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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車,我老家

2017-10-22 06:11王勇英
廣西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門樓祖宗曾祖父

王勇英/著

大 車

我的老家在博白東平,一個叫大車的山村。

初中離開老家到南寧讀書,后來再轉回東平鎮中心校。高中階段先后在南寧和博白就讀,大學在南寧讀,畢業以后在南寧居住。

學生時代,從南寧回東平老家還沒通高速,坐班車走二級路要八九個小時,從南寧回老家,一路暈車,到了家,在山野中一走,吹一吹山風,喝幾口泉水,精神就清爽了,而從老家到南寧,暈八九個小時到達之后,要兩三天才緩過神來。畢業以后,每年春節、清明節這些傳統節日,人多車堵,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要加入洶涌的回鄉人潮,擠車回家。

現在,南寧到玉林有高鐵,南寧到博白也有火車,回家方便了,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渴盼著回去?,F在的老家,舊村老房古樹紛紛倒塌,老人們陸續不在了,現在看到的老家是全新而陌生的,林立的高樓取代舊的村場,也占去原來的田野,人們紛紛從村子里搬出來,涌到馬路兩邊,房子擁擠著緊貼著。山上幾乎全是速生桉的鬼影,再無往昔那種林深木茂、山花野果的風景。

記憶中的故鄉,就像照片上的這樣:博白縣內最高的瑪肚嶂山穩穩地坐落在大車的盡頭,左右伸出兩條高聳的山帶,把整個大車環攬在懷里,山帶之中一片平野,土地肥沃,流水充足。村莊依次順著山帶挨在山腳處,也有一兩個小村子,一兩座古老的城堡坐落在田野之中。一年兩季水稻,田野幾乎常年都種著莊稼、蔬菜瓜果,只有十月禾收割之后,開春之前,大部分田野有短暫的閑落休整,悶一下冬,之后又是一片生機。

那個睡在記憶深處的故鄉,靜靜的,萬般美好。

在內心深處只有以前那個高山綠樹,隨處可見的瀑布、泉水、溪流,河里有游魚小蝦的家鄉,只有那個青青稻田,有泥墻黑瓦,古老城堡與老樹的家鄉……

童年時的老村,每一條小巷,每一戶人家,每一個人,他們的笑容,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姿勢,甚至他們許多對話,我都記得。我總是有特別的能力,讓眼前看到的那些高樓從視線消失,在同樣的位置讓過去的泥房老樹、河流田野一一恢復。在那個時刻, 我就像一個擁有魔力的民間巫師,用意念和想象力在回憶的空間作圖繪畫,還原故鄉。

大車20世紀80年代初的模樣

廳 廈

我們村叫大龍田,客家方言叫起來就特別有趣:燙田或踏田,有些人的語氣稍為特別些,聽起來又叫“它田”,“它”字讀去聲,音尾拉得很長很長。

它田坐落在背夫嶺腳下,山嶺呈豐滿的乳房狀,樹木濃郁,山上的樹是全村公眾樹,私人不能砍,據老人們說關系到村里的風水,在這種風俗傳統下,山頭的樹木得以保存。

泥墻瓦屋的一個大村莊臥在山旁樹下,左右兩邊是田野,村前一條河流,然后又是田野。我們村隔著河流、田野與六一塘村相望著。

六一塘村,我們客家話叫起來就成了壘塘村,“壘”的客家方言發音跟裝魚的竹撈是一樣的,每當說起或聽有人說壘塘村,我便想到裝滿了魚的竹撈。

我外公是壘塘村的,站在我們村廳廈大門前,就能看到在河流和田野那頭的壘塘村,兩個村子的廳廈大門遠遠地相向錯開著。

客家話中的廳廈就是祖宗堂,也叫村祠。

據史記載,我們大車的客家人是古時候從中原遷來的, 由于中原戰亂,自東晉年間開始先后有五次大舉南遷。我們村的祖先從福建汀州遷江蘇,再從江蘇遷來。不知道先祖們經歷多少艱辛曲折才走到這里,安居下來,形成現如今的村落風貌。

客家人的祖先是以家族的整體形式南遷,在漫長的南遷路中,族人們彼此團結、守護,客家人的骨血里具有很強的凝聚力與群體意識,其他族群很難同化,因而客家人的傳統習俗、文化得以完好傳承與保護。

客家人有極強的崇祖傳統,重視立祠、祭祖和修家譜等。在大車,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祖宗堂,里頭供奉著全村人的祖先。祖宗堂是村里所有建筑中最大氣的。但凡經過客家人的村莊,就算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村,就算住的是低矮的泥磚瓦屋,那個村莊的祖宗堂也會是最敞亮的,門頭屋檐也一定會用上好的木材,透出氣度,絕不會簡單建就。

我們村是個大村,村里的建筑分布跟大車所有客家村莊一樣,以祖宗堂為中心,各家民居左右排開。我們村祖宗堂左邊的叫這片屋,右邊叫那邊屋,在祖宗堂后面靠近山腳處還有一處叫上高屋。我們村的祖宗堂應該是全大車最大氣的,從廳廈大門到安放祖先牌位、供放香案的那一級殿廳,一共有四級殿廳、三個天井。大門之前不許起房屋,只有一塊照壁,在最后那級殿廳和天井相接處,左右通有巷道,各通向上高屋和那邊屋,從上高屋的巷道走出去,轉一個彎也能通向這邊屋,走到村外。在第一級殿廳和天井的左邊有一條巷道,通往這邊屋;在第二級殿廳和天井的右邊有一條巷道,通往那邊屋。其中第三級殿廳最寬大,長度也比其他長一倍半,通常村里人去世,棺材和尸身放在這一級殿廳,親人們也陪在這里守孝,做法事。

祖宗堂既是祖先們靈魂的居所,人們在精神上有尋求護佑的依靠,但同時又有些害怕這里,天黑之后,這里安安靜靜的,小孩子一般不敢到這里來玩,民間傳說,過世不久的人,鬼魂會從山上的墳地回來,可能會撞見。

在祖宗堂的左邊,隔幾間屋子的地方還專門建了一個叫花廳的側殿,將近過世的人從家里搬出來,先放在花廳?;◤d大門與廳廈大門并排著,一進門,有一個大大深深的天井,天井左邊是一條露天巷道,天井右側是一間很大的臥屋,大門大窗,光線充足,只是因為這里是安放將近過世的人的處所,又離祖宗堂的祖先有些遠,聽說牽引靈魂升天的白鳥就是飛到這里來引魂,平時少有人跡。只有誰家將有人過世,那家人才會有人來輪流陪守一兩天,即使陽光再充足,這里也是生離死別的地方,充滿了悲傷與陰森的氣息。膽小的人,在大白天也不敢從這里走過,天色擦黑時連花廳大門外的空地都不敢靠近。

然而,在花廳天井盡頭處卻安放著一個大石磨,全村有幾個大石磨,其中一個居然安放在這里。逢年過節,家家戶戶做米粑,婦女們都要磨米粉或豆漿,人多時,人氣就會把花廳的陰氣驅散。我是在一次過節前跟奶奶去那里,才敢走進花廳看看,那里擺有一張木板、一張板凳。

也是那次我才知道曾祖父以前住在花廳旁邊的房子里。曾祖父是有名的中醫,關于他的傳說有很多,爺爺、爸爸、叔叔還有村里的老人們經常說到關于他行醫的各種故事。盛傳秧地垌村有一個人的孩子病重,四處求醫無果,那孩子的父親抱著孩子來村里找我曾祖父,傳奇的是那時我曾祖父已經被抬到祖宗堂的三殿廳。別人都是咽氣了才放進棺材,他卻與別人不同,要先躺進棺材里?;煦缰畷r,那個父親抱著快要病死的孩子來了。聽說我曾祖父還沒斷氣,只是先躺進棺材,便不顧忌諱,到棺材前來求曾祖父無論如何也要在咽氣前給他兒子看看病。躺在棺材里的曾祖父臨死前接診這個病人,給他開出一副很猛的藥,有大量石膏,這和以前診過的醫生所開的藥完全相反,那個父親慌了,生怕老醫生腦子不清醒開錯了藥。曾祖父大喝一聲,如果不用他開的這副藥,那娃兒可能比他死得還要快。那個父親按藥喂下,病兒奇跡康復。這也成為曾祖父從醫人生中的一大傳奇故事。

然而,我從奶奶那里聽到的關于曾祖父的故事卻是另一個樣子的。曾祖父過世前我爺爺和他的兄弟們輪流守護,奶奶餐餐送飯菜。奶奶瘦小,膽子也小,曾祖父脾氣大,說話聲音像打雷,又愛吃肉。奶奶說,一般快死的老人應該沒有那么好的胃口,吃得不多,尤其是油膩的菜,可是曾祖父偏偏胃口好得不得了,餐餐要有肉,有一餐肉不夠吃,便大聲喝起來:“肉呢——這么少,我還沒死?!蹦棠棠7轮娓傅穆曇?。曾祖父這一喝可把奶奶嚇得不輕,她端著空碗回去加菜,走到花廳的天井又聽到曾祖父的喝聲,嚇得一哆嗦,摔了一大跤,爬起來趕緊走。奶奶跟我說這個故事時,曾祖父已經去世很久了,可她說有時候從花廳走過,耳膜響響,好像還聽到曾祖父大聲問她:“計煮好飯眠?得食飯眠?”(計:客家方言語氣詞;眠:嗎)

我覺得曾祖父很有趣,一個醫術高明、愛吃肉、聲音大得像打雷、有時候脾氣可能有點壞的老醫生。還有,他的膽子很大,住在緊挨著花廳的房子里,不過,他是醫生,救死扶傷,見慣各種生死病人,自然也就不怕躺在花廳里將去的人。

后來我從花廳大門外走過,都遠遠看到曾祖父住過的花廳旁邊的那間房子,之后也不再那么害怕花廳了,終于有一天我自己一個人也敢從花廳的天井邊走過。

花廳的那條巷道繞過石磨臺,上幾級臺階,就與一條小巷相連,一轉就到我家樓前,再轉就走到通往門樓的那條直巷。

村子中的巷道四通八達,彼此相通,且整個村子的泥房間間緊連相挨,門窗的朝向多數統一。在一條巷道中,往往是這樣的景觀:一路走過盡是人家的門口或一路走去全是高高的屋墻,門口不會特別大,窗口也極少,且小,多在墻頭上方。

門 樓

古時候山里多匪,為了防匪進村搶掠糧食、財物,老家所有村莊幾乎都筑有堅實的圍墻,有錢的地主會筑高大的城堡,最有名的地主城堡有新城、老城、牛骨田。新城的城墻巨高無比,城墻面寬可以供一個成年人在上面躺著睡覺,這座城堡也是大車老家至今仍沒倒塌的城堡。沒那么富有的村莊便全村團結,用河石還有灰砂漿壘起高墻,筑一座村城,比如我們村。門樓的門關起來,祖宗堂的大門關起來,這邊屋、那邊屋還有上高屋幾個巷口的門都關起來之后,村子又成為圍墻之內的一座村城,村內四通八達,墻體屋瓦巧妙相接,在村中行走,不被月頭(太陽)烤曬,也不被雨水澆淋,總之不用戴帽不用打傘。旱天不愁飲水,有幾條山泉水也有溪水流經村中,雨季也淹不著,村里的水溝排水能力一流,再大的雨水灌進村子里來,轉眼之間就能排到村外的田地或河流道中去。如有匪來,大小村門關閉,人們可以一兩個月不出村莊半步。人們從高墻上的小窗觀察村外的敵情。土匪也常帶槍前來,以前村里有火粉槍,槍手隊伏在窗前,必要時開槍還擊,點射匪頭。這種槍戰打匪的故事,我只是從爺爺那一輩的老人口中聽說。在我出生之時,已是太平之年,傳說中村里所有的槍支全部上交政府。

各村不再需要厚厚的城墻防敵抵匪,人們開始嫌墻過高過厚,出入村子不方便,才從內往外破墻。

我們村的高墻也不例外地開始被人們推倒。

客家人的民居建筑多講究風水,祖宗堂前多立照壁,再有一口有活水左倒右出的魚塘。我們村的魚塘前還有一個打谷場,打谷場有前門后門,還有高高的圍墻,場內有一排房子,專門放糧食的。收割季,人們把禾谷收回來,拉牛拖碾脫谷,通常挑燈通宵,之后就是曬谷,晚上收回屋里放著,第二天太陽曬干了谷場再倒出來曬。小時候我們村里的孩子們繞著高墻走,捉迷藏、玩打仗,聞聲而難得見人??墒?,后來,村周邊許多墻陸續被推倒,打谷場的墻也被推平,只留下低矮的墻根。祖宗堂前的照壁也被推了,印象中那照壁做工精細,雕有許多圖案,是凝集了民間工匠們藝術精華的民間藝術品。當時的村民毀了多么珍貴的古物!記得那時我還小,站在已經被推平的打谷場附近的門樓上,遠遠看著一大群人在議論怎么推照壁,聽到他們說祖宗堂大門前沒有任何阻擋物才好,放眼看去一片開闊的田野。每每想起照壁,心疼,與祖宗堂一樣,有好幾百年,珍貴的古物,就這么被村里人粗暴地推塌。

門 樓

十多年前,南寧電視臺去我老家拍我的節目,拍攝點就定在村里的門樓前。門樓可以說是最具有客家民居村莊建筑特色之處。那時村里的老人三六叔公說,門樓已有幾百個年頭。

門樓在村里是很重要的標志性建筑,在客家人的村莊,祖宗堂、門樓是最重要的。祖宗堂是村里人靈魂的歸宿,可以說是客家人精神上的圣地??图胰藞F結,一村人都是同一個老祖宗,同宗同根,其實一個村就是一個大家族,村也就是一個家,門樓也就是家的門。對于外出闖蕩的人,從門樓出發,親人在門樓送別,算是出門了。人們自遠方歸來時,踏進門樓就是回了家。出嫁的女子,客家方言有出門之說,也是踏出村子的門樓就從此作別娘家,嫁出去了。娶進來的媳婦,從門樓走進來,就叫進門,從此是這個村的人。

在老家,但凡去一個村子走親戚,遠遠看村就先看到門樓,進村先從門樓進,離開從門樓出,才顯得大方、光鮮、明朗。通常,門樓是村子人氣最足的地方,閑時日里,人們坐在這里閑聊家常。夏天,門樓通風涼爽;冬天,門樓里頭的空地搭幾根老樹頭,從早到晚都有人來烤火,有專門來烤火的,也有路過坐下來暖暖手腳再繼續去干活的。村里的老人們最喜歡坐在門樓里,邊看孩子邊做些針頭線腦的活計。村里一對夫婦會生幾個孩子,孩子長大再成家又各生一窩,當了奶奶的老人就得同時帶看幾個娃,每天忙著做虎頭帽、小衣裳、布鞋子。老人面前多會擺一兩張竹搖床,搖床底下安根滾木,還小的娃兒躺在搖床里,老人一腳踏在滾木上,輕輕來回推踩,搖床輕輕搖著娃兒。會爬的繞在門樓里,丟一個笨笨的木頭人或一個手縫的粗布娃娃,小孩子們能抱著玩大半天。村里的孩子從小兄弟姐妹多,按照傳統,大的都會帶看著小的。就連家里養的土種狗也無比忠誠,守在小主人身邊,小孩子要是去河里或水塘里玩水,狗要么咬著衣服拖回來,要么跑回大人面前吠幾聲報信。

有人來村,從門樓一進一出,大家就都曉得誰家幾時來了什么親戚,幾時走,挑來了什么,又捎回了什么,清清楚楚。不從門樓走的,在眾人看來就是在閃,閃著來閃著去的人定有見不得人的事,背后里要遭人嚼舌頭。

小時候最喜歡在門樓里玩,人多,成群的孩子玩,天天像過節,還有很多大人在說古講今,有聽不完的離奇古怪事。婦女們買塊好看的頭巾,姑娘穿件好看的衣裳都到門樓里來展示展示,就連夫妻婆媳姑嫂之間的吵鬧也愛擺到門樓里來,當著眾人的面攤派,讓眾人聽聽、評理。有些夫妻打架,女人都逃到門樓才收腳,在那里有人幫著攔著,講開了就勸和。

就連榨茶油都在門樓前面的空地榨,榨好了茶油在門樓前分。不榨茶油的時候,那個用一截兩個大人手拉手才環抱得過來的大樹掏空做成的榨油槽就擺在門樓內左側廳,門樓栓桿、榨板、蓋和木樁靠著墻依次擺開。門樓頂上還搭有一個棚,上面放些公眾用的器材。大膽的孩子敢爬到上面去看,但是被大人看到肯定被責備,因為他們腳步不知輕重,跳來跳去弄落些灰塵來。

大人不喜歡灰塵,尤其是愛在中午太陽很好的時候燒水在家門前洗了頭發的阿婆、婦女、姑娘們,她們到門樓來說話、吹頭發,那些灰塵會落在她們洗干凈了的頭發上,拍打不干凈又得重新洗一次。特別是那些愛甩兩條大長辮子的姑娘,洗一次頭發很費事,弄出灰塵來的孩子肯定不被輕饒,跑得快的只挨一下罵,跑得慢的被逮著,屁股上少不得挨幾下。村里家家親,對惹事精們隨時能擺出輩分來代你父母教訓一番。然而,孩子們卻喜歡讓木棚弄下灰塵來,我也特別喜歡,陽光從瓦頂的亮瓦片穿下來,抬頭往上看,灰塵從那些陽光束中飄蕩過時,像霧一樣美,那不就是老人們講古的仙境嗎?我甚至期待從陽光染成彩色云霧的塵煙中看到仙人騰云駕霧而來呢。

從門樓進來的巷子,人多,熱鬧,但是記憶中,我曾經感受到過空寂無聲的門樓和巷子。

四歲左右,有一天,天蒙蒙亮我就起來了。就要過節了,村里人都會在過節前的這一天一起打掃,挑水沖水溝,去河邊洗鍋碗。我喜歡過節,也喜歡過節前村里人一起為過節做的這些事。頭一天我有了一把新掃把,八叔扎掃把時多扎了一把小一些的給我,交代我可以跟大家一起掃地。去年我只是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跑,沒有機會拿掃把,今年如果表現得好,說不定我也能拿起水勺跟哥哥姐姐他們一起倒水沖水溝。沖水溝最好玩,村里有一首歌謠,就是在過節前沖水溝時唱的,大家一起用客家話哼著:“開啦啦——開啦啦——大家擔水沖拉茶——”意思是,沖水啦,水聲嘩嘩地流,大家一起挑水回來沖干凈水溝里的垃圾。

我激動得早早醒來,拖著掃把,到門樓等著。心太急,盼天亮,就覺得大人們起得遲。在等待中,村子里安安靜靜的,我家的狗晚上不太睡覺,在二樓的陽臺上躺著守家。那時它老了,睡眠比我奶奶還淺,我剛打開門板門,就看到它站在門前搖著尾巴,在我下床的時候它肯定就聽到聲音了,我們家二樓房間的地板全是木板,走路有聲響。

老狗陪我到門樓,我坐在門樓左邊的木門墩上,它趴在我腳邊,抱著掃把玩了一會,然后就走到地坪那里,原來村里的狗都早早起來了。從門樓往前看,石板和大龍眼樹外面的田野被晨霧蓋著,往后面看,背夫嶺上的山根本看不清楚樹的影子,霧濃得很,都流到瓦頂上來了。那時候我很擔心,如果霧不散去,太陽會不會就不出來?太陽不出來天就不亮?村里人都睡著不醒,今天怎么打掃?

從村中我家老樓往下看到的舊房子

那個早晨的寂靜讓我害怕,我擔心村莊不會醒來而錯過過節前的打掃。許多年之后,我再次感受到這種可怕的寂靜,而那時,不是早晨,是中午時分……

2009年,有一天打電話回家,媽說,我家在村里的老房子后面倒了一堵墻,原來住在我家老房子的人都搬走了,不敢住。媽說,再下幾場雨,說不定老樓就會全倒了,想回來看看,拍照就快點回。第二天我就回去。那時我正著手寫弄泥的童年風景書系《巴澎的城》《弄泥木瓦》等。弄泥是我的小名,客家話的音譯。這幾本書是以老家客家文化為背景的,寫我童年的村莊、故事。在我的小說中,我家在村子里的老房子也是重點之筆。

書里的舊房子處于我兒時的模樣,只是,當我回到老家,眼見到它時,已經蒼老得讓我擔憂,木梯被蟲蝕得到處是坑坑洼洼,小心地走踏上去,到二樓的走廊站了許久。

小時候我和大姐、二姐住在二樓盡頭的這間。外公經常躺在這個位置的搖椅上慢慢地蕩著,哼著戲曲,時不時看看陽臺前面的瓦頂,從瓦頂上的太陽光看天色,什么時候下樓去灶屋做飯、喂小雞。我也經常在這里蹲下來,趴在磚欄的空格處往下看,跟別人說話。有一次我把頭伸進去,出不來,家里人想盡辦法也沒能把我的頭拉出來,卡了許久,最后我媽決定找人來拆磚。村里的工匠說,這可不好拆,要再去找水平更高的人看看怎么拆。家里人分頭去找人,我趴在這里等著。那時村里有一個遠嫁的阿娘帶著姑父和孩子回來探親,帶回很多餅、點心,她娘家的人正抬著吃的挨家走,發給村里的小孩子們吃。小孩子們聞風而動。那時還沒發到我家,看到好幾個小孩子從樓下的巷子跑去,打聽到有吃的東西后,我口水直流,叫他們等等我,一直收不回來腦袋的我居然在美食的引誘下奇跡出現,一縮,頭就收回來了,飛奔去討吃的。一直守著我的老狗也跟著我跑,遠遠見到我媽,她已經找到一個工匠來看怎么拆磚,媽猛地見到狗和我,驚訝不已。

回憶著這些往事,心里有些酸痛,樓下右邊的那一排泥房,也差不多倒了。爺爺、奶奶曾經住的房子是一個門進,有一米左右長的窄同子巷,入里一間是灶屋,左右各有一間側房,這三間房子留給了明叔,現在明叔一家還住在那里。窄同子巷早就倒了,旁邊那間村里公眾的碓房也倒了,堂弟們把老房子修繕過,其中一間單獨開了門,嬸帶著小女兒住,另兩間大堂弟和他老婆帶一個兒子住。周邊是一片斷墻的屋地。

我家在它鋪街另起了一棟新樓之后,全家搬出去,這棟樓留給爺爺、奶奶住。爺爺、奶奶住一樓盡頭的那間,第一間做灶房,中間那間八叔借用,放些谷物。樓上第一、第二間明叔家借住,第三間寧伯家借住。原來我家的灶屋和柴房先是爺爺、奶奶住了一陣子,后來再由明叔和八叔各分一間去借用。

那時我家可能是全村,或者可以說是全大車住上樓房最早的人家, 也是房子比較多的人家,但是家族之間還因房子的事鬧過很大的矛盾。

明叔借住我家的樓房許多年后,想要,叫爺爺去討。有一晚,全家吃晚飯,爺爺喝了一點酒,跟我爸媽說房子的事,要我爸媽答應把村里的那棟老樓給明叔。村里那老房子的屋地原只有一間是兄弟分家時從爺爺、奶奶那里分得的,其他都是爸媽跟村里人買來的,爸媽意見堅決,村里的那棟樓不能給明叔,但可以借給他們住。爺爺當時很生氣,他說我家在它鋪街頭有一間大藥鋪,這頭又有一棟十幾間的樓房,還有大院落,房子這么多,一定要把村里的樓給明叔。爸就是不讓步,爺爺掄起一條板凳要砸爸,我和大哥二哥嚇得直發抖。爸坐著,一動不動,跟爺爺說要砸就砸,反正不能給房子。爺爺最終放下板凳。

20世紀80年代初的全家福

我還記得,明叔要不到房子,很恨我爸,凡是見到我爸就說要殺了我爸。

有一次,堂弟三成病了,爸回明叔家給三成看病,嬸抱著三成在屋里。明叔在門外我家原來的灶屋前磨一把刀,一邊朝屋里罵我爸,等我爸給他兒子看完病出來就砍我爸。我在門樓緊張地看著明叔手中磨著的那把刀。嬸子長得好看又善良,聽著明叔這樣罵我爸,心里也難過,只是不時埋怨一聲明叔,不敢管,明叔的脾氣壓著她。

我爸給三成打完針,背起藥箱出來,快步從明叔身邊走過,飛快地穿過門樓往村外走。明叔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拿刀,也快步跟著我爸,不停地說:“你以為我不敢砍你嗎?”

但其實,明叔只是說說惡話嚇嚇而已。

下樓來時,我眼一花,仿佛還看到奶奶坐在木樓下面的灶屋門前。奶奶生前經常坐在這里,門前這里放著明叔的孩子,奶奶一邊帶娃一邊看屋內灶里的火。以前我回來玩,從樓上下來,奶奶總是抬頭看著我,微笑著,招呼我坐一會兒,她架在灶上的泥煲里燉有菜,夾一點給我吃。

愿時光倒流,還能回到那個時刻,只是,下樓來看,空空落落。

樓下三間房子的門關著,從窗口看進去,空空的。

那時我家開有一家藥鋪,爺爺一早就要在藥鋪幫忙抓藥,晚上八點左右才回來陪奶奶住。

村里人都說,人老了半身入土,不怕鬼,可是那時已經將近七十歲的奶奶膽子小得很,怕鬼??粗﹃柟鈴臉乔暗耐唔斏弦煌?,拉一道暮色的陰影,她就趕緊吃晚飯,然后提著手電筒到隔壁大伯嬤家去。大伯和大伯嬤跟爺爺、奶奶年歲差不多,老人在一起有話聊。奶奶等到爺爺回來,在巷子里喊她,她才回來。爺爺給奶奶起了一個外號:阿驚。這個外號一直被爺爺溫柔地叫了很多年,直到1993年春節爺爺去世。

1993年,我在南寧讀高中,寒假回家那時聽說爺爺摔了一跤,病中。我給爺爺奶奶買了襪子、長壽面。

我回來看爺爺,爺爺躺在床上,爸爸給他輸液。

在爺爺過世前的那十多天,我白天都回來照顧爺爺,早上起床就回來,一直到晚上才出村回家。晚上輪到叔叔們來照顧。

為了防寒,在床底下放一盆炭,蓋著薄薄的火灰,被窩里還放一只火籠讓爺爺焐在懷里暖著。我要時不時摸摸火籠,如果火太旺,就要換一換位置,免得灼傷爺爺;如果炭火弱了,就要把火籠提出來,輕輕地擺動甩幾下,讓火炭表層的炭灰衣脫去。醒來,繼續燃,否則,炭火會在炭灰衣的包裹下睡熄了。

有火烤,爺爺的腳還是不夠暖,他穿著奶奶做的布筒襪子,不夠厚。我把買回來的厚棉襪給爺爺、奶奶,他們都舍不得穿。我便給爺爺先穿上,他說很暖,但只是感受了一下襪子的暖之后便脫下來遞給我:“搭到竹竿上放著。爺爺就要死了,不要穿壞了,新襪子,好好留著?!?/p>

“就是買給你穿的?!蔽夜虉痰卦俳o爺爺穿上。

我覺得爺爺不會死,我剝了一只橘子喂他,他全吃光了呢,胃口不錯,怎么會死呢?而且我爸爸是醫生,給爺爺下最好的藥??墒?,爺爺咳嗽吐痰的時候,咳很久,有時候痰咳著許久不清爽,也停不下來,咳得眼淚出來,有時候還有一口氣要上不來的感覺。我用毛巾接了一口又一口痰,還要拿軟的紗布伸進爺爺的嘴里幫他掏出吐不凈的痰。那時候是慌亂的,幫爺爺摸胸順氣,又拍背助吐,感覺根本幫不上大忙。

有一天,爺爺躺久了,骨頭痛,要坐起來。我扶著他坐起來,讓他靠著床桿,扶著他的肩胛,隔著衣裳也能感覺到老骨頭的枯瘦,突然間有種預感,爺爺可能會死的。我忍不住放聲大哭,哭著說:“阿大(爺爺),你不要死呀——”

爺爺眼圈發紅,他說:“爺爺如果不死,就享我老妹(對孫女的昵稱)的福;爺爺要是死了,就保佑我老妹?!?/p>

那年大年初三早上,爺爺去了。

做一場大法事。奶奶不能到祖宗堂來,傳統風俗,老伴不能去見過世的老伴,怕傷心過度會被一起帶走。奶奶卻好幾次拄著拐杖悄悄從巷子里走來,每次她剛走到祖宗堂二殿的大門處,就被爸爸和八叔或我媽媽扶回家里去。奶奶每次被送回去了,又再悄悄走來。奶奶那么瘦小,一身黑色的布衣也顯得過于寬大,那根拐杖都讓我擔心會不會太沉。好幾次都是我先看到奶奶,她像紙片人一樣被風吹來,突然就出現在二殿的那個門邊,默默地看著守孝的人群。雖然隔著一個大殿和一個天井,有點遠,但她的悲傷那么清楚,在陽光下亂飛著,就像她那頭在風中亂飛的白發。

我們去寺廟行香,偌大的祖宗堂靜靜的,只有爺爺躺在棺材里。奶奶在這個時候終于成功來到爺爺的身邊,還沒完全蓋好棺,她趴在棺材上,仍能看到熟睡般的爺爺。不知道奶奶在祖宗堂陪著爺爺待了多久,我們回來時,就看到她趴在棺材上,拐杖落在地上一邊。我爸媽和叔叔他們很緊張,生怕她會哭著哭著就跟著走了。爸爸和八叔把奶奶送回家。

20世紀80年代初,小時候的我

爺爺下葬后,真正走了。

雖然我們家是一個大家族,人多,都陪著奶奶,可是奶奶看起來卻是那么的孤單。其實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像爺爺那樣陪著她。

我每次回去看她,都發現她蹲在灶邊神游。她總是忘記爺爺過世了的事,餐餐給爺爺準備飯,在小桌子上總是擺著一碗飯,兩副筷子。她自言自語著,細聽,是在跟爺爺說話。

收假了,我回南寧上學。

轉眼一個學期將過,周末二哥到南寧大姐家來。我回大姐家吃飯,聽他們談話,幾次聽到二哥說奶奶去世,我生氣地更正,是爺爺去世,不要總是錯說成是奶奶。二哥瞪著眼看我,大姐才說,奶奶去世的事沒告訴我,我在學校上課,也回不去。春節時爺爺過世之后,緊接著在清明節近時奶奶也去世了。家里人沒有告訴我,怕影響我學習。

當晚回學校,騎車從民族大道到桃源路,一路哭。我恨家里人的理由,我請假回去幾天能有什么不可以?錯過學習或考試仍有大把機會補,就算補不了,那又怎么樣?奶奶這一走就永遠不能再見了。

假期回家,放下東西就回村里的老屋,在門前站了一個下午。走廊那根竹竿上還掛著一只竹籃,籃子里還有奶奶放在那里的菜,已經風成菜干,干枯的菜葉在風中發出的聲音,聽聽錯覺為奶奶的聲音:“十七轉來哩(回來了)?!?/p>

老村門樓旁的舊屋

姑姑告訴我,奶奶將要走時總是看著巷口,以為能盼到我回來……

在2009年回想著1993年的往事,淚流滿面。

我推一下門,居然是開的。

站在門口往屋里看,只有一些雜物。我還能還原爺爺、奶奶住在這里的物件擺設,左邊有一張木柜,柜上吊著一根竹竿,搭一些衣物。右邊盡頭放一張大床,床挨著墻,有一眼后來才打的窗……

對于我來說,懷念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寫下來,留在小說里。

從老屋出來。

巷子里靜靜的。

在門樓坐了一個多小時。門樓的門板和木墩早已沒有了,老墻還在。村里大多數人都在村子周圍起了新房,只偶有三兩個人從門樓前走過。門樓內左側還住著一個老人,門半掩著,無聲無息。八叔也在村子外面人多的地方起有新房,給堂弟住,他和嬸還住在門樓旁邊的老屋。

后 記

去年春節,二哥搬進新家,回去祝賀。

我回老家,走進村子就是一棟棟新樓,樓下的空地上停有小車、面包車、摩托車。村里有錢人不少,各家起樓,不再像以前的老村那樣有整體規劃,新的高樓很多,顯得凌亂,公眾空地上有垃圾、積水。人們的新樓都做了衛生間,家用廢水全都通往村外的河流或山腳下的溪流,甚至是村外的空地。

以前清澈的大河、小溪不見了,小溪成了臭水溝,河流變成窄小的小河,漂浮著垃圾,從豬場沖出來的各種東西,還有從村里各個人家里沖出來的東西……

再無魚蝦蹤影!

從樓前樓后繞著走,再從一些推倒了的舊屋地上經過,艱難地回到門樓前。祖宗堂、花廳和門樓還在,客家村場的三大標志性建筑還在。八叔的那排舊屋也拆了,二堂弟年初三在舊屋地上起了新的樓房。

2016年春節,二哥在老家第一棟舊樓屋地上起的新樓

門樓看上去老朽不堪,禁不住擔憂還能經受幾年風雨,也擔憂會不會被更年輕的后輩們拋棄——

這時候的老村場有一種讓人心痛的寂寞。

時代的潮流有一股我們看不見的威力,把老村場沖擊,曾經緊緊相連的各家單獨獨立起來,許多村莊的門樓已不復存在,村里每一棟高樓都有自己家的大門或闊氣的院門??图掖迩f以新的面貌到來,老的客家村莊即將死去。也許過不了多久,年輕的村里人再也不知道我們的村莊曾經有的泥墻瓦屋,曾經有的門樓……

我們必然要面對時代的發展,面對新農村的面貌,但我還是難免去懷念童年時的村莊。

終要承認,我是一個固執的人,在我的靈魂深處,童年時代的那個家鄉才是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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