。要不是我和榮光伯找到你背回來,你非凍死不可。

哦……謝謝了……

黃井生的記憶開始恢復,依稀記起了昨天夜晚的事。禁不住又悲從心中來,絕望的淚水再次盈滿了眼眶。瞪著雙眼死死地盯著屋頂天花板,有氣無力地說,秋月,你看涼水井像不像一個圓?我從這里出發,在外面繞了一大圈,轉來轉去又轉回了原點……

井生哥,你胡說什么???這是你黃井生講的話嗎?

秋月,離開涼水井,跟我進城吧。你想找工作也好,想創業也罷,我都會不遺余力支持你、幫助你。涼水井水太深太渾,不是創業的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你就這樣認輸了?莫秋月咬了咬下唇,說,你還是當初那個黃井生嗎?

可是,我是一個商人,必須追求效益。明明知道賠本的生意還去做,豈不是腦子出毛病了?我們都輸不起啊……

所有真相還沒弄清楚,談輸贏還為時過早呢。

可是,我累了,我不想再折騰了……

黃井生,天還沒塌下來,你自己就先趴下了,你太令人失望了!莫秋月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緩了好一會,才稍微平靜下來,繼續說道,井生哥,金橘這臺戲的開臺已經打了起來,我們都是主角,怎能草草退場呢?再難也得把戲演下去。男人站著是座山,倒下是道梁,你如果臨陣當逃兵,算是我看錯了你。

你……你講,我該怎么辦?

只要你不趴下,秋月愿意陪你一條道走到黑。

秋月……

黃井生的心震撼了,目光轉向莫秋月。沒想到這個女孩這么倔強,與她相比,自己反而顯得脆弱渺小了。他不由得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莫秋月的手,漲紅著臉說,秋月,你罵得好,罵掉了我的怯懦,罵出了我的血性。

那,你打算怎么辦?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黃井生翻身坐下來,秋月,愿陪我跑趟廣州嗎?

只要你不覺得我是累贅,我當然愿意。

好,就這么定了。黃井生身上又充滿了力量,翻身跳下床,咕咕咚咚把一大碗水喝了個底朝天,說,秋月,我餓了,有什么吃的嗎?

飯一直在鍋里熱著,我去給你拿。

不,去外面吃,我又不是起不了床的病人,怎么能在床上吃飯?

莫秋月沖黃井生羞澀地笑了一下,埋頭出了房間,黃井生急忙跟著出了房門。餐廳里,黃榮光坐在餐桌邊,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屋子里彌漫著誘人的飯菜香。

爸……對不起啊。黃井生低著頭說。

我一直在等著你醒來吃飯。黃榮光面帶笑容說,秋月姑娘守了你一夜,連眼睛都沒眨。秋月,辛苦你了,快坐下吃飯。

井生哥,快刷牙洗臉吧。

莫秋月給黃井生倒來了洗臉水。黃井生臉紅到了耳根,感到不好意思,但心里卻升出了一股暖流。

雖然還是春季,但是廣州的天氣卻像夏天一樣炎熱了,黃井生和莫秋月一路走,一路減衣服,走到廣州的時候,身上只剩下一件襯衫了。莫秋月一下車就嘻嘻哈哈地說,哇,我們的祖國太大了,才走多久,就經歷了兩個氣候帶。

廣州是最早開放的城市,但是,她很平和,很實在,我喜歡這座城市。

黃井生說著,把車開進了五星級的花園酒店。莫秋月朝車窗外看了一眼,問,井生哥,這是哪里???

這是花園酒店,廣州最好的酒店之一,我們就住這里了。

黃井生打開車門,一個服務生急忙跑過來,迎接他們下車。

太奢侈了吧,井生哥?莫秋月睜圓了雙眼。

你急什么?所有的開銷都由我埋單,不用你掏錢。黃井生笑著說。

啊,不是這個意思……莫秋月鬧了個大紅臉,急忙分辯道,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這么破費的,還是節儉點好,隨便找家旅館住下就行了。

怎么能應付呢?秋月,不是我窮講究,瞎擺譜,而是工作需要。你想想看,我們是來洽談生意的,不是來逃難的,住得太寒磣,人家會相信我們的實力嗎?這年頭在商場里混,該有派的時候要堅定地耍出派來。

那就,那就聽你的。

黃井生在花園酒店開了兩間高級房間。剛下榻,黃井生就給老板朋友打電話,約他出來吃飯。他對廣州太熟悉了,也深知廣州老板的習性,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一碼是一碼,涇渭分明,絕對不會像一些內地人一樣,朋友伙伴不分,交情和生意混淆。果然,老板朋友爽快地說,好的,我馬上就趕過來。兄弟,吃飯可以,但是單由我埋。生意歸生意,交情歸交情,吃了飯該怎么辦還得怎么辦。

黃井生說,兄弟盡管放心,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走后門、求你手下留情的,產品不合格,破產也得破我的,不能讓你虧本嘛。

晚上,黃井生在花園酒店辦了一桌宴席,大家邊吃邊談。談完之后,黃井生舒了一口氣,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前面的貨都已經銷售完畢,沒有出現問題,只是后面有五十來萬元的貨抽查不合格。據專家分析,應該不是涼水井的金橘出了質量問題,而是摻雜了不合格的劣質果所致。老板朋友還給他出了個主意,雖然這批貨不能進大超市,也無法出口,但是可以降低價格批發給水果店,眼下正是金橘淡季,完全是供方市場主動,不愁銷不出去。

送走客人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黃井生對莫秋月說,你第一次來廣州吧?

當然是第一次。莫秋月用略帶撒嬌的語氣說,窮人家女孩能上大學就燒高香了,還指望有錢旅游???

好,廣州是座不夜城,深夜十二點,夜生活才開始。我們出去走走,領略一番廣州的夜間風情吧。

反正我兩眼一抹黑,分不清東南西北,一切聽從你的安排。

你不怕我把你拐賣了?黃井生開了句玩笑。

怕什么?最好賣個好價錢,不過得跟你一起分賬,我也順便發點小財。

哈哈哈,那我可不敢了!

黃井生開心地大笑起來,兩個人肩并肩出了酒店,走進了廣州的夜空。

黃井生當年在廣州打過幾年工,后來做生意又經常來廣州辦業務和進貨,可以算得上廣州通。熟門熟路地帶著莫秋月走到了珠江邊,在沿江人行大道上漫步。夜晚的廣州沒有了白天的灼熱,珠江岸畔建有寬闊的綠色長廊,鋪著花崗巖石板的沿江人行大道寬敞氣派,路邊綠樹成行,帶著微微腥味的清風自江面生起,輕輕地撫摸面頰,清涼受用。遠處高樓鱗次櫛比,滿城燈光變幻著夢幻般的色彩,把整座城市打扮得流光溢彩、風情炫目。

秋月,走累了嗎?坐一會吧。

黃井生見莫秋月走得有些累了,叫她坐到了樹蔭下的花崗巖長條石凳上。

井生哥,不幸中的萬幸,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好得多。

秋月,你講,我們該如何處置這批貨。

當然按老板的建議去做。如果能把果子批發出去,就不會虧損了。

講得對,這應該是個不錯的結局。黃井生沉吟了片刻,說,如果只做一錘子買賣,我會這樣考慮的??墒?,我們是要創品牌,做長久產業,恐怕就得往深處想一想了。

不這樣做,難道把果子倒掉?

真聰明,被你講中了,我是這樣想的。這叫什么?叫英雄所見略同。

你……莫秋月瞪大了雙眼,你這是什么意思?

秋月,我們面臨著兩個選項,一是按照老板的建議,把金橘批發出去,落個皆大歡喜。另一個選項是,把這批不合格的產品公開銷毀,把五十多萬元全部砸進去。你覺得哪個選項更有價值?

這……莫秋月有些發懵了,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只有八個字:壯士斷腕,浴火重生!

壯士斷腕?怎么個斷法?

我有一個想法,明天去聯系新聞媒體,在他們監督下銷毀所有不合格的產品。媒體肯定會爭相報道這件事,我就是要借媒體之口大肆宣傳報道涼水井的金橘質量之優良,同時也要告訴商家和消費者,涼水井的金橘果品過硬,涼水井人的人品更經得起考驗,寧可自己破產,也絕不賣假貨欺詐消費者。雖然我會因此損失五十萬元,但是對于金橘品牌來說,收獲的要遠遠大于五十萬元,甚至會產生無法估量的大效益。

井生哥,你是怎么想到這一層的……

聽完黃井生的一番話,莫秋月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她突然發覺眼前這個男人變得高大偉岸、智慧深邃起來,自己能走近他,成為他的創業伙伴,是她一生的幸運……

怎么,你不同意?

不,井生哥,我同意,完全同意,這簡直是個天才策劃!

哈哈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秋月也。走,我帶你吃夜宵去!

得到莫秋月的支持,黃井生的決心更加堅定了。他之所以萌生這個念頭,是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新打算。經過這番折騰,他發現了一個重大商機,涼水井的金橘產業比他在城里的建材生意前景要光明得多,他打算“見異思遷”,把事業重心轉移到金橘產業上來了。同時,他也發覺莫秋月這個女孩不簡單,不光是上過大學,有文化,懂技術,更重要的是她還有頭腦,有一股創業必不可少的執著與堅韌,有她的鼎力相助,完全有可能打出一片新的天地來。他暗暗為自己終于碰到了知音而興奮不已。

黃井生掏出手機,給老板朋友打電話,和盤托出自己的壯士斷腕計劃。老板朋友大加贊賞,一口答應為他聯絡廣州的所有媒體來監督銷毀不合格產品,把聲勢造大些。黃井生感動得連連說謝謝,而對方卻風趣地說,你這樣做,是想將來賺大錢,我怎么能放過你這尊財神?有錢大家賺嘛。

第三天上午,幾輛貨柜車拉著不合格的金橘,在媒體記者的陪同下,浩浩蕩蕩開到了有關部門指定的銷毀地點,兩輛伸著長臂的鏟車早已經等候在那里。黃井生開車和莫秋月跟在貨柜車的后面,他們一下車,就被媒體記者圍住了,話筒、攝影機、長槍短炮全部伸向了他們,七嘴八舌地提問,令他們應接不暇。

記者:請問黃總,你建材生意做得好好的,為什么突然想起搞農業產業了呢?

黃井生:這可由不得我自己,而是被時勢所逼,根本停不下來。

記者:你能講具體點嗎?

黃井生:好的。其實,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非常愿意與大家分享。我本來是為父親排憂解難才回涼水井銷售金橘的??墒?,不知不覺我被卷進去了,而且難以自拔了,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因為不往前走,我就得虧本破產,有點像賭博輸了收不了手??墒?,往前走著走著就發現了商機,便由被動卷入變成主動介入了,決心把經營金橘產業做成自己的事業了。商人的事業與賺錢有關,但是,賺錢是不能與事業畫等號的,賺到了錢不等于事業成功。我做建材生意十來年了,一天到晚就是想著如何賺錢,與事業毫無關系。而且,當下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利潤空間越來越小,錢也越來越難賺了,我早就想過改行,只是苦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項目。而經營金橘卻不一樣,做好了不但能賺到錢,關鍵是能把產業做大做強做出品牌,有成就感,能改變自己的人生。我為什么不主動介入,并為之奮斗、為之付出呢?

記者:我聽你的合作伙伴說過,你這些金橘產品,作為高端商品肯定不達標,可是作為一般市場產品卻可以賣出去的,你為什么要把五十多萬元的產品全部銷毀呢?難道你對這五十多萬元毫不在意?

黃井生:我是一個多大的老板?五十多萬元對我來說,絕對是個大數目。不過,我要告訴你們一個事實,這五十萬元的果子不合格,并不是涼水井金橘品質出了問題,而是我們在收購過程中出了問題,也就是說,有人鉆空子,用劣質產品冒充涼水井金橘導致品質下降。這是我工作疏忽造成的后果,我必須為此承擔責任,必須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哪怕是一顆苦果也得吞下去。我們涼水井人確實迫切需要賺錢,可是我們不做一錘子買賣,而是需要長久地賺錢,堂堂正正地賺錢,所以,不能賺的錢堅決不賺!寧可銷毀不合格產品,也必須對消費者負責,絕對不會讓它流入市場破壞了涼水井金橘的美譽,侵害了消費者的利益。

記者:好,壯士斷腕,有氣魄!你們的舉動,讓我想起了當年同仁堂銷毀不合格藥品的事來,百年之后又重演,太令人興奮了!

黃井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同仁堂銷毀了不合格藥品,才做成了百年老店。我也希望今天的壯士斷腕,能給涼水井打造出一塊百年優質金橘品牌。

記者:哎,這位美女,請問你與黃總是什么關系。

莫秋月:啊,我……我是他公司的……

黃井生:啊,她是我的重要合作伙伴。別看她年輕,可是金橘種植專家,是我們涼水井金橘產業的技術權威呢。

莫秋月:哪里!哪里!我只是個畢業不久的大學生,沒有實踐經驗,一切都在學習階段。

記者:謙虛,美女,你太謙虛了。請問黃先生,你們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黃井生:當然有打算。接下來就是成立農村經濟合作組織,實行標準化生產,實現規模經營,注冊名優商標,打造名優品牌,讓消費者吃到放心的優質金橘。我打算轉讓省城的公司,一心一意回涼水井經營金橘產業,我相信,只要做好了,肯定會成功!

記者:好!在誠信稀缺的當下商場,你們可算另類了。你們的行為像一股春風,吹出了商場一片希望的綠茵,你們一定能成功!請大伙給他們鼓掌!

記者采訪完,黃井生下令鏟車將貨柜車上的金橘鏟起來,全部鏟到指定的處理池。記者們又是拍照,又是錄像,忙得不亦樂乎。

吃罷午飯回到賓館,莫秋月問黃井生,下午干什么?

黃井生說,好好睡一覺,我已經好多天沒睡好了。

莫秋月說,我也是,這些日子心里不踏實,老是睡不著,困死了。

黃井生回到自己房間,倒頭便睡。直到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響起,才從睡夢中醒來。睜眼一看窗口,天已經黑了,外面的燈光透過厚厚的窗簾隱隱射進來,有些朦朦朧朧看不清房里的物什,于是,開了燈接電話。

你好,我是黃井生。黃井生的嗓音有些嘶啞地說。

井生哥,我是秋月,你醒了吧?

呵呵,不好意思,是給你的電話聲叫醒的。天都黑了,你怎么不早叫醒我呢?

我見你太累了,想讓你多睡一會,沒忍心叫你??煜聵浅燥埌?,我在大堂等你。

請稍等,我馬上就下來。

黃井生急忙穿好衣服,又洗了把臉,趕忙下樓到了大堂。莫秋月果然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等他了。見黃井生走過來,急忙站起來,問道,井生哥,晚上吃什么?

事情辦妥了,壓在心頭的石頭落了地,應該好好慶祝一番。

什么?損失了五十萬元,還有心思慶祝?

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走吧。

黃井生把莫秋月帶到一家瀕臨珠江的餐廳,點了好幾個廣州名菜,又開了一瓶紅酒。莫秋月不太會喝酒,只喝了一小杯,就桃花上臉,兩腮飛霞了。黃井生一個人把一瓶紅酒全部消滅掉。走出餐館的時候,他們才發現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下午那一覺睡得太扎實,睡的時間太長了,晚餐又喝了酒,腦子異常興奮起來,沒有了半點倦意。兩個人好像有默契似的,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剛來廣州那晚散步的濱江步行大道上。

開始,兩個人默默地走在鋪著花崗巖石板的步行道上,任由清涼的江風吹拂著面頰,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但是,彼此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在明顯加快,心照不宣地預感到他們之間將要發生點什么,氣氛稍稍有些顯得沉悶和局促。

黃井生機械地朝前邁著腳步,兩眼余光不時窺視莫秋月的表情,像要重新認識她似的。雖然他們都生長在涼水井,小時的關系也很親密,可是,他當年逃婚離開家鄉的時候,莫秋月才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后來每次回家,都像匆匆過客,莫秋月又在學校讀書,很少見到她。即使見面,莫秋月也對他極不友好,漸漸地變得疏遠了。這次,涼水井的金橘產業把他們綁到了一起,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彼此之間卻有了深層次的了解。而今的莫秋月已經成了他的重要事業伙伴,甚至是金橘產業的重要依托,驟然間覺得這個女孩長大了,尤其是廣州這些天的左右相伴,黃井生越發對她另眼相看了。黃井生是個年過三十的“鉆石王老五”,但是,他的感情歷史并不是一片空白,只是幾次感情都沒成功而已。當年逃婚來廣州闖蕩,進工廠打過工,上建筑工地賣過苦力,在街頭擺過攤,甚至差點又重蹈父輩的老路下礦井挖煤,還被聯防隊當成“三無”人員送進“收容遣返站”。一句話,該吃的苦他都吃過一遍,該遭的罪他都扎扎實實地遭過一遍。其間,他曾發瘋似的愛過一個女孩,可是,因為貧窮一直未敢向心儀之人坦露心跡,一場暗戀隨著時間的流逝無疾而終。后來回到省城學做生意,慢慢地生意做起來了,追求他的女孩多了,可是大多都是沖著他的身家和財富而來,真正的愛情卻離他遠去,令他對愛情漸漸失去了信心。莫秋月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扔進了死水微瀾的湖面,在他干涸的心靈激起了陣陣漣漪??墒?,礙于自己與春花的那段糾葛,他又顧忌重重,不得不壓抑內心的情感。莫秋月在他身邊慢慢前行,一頭秀發又黑又柔,微風輕輕吹拂,有如一道瀑布在腦后流淌。因為酒力的緣故,她的臉蛋艷若桃花,兩眼水汪明亮,平靜而又隱藏著淡淡的憂郁,嘴唇輕抿,線條分明而柔和,微風帶著她淡淡的體香卷入鼻底,讓他立刻涌出了眩暈的感覺。恰好,莫秋月也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對,又立刻避開。莫秋月的臉色更加嬌艷,有如早晨的漫天朝霞。他們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呼吸急促起來,不敢再看對方。

這一悄悄對視,也把莫秋月的芳心攪亂了。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還沒正兒八經戀愛過。只依稀記得在大學的時候,好像對一個男孩動過心。家庭狀況養成了她含蓄要強的性格,她不敢輕易流露內心感情,害怕遭受傷害。相思了一年左右,那個男孩在某一天挽著另一個女孩出現在她面前,她才明白自己已經永遠錯失了一次愛和被愛的機會。從那之后,她關閉了自己的情感之門,拼命學習,企圖用知識武裝自己,先改變自己的現實命運,再考慮愛情。令她萬萬料想不到的是,雖然她的成績拔尖,也自信練就了不少真實本領,可是,畢業之后還是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吹侥切┘彝ケ尘昂?,學習成績遠遠不如自己的同學一個一個輕而易舉就進了令人羨慕嫉妒恨的理想單位,她的心幾乎涼透了,對前程、對愛情悲觀到了極點。在人生最黯淡的時候,黃井生出現了,悄悄啟開了她封閉的事業和情感之門。孩提時代,她對黃井生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她和姐姐幾乎就是他的小尾巴,她跟他撒過嬌,跟他胡鬧過??墒?,自從發生了逃婚事件,姐姐又賭氣遠嫁湖南落了個凄慘結局,母親幾乎每天都要詛咒黃井生一次,她對黃井生的印象也完全改變了。他成了她心中壞男人的典型,跟著母親和姐姐怨恨他。因為金橘樹上保鮮,她才得以零距離走近他、了解他。沒想到,黃井生的所作所為給了她一次強烈的心靈震撼,令她猛然發現,其實黃井生還是兒時的那個井生哥,還是那么熱情、那么質樸、那么有智慧、那么有胸襟,甚至比那個日漸遙遠、熟悉而又陌生的井生哥變得更加持重老成,更加有擔當了。她開始暗暗責怪自己,自己這么多年對他的怨恨,都是受母親的影響,對他非常不公平,甚至是在傷害他。逃婚事件本來是榮光伯與母親亂點鴛鴦譜造成的悲劇,為何板子要打到井生哥身上呢?他不愛姐姐,為什么要把他們捆綁做夫妻呢?他為什么不能逃婚呢?自己不也一樣,堅決拒絕嫁給母親和大姨給她找的那個城里男人,還逼得母親上演了一場喝農藥的鬧劇嗎?她終于理解。完全諒解了黃井生,覺得他當年不逃婚才是錯誤的。漸漸地,黃井生這個名字連同他這個人,開始像電腦芯片一樣,植入了她的心中。尤其是今天上午,隨著五十多萬元的金橘果倒進池子,她的靈魂戰栗了,她似乎看到了一座巍巍高峰正在緩緩升起,她與他共同書寫的傳奇故事正在緩緩拉開序幕……

不知走了多久,莫秋月感到有些熱了。恰好黃井生也發現她額頭冒出了汗珠,于是停下了腳步,遞給她一包紙巾。

秋月,你額頭冒汗了,找個地方歇歇吧。

好吧,那邊草坪上沒有人,比較清靜。

莫秋月掏出紙巾擦了一把汗,然后羞澀地一笑,默默走到草坪里的一棵樹下坐下來。黃井生緊跟而來,遲疑了片刻,坐到了她身邊。

井生哥,你看,天上的月亮圓了。莫秋月無話找話地說。

真的,月亮好圓。黃井生急忙應和。

井生哥,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躲在田野看月亮的事嗎?

記得,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那年,秋月才十歲。呱嗒嫂給她定過任務,每天放學回家,必須摘滿一背簍豬草,完不成任務就得頭頂裝滿水的臉盆拜神龕。那天放學晚了,一幫孩子又纏著她跳了一會繩,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而背簍卻是空的。她嚇得不敢回家,走到村口稻田的水塘邊拼命采摘豬草。雖然天空明月如水,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晝,但是,風吹樹影陰森森地嚇人,秋月禁不住嚇得哭泣起來。正在這時,井生哥打著手電找她來了,她一見井生哥,就撲在他身上痛哭起來。黃井生安慰了她一陣,掏出兩個烤熟的熱紅薯,要她坐在草坪上吃,他去給她摘豬草,等紅薯吃完,背簍也填滿了。井生陪她坐在水塘邊,看著水塘里的月亮,給她講月亮婆婆的故事,忘記了回家……

黃井生和莫秋月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感到往事很溫暖,同時又摻雜著淡淡的傷感。不知不覺,莫秋月的眼眶里閃爍出了晶瑩的淚花,暗暗嘆息了一聲,回頭看著黃井生說,井生哥,雖然那時家里很窮,日子過得很苦,可是我們卻那樣天真快樂、無憂無慮。人要是永遠長不大該多好??!

傻姑娘,人怎么能拒絕成長呢?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不成妖怪了?

井生哥,你又取笑我了。莫秋月不好意思地笑了,井生哥,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明天上午還得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辦完事就打道回府。

還有什么重要事要辦?

呵呵,現在保密,留下點懸念給你去猜。

不講就莫講,我才懶得去猜呢。莫秋月嬌嗔地瞪了黃井生一眼問道,井生哥,你下午對記者講的那些話都是當真的嗎?

當然當真。我也許不敢保證自己全部講真話,但是絕對不會講假話。

你真的要轉讓城里的公司回涼水井重新創業?

這還有假嗎?

為什么呢?

因為回鄉創業比在城里做生意合算,更有前途,做好涼水井的金橘產業,比做好建材生意更有價值。如果打出涼水井金橘品牌名聲,就不僅僅是賣金橘賺錢了,還能帶動果品加工業、服務業等相關產業鏈的延伸。憑我多年的商場打拼經驗,涼水井金橘完全可以做出一篇生態農業的大文章。面對如此有挑戰、有前景的事業不做,卻守著城里那個沒法做大的小公司,不是傻嗎?

黃井生說得莫秋月熱血沸騰起來,她在大都市讀了四年大學,見過太多的學長的現實狀況,知道如今城市的就業形勢。依她目前的狀況而言,就算能在城里順利找到一份工作,也只能拼命加班做上班狗,每月掙個兩三千元糊口而已,一生難逃蟻族和房奴的悲催命運。至于事業和人生價值,恐怕是永遠是那片只可仰望的星空。她害怕一輩子這樣生活下去,她相信大多數年輕人都不喜歡這種人生,所以,她一直覺得媒體和官員們責怪大學畢業生就業好高騖遠,不愿去基層工作,都一窩蜂地往都市扎堆太不公平,其實是冤枉了年輕人。年輕人往都市扎堆,是因為年輕人的生存、發展空間太狹小,找不到自我發展的空間,基層和鄉村有他們的立足之地嗎?如果涼水井的金橘產業像黃井生描繪的這樣前景輝煌,她還有什么理由去都市扎堆湊熱鬧?黃井生能押上自己苦苦打拼來的全部身家冒這份風險,她莫秋月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學生,又有什么理由逃避呢……

秋月,在想什么呢?黃井生見莫秋月沉思不語,輕輕問了一句。

啊,我在想……莫秋月如夢方醒似的看著黃井生,然后緊握拳頭,宣誓般地說,井生哥,我決定跟你一起創業,無論成敗都要堅持到最后,好嗎?

那是必須的。涼水井太需要你了,有你合作,我心里有底氣。

又取笑我了,我可沒那么大能量。

不,秋月,你……你其實是個……是個……

我是個什么?莫秋月悄悄笑了。

你是個……

是什么,講??!

你是個有理想、有文化、有技術,非常善良、非常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有那么好嗎?

不,比我講的還要好。我曉得,我們家欠你們家太多,尤其是我對不起春花。不過,我也不是故意傷害她,只怪我當年年少不懂事,不會處理問題,干出了那件荒唐事?,F在想起來,腸子都悔青了,如果換到今天……

如果換到今天,你一定會和我姐結婚,好好過日子,是嗎?

啊,不是這意思……黃井生急忙搖頭否定,你是曉得的,我一直把春花當親妹子,接受不了那種角色的轉換。不過,換到今天,我肯定不會逃婚傷害春花,會和春花解釋清楚,與她一起去做老人的工作……

你急什么?陳年老皇歷了,誰還跟你計較?看見黃井生一副著急相,莫秋月開心地笑了,其實,我姐早就原諒你了。她親口跟我講過,她走到今天這地步,都是她自己拿自己的幸福賭氣造成的,跟你沒有關系。喏,她要我把這個還給你。

莫秋月掏出了一個信封,在黃井生面前晃了晃。

這是什么?黃井生有些疑惑地看著莫秋月手里的信封。

銀行卡。莫秋月從信封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這是你匿名寄給我姐的十萬元錢,她一分也沒動,全部存在這張卡里,要我找機會還給你……

她……怎么知道是我匯的款?

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嘛。在她的親朋好友中,除了你,誰會匯這么多錢給她?恐怕想寄也沒這個能力吧。

這……春花也是,我是真心想幫她的……

我姐其實是個很要強的女人,我們應該尊重她、理解她。不過還好,她已經答應回來種金橘了,只要我們的事業成功,她會慢慢好起來的。井生哥,這錢你還是拿回去吧,想幫她,今后有的是機會。

莫秋月把銀行卡塞進了黃井生手里。黃井生的心劇烈顫抖起來了,淚水立馬模糊了雙眼,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莫秋月嬌小柔軟的小手。莫秋月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出來,反而與他緊緊相握了。四目終于坦然地相對了,目光一碰,立馬迸射出耀眼的火花。莫秋月的臉紅了,黃井生的心醉了。不知不覺,兩人漸漸靠近,最后緊緊相抱,沒有任何言語表達,兩張嘴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黃井生起了個早,打電話把莫秋月叫醒。有了昨夜的表白和纏綿,他們的關系已經由合作伙伴變成了戀人。相依相偎去街上吃了早餐,黃井生便拉著莫秋月上街逛書報攤。廣州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在顯要位置刊登了昨天銷毀不合格金橘的報道,有兩家影響很大的報紙還以現場報道和專訪形式推出了整版專題。黃井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刊登了他們消息的報紙,就掏錢掃攤全部買下來,買了上千份才作罷。然后請了個的士,把報紙拉回酒店,全部塞進車子后備廂里,便退房準備回家。

井生哥,你買這么多報紙,到底要干嗎???上車后,莫秋月輕輕靠在黃井生身上,仰頭看著他,有些不解地問。

當然有用,有大用場呢。黃井生在莫秋月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說,這些報紙能幫助我們打造金橘品牌。

買報紙與打造金橘品牌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有關系?這可是一劑療治人心的良藥。這次這些“不合格”的金橘,肯定是涼水井人悄悄收購劣質金橘以次充優造成的。打造果品,得先鑄造人品啊。我要把這些報紙送給所有種植戶和父老鄉親看,讓他們知道弄虛作假、敗壞誠信的危害有多大,不但害了我,同時也在傷害自己,傷害整個涼水井,毀滅他們的未來。只有涼水井所有人都像愛惜自己生命一樣來維護涼水井的金橘,我們的事業才有成功的把握。

啊,我明白了。

當然會明白,秋月是哪個,高智商呢。

你這個人啊,心眼太多,不宜深交。

是嗎?可惜有點晚了。

黃井生又狠狠親了莫秋月一口,莫秋月開心地大笑起來。黃井生一扭鑰匙,腳踩油門,一手掛擋,車子馳出酒店,匯入了街道的車流,把莫秋月銀鈴般的笑聲灑滿一路。

黃井生和莫秋月回到涼水井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中午了。他們凌晨回到鄉政府,等到上班時間找到鄉領導,通報了廣州之行的情況,然后把大部分報紙留在鄉政府,請鄉領導安排人分發給所有金橘種植戶看,然后帶著剩下的報紙回涼水井。

黃榮光已經在家里準備好了豐盛的午餐,并遵照黃井生的囑咐,請來了村干部、呱嗒嫂、黃七公等相關人員吃飯,在院子里擺了三大桌。

黃井生和莫秋月剛進院子,大家就圍上來問長問短。黃井生請莫秋月向大伙匯報廣州之行的情況。莫秋月講述了在廣州銷毀不合格金橘的經過,眾人一齊驚叫起來,黃榮光差點急暈過去,拉住黃井生的手,焦急而又心疼地問,井生,你怎能做這樣的傻事呢?損失五十多萬元,你哪來那么多的錢賠?

爸,不要著急,我已經決定處理城里的公司和房產,湊上幾百萬元沒問題,這五十萬元就當交了學費買個教訓吧。

什么?你要轉讓城里的公司?那可是你十年的心血啊。

爸,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涼水井的前途比城里要更光明呢。

榮光,不要責怪井生。黃七公上前緊緊握住黃井生的手,激動地說,井生,壯士斷腕,有氣魄,像個干大事的人??磥?,涼水井真的要換風水了!

鄉親們,聽我講幾句。黃井生站在眾人前面朗聲說起來,這次金橘出事,不是果品問題,而是出在人心上。據專家分析,有人把外地劣質果摻進了涼水井金橘里面,敗壞了涼水井金橘的品質和聲譽。這叫什么?叫做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我忍痛損失這五十多萬元,就是為了挽回涼水井金橘的聲譽。如果我們不吸取教訓,不共同維護涼水井金橘品質,損失的就不止這五十萬元了,而是所有種植戶的百萬元、千萬元,甚至毀掉整個金橘產業,我們又將回到過去的老路上去!我和秋月在廣州買了報道我們銷毀劣質金橘的報紙,送給大家好好看,今后不要再做害人害己的事了。

莫秋月立馬給在座者分發報紙,呱嗒嫂端著一盆菜走了出來,笑嘻嘻地說,不要黃天白日講瞎話,同樣是金橘,哪里種的不一樣???

媽,你懂什么?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風物,不同地域、不同土質和氣候條件,用不同標準種出的金橘,品質是不同的,糖分、微量元素的含量,還有農藥殘留量都不一樣。

哈哈哈……呱嗒嫂大笑起來,什么這含量、那標準的,換到大饑餓年代,干狗屎都吃得下兩坨。

呱嗒嬸,金橘要進大超市和出口才賣得起價錢,質量不合格,沒有良好信譽,如何進得去?我們總不能放著能賺大錢的高端產品不做,偏偏去做出力不賺錢的地攤貨吧?

呵呵,講得好,有道理,有道理。我端菜去了。

呱嗒嫂笑著又進了廚房。

是哪個缺德鬼干的好事?把他揪出來,要他賠償全部損失!性格急躁的王大清拍著桌子高叫起來。

對,有種自己站出來,老子不把他撂進涼水井灌一肚子涼水,算我沒本事。滿臉絡腮胡子的莫正全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肌肉,像要跟人決斗。

這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讓他受到懲罰。

對,查,一定要查……

大家情緒激動起來,宴會變成了聲討會。

好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大家先喝酒,吃飽喝足了好好照顧涼水井金橘。來,我先敬大家一杯。

黃井生怕破壞了酒宴氣氛,站起來舉起了酒杯。眾人一齊歡呼碰杯,氣氛開始歡快熱烈起來。

酒過三巡,大伙喝得興起,突然,外面傳來了呱嗒嫂的呼天搶地聲。這時大家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呱嗒嫂和秋月不見了。

發生什么事了?黃井生驚問。

好像是呱嗒嫂在哭鬧。黃七公搖著頭說,是不是又逼秋月去相親了?這個呱嗒嫂,什么時候才能消停?

呱嗒嫂的哭鬧越來越兇了,黃榮光要大家繼續吃喝,他出去看看。黃井生沒有看到莫秋月,也要跟著出去。眾人見黃榮光父子倆出去了,都一窩蜂地跟了出去。

黃七公只猜對了一半,涼水井邊,呱嗒嫂又在跟秋月鬧得不可開交。不過,不是逼秋月去相親,而是因為劣質金橘果的事。

剛才,呱嗒嫂聽了莫秋月和黃井生的話,又見群情激憤,要揪出弄虛作假者,一下就慌了神。趁大伙不注意,她悄悄拉著秋月出門往自己家里走。走到涼水井前,莫秋月有些不耐煩地問母親,媽,你拉我出來干什么?

有事,媽有大事和你商量。呱嗒嫂神秘而又慌亂地湊近秋月耳朵說,井生真的損失了五十萬元?

這還能騙你?莫秋月拿著一張報紙說,你看,上面還登著照片,你看這張照片,這是井生哥,這個是我。

呱嗒嫂接過報紙看了一會,突然扔掉報紙說,報紙上的話不能全信。哎,秋月,你給娘交個底,這個摻假之人是不是查得出來?

一定要查出來,不但要他賠還井生哥的損失,還要取消他種金橘的資格。要不然,涼水井非毀在他手上不可!

不要,不要……秋月,你能不能求求井生,叫他莫查算了?

這怎么可能呢?井生哥不查,鄉親們都會查的,我也不會放過他。

不要,不要,千萬不要……呱嗒嫂連連搖手,嚇得臉色慘白。

媽,你怎么了?莫秋月突然明白了,于是低聲而嚴厲地問,媽,說老實話,這事是不是跟你有關?

我……我……呱嗒嫂漲紅了臉,囁嚅了半晌,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井臺上。秋月,你還記得那天媽在這里洗被子,你從鄉政府回來,給了媽一個信封,信封里面裝著五千元錢嗎?

記得,那錢不是舅舅還你的嗎?

不是,是你舅舅從外地收了一批低價金橘,我當成涼水井金橘賣給了你榮光伯,那是你舅舅給媽的分紅款……

媽,你……你……莫秋月愣了,接著氣得嘴唇發起抖來,你怎能為了五千元,干這種缺德事呢……

媽沒想到后果會那么嚴重,這該怎么辦啊……要不,我把五千塊利潤賠給井生……

人家損失了五十多萬元,你賠五千元,這個折扣打得太大了吧?

那……怎么辦,總不會把媽拉出去槍斃法辦吧?

媽,既然是你干的,就得好漢做事好漢當。莫秋月一把抓住呱嗒嫂的手,用力往黃井生家拉,走,去井生哥家,當著眾人的面把事情講清楚。

秋月,不能去,不能去……這樣媽這張老臉往哪放啊……

自己做錯了事,就得自己承擔責任。這事必須去講清楚,要不然,你叫我今后如何跟井生哥合作?我哪有臉在涼水井待?

不去,不能去……

去,一定要去……

母女倆在井邊爭執拉扯起來。呱嗒嫂急了,又拿出了撒手锏,坐到地上捶胸頓足大哭大鬧起來。

秋月啊,你這個不孝妹仔,要我去出丑,不如讓我去死。我要喝農藥,我要跳井,我要上吊,我沒臉活了……

黃井生一行來到涼水井邊的時候,呱嗒嫂正吵著要回家拿農藥,秋月拉著不讓走,正鬧得不可開交。黃井生急忙上前拉開秋月,問她,秋月,怎么不吃飯,跑到這里來惹嬸生氣?

井生哥,我沒臉見你了……秋月委屈地哭起來,那些劣質金橘是我媽摻進去的……

這……黃井生一時啞口無言,目不轉睛地瞪著呱嗒嫂,嬸,不會吧?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呱嗒嫂色厲內荏地嘟囔著。

呱嗒嫂,你……你怎么能這樣做?王大清氣得嘴唇發抖,指著呱嗒嫂的鼻子說,我真想揍出你的屎來。

看來,你就想灌一肚子涼水了。莫正全擼起袖子,就要抓呱嗒嫂。

王大清和莫正全的呵斥,又引發了眾人的一番憤怒聲討。

我……我有罪,我悔過……呱嗒嫂突然雙膝落地,給大伙叩起頭來。我不曉得外面的金橘和我們涼水井的不一樣,我只想賺點差價,哪曉得闖下這么大的禍……五十多萬元的損失我哪賠得起,不如喝瓶農藥……我不活了,沒臉皮活了……

嬸,快起來,不要這樣。黃井生急忙把呱嗒嫂拉了起來,事情已經處理好了,今后不要再干這種傻事就得了。這事我也有責任,沒有把好收購質量關,責任就由我擔了,就當交了學費,買個教訓。話說回來,這也未必是件壞事,你給涼水井所有人敲響了一記警鐘,如果我們不誠信,為了眼前小利敗壞涼水井金橘的聲譽,就等于自殺。

不,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該還你的錢我今后慢慢還。

呱嗒嫂,債當然要還,我可以給你出個還債的主意。黃七公神秘兮兮地說。

七公,怎么還?呱嗒嫂擦了一把淚抬起了頭,五十多萬元,把我殺了賣肉也還不起啊。

你是真的糊涂,還是裝傻?黃七公舉起拐杖,指了指并肩站在一起的黃井生和莫秋月,意味深長地說,看,井生和秋月妹仔,像不像我們涼水井的金童玉女?讓井生做你的女婿,他還好意思要你還債嗎?

什么?不行!呱嗒嫂雙腳差點跳了起來,七公,你要我賣女兒還債?你出的是什么主意?安的什么心?真的是為老不尊!

好,好,就當我沒講,你就拼命賺錢去還債吧。黃七公搖了搖頭,站到黃井生身邊。

七公,你把話講清楚,要不然,我不放過你。呱嗒嫂又追了過來。

好,我把話講完,井生和秋月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我愿意給他們做媒,成就一對好鴛鴦。大家說好不好?

好!

眾人齊聲歡呼起來,把黃井生和莫秋月鬧了個大紅臉。但是,兩雙含情脈脈對視的眼睛,卻給了大家一個肯定的答復。

不行,我家秋月是要招郎上門給我養老的。

這還不好辦?榮光,你帶著井生一起上門招郎吧。讓呱嗒嫂還債,讓井生給她養老,大家說好不好?

莫正全把呱嗒嫂往黃榮光面前推了一下,呱嗒嫂一下沒站穩,扎扎實實落進黃榮光的懷里。

不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要呱嗒嫂帶女一起出嫁,把她抵押給榮光還債。

你們一個個發癲了,拿老娘來窮開心。呱嗒嫂跳腳大罵起來。

媽,吃飯去,不要在這丟人現眼了。

莫秋月紅著臉,拉著呱嗒嫂朝黃井生家里跑。

走,繼續喝酒去,今天這頓酒,就當作一老一少兩對冤家的定情酒了。

黃七公又舉著拐杖大叫起來。眾人一陣歡呼,追著呱嗒嫂母女,朝黃井生家蜂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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