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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課

2017-10-28 13:47胡性能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7年10期
關鍵詞:鍋盔蝙蝠

胡性能

父母皆從事殯儀館工作的男孩小久厭惡這晦氣的行當,卻終究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一名入殮師。生死皆是課,小久在為亡者送行的孤獨之路上,有了哪些感悟?

1

離開丹城的時候,小久以為這一生就此告別了殯儀館。

出獄之后,他越來越渴望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疖囌臼且蛔鞘袕匾刮疵叩牡胤?,候車大廳頂端的碘鎢燈,照耀著夜里依然喧囂的站前廣場。小久是第一次來丹城火車站,當他穿過路邊的燒烤攤、攬客的摩托車手、搭訕的女人時,他不知道未來有什么等待著他。茫然又孤單的小久,緊緊拉住肩上的兩條背包帶子,感到了一絲涼意。

他身上只裝了很少的一點兒錢,剛夠到奉城的路費。開往重慶的K692次列車,每天夜里都會短暫停留在丹城火車站。車廂外面,一條冷清的鐵軌在站臺燈光的照耀下向遠處延伸,輪廓逐漸模糊,最后消失在了黑夜深處。

半年多前,小久刑滿釋放,從嵩明監獄回到了故鄉丹城。此后他曾經去醫院應聘過保安,去油庫應聘過加油員,也曾去物業公司應聘過管理員……物業經理一眼看中小久,覺得他身手敏捷,但保安隊長卻在背后說小久的壞話,嘀咕請神容易送神難。后來倒是有一家KTV表示可以接收小久,但要他先交三千塊錢的押金。小久四處借錢的時候,消息傳到他母親耳朵里,死活不讓他去。

“歌廳里有些吸毒的,害怕得很!”小久的媽擔心兒子被染上。

小久沒有堅持。他覺得自己要是去KTV上班,頂多就是去給人家看場子,免不了又要打打殺殺。自從五年前看到青頭死在自己的懷里,小久已經厭倦了舞槍弄棒的生活。

天旱餓不死手藝人,小久的父親則希望他學門傍身的技術。他是殯儀館的司機,那輛白色的金龍車平時就停在殯儀館的院子里。沒有活計的時候,他會讓小久坐到駕駛室里去試一試,讓小久大膽一些,放松一些??尚【冒l現只要坐上駕駛座,緊張兮兮的反倒是他父親。其實,父親不在殯儀館的時候,小久早就偷著開他的車了。發動、踩離合、掛擋、松剎車……小久的父親平時不愛說話,他們父子之間交流的時間太少了。記憶中是多年以前,齊老師要每個學生去買一本成語詞典,小久的父親不但給小久買了成語詞典,還為小久買了一本《小學生成語故事》。十多年過去了,小久還記得那本書的第一個成語故事叫“愛屋及烏”,但父親把它讀成“愛屋及鳥”。小久的父親沒有注意到,成語上面,注有拼音。那是小久童年記憶中一個快樂的上午,他對著拼音,和父親一道學習完“愛屋及烏”的故事。愛屋子就要連屋子上的烏鴉也愛。父親說,烏鴉也是鳥,所以說愛屋及鳥也沒有錯。

火車開始啟動,鐵制的車輪碾過鋼軌的接縫時,傳來有規律的哐當聲。緩慢、有力,不可阻擋,一如小久離開丹城的固執念頭。隨著車速加快,原本節奏舒緩的哐當聲變得密集而光滑,小久覺得自己像是在曠野里奔跑了起來。

小久打出生起就住在丹城的殯儀館。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小久就能感覺到低沉而緩慢的哀樂彌漫在四周,如果真有胎教的話,他最早的胎教就是哀樂。母親是丹城殯儀館的保潔員,一早戴著白色的口罩、兩只灰布做的袖套,提著竹掃把就出去了。殯儀館里所有的屋子,建筑物周邊的空地,以及館內交叉的水泥路,她都得一一打掃干凈。有時,碰到來火化的人多了,密集的鞭炮聲響過之后,留下一地又一地炸飛的紅色紙屑,小久的母親又得再次清掃。殯儀館的焚化爐前,每天晚上都打掃得纖塵不染,可是到第二天下午,又會滿地狼藉。

也許只有小久的母親,才會嫁給丹城殯儀館的駕駛員。兩個被嫌棄的人,最終選擇了相互溫暖。沉默的父親,小久從出生起就沒怎么見他笑過,仿佛他的笑神經在某次踩剎車時用力過猛,踩壞掉了。

年少上語文課時,小久胡思亂想,覺得如果要給婦產醫院找一個反義詞,他就會說殯儀館。他那時不知道,名詞是沒有反義詞的。但婦產醫院與殯儀館,的確代表了生命的兩極。一端是來到世界的始乘車站,一端是離開人世的終點車站。即使在丹城那樣的小城市,每天都會有很多人降生,當然也有不少人離去。而小久,是一個在終點站上車的人。

改建之前的丹城殯儀館,位于東郊的五里地。紅磚砌成的圍墻里,兩排瓦屋用于住宿、辦公和儲藏,車間一樣的靈堂靠在遠離瓦屋的圍墻邊,而焚化爐旁逐漸收縮的圓柱形煙囪,感覺像是建在了圍墻外面。此外,通道邊的花臺里種植的,是象征著永垂不朽的柏樹,加上終日縈繞耳畔的哀樂,小久的童年記憶里,彌漫著一股死亡的味道。

不知道是誰選的地址。凹地,四面隆起的小山頭,像掩蓋隱私一樣,把殯儀館藏在了里面。如果不是當地人,即使從圍墻旁邊走過,也不會知道那根紅色的煙囪下面就是丹城殯儀館。殯儀館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稱呼,當地人不這樣說,當地人稱之為“火葬場”。小久父親活著的時候告訴他,當初殯儀館剛建起來的時候,鐵門右側掛的就是“丹城火葬場”,是后來才改名為丹城殯儀館的。白底黑字刻在一條三十厘米寬,四厘米厚,兩米長的木牌上。

小久剛一出生,哀樂就不絕于耳畔。在他出生前一年,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整日生活在這樣凄苦的音樂里,父親花光多年的積蓄買了一臺紅燈牌錄音機,又買了一盤歡天喜地的音樂磁帶,曲子里有一首是逢年過節常放的廣東音樂《步步高》,熱鬧、喜慶,小久的父親喜歡聽。從娘胎里開始,小久便白天聽哀樂,晚上聽喜樂。風格完全不同的兩種音樂在母腹外面博弈,難分伯仲。小久甚至懷疑,他出生后左右迥異的兩只手,就是這種博弈的結果。

從有記憶開始,小久就像保護隱私一樣,在人群中刻意隱藏他的雙手。即使是在嬰兒時期,小久的左手堅硬、粗糙、冰冷,與右手的柔軟、細膩、溫暖完全不同。小久一直盼望著兩只手有一天能長得完全一樣,沒想到隨著年齡漸長,它們不但沒有趨同,反而更加南轅北轍。

2

車窗外面,巨大的蒼穹傾覆下來,世界因此變得越發廣闊無邊。小久把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往外看,鐵軌近旁的景物一閃而逝,仿佛列車沒動,是大地在迅速地后退。抬眼眺望,田野似乎在緩慢旋轉、隆起和下沉。遠方的山梁下,偶爾能看見少許稀疏的燈光。列車在天地的合圍里,像一根發光的箭鏃,刺破黑暗,又被黑暗淹沒。

如果當年齊老師不調走,小久想,他也許就不會遭遇后來的牢獄之災,而是像班里其他同學那樣,考中學、上大學,畢業后找份穩定的工作。但是每個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沒有假設。

丹城殯儀館離城有五公里,到了讀書的年紀,早出晚歸上學不現實,小久便被父母送到城里的外婆家寄養。外婆家在丹城的毛貨街,街道逼仄,空氣中整天飄散著燒堿的味道。那條街集中了丹城所有做皮貨生意的商人,有做皮子加工的,有做毛貨縫制的,石板路上,偶爾還會碰到幾個背著狗皮或狐貍皮的鄉下農民。生皮得用清水浸泡,再放入堿水中,去掉毛皮上的油脂。

一開始,小久和其他人一樣,是個好孩子,尤其是班主任齊老師心中的好孩子。齊老師當小久班主任的時候只有二十五六歲,喜歡穿一件絲綢白襯衫和一條扎染的裙子,她長得好看,右臉上有一個酒窩,笑起來的時候特別明顯。小久比其他孩子早熟,他喜歡站在齊老師身邊,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香甜味。那氣味讓小久既興奮又不安。齊老師的丈夫是軍人,在遙遠的地方保衛祖國。齊老師教小久的語文,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她在黑板上寫上“用越……越……造句”。她剛寫完,小久就舉起了右手?!靶∮暝较略酱??;▋涸絹碓郊t。同學們越來越快樂?!钡玫脚鷾屎蟮男【闷鹕泶舐暣鸬?。如果齊老師不阻止,小久很想說,齊老師越來越美麗。

為了表示對齊老師的喜歡,小久周末回殯儀館,會偷偷到靈堂里,把綁扎在花圈上的紙花拔下來。白色的紙花不吉利,小久就會花時間,用紅墨水,把那些紙花染紅,星期一早晨去上課的時候,送給齊老師。齊老師很高興小久送她花,用手撫摩著小久的頭頂,鼓勵他要好好學習。偶爾,碰到有人來殯儀館用鮮花祭祀死者,小久會趁他們悲痛欲絕的時候,把花偷走,拿去送給齊老師。齊老師找來一個罐頭瓶當花瓶,老師們集體用的辦公室,因為齊老師辦公桌上的鮮花,變得格外溫馨明亮。

如果不是好朋友鍋盔告密,小久會繼續每周一都把從殯儀館帶來的花送給齊老師,并繼續享受她的鼓勵。但有一天,當小久拿著辛辛苦苦染紅的紙花送給齊老師的時候,齊老師的臉色有一些難看,她把小久拉到教學樓后面,問這些花是怎么來的。

“撿來的?!?/p>

“哪兒撿來的?”齊老師彎下腰望著小久說。

“我爸爸的單位里?!?/p>

“你爸爸不是在民政局工作嗎?”齊老師氣呼呼地說,“要不是郭小山,我都不知道你爸爸在火葬場工作!”

也許是看到小久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齊老師的語氣突然變得柔軟起來,她又用手撫摩小久的頭說:“我知道你喜歡老師,但以后不要再把火葬場的花拿來送老師啦!那是人家用來祭奠死者的,知道嗎?”

“知道了?!毙【玫椭^,委屈與憤怒變成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小久在丹城就讀的學校是六小,不清楚校園以前是一座地主莊園,還是一座廟宇,總之那座學校的建筑,除了后來修建的工字形教學樓,其余的樓房給人感覺鬼氣森森。學校操場邊有棵巨大的槐樹,每到夏天,樹上長滿了槐花,淡黃色的花束,呈圓錐形,倒懸于綠色的濃蔭之間,可以撿起來食用。但不知道是誰造的謠,說槐樹下曾吊死過一位女老師,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裙,繞著大樹一遍遍兜圈。每當有新生入學的時候,這個傳說就會在他們中間秘密流傳。以至于放學以后,沒有學生愿意留在校園里。

在那棵槐樹下,小久與鍋盔打了一架,原本溫暾的小久,從此變得強悍,只要誰說他是收尸的,小久就會毫不猶豫揮出拳頭。后來,是青頭出面,小久才與鍋盔握手言和。

小學三年級的下半學期,齊老師第一次在課堂上講作文,她問班里的同學:未來的理想是什么?回答千奇百怪。自從被鍋盔出賣以后,小久再也不主動舉手回答問題了。金碧瓊說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醫生,穿著白大褂,戴著聽診器,為患者解除痛苦;夏明瑛說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科學家,至于科學家是做什么的,她根本不知道,還狡辯說科學家就是科學家;鍋盔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廚,他家住在清華園餐廳的隔壁。鍋盔說,他經??匆姶髲N炒好菜之后,先嘗一筷子,這讓他非常羨慕。別人都是舉手回答問題,而小久是被齊老師點名的。

馬長久,你的理想呢?齊老師問。

小久本來想說,他以后的理想是做一名解放軍,但一想到齊老師的丈夫就是解放軍,小久就不說話了。他站著,低下眼盯著桌子上的一塊墨跡?;卮鸩怀鰡栴}的孩子,讓教室陷入沉默中的安靜。其實,小久在心里說,他長大了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再住在殯儀館,聽哀樂。那個時候,因為鍋盔泄密,班上的同學都知道小久父母是在火葬場工作。因為這個,他們都不愿意靠近小久,這讓小久既惱火又無奈。

齊老師在小久四年級結束的時候調走了,她丈夫做了營長,可以帶家屬。那時夏天已經來臨,丹城殯儀館的花臺里,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有月季、玫瑰、雞冠花、菊花和太陽花……小久母親是殯儀館的保潔員兼花工,趁她不注意,小久摘了一大捧鮮花,從殯儀館小跑到學校,準備送給齊老師??墒钱斔еê沽鳑驯弛s到的時候,載著齊老師的那輛綠色三菱牌小貨車剛剛開出校門。齊老師沒注意到小久,她正坐在駕駛室里與司機交談。隔著一條街,小久站在校門對面的屋檐下,目送著齊老師的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口。小久覺得自己的童年,在此刻突然結束了。

因為齊老師的原因,小久至今最喜歡讀的書,就是成語詞典。他把父親為他買的《小學生成語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他后來說話的時候,總是無意識地帶上幾個成語。

3

小久在丹城六小讀書的時候,青頭是學校里的老大,他一直罩著小久和鍋盔,而他倆也跟在青頭后面惹是生非,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小久高中畢業前,省城一家駕駛培訓學校組織學員長途實習,他們離開省城后一路北上,穿州過府的年輕人,有上百人之多。正值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年紀,每到一座縣城,他們眼睛里的小鐮刀就將大街上一切美色當場收割。一路上幾乎沒有受到什么阻礙,駕駛著東風牌卡車的學員,浩浩蕩蕩,來到了丹城。

當時,青頭正在狂追小久班上的一個女生,每天放學后,他就會跟在女生的后面,隔著幾十米距離,護送她回家。但是那天,女生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幾個駕校學生,他們對著青頭的女神吹口哨,彈響指。

一場血腥的打斗在丹城南門的街巷中展開了。由于受到太多武打片的教唆,此時的打斗早已不是小久當年與鍋盔點到為止的切磋。匕首、鐵棒、榔頭、自行車的鏈條……空中飛舞著這些器械奪命的影子。那是個血色滿天的黃昏,夕陽西墜,殘存的陽光涂抹在高高的院墻上,陰暗的街巷里,追逐聲、慘叫聲、咒罵聲竄來竄去。小久捅傷了人,也差點兒被人捅傷?;鞈鹬?,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破青頭的心臟,血從刀口處涌出,就像里面藏著一根打開龍頭的水管,怎么都止不住。本來,鍋盔也參加了這場打斗,但當青頭被刺中后,他就不知去向。關鍵時刻,鍋盔總是逃之夭夭。青頭躺在小久懷里,他身上的血流了小久一身,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小久能感覺到他的身體突然一沉,就像是有一只透明的小鳥,從身體里飛出,剎那間消失在漸漸昏暗的天空里。

抱著青頭慢慢冷卻的尸體,小久沒有害怕,有的只是茫然。

當天晚上小久就進了看守所。雙方都死了人,也不知道最致命的那一刀究竟出自誰手。參與群毆時,小久還沒滿十八,被從輕判處了五年徒刑。

小久想:如果不參加那次打斗,自己會不會在畢業后參加高考,考上一所大學?這個念頭只在他腦中一晃而過。上了高中,小久除了偶爾背誦成語,從來沒有認真聽過一節課。

小久從來不愿談及他在監獄里的生活,哪怕對鍋盔也不說。在他看來,那里根本沒有隱私,他總是覺得有許多雙眼睛在暗中窺探。不過小久有時會想起青頭來。只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小久發現,他們與駕校學員打斗的情景,已經在大腦中變得很模糊。也許是小久選擇性遺忘,他只記得當時壓抑的氣氛,追逐和逃亡時的刺激,以及青頭被刺死后帶給他的打擊。

從監獄里出來的時候,小久的高中同學大多已經工作。小久不與他們中的任何人來往,除了鍋盔。鍋盔的父母都是從奉城到云南插隊的知青,20世紀90年代中期,他們所在的丹城土產公司破產,夫妻二人買斷工齡下了崗。就在鍋盔高考名落孫山后不久,他們帶著兒子返回了老家奉城。

如果鍋盔不離開丹城,小久會約他一起去鳳凰山公墓看望青頭。小久出獄的時候,清明節剛過不久,公墓里的許多墓碑下面,插滿了用于祭奠的紙花和塑料花,色彩比真的還鮮艷。小久想起了當年給齊老師送的那些紙花。低劣的材質,如果仔細聞的話,還能嗅到上面淡淡的芒硝味,畢畢剝剝的鞭炮聲響過之后,芒硝的味道隨著青煙四散。小久發現,公墓里的味道,與自己童年生活過的殯儀館的氣味,是如此相似。

青頭的墓地在公墓里最不顯眼的位置,邊緣、偏僻,墓碑小得像侏儒,周邊雜草叢生,冷清、卑微、灰頭土臉,一看就是從沒有人來祭奠過。小久沒有想到,當年在丹城南門跺一腳就會讓房子顫抖的青頭,會這樣卑微地埋于地下??赐囝^的時候,小久帶了一瓶勁酒、幾根煙。他還給青頭燒了一堆紙錢。小久剛出獄,身上沒什么錢,二十多歲的人了,也不好意思向父母再開口。給青頭燒的紙錢,都是他撿別人在殯儀館焚燒時被風吹散的。當然,也有幾張是小久厚著臉皮向死者家屬要的。小久還用父親的裁紙刀,按照冥幣的大小,用報紙裁出了厚厚的一沓沓假冥幣,夾在真的冥幣中間。焚燒那些假冥幣的時候,小久心里對青頭解釋說,等掙到錢了,再買真的來燒給你。小久知道,青頭活著的時候,曾不止一次用假鈔買東西,在另外那個世界,他完全也能夠如法炮制。

從公墓看完青頭回到殯儀館的那天夜里,小久夢到了青頭。夢中的青頭,還是生前的那個樣子,他定格了,終生不再長大。此前在監獄服刑的幾年,小久一次都沒有夢見過他,甚至小久都記不住青頭長什么模樣來著,只記得他剃了個光頭。而夢里,青頭走在小久前面,被兩個人押解著,仿佛是干什么壞事時被抓了個現行。他刮過的光頭非常顯眼,泛著青光。小久跟在后面,高聲叫道:“亮蛋亮蛋,前面在放《地道戰》……”青頭回過頭來,憤怒地對小久說:“你給老子燒的是假鈔,害慘老子了!”

小久從夢中驚醒過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他越來越清醒。殯儀館離公墓只有幾公里路,很短,只要小久愿意,可以隨時去看?!暗纫院髵炅隋X,”小久默默地說,“每年清明我都給你燒真的冥幣,讓你在陰曹地府過上大富大貴的生活?!?/p>

已經是午夜了,丹城殯儀館一片靜寂。從墻上的那道窗子望出去,月亮懸垂在天上,滿月的天空中絲云未現。

4

火車是上午抵達重慶的。小久從那兒轉乘長途汽車,挨近傍晚了,才抵達奉城。陌生的城市,天空正下著雨,孤單再次襲來。同車的乘客走光以后,小久站在一幢建筑物的房檐下,看見有人騎著一輛電動摩托,身上穿著一件巨大的雨披,帽檐遮住了臉,在車場里轉來轉去。來奉城之前,鍋盔說到時他要到車站來接小久。當那人再次從小久面前經過時,小久叫了兩聲。

“鍋盔,鍋盔!”小久叫著郭小山的綽號。聽見呼叫聲,那輛電動摩托緩慢掉頭,朝小久站的地方駛了過來。

果然是鍋盔。雨下得不小,他讓小久坐在電動摩托車的后面,用雨披把小久罩住。為了不讓雨淋濕后背,小久盡量把身子靠近鍋盔,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罩在雨披里的小久什么也看不見,眼前就只能看到鍋盔后背上淺黃色的工裝。紡織物上面無數的細線縱橫交織,巴掌大的一塊,小久感覺自己如果縮小為一只螞蟻,鍋盔的后背便會擴展成廣闊的曠野,讓人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前行。

鍋盔駕駛的電動摩托在雨中時快時慢,轉彎、上坡、下坡,差不多開了半個多鐘頭,才停了下來。

鍋盔住在奉城郊外的一座小鎮上。一位臺灣老板在此開了一家鞋廠,鍋盔就在那兒打工。他把小久帶到了他租住的房屋,一幢六層高的住宅樓,上面住的大多是為了建鞋廠,土地被征用的農民。鍋盔租住的房子在三樓,兩室一廳,鍋盔住了其中一間,另外一間住的是鞋廠的一位女工,小久進門時看見她,以為是鍋盔的老婆,忙笑著準備打招呼,卻發現對方有些冷漠。進了鍋盔的屋子,他把牛仔背包放在地上,鍋盔才告訴小久他老婆還住在新民鎮,離奉城有二十多公里。屋子里布置得很簡單,靠墻有一個做工粗糙的衣柜,對面是一張雙人床,床邊的墻上,貼著幾個影星身穿比基尼的圖片。

安頓下來之后,天已經黑了。鍋盔帶小久去了鎮上,走過一家家餐館,最后才走進一家雜亂的小火鍋店。雨停了,但天空中仍舊灰黑一片,路燈照著潮濕的街道,壓抑,好像濕氣都悶在了身體里。鍋盔的話很少,他告訴小久說:“鞋廠原本要招些工人,但你來之前,剛招齊了?!?/p>

“那就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工作?!毙【谜f。

對話在喝了半瓶酒后才漸漸多了起來。畢竟有五六年時間沒見面了,小久覺得鍋盔變得有些生疏。

“本來想把老婆接來的,但城里花費大,何況她剛生完孩子,進城來沒人照顧?!卞伩f。

“就當爹了!”小久說,“你小子動作挺快??!”

“老婆和我爹媽住在一起,他們處得也不是太好,周末的時候我可能要回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去不?”

“行??!”小久說??伤X得不能空著手去,但身上實在沒什么錢,想了想,他說:“算了算了,我還是不去了,得抓緊找工作?!?/p>

不知道是工作勞累,還是喝多了酒,那天晚上,小久與鍋盔擠上床后,沒有聊上幾分鐘,鍋盔就進入了夢鄉。鍋盔的睡眠太好了,最后的那句話,前半截兒清晰,中間含混,結尾就變成了鼾聲。

小久初來乍到,睡不著,一直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

5

白天,小久外出找尋招聘信息,晚上回到城郊鍋盔的出租屋里。有一趟城郊班車,車票兩塊錢。連續一個多星期,小久都沒找到工作,他站在奉城的大街上,覺得滿大街的人都比他幸運。由于中午沒有吃飯,此時饑餓襲來,他感覺胃像是長到后背上去了??吹铰愤叺牟宛^,小久嘴里禁不住分泌出口水,卻只能一次次默默地咽下。從奉城返回鍋盔住的地方,大約有六七公里的路,小久把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只在屁兜摳出一枚鋼镚兒。那天,他是步行回去的,一路上,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死死捏住那枚硬幣,到了鍋盔的住處,握住硬幣的手心全是汗。

黃昏時分,屋子了無生機,鍋盔還沒回來。最近幾天,他回來得越來越晚,也不知道是鞋廠工作忙,還是另有原因。坐在床上,小久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懷疑自己不該離開丹城。

外面好像發生了什么事情。樓道里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打亂了小久的思緒。小久猶豫了一下,打開門出去,在樓下看到了剛剛回來的鍋盔。院子里站滿了人,鍋盔打聽了一下,來到小久身邊說:“住在頂樓的一個老太婆死了?!?/p>

院子里的人議論紛紛。據說,老太太死了好幾天都沒人知道,她的兒女在外地,平時很少回來。這天早晨,老太太的兒子打電話過來,一直沒人接,讓親戚到家里去敲門,也沒有應,老太太的兒子才趕了回來。

沒有電梯,他只得一層一層爬上樓去。越往上走,老太太的兒子越是惴惴不安,他在樓道里聞到了一股異味,有點兒像死老鼠的味道。

當房門被打開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老太太的兒子用手捂住口鼻走到臥室門口,看見母親和衣躺在床上?!皨??媽!”沒有回應。兒子剛走過去,數以百計的蒼蠅嗡地從母親身體上騰空躥起。

小久來到院子里的時候,老太太的兒子已經從樓上下來了,他急得團團轉,說誰要是把他媽的尸體從樓上背下來,他愿意付三千元錢。

三千塊錢太誘惑人了。小久的手又伸進口袋,握住了那枚硬幣。他小聲對站在身邊的鍋盔說,想接這單活兒。

“你行嗎?”鍋盔有些懷疑。

“你不是知道我從小生活在殯儀館,見的死人多了去了!”小久松開了他手中的硬幣說。

“這樣,你去幫我買幾樣東西,口罩、防蚊蟲叮咬的風油精、塑料手套,還有塑料雨披?!毙【梅愿赖?。

如果可能的話,小久還想買一副墨鏡。他不愿意人們看到他的臉。

得知小久要上去把老太太的尸體背下來,住在這幢樓里的人圍了過來,“小兄弟,等會兒背人下來的時候,不要讓她的腳碰到我們家的門啊,麻煩了,你放心。事后肯定不會少你的?!焙脦讉€人這樣對他說。

奉城天氣這兩天突然熱了起來,小久全副武裝之后,陪著老太太的兒子到了六樓。的確是越往上走,樓道里的臭味越濃。小久不說話,他盯住一級級往上延伸的水泥樓梯,發現自己腳上的旅游鞋,腳拇指的前面,已經裂開了一個小口子。

小久沒有想到,自己到奉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還是與尸體有關。

口罩和風油精,還有小久穿在身上的塑料雨衣。這些裝備保證了小久在收殮死者尸體時不至于惡心嘔吐。當他上到六樓,把那一瓶風油精灑在死者屋子的四角后,空氣里的異味就被壓了下去。小久就著床單,把老太太的尸體捆好,也不知道是老太太過于瘦弱,還是天氣干燥有些脫水,遺體并不重。盡管樓道狹窄,但小久把老太太尸體背下樓時,還是靈巧地避開了一扇扇門。

一輛租來的小貨車已經停在了樓下,小久把老太太放進了貨廂里。老太太的兒子從包里抽出一沓錢遞給了他:“三千塊,點過了?!?/p>

院子里的人散去了不少,當小貨車拉著老太太的尸體離開后,鍋盔提醒小久上樓去收錢?!爸灰w沒有碰到的門,人家都會意思意思的?!?/p>

重新返回住宅樓,沿著樓梯往上爬,小久發現許多門關著,但門縫里都塞著一張鈔票。小久像一個辛勤的農夫一路收割上去,等他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剛才還一貧如洗的小久,衣袋里多了一沓現金。

把雨披、口罩和手套丟進樓下的垃圾桶后,小久覺得他身上依舊有一股老太太的味道。他跟鍋盔商量,打車進奉城,去找一家洗浴中心,洗一洗身上的晦氣。

一單活兒就掙這么多,這讓鍋盔羨慕得不行。在奉城的“水益天下”,小久痛痛快快泡了個澡,把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清洗干凈了。之前的一個小時里,他一直泡在大池溫暖的水里,看著淋浴隔間里一副副赤裸的身體,心想終究有一天,那些不停地撓頭和搓身的身體都會停止下來,不再動彈,等待著人收拾。他突然有一些難過。從洗浴中心出來,已經是華燈初上,奉城的大街上人來人往,熱氣騰騰的生活讓人充滿向往。小久找了一家裝潢考究的火鍋店,他能感覺到身上那沓錢給他帶來的充實感和安全感。

當天晚上,兩人在返回鍋盔住地時,小久又在一家超市里買了一瓶瀘州老窖、一瓶鵪鶉蛋、一包花生米和幾袋豆腐干,他想與鍋盔好好喝上一杯。

第一次掙到那么多錢,讓小久覺得生活還是很美好的。五十二度的瀘州老窖,讓小久和鍋盔坐到午夜一點還不覺疲倦。鍋盔好像有些不太開心,他一再催促小久說,“要不睡覺啦,我明天一早還上班呢?!?/p>

可小久根本沒有睡意,他在想未來的生活。也許是作出了最終的決定,小久趁著酒勁兒,從衣袋里掏出錢來,分了一半遞給了鍋盔。

“你這是什么意思?”鍋盔用手推辭。

“今天下午的那單活兒,”小久把酒杯舉起來與鍋盔碰了碰說,“就算我們兩人一起做的,扣掉洗澡、吃火鍋和買酒的,我們倆一人一半?!毙【谜f完把錢放在桌子上的酒瓶旁。

“那怎么好意思呢?”鍋盔說。猶豫了一下,鍋盔拿起桌上的錢裝進口袋里,然后端起酒杯與小久狠狠地碰了一下。

“你下午這活兒值得干呢!”鍋盔說,“我在鞋廠累死累活一個月,才掙一千多?!?/p>

“要不,我們倆以后合伙干這?”小久提議。

“好是好,”鍋盔有些猶豫,“可是我膽小,怕死人!”

“尸體我來處理,”小久說,“你只消別的事情多做點兒就行?!?/p>

“你讓我想一想?!卞伩f。

猶豫了一會兒,鍋盔端起酒杯,和小久又碰了一下。

6

小久與鍋盔合伙做起了殯葬生意,鍋盔負責拉活兒,尋找尸體線索,而小久負責收殮尸體。做了幾單后,有了點兒余錢,小久便在城中一條名為月牙塘的老街租了一間屋子。房屋臨街,木屋,最上頭搭瓦,二十多平方米的樣子,一共三層,二樓三樓得從側面的巷子爬樓梯上去。門外是一條用青石鑲嵌而成的老街,背陰,好像長年都濕漉漉的。小久問鍋盔,這個地方以前是不是有一口池塘?鍋盔說他也不知道。想想也是,雖然鍋盔的祖籍是奉城,但是在幾十公里外的新民鎮,而且他高中畢業后才跟隨父母遷過來,對于這座老城的情況,他知道的也不多。

鍋盔不想讓妻子蘋果知道他從事的工作?!耙瞧拍镏牢覓晁廊说腻X,肯定要找我吵?!?/p>

鍋盔每天一早出去找活計,有時候晚上才回來,非常拼命。小久在奉城沒什么朋友,剛從事這個行當,活計也不多。閑暇的時候,他窩在屋里看電視,從一個頻道換到另外一個頻道。如果有活計了,鍋盔就會打電話來叫小久過去處理。盡管每隔幾天,他們就會接上一單,收入能夠維持兩人的生活,但小久一直夢想著要把業務做大,多掙錢,過好日子。

不做這一行,小久永遠不知道每天會有這么多人離開世界。天知道鍋盔從哪兒弄來這么多死人消息:巖上飛石砸死的,看手機不注意掉在池塘里淹死的,在汽車里悶死的,吃了抗生素還喝酒不要命死的,喝農藥死掉的,高速公路車禍致死的……更多的人最后還是死在醫院。但常常是小久他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有人在收殮尸體了。鍋盔悄悄告訴小久,那個手臂上有文身的,就是老蝙蝠,聽說他肚子上,天生長著一個太極圖。

奉城的尸體入殮,老蝙蝠的隊伍占了一半以上的份額。毫無疑問,小久與鍋盔要擴大業務,就必須與老蝙蛹競爭。但在奉城,老蝙蝠入行的時間太早了,早到小久和鍋盔都還沒出生時,他就在這一帶做收尸的活計。鍋盔說,老蝙蝠在奉城家喻戶曉,小孩夜哭,奉城人都是用老蝙蝠來嚇他們。

不知道是來自熟能生巧,還是老蝙蝠天生異稟,嗅覺異常。在他的團隊里,老蝙蝠主要負責每天晚上去醫院查房,至于平時與尸體具體打交道的,都是他手下的人?!斑€真不能小看他,”鍋盔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得來的消息,他和小久八卦,“聽說老蝙蝠每天晚上去城里的幾家醫院住院部逛上一圈,就能夠知道當天晚上有沒有病人要走,什么時候走?!?/p>

鍋盔還說,都說老蝙蝠能夠看得見在奉城大街上行走的鬼魂。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常人只能夠看得見兩旁的大樓、空掉的大街,而老蝙蝠卻能看到人來人往,聽說還不時停下來與人家打招呼。據說那些與老蝙蝠打招呼的人,大多是以前被老蝙蝠送走的,還都挺感激他。

小久懷疑老蝙蝠在夜里根本看不見什么鬼魂,他裝神弄鬼,神話自己,是為了拉生意。而且,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他真要站下來,與一位想象中的故人聊天,你也無法證實。后來,小久曾經在夜里,躲在暗處觀察過老蝙蝠,的確像鍋盔所說的那樣,老蝙蝠走著走著,突然站了下來,揚了揚手,快走了幾步,過去,把手伸在空中,仿佛真的握住一只別人看不見的手。

不過要是在白天,哪怕在奉城的大街上遇見熟人,老蝙蝠也輕易不把手伸出去。伸出去了,對方不握,尷尬得很。奉城知道老蝙蝠的人太多了,人們見到他都繞道走,即使是狹路相逢,大多也只是嘴巴上問候一聲。

7

有老蝙蝠在,小久與鍋盔的生意好不了。得想辦法。小久想要成立公司,要打廣告,讓人們知道他與鍋盔是干什么的。小久說,我們只有干得比老蝙蝠他們好,錢收得比他們低,才會有更多的業務。

兩人把公司的名字取為“安息社”。小久說,辦報的地方叫報社,出書的地方叫出版社,住人的地方叫旅社,喝茶的地方叫茶社……“我們處理的,都是安息掉的人,加一個社字,聽上去就很順?!毙【谜f。

“安息社好,有文化!高大上!”鍋盔說。

“醫院里有的危重病人治不好了,想要出院回家,這里面有商機?!毙【谜f,“聽說送一個人回家,要收六百八十元。如果病人在車上斷氣,則要收一千三百八,利不小,我們得搞輛車?!?/p>

當天小久就找了家打印店印了名片。名片上小久是安息社的社長,鍋盔是總經理。公司就他倆,又當將又當兵。小久與鍋盔印的名片,白底黑字,比撲克略小,名片正面用一號仿宋字印著安息社,后面用小四號楷體標明各自的職務。名片的下面,寫有一句話:請妥善保管,以備不時之需。許多人最初拿到名片的時候,不知所云,一頭霧水,但把名片翻過來,立即明白了,上面寫得很明確:專業處理各種尸體,業務范圍——病人轉送、洗漱穿戴、遺體美容、殘肢拼貼、腐尸防臭……

當天下午兩人就外出分發名片。小久分發奉城東部,鍋盔分發西部,兩人約了最后在城中的廣場上會合。中午時分,街道上的行人稀少,小久只要看到大街上有門開著,就會走過去,遞上一張名片。大多數人看了小久遞過去的名片,都會罵一句神經病,把它扔掉。十個人中,只要有一兩個人保存下來就行了。

一輛夏利車悄無聲息滑行了過來,在小久身邊停下。司機把車窗搖下,問小久要去什么地方。小久知道對方是路邊載客的黑車司機,忙抽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陽光有些晃眼,接過小久名片的司機文化程度不高,當小久離開的時候,他還把頭偏在車窗上,小聲念名片上的文字:專業處理尸體?!笆裁词菓趔w?”司機把“尸”字念成了“戶”。

小久后來決定去醫院。他買了一包中華煙裝在身上,到了醫院就熱情地散給看守大門的保安抽,還討好地替對方點著火,讓保安很享受。然后,小久才抽出幾張名片,對保安說:“如果有需要的,請幫忙宣傳宣傳?!?/p>

在奉城人民醫院,一個滿臉絡腮胡的保安看了小久遞過去的名片,笑道:“這是在和老蝙蝠搶生意哈!”

“如果是你們介紹的,”小久說,“做成一單生意,誰介紹的,我返五十塊錢?!?/p>

絡腮胡好像很感興趣,他把小久給他的名片收好,說道:“這小伙子就比老蝙蝠會來事兒?!?/p>

小久分發得很快,一個下午,他就把幾百張名片分發一空。從醫院來到了奉城廣場,小久站在廣場中的旗桿下等鍋盔,左等右等都不見鍋盔的影子,正準備掏手機出來聯系,突然就看見他發瘋似的朝廣場奔來,好幾個人在后面追趕著他。小久見狀,趕快沖過去攔住追來的人說:“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好商量!”他滿臉堆笑,把煙掏出來,分發給追趕鍋盔的人,緩和了氣氛。一問,對方是在奉城橋頭等貨的司機,鍋盔把名片插在他們車窗玻璃上就走了,有司機拿起名片來看,覺得不吉利,從車上拎起扳手就要來砸鍋盔,嚇得鍋盔撒腿便逃。

8

小久與阿羚相識,是在奉城的單行道酒吧。安息社成立一年多了,業務漸漸多了起來,小久與鍋盔都有不錯的收入。鍋盔交了首付,在城里按揭買了房,把家屬接進城里來。他的女兒糖豆兩歲了。

“再過一年,糖豆要讀幼兒園了,你還在單漂,”偶爾,鍋盔會提醒小久說,“該找個女朋友了,只要瞞著她你干的工作,等生米煮成了熟飯,她要想后悔也來不及了!”

鍋盔的老婆蘋果是在他做殯葬師之前找的,過去一直抱怨他掙的錢少養不好家。蘋果后來知道了鍋盔在干收尸的活兒,果不其然與他大吵了幾架。鍋盔不吵,沉默、忍耐,每個月上交數目不菲的錢,慢慢地蘋果也就接受了。只是對他作了嚴格的規定,每個星期最多只能近身兩次。兩次就兩次,但讓鍋盔難過的是,蘋果的情緒傳遞給了女兒糖豆,等糖豆稍大一些,鍋盔回去要抱女兒,糖豆往蘋果身后躲,說爸爸的手是摸死人的,不允許他抱。

雖然被女兒糖豆一再拒絕,但是每當提起女兒,鍋盔仍是一臉幸福。

單行道酒吧其實是一個婚介所。交五百元錢和各自的資料,婚介所會根據彼此提供的信息配對,提供見面聊天的機會。阿羚是個自由職業者,與小久同歲,學的是財會,平時在家中幫別人做賬。見面的時候感覺還行,奉城鄉下人,皮膚不錯,不知道以前有過什么經歷,小久總覺得她的眼神憂郁,神情恍惚。

從決定來單行道與小羚約會,小久就決心隱瞞自己的職業。當阿羚問他做什么工作的時候,小久就含糊其詞地說,與救死扶傷有關。

“那就是在醫院工作啦?”阿羚問。

“也可以這么說,反正醫生治不了的,最終都會交給我們處理,”小久說,“許多病人最后找的都是我們,不再找醫生?!?/p>

“那你學的專業是?”

“專業是對口專業,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見習了,不過英雄不問出處,高中畢業后,國家和人民又對我進行了五年的封閉教育,現在我也算是有一技之長的人才?!毙【脤Π⒘缯f。

“其實我挺喜歡你的性格的,”阿羚望著酒吧外面熱鬧的街景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了,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勁來,這次來單行道約會,是我媽給我交的錢,她老是擔心我年紀大了,嫁不掉?!?/p>

“其實我根本不想嫁人?!卑⒘缬州p輕嘀咕了一聲。

約會了幾次后,兩個人互相感覺都不錯。一天晚上,阿羚跟著小久回到了出租屋。

“你怎么住這兒???”阿羚有些意外。

“臨時的,”小久撒謊說,“醫院住房緊張,大家都是出來租房住?!?/p>

那次與阿羚約會,小久就覺得她是過來人。甚至,小久懷疑阿羚的憂郁與上一段情感有關。不過小久不太關心,每個人都有自己想遮蔽的部分,想告訴的,終究會告訴。

把阿羚帶回家的那天夜里,兩人睡下去不久,阿羚提出來要關燈,她似乎不愿開著燈與小久親熱??砂褵絷P掉不久,正當小久想有所作為時,突然聽見有人拍門,清晰,不像是幻覺,像是有一只厚實的手掌拍在門板上。小久趕緊急剎車,停止動作,從床上跳起來拉亮電燈。阿羚也慌忙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有一些緊張。一開始,小久以為生意來了,有人要請他連夜去收殮尸體,他還想著要怎么把阿羚蒙騙過去。但當小久把門打開,卻發現門外一個人也沒有。夜已深,巷子里根本沒有行人,門外,月光照耀著安靜的巷子。

重新躺上床,小久與阿羚和衣而臥,剛才燃燒起來的激情被拍門聲澆滅,一時也難以恢復。小久與阿羚躺著聊天,秋毫無犯。他問阿羚:是不是她的前情未了,有人追蹤過來?阿羚把頭靠了過來,溫柔地說:“我的事情你別問,你的事情我也不去打聽,好嗎?”

“砰砰,砰砰砰!”小久沒想到敲門聲還會響起,這讓他感到有一些憤怒,小久對著身邊的阿羚噓了一聲,暗示她安靜,然后側耳細聽,又傳來兩下輕微的敲門聲。黑暗中,他甚至能夠感覺到敲門人的手指骨節敲打在木門上的位置。這次應該是業務來了,小久讓阿羚躺好,不要動,然而當他過去把門打開以后,外面還是一個人也沒有,這讓小久感到萬分奇怪。

小久忽然意識到,好像只要阿羚還在屋子里,敲門聲十有八九就還會響起。他年少時壞孩子的脾氣被激發起來,小久把門虛掩了,抬了只凳子,坐在門邊,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菜刀,他想要那個敲門人給他一個說法。奇怪的是,外面的人好像能夠讀懂小久的心思,有好長一段時間,敲門聲都沒再響起。

眼皮沉重,困意襲了上來,正當小久準備滑落夢鄉,敲門聲突然又響起?!芭榕榕?,砰砰!”小久握住門把,突然拉開大門,卻發現門外仍是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小久不死心,提著刀追了出去,沿著那條小巷前后奔走了一段。夜已深,泛著青光的石板路上根本沒有人,汗毛在小久的后背像荒草一樣生長起來。

神秘的攪擾,讓小久與阿羚性趣全無。整整一個夜晚,小久都沒有睡好,他不知道為何門一關上不久,就會有人敲門,這個事情困擾了小久很長時間。

9

每做一單活兒,都得租一輛車。有時是運送遺體,有時是送不愿死在醫院的人回家。后來,他們固定租下了土豆的汽車。土豆當然也是綽號,他覺得入伙有利可圖,提出要與小久和鍋盔一起干。

老蝙蝠在奉城經營了多年,他的團隊業務比安息社的多,似乎是,只有他們忙不過來的時候,小久他們才有一些接單的機會。

幾個人商量,決定借奉城人民醫院招保安的機會,讓鍋盔打入做內線。那樣的話,醫院里面有誰被送來搶救,或者有誰快不行了,作為內線的鍋盔會比老蝙蝠知道得更早。

“輪到我值班的時候,我盡量找理由不讓老蝙蝠進醫院!”鍋盔說。

奉城環城南路,緊臨江邊,公路順著山勢蜿蜒。春夏之交是奉城的雨季,細雨密織,霧氣升騰,即使是在白天,能見度也很低。就在土豆加入小久他們團隊不久,那條小久幾乎每天都會經過的環城南路,出了嚴重的車禍。大型載重卡車,從一名載人摩托車手的頭部碾軋過去,生死就在一個車輪滾動的瞬間,短促、決絕、手起刀落。當司機接上小久趕過去的時候,一個女人正坐在泥地里哭泣,小久看到死者混合著血液的腦髓,涂抹在潮濕的路面上。

女人的名字叫姜米,她剛剛與丈夫從鄉下進城來打工。丈夫開摩托車載客,她則在一家足浴店幫人做足療。大型卡車從姜米丈夫頭上碾過去的時候,摩托車滑落在溝里,姜米丈夫隨身攜帶的手機也從衣袋里摔了出來。神奇的是,手機竟然沒有摔壞。得知發生車禍的交警趕了過來,用姜米丈夫的手機,給姜米打了個電話,而那個時候,姜米正在足浴店,一邊按摩著客人的足底,一邊與客人聊天。

小久與司機趕過去的時候,曾經打了一個電話給鍋盔,但他沒有過來。女兒糖豆感冒了,這讓鍋盔的心情很壞。自從蘋果帶著糖豆搬到奉城來,如果不值夜班,鍋盔每天晚上都回去住,有時晚上有業務,小久也不叫他。鍋盔說他希望每天早晨醒來,都能夠見到糖豆。小久曾經去過鍋盔的家,他發現脾氣并不太好的鍋盔,在面對糖豆時,總是在小心地討好她。

“你不知道,”鍋盔對小久說,“被人叫爸的感覺真好!”

事發地已經用彩色警戒帶圈了起來。雨仍然下著,離受難者不遠的地方,有一些人打著傘圍觀。小久從車上搬下活動屏風,把它圍在死者的四周。自從安息社成立以來,每當處理死者的遺體時,他都盡量不讓其他人看到收殮的過程。小久覺得,死者雖然已經不會說話,但他們其實也還有隱私。本身就不幸了,相信他們也不愿意自己的遺體,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姜米的丈夫半邊頭被軋扁了,臨死前的恐懼讓他的面目扭曲而猙獰。小久又去車上,拿來了一把小勺,把死者涂抹在濕地上的腦髓刮起來,頭顱破損嚴重,放不進去了,小久就把它放進了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等屏風被撤去的時候,地上大致已經看不見車禍的痕跡,一只藍色的尸袋躺在地上,里頭裝著受難者的尸體。警戒線撇開,圍觀的人群閃開一條通道,人們屏氣凝神,注視著小久和土豆把死者的遺體抬進車廂。那天下午,當土豆發動汽車離開事故現場時,小久才發現,老蝙蝠一直在一旁偷偷地觀望。

遺體被拉到了奉城中醫院的停尸房。之前,奉城中醫院并沒有停尸房,是安息社成立以后,小久找到中醫院的陸院長,動員他建的。否則,中醫院死了人,還要送到奉城人民醫院停尸房去停放,有兩次遭到人民醫院的拒絕,讓中醫院的院長很是憤怒。在前往中醫院停尸房的時候,小久一直設想怎樣給死者整容。

整整一個下午,小久就那樣坐在中醫院停尸房的工作臺前,長時間凝視著受害者的臉。設想大卡車碾過死者頭部的情景,小久就不寒而栗。頭蓋骨被軋碎,只剩下半張臉,這樣的對視太讓人難忘了,不是想留念,而是長久的凝視讓死者的樣子牢牢地刻在小久的大腦里。

本來,對死者的遺體稍加處理,送到奉城殯儀館火化完就了事,可小久一直希望摩托車手坍塌的頭顱能夠支撐起來,否則他要是夢里回來,親人都會不認識。姜米沒有進停尸房,她坐在中醫院的值班室里,一直默默地流淚。

姜米看上去很年輕,她仍然穿著足浴店統一的服裝,淺藍色的面料上,有著細小的碎白花,小久注意到了,薄布下面女人圓潤的肩骨。他對姜米許諾說,他會把她丈夫的遺體處理好,讓她放心。

下了班以后的鍋盔趕了過來,有小久在,他就感到踏實??粗z體上破損的頭顱,他出了個主意,問能不能用竹片,編個架子,放進摩托車手的頭顱里。并自告奮勇地說要完成這個任務。小久沒有想到幾年時間不見,鍋盔還學會了竹編的手藝。大約用了兩個小時,小久與鍋盔才讓摩托車手的頭骨重新支撐起來。下午從環城路上刮下來的腦髓已經放了進去,但畢竟有了損耗,裝進姜米丈夫的頭顱以后,感覺里面空蕩蕩的,還有不小的空間。小久用線小心地對姜米丈夫的頭部進行了縫合,又給他化了妝,左右看看,這才算滿意。

10

鍋盔比較膽小。小久告訴鍋盔,死人的臉,只要盯著看個夠,就不會再害怕了。為了鍛煉鍋盔,小久專門陪他去中醫院和人民醫院的停尸房,把那些停在靈床和冰凍棺材里的尸體打開來給他看。其中有一具尸體,面孔猙獰,嘴唇萎縮,焦黃的牙從中齜了出來。小久懷疑他是患癌癥死的,死前將所有的痛苦全部留在了臉上。眼睛沒能閉上,有一層白翳,好像是在盯著小久身后的什么地方。

“你盯住這張臉看上半個小時,只要把這張臉看夠了,以后再碰到死人,保準你不會再害怕!”小久說。

鍋盔將信將疑,在小久的陪伴下,足足看了半個小時,也許是印象太深刻了,那天晚上,鍋盔回去以后,只要一閉上眼睛,腦子里就會浮現那張恐怖的臉。一夜到天亮,他沒有睡著一分鐘。第二天一早趕到醫院去值班,鍋盔在電話里罵小久說:“你給老子下藥,老子一夜都沒有睡著,嚇慘嘍!”

但是鍋盔也一直試圖讓自己克服對尸體的恐懼。有時候,趁小久他們都在停尸房里,鍋盔也試著去觸摸一下尸體。小久還讓鍋盔給一具尸體理過發,鼓勵他??慑伩诶戆l的時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死者的牙齒,躺在工作臺上的尸體,突然微微張開了嘴,就像是咧嘴笑了一下,把鍋盔嚇個半死,以為尸體活了,要張嘴咬他,把推剪一丟,從停尸房里逃了出來。

小久沒有想到,豬一樣的隊友,也會有成長的時候。之前想了許多辦法,都沒有讓鍋盔克服對尸體的恐懼。沒想到當小久與鍋盔從東山鎮拉了一具尸體回來后,鍋盔竟然再也不怕了。

尸體是在一塊巖石下發現的。放羊的老頭兒,失足從懸崖上落下,兩天以后,村里的人先是在山上發現失散的羊群,后來才發現放羊老頭兒的尸體。是小久帶著鍋盔開車去的。土豆入伙以后,小久模仿老蝙蝠的運尸車,在車后門上,貼了廣告:奉城急救——專業接送省內外病人出院、轉院,服務電話:18523488166,24小時服務,收費合理。

鄉村公路上的車輛很少,也看不見什么行人。如果不出現意外,小久將會與鍋盔在天黑之前趕回奉城,可是小久駕駛的微型車在駛離東山鎮二十多公里后壞掉了,就像是,躺在車廂里的放羊老頭兒不愿去火化。天色不早了,小久有些著急,他一次次發動汽車,可就是無法再打著火,發動機上的皮帶嗚嗚轉動了幾下,又停了下來。小久跳下車,把車頭掀開,露出汽車線路交錯的內臟。鍋盔也跳下車檢查,但兩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只好東敲敲,西摸摸,但還是沒有效果。

只能報救急,小久坐在駕駛室里,撥打電話給安息社的司機土豆,但是山里的信號不太好,時斷時續,偶爾打通了,土豆卻遲遲不接電話。天色一點點暗淡下去,坐在駕駛室里的小久意識到,他們這天晚上要做山大王了。

“要不我們走回東山鎮?”鍋盔說。

“二十多公里哪!”小久說。

“總不至于走路回奉城,更遠,三十多公里路,走到奉城恐怕都快天亮了?!卞伩f。

“也許我們只能住在車上了,”小久說,“明天再打電話報救急,讓土豆請修理工過來?!?/p>

兩人又在車上坐了一會兒,天黑以后,鍋盔跳下車,車廂里的尸體讓他的后背發涼。鍋盔朝東山鎮方向走,可是才走出幾百米,他就停了下來。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慌亂,鍋盔發現他為糖豆買的一個長命鎖不見了。月亮還沒升起,但泛著白光的公路隱約可見,路面有些模糊。鍋盔彎著腰,低著頭,沿著公路仔細找過去又找回來。

“怎么啦?”小久也從車上跳了下來,問鍋盔。

“有東西掉啦,媽的!”鍋盔罵道。

重新再找回去,鍋盔的臉都快貼在公路上了?!暗袅耸裁礀|西?”小久問。他從車上拿出應急燈摁亮,白色的圓形光影在公路上移動。突然,路邊的小土坑里,有金屬的光澤閃了一下,小久過去抵近一照,是一把鍍金的長命鎖,拿起來一看,鎖上系有一根紅色的綢帶,鎖的中央,“長命富貴”四個字微微隆起。

“嚇死我了!”鍋盔從小久手中接過長命鎖,把它捂在胸前,“今天一早才給糖豆買的,還沒給她戴,就弄丟了,怕有不好的預兆,現在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他的臉上難掩興奮。

失而復得的長命鎖讓鍋盔如釋重負,就像是,他丟掉的魂魄也被找了回來。當鍋盔把長命鎖小心裝進衣袋里時,他對車里那具尸體的恐懼感似乎消失了。

“真是奇怪了,”鍋盔對小久說,“車里的那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不就是塊肉嘛!”

夜里,鍋盔蜷縮在駕駛室里,而小久把車子的后門打開,爬上貨廂,他拉長身子,與那個牧羊人睡在了一起。漸漸地,月亮從東山鎮的方向升了起來,大地安謐,只聽見鍋盔的鼾聲有節奏地從駕駛室里傳出。午夜過后,小久隱約聽到有汽車的聲音從靜寂的黑夜里傳來,有如一只小小的蚊子,盤旋在頭頂,等到這只蚊子變成一只牛頭蠅的時候,他在道路的盡頭,看見了刺眼的燈光。

11

老蝙蝠在殯儀館的焚化爐前再次看到姜米丈夫的時候,有點兒意外。之前的一天,他在環城南路的現場目擊過車禍的慘象。小久能夠在火化前的一個晚上,把一具殘破的尸體,修復成像熟睡的人一樣,這讓他對小久刮目相看。

電話是老蝙蝠打過來的。他叫小久小兄弟。其實,他的年齡與小久去世的父親一般大。電話中,老蝙蝠告訴小久說,他此時在夜市上,想找個人喝喝酒,問小久有沒有得空兒。乘出租車趕過去的時候,小久知道老蝙蝠打電話給自己,絕非為了喝酒這么簡單。

夜里的“好又來”依然熱鬧,燒烤店,進門的案臺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食品:剖開的魚,浸泡在水里的海鮮,切割成片的豬肉牛肉、各式各樣的新鮮蔬菜……老蝙蝠坐在二樓靠窗的墻角,前面的桌子上擺放著烤好的豬肚兒、雞腳和焦黃的羅非魚。沒有客套,小久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就像是兩人早已認識多年。老蝙蝠也不問小久能不能喝酒,提起酒壺,往他面前的兩個酒杯里倒酒,不時停下來,看看兩個酒杯里的酒是不是一樣多。

苞谷酒,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足足有四兩。

老蝙蝠把其中的一杯酒沿桌面推到小久面前:“小兄弟,來,我敬你一杯!”他抬起酒杯望著小久說:“沒想到你的活兒做得如此漂亮,真心話!”說完之后,老蝙蝠悶了一大口。

小久也喜歡喝酒。他一直覺得酒中藏有神靈,能夠讓內向的人變得外向,小氣的人變得豪邁,自卑的人變得自信,陰險的人變得磊落,同時也能讓素昧平生的人變成故交……天氣炎熱,老蝙蝠赤裸著手臂,小久看見他左右兩條胳膊上,都文著字,這讓他看上去像一個混江湖的老大。

老蝙蝠左邊的胳膊上,文的是“黃玉琴我的妻”幾個字。小久問他,老蝙蝠說是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次離異對老蝙蝠的打擊很大,他有好長一段時間緩不過勁兒來,心里痛苦無處訴說,就喝悶酒,然后用針頭蘸著藍墨水,把第一任妻子的名字,歪歪扭扭地文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右邊那條胳膊上文的是第二任妻子的名字,她忌妒心強,非要老蝙蝠把她名字也文上。剛嫁過來的時候,她并不排斥老蝙蝠的職業,畢竟收入不錯,養家糊口綽綽有余。但老蝙蝠常常外出,每天夜里去醫院查房回來的時間太晚,時間長了,老蝙蝠的第二任妻子耐不住寂寞,跟人私奔了。

“現在的老婆實心實意跟我過日子,勤快!”老蝙蝠說。

“我也剛結婚,老婆膽小,我沒敢讓她知道我做的工作,怕她接受不了?!毙【酶嬖V老蝙蝠說。

“不告訴的好,”老蝙蝠說著嬉笑起來,好像有什么事情讓他特別開心,“不妨告訴你,你剛與那女人約會的時候,不想你來與我們競爭業務,想嚇一嚇你,就在你的房門上涂了一些豬血?!?/p>

“豬血?”

“蝙蝠的嗅覺最靈敏了,尤其對血。夜里它們從藏身的山洞出來,老遠聞到你門上的血腥味,就會飛過來撲門,撲在門上的聲音,聽上去與敲門聲完全一樣,膽子小的人,會被嚇傻掉?!?/p>

“嘿,媽的難怪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外面什么也沒有!”小久恍然大悟。

“沒有把你嚇得……”老蝙蝠把頭湊了過來小聲說,“……從此不行吧?”

“倒不至于!”小久搖了搖頭說,“只是覺得很奇怪,明明聽見敲門聲,可打開門,卻見不到人?!?/p>

“你算我見到過的膽子大的?!崩向鹦χf。

“我從小生活在殯儀館,”小久不以為然地說,“整天見死人,哪會被這種小把戲嚇倒!”

“你從小生活在殯儀館?難怪!”老蝙蝠說。

“我父母都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小久抿了口酒說,“我就打那兒出生的?!?/p>

這時,老蝙蝠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發現了什么稀奇,他拉起小久的手仔細看了看,咂舌道:“咦,你的兩只手長得怪!”

“一出生就是這樣子,”小久把兩只手舉起來看了看說,“小時候我父親找過一個道士來給我算過命,那道士看了我的手之后,說我以后將會把握住陰陽兩乾坤,也不知道什么意思?!?/p>

老蝙蝠一臉壞笑:“意思就是你要做一個收尸人,只有收尸人,才會經常出入于陰陽兩界嘛?!?/p>

“小時候還很自卑,不敢拿出來給人看,整天想把手藏起來?!毙【谜f。

“看來你天生就是該吃這口飯的?!崩向鸢丫票肆似饋?,與小久碰了碰,然后說,“要不,小兄弟,我們合起來一起干?”

12

合伙以后的公司名字,還是取為安息社,老蝙蝠也說這個名字好。原始股東,一共十個人,每人湊五萬元,各占百分之十的股份。老蝙蝠自覺功德圓滿,說自己翻過皇歷,選了個黃道吉日成立公司。

小久他們不知道,老蝙蝠所選的黃道吉日,其實就是他的生日。

公司成立的那天,老蝙蝠約大家去他家里吃飯。別的公司成立,都是早晨炸鞭炮開業,可老蝙蝠偏偏把揭牌的時間定在下午。想想也有道理,殯葬業,做的不就是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活計。沒有請旁人,老蝙蝠擔心請了人家也不會來,自討沒趣。

老蝙蝠原來的手下棒槌建議說:要不要請亮閃閃藝術團來熱鬧一下?老蝙蝠原本同意的,可到公司成立前的幾天,又反悔說算了,股東們聚在一起喝一頓大酒,就算是公司成立了。

小久是到老蝙蝠家才知道他的妻子是位盲人,更讓他吃驚的是,老蝙蝠的妻子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卻能做得一手好菜。黃昏時分,他們都在餐桌旁邊坐定,桌子上擺了一些涼菜,有金錢腿、涼拌海蜇、熗黃瓜……但熱菜一直沒有上來。大家早已饑腸轆轆,但老壽星不動筷子,安息社的其他人也都不好動。

小久是后來才知道,老蝙蝠之所以把公司成立的時間定在他五十二歲生日那一天,是有原因的。老蝙蝠家族里的男人,都壽短,活得最長的,也沒過五十二。

老蝙蝠的曾祖父,是清末民初奉城的棉紗商人,從四川敘府押運一百馱棉紗去云南。押運棉紗的路途中,暴雨傾瀉而下,駐留在河邊的棉紗商人,連同自己的財富,被洪水席卷而去。那一年,棉紗商人只有四十二歲。

老蝙蝠的祖父,作為一個故步自封的地主,一生謹慎小心,他院門上端的長條形青石,兩端分別雕刻著“循規蹈矩”和“謹言慎行”。但兩條刻在石頭上的護身符并沒能護其真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天翻地覆,名下的土地剝奪了老蝙蝠祖父的性命,死時還不到五十歲。

活得最長的是老蝙蝠的父親。那一年,滿世界都在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蝙蝠的父親五十一歲了,身體健壯有力,都以為他還要活很多年,卻突然猝死,腦出血,甚至都來不及留下遺言。

也許,有一個秘密的追魂者一直跟蹤著老蝙蝠的家族,又或者在這個家族的生命之河中橫著一把鋒利的鍘刀,凌厲的刀刃,讓老蝙蝠的許多親人沒能善終。隨著五十二歲生日逐漸臨近,老蝙蝠仿佛清晰地看見那把鍘刀懸在頭頂,刀刃上不時閃耀著寒光。

老蝙蝠家客廳的墻上,有一架老式的三五牌掛鐘,隨著鐘擺的晃動,掛鐘會發出咔咔咔的響聲,就像是一個穿著老式木屐的女人,在廳堂里不停地踱步。鐘盤上只有時針和分針。從下午六點,等到晚上八點,老蝙蝠才起身進了他的臥室,拿出了一瓶茅臺酒。五十三度的飛天茅臺,老蝙蝠說他珍藏了好多年。酒倒入各人面前的玻璃杯子,已經有淡淡的黃色。不得不說老蝙蝠真是一位斟酒高手,連他在內的十個酒杯,居然能斟得一樣高。

“五十三度的茅臺,兄弟們,五十三,比五十二大哎!”老蝙蝠突然有了新發現,他端著酒杯站了起來,眼睛濕潤,頓了頓,激動地說:“老子出生在戌時,時辰已過,劉家人過不了五十二歲的魔咒,老子今天破了!”

“三十多年前,”老蝙蝠說,“管太平間的老崔對我說,做這個活計,雖然被人看不起,但是在做功德無量的事情。無論是把那邊死而復生的人渡過來,還是把這邊陽壽已盡的人渡過去,都是在積陰德?!?/p>

“積不積陰德,今晚已經是個證明?!崩向鹫f完,一仰頭,干掉了杯子中的酒。他用牙咬著杯沿,仰著頭,一絲水漬從他的脖子上流下來,但分不清楚是杯中的殘酒,還是老蝙蝠眼里的淚水。

13

鍋盔克服對尸體的恐懼之后,如果不值晚班,等糖豆睡著之后,他偶爾也會去殯儀館找人打麻將。他怕輸錢。贏錢的時候興高采烈,輸錢的時候愁眉苦臉,遲遲不愿意把口袋里的錢掏出來給和牌的人。有時,明明身上還有錢,鍋盔會詐唬說輸干了,欠著,讓與他打麻將的人都不痛快。

某天晚上,小久一個人在停尸房值班,鍋盔又在殯儀館與人打麻將。那天,鍋盔的手氣特別背,幾乎沒有和牌,夜里十二點不到,他身上的錢輸完了?!扒分?!”鍋盔故技重演,但與鍋盔打麻將的人都不干,“欠著就不打了!”他們像是商量過似的。鍋盔想翻本,他打電話給小久說:“給老子輸慘嘍,趕快送五百塊錢過來?!?/p>

奉城人民醫院停尸房離殯儀館不遠,來回也就十多分鐘時間。小久把錢送給鍋盔之后,站在那兒看他們打了一圈麻將就回來了。在停尸房門口,小久坐在花臺上抽了根煙。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小久覺得有道理??粗焐系哪禽啙M月,小久發現自己離開丹城都已經五年了,中間他回過一次丹城看望母親,但他沒有告訴母親,自己在奉城干的,是與父親一樣的活兒。突然,小久感覺停尸房里有點兒不對勁,隱約聽見里面有人叫:“稍息,立正?!痹僮屑毬?,卻又沒有了聲音。

小久滅了手中的煙,把煙屁用力彈向遠處,又坐了一會兒,才推開停尸房的門。燈光下,有一具僵硬的尸體靠在墻邊站著,一動不動。小久覺得奇怪,莫非有人來偷尸?他朝那具尸體走過去的時候,突然,身邊的冰棺里傳來一個聲音:“加床被子嘛,太冷嘍?!毙【妹偷匾晦D頭,躺在冰棺里的那人突然站了起來!小久一個激靈,啊的一聲反身撒腿便跑。

離停尸房不遠處,是奉城精神病醫院,占地只有兩三畝,四周都修了高高的圍墻,平時防范得很嚴密,可就在那天晚上,當小久去給鍋盔送錢的時候,一個精神病人從醫院逃了出來。夜里,四周一片漆黑,他朝著有燈光的地方走到了停尸房,打開了一口冰棺,把凍在里面的尸體搬了出來,豎靠在墻上?!吧韵?,立——正!”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指揮,躺進冰棺后,還叫了幾聲,碰巧這個時候小久回來了。

停尸房的地上,有幾根白色的電線,連接著冰棺和墻上的插座,逃跑中的小久,慌不擇路,一個踉蹌絆著電線,差點兒摔了一跤。沒想到靠在墻上的尸體被電線帶翻,倒了下來,不偏不倚向小久撲過來。而躺在冰棺里的精神病人聽見聲音,站了起來,當他看到有人逃出停尸房,也從冰棺中跳了出來,跟在小久后面追了出去,邊追邊喊:“站住,站住,太冷了,給我加一床被子嘛!”

小久嚇得魂飛魄散,撒腿狂奔,一路逃到了奉城人民廣場。那兒有一個警亭,幾個值班的協警聽到叫聲,提著警棍沖了出來,攔住了小久后面的精神病人。

“干什么的!”一個協警用警棍攔在精神病人面前。

“我冷?!本癫∪穗p手抱著肩膀,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協警說,“讓他給我加一床被子嘛!”

幾個協警相互看了看。正值夏天,他們穿著短袖襯衫都還覺得熱,怎么會有人覺得冷?正感到奇怪,有幾個人從遠處走了過來,是精神病醫院的大夫,他發現有病人逃出精神病院后,帶著人找了過來。那位醫生有經驗,對協警解釋說,此人是從精神病醫院跑出來的病人。然后走過去,拍了拍病人的肩膀說:“走,回去,我找被子給你?!?/p>

14

老蝙蝠的朋友老壁虎生了病,要住院治療,但奉城醫院住院部沒有病床了,老壁虎只好暫時住在急診室接受觀察。

小久在與老蝙蝠合伙之前,偶爾會看見老壁虎在夜市陪老蝙蝠喝酒。老壁虎是個跛子,一只腳殘廢了,走路一顛一顛,看上去像是幼年患了小兒麻痹癥。后來小久與老蝙蝠合伙了,才從老蝙蝠原來的手下棒槌那里,得知老壁虎之所以成為跛子,是因為年輕時與老蝙蝠惡斗所致。

究竟是怎么起的沖突,老蝙蝠不想細說。但老蝙蝠與老壁虎的打斗,相當殘酷。他把老壁虎打成了瘸子,老壁虎從此只得借助拐杖才能行走。而老壁虎則用刀把老蝙蝠的肚子劃開,腸子都流了出來,老蝙蝠硬生生把它們又塞了回去。兩敗俱傷的老蝙蝠和老壁虎,既沒有報警,也沒有去醫院治療。江湖上的矛盾,就用江湖的規矩解決。老蝙蝠肚子上的傷,是一個劁豬匠用粗針大線縫合的,他生日那天,曾經掀開衣服讓小久他們看過。那疤痕,圓形,像兒童畫的太陽。如果把他的肚臍看成是魚眼的話,那傷痕看上去又像是一個太極圖。

“自從有了這個疤,”生日那天,老蝙蝠把酒喝高了,得意地拍了拍肚子說,“從此以后,鬼神不侵,老子縱橫陰陽兩界,從未碰到對手?!?/p>

很奇怪,沒人知道老蝙蝠與老壁虎這對生死冤家后來是怎樣和解的。人們看到的,是兩人常在一起喝酒,像一對老哥們兒。一壺苞谷酒,就著一碟花生米,兩個人可以坐上一個下午。

老壁虎住進急診室的那天,老蝙蝠沒有去看望,他正在被隔離檢查。之前的一天,奉城防疫站打來電話,說有一具尸體必須及時處理。尸體不在縣城,在三十公里遠的黃并鄉,死者是一位雞販,到外地進貨的時候染上了病,回來以后高燒,送回家去就不行了。奉城防疫站擔心雞販是死于禽流感,他們讓老蝙蝠趕去死者家里,把尸體收殮了,拉回城來火化。

防疫站的站長打過電話來不久,醫院的院長也來電話了,說縣里對這件事情非常重視,想把可能的疫情控制在最小范圍內,現在全縣禁止活禽交易,有疫情跡象的地方,家禽一律宰殺,挖坑深埋!

老蝙蝠之所以愿意去收殮那具危險的尸體,倒不是覺悟有多高,而是覺得如果因為收尸感染上了禽流感,死了,應該算是因公死亡,政府會給他撫恤金,照顧好他眼瞎的老婆。

其實是虛驚一場。老蝙蝠被解除隔離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趕去看望老壁虎,去得比較倉促。當時老壁虎已經轉到住院部了。也許,當老蝙蝠去看望老壁虎的時候手中提點兒水果,或者其他禮品,就不會出現后來的事情。

活該倒霉,老蝙蝠去看望老壁虎的時候,醫生正在病房里勸說與老壁虎同病室的老人出院。

“都檢查了,您老就是血壓高一些,只要按時服藥就不會有問題?!贬t生說。

“你們不會是合伙騙我吧,”老頭兒將信將疑地說,“我怎么覺得自己患的是絕癥呢?”

“老人家想多了,”醫生耐心解釋說,“醫院病床緊張,請您理解理解?!?/p>

正在這時,急于探望老壁虎的老蝙蝠奪門而入,可他的那張臉奉城人太熟悉了,將信將疑的老頭兒看到老蝙蝠,臉色驟變,用手指顫顫巍巍指了指老蝙蝠,又指了指醫生,支吾道:“活……活閻王都來了!”老頭兒身子突然一僵,一頭栽倒。

家屬不干了,他們一口咬定老頭兒是被老蝙蝠活活嚇死的。老頭兒的女兒披頭散發,扯住老蝙蝠說:“賠!你得賠償我們精神損失!”

老蝙蝠不愿意與老頭兒的家屬爭吵,更不愿意通過法庭解決,他答應給老頭兒的家人力所能及的賠償。老蝙蝠琢磨著瞞著盲妻,想把他名下的一輛舊車賣掉,用那個錢賠給老頭兒家屬。

小久對老蝙蝠的那輛車太熟悉了,當初他們還是對手的時候,那輛車對他們來說就像是一個噩夢。每當它出現的時候,就意味著活計又被老蝙蝠他們奪走了。合伙以后,為了提高服務質量,安息社買了一輛新車。金龍牌的殯儀車,打開后門,車廂里就有一個現成的冰棺。

老蝙蝠委托小久,把他閑置的車開到二手車市場賣了。小久拿個茶壺,把水淋在貼有“喪葬服務”廣告的窗玻璃上,又用刀小心地把粘貼在上面的紙剔除干凈。周邊幾個賣車的人,看到小久把這輛車開來賣,臉上都浮現出意味深長的訕笑,不知道哪個倒霉的會來買小久的車。

小久在車里坐了一整天,無人問津。也許,前來二手車市場的人,都知道這輛車原來是拉死人的,但他還是想碰碰運氣。第二天,他在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用紅紙黑字打了廣告貼在上面:此車低價出售,手續齊備,兩萬元,一口價。

天氣炎熱,小久躺在汽車駕駛室里,他把左右兩邊的車窗玻璃都搖了下來,腳伸到車窗外頭。不遠處,有幾棵粗大的槐樹昏昏欲睡,知了在樹上吱嗚吱嗚地鳴叫,小久發現躺在駕駛室里,比在家里還睡得安逸。

果然有人對小久標的低價感興趣。一個胖女人晃晃顛顛走到了汽車前,站在那兒打量著擋風玻璃上的廣告。之前,她已經在二手車市場里繞了好幾圈。廣告上的價格令她有些心動,她伸出手,拍了拍車門。

“兩萬塊?”

“兩萬塊!”小久噌地坐了起來。

“不會是壞的吧?”女人突然表示懷疑。

“要不你上來我帶你繞兩圈?”小久說。

“手續齊全?”

“全!保證全!”

“那你下來我開兩圈試試?!迸苏f。

女人是從湖北恩施嫁過來的,到奉城的時間不長,她在菜市場開了一家肉鋪,生意不錯,想買一輛車運貨。

當天下午,從二手車市場回去,小久把車款交給老蝙蝠。都以為這樁生意做成了,可沒過兩天,女人打電話來,要退車!

“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來的道理?”小久在電話里說。

女人憤怒地說:“我是賣豬肉的,不是賣人肉的孫二娘!”

小久把女人要求退車的消息告訴了老蝙蝠,他以為老蝙蝠會拒絕,出乎他意料的是,老蝙蝠竟然同意了。

“算了算了,不想跟瓜婆娘爭個你輸我贏,要是放在年輕的時候……”老蝙蝠欲言又止。

15

鍋盔在奉城人民醫院做保安,每個月只能領一千五百元錢。本來,合伙以后,不需要在醫院再安插一個暗線,但鍋盔說他愿意把每個月的工資交到安息社充公,但就是別叫他辭職。小久后來才反應過來,鍋盔是愿意穿著一身保安服回家,讓女兒糖豆以為他是一名警察。

鍋盔用竹絲編了一只蜻蜓模樣的發卡,想給糖豆別在頭發上。糖豆很喜歡,還對著鏡子臭美了一下,可當她一看到蘋果,立即把發卡從頭上取下來丟在地上?!鞍职峙鲞^死人的,我不要!”糖豆說。

重組以后的安息社,老蝙蝠當了社長,所有的活計信息都集中在他那兒,再由他來安排。每一樁活計掙的錢,不管多少,都要如數上交,等到月底看盈利的情況再來平均分配。老蝙蝠雖然是社長,但拿的錢與大家一樣,真正做到了官兵一致。公司重組的時候,老蝙蝠制定了嚴格的規則,每單活計掙到的錢必須如數上交,如有隱瞞,第一次給予警告,第二次就開除,股份充公。小久他們每個人都在協議上簽了字,包括老蝙蝠。

偶爾,老蝙蛹會明察暗訪,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掙到的錢如實上報了。也許在其他公司,會有人打小算盤,可在安息社,每天接觸的除了尸體,還是尸體。常常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間就不在了。見了太多生死,安息社的人不愿計較,誰干的活兒多了,誰又干少了。

一天,鍋盔找到小久,問小久手里有沒有余錢。

“你等我回家去問問阿羚,家里的錢她管著?!?/p>

小久回到家,阿羚正坐著繡十字繡。

“鍋盔要把他父母接到城里來,他想開家小賣店,缺錢,想問我們借點兒,成不?”小久問。

“可以?!卑⒘缣痤^來說,“存折上的活期,我明天去取出來?!?/p>

小久發現,阿羚的抑郁癥越發嚴重了,如果沒有活計,小久盡量在家里陪著她。她原來接了幾家公司的會計業務,現在人家也不叫她干了。她不想出門,只愿意整天待在家里,甚至有時催促小久出去玩會兒,她想一個人待著。

小久有些自責,問阿羚是不是討厭他才這樣的。阿羚寬慰小久說:“莫亂想,是我自己的原因?!?/p>

“要不然……我們要個孩子?”小久試探著問。

阿羚搖了搖頭。結婚以后,只要小久一提到孩子,阿羚的情緒就很低沉。小久不知道,阿羚過去曾經有過三次流產,最后一次,阿羚的子宮被刮壞了,醫生斷言她終生再難懷上孩子。嫁給小久后,兩人從來沒有采取過預防措施,但果真就再沒懷上。

鍋盔用從小久那兒借來的錢,加上自己的積蓄,在醫院租了一間屋子,開起了小雜貨店。中午的時候,他們還賣盒飯,生意不錯。除了小久,安息社的人都有些看不上鍋盔,覺得鍋盔太貪錢,開快餐店也舍不得出錢請小工,自己干,弄得整天疲憊不堪。

鍋盔說要給他媽媽過六十大壽,給安息社的人都發了請柬,祝壽的地點就在鍋盔一家在奉城醫院賣快餐的地方。老蝙蝠過去的手下棒槌哂笑說:“鍋盔,你媽去年不是剛過六十大壽嗎?怎么又過啦!”鍋盔解釋道:“五十九歲是虛歲,今年是實歲,實歲也過?!?/p>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鍋盔給他媽媽辦生日宴,就是想借機收收禮金??墒前糸巢桓?,他說寧愿請亮閃閃藝術團來給鍋盔他媽祝壽,也不愿意給禮金。

亮閃閃藝術團做紅白喜事,紅事小久沒有機會看到,來到奉城那么多年,好像從來沒有人來請他去參加婚宴。小久見到的,是奉城殯儀館里,每隔幾天亮閃閃藝術團的演出。鍋盔母親生日那天,小雜貨店的前面搭起了臨時的演出臺,藝術團的女主持妖妖,年輕漂亮,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姣好,棒槌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身上。

坐在壽宴的桌子旁邊,小久看到妖妖手里拿著話筒,用食指輕試了一下,傳出來的回音效果很好?!敖裢硎莻€歡樂的日子,吉祥的日子,同時也是一位偉大母親的生日,”妖妖把身子轉過來,對著屋里慶生的人們說,“在此,我謹代表亮閃閃藝術團,祝老壽星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演出臺一旁的旋轉燈突然射出七彩光芒,擺放在一旁的巨大音箱響起了節奏明快的鼓聲,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中音從音箱里傳了出來:

讓我們一起進入今天晚上的歡樂時光!

享受娛樂無極限;

感受流行新時尚;

架起友誼的橋梁;

感悟精彩的人生……

一臺歡快的晚會就此上演,節目眾多,小品、魔術、雜技、歌唱、舞蹈……

看著臺上為母親祝壽的演員,鍋盔坐在下面愁眉苦臉,他這次只收到小久的禮金,其他社員的份子錢,全貢獻給了亮閃閃藝術團。

16

不知道女人為何死在天坑的底部。自殺、他殺,還是意外失足。當采藥人發現她的尸體時,她已經死亡半年了。趕過來的警察在尸體周圍用隔離帶設置了一道警戒線,法醫戴著厚厚的口罩,圍著她的尸體,挪動著臂部給她照相。死者隨身攜帶的一只紅色挎包已經褪色,里面裝有女人化妝用的粉盒、一塊舒而美牌衛生巾、一串鑰匙、一盒益達牌口香糖,以及兩只杜蕾斯避孕套。小久沒注意到,當警察往案發現場趕來的時候,奉城電視臺的人也跟了過來。他們平時很難碰到一則真正有價值的新聞,聽說天坑那兒發現了一具神秘女尸,自然不會放過這則消息。

鍋盔和小久一起去的現場。他輪休。警察檢查尸體的時候,小久和鍋盔就在警戒線外面張望。也許老蝙蝠來就好了,與尸體打了幾十年的交道,老蝙蝠對死因的判斷不會比一個資深的法醫差。

多年前,奉城下面的朱寨,有人在水井里發現一具女尸。打水的人把桶放進水井,搖晃井繩,卻發現桶里不像往常那樣進水。湊到井口去看,依稀看到有異物在井底,打撈起來,發現是鎮上老陳家失蹤了的媳婦。是老蝙蝠下去把女尸打撈起來的,老陳家的兒子說,妻子失蹤的前一天,與他大吵了一架,負氣出走,以為回娘家去了,沒想到投井自盡。公安局的法醫也趕到朱寨來,褪光了死者的衣服,沒有見到任何一點兒傷痕,因此同意死者是吵架之后,投井自殺。但是老蝙蝠把尸體收殮完后,沒有急著送到殯儀館去火化,而是把女尸放在停尸房的冰棺中冷凍起來。老蝙蝠總感覺有些不對,在收殮女尸時,他總覺得有一個人在身后注視著他。不是別人,他感覺就是那個女子的亡靈。溺水而死的女人,身體被井水浸泡后已經發脹,她的眼睛微微睜著,雙手攤開,好像是要討一個說法。憑經驗,老蝙蝠知道,如果女人投井自殺,會因為緊張而閉上雙眼,握緊拳頭,再一頭栽下去。眼前的這具尸體,更像是在掙扎中被人推入井中的。事后案件得以偵破,果真應驗了老蝙蝠的判斷。

天坑下面的尸體勘驗完,小久與鍋盔在現場把尸體包裹好,他把尸體背在背上,沿著陡峭的小路爬上來。當小久背著女人尸體往上爬的時候,奉城電視臺的記者,一直跟在他身邊拍攝。女尸很沉,從天坑底部往上爬,累得小久一身大汗。而在奉城電視臺的攝像機中,小久的臉因用力而憋得通紅,脖子上青筋鼓起,小久不時昂起頭仰望坑頂。這樣的特寫在兩分鐘的新聞節目中多次出現,令人印象深刻。

回到家之后,小久裝得若無其事。晚上,當他把遙控調到奉城電視頻道時,剛好看到那則新聞重播,小久嚇了一跳,慌忙換了臺,故作鎮定轉過頭去看阿羚。小久的身旁,阿羚好像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的十字繡上,頭也沒抬一下。小久沒有想到,阿羚其實看到了那則新聞,之后她不動聲色,弄清了小久的底細。

出事的那天,阿羚打來電話,說存折和銀行卡都放在飯桌上,叮囑小久不要忘了密碼,然后就掛了電話。小久愣了許久,發覺不對,再把電話回撥過去,阿羚已經關了機。

小久慌忙趕回家,但屋子里安靜極了。他在客廳一角的餐桌上,發現了阿羚留下的遺書。和遺書擺在一起的,除了存折和手機,還有阿羚平時戴在身上的戒指和耳環。

大禍臨頭一般,小久反身就沖出家門。他奔到樓下,騎上摩托,駛出小區,在出小區門的時候,差點兒撞在緩慢升起的欄桿上。小久瘋狂地往江邊趕,他想起阿羚經過新建的跨江大橋時,靠在欄桿上若有所思。飛快的摩托車在人群里穿行,小久希望能夠在阿羚自殺之前阻止她。沿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川流不息,將小久攔在公路的那一邊。

17

有人見到了阿羚從橋上跳進了江里。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安息社里的人放下了所有事情,全力幫小久去江里打撈阿羚的遺體。

盡管有目擊者看到阿羚跳江,但小久依然懷疑是錯覺,說不定到了晚上,阿羚就會回來。他租了兩艘汽艇,在奉城附近的水面來回搜索了好幾天,一無所獲。

民間都講究頭七。如果阿羚是留下遺書那天死的,那么按理她的魂魄會在“頭七”的夜里返回家來。早晨起來,小久去了菜市場。阿羚的魂魄要回來,小久得給她預備晚飯。她活著的時候吃得清淡,喜歡吃懶豆腐、涼粉、黑豆花和湯爆肚兒……小久把她喜歡吃的萊做了一桌子,然后躲到臥室里,用被子蒙著頭睡覺。小久知道,不能讓阿羚看到自己,否則按民間的說法,會影響她轉世投胎。天黑了下來,小久仔細傾聽客廳里的聲音,但他什么也沒有聽見。

夜里,小久夢見了阿羚,她的尸體被卡在水底的兩塊巖石中間,浮腫的身體讓阿羚動彈不得。夢中,江邊的景色非常清晰,流淌的江水、江岸的巖石,仿佛是他親眼看見的一樣。第二天,小久醒過來,把昨晚的夢又回憶了一遍,然后他打電話告訴老蝙蝠和鍋盔說,不用找了,他知道阿羚在哪兒。小久把租來的快艇退了,與安息社的兄弟一道,根據夢中看到的情景,沿著江岸尋找。在離大橋兩公里遠的地方,江邊能看見幾丘新開墾的土地,一旁有片橙子林,墨綠色的葉片下面,拇指大的臍橙正在生長。

“應該就是這兒了!”當看到那片橙子林時,小久用手指了指江水說。

盡管只是初秋,但江底的水已經有一些冰冷,而且渾濁。小久堅持下水,他在石塊間摸索,突然,手觸摸到滑滑的東西,輕輕一碰,它就從纏繞的物體上脫落下來。小久知道,阿羚就藏在這里。

岸上的老蝙蝠和鍋盔,先看到水中浮上一塊黃色的絲巾,他們就知道小久的老婆就藏在這水底了。過了一會兒,才見到小久和他面目全非的老婆。

浮上來的阿羚,一絲不掛,讓小久既難堪又難過。即使知道在水里溺亡的人,女的一律臉朝下,男的臉朝上,可小久還是覺得,阿羚之所以俯臥著,是不愿意再見到他。

阿羚火化以后,有好幾天,小久都沒出門,一個人待在家里。鍋盔擔心他也想不開,忙帶著蘋果和糖豆來家里探望。屋子的正中,小久為阿羚設了一個靈位,把她年輕時一張笑逐顏開的照片放大了掛在墻上。蘋果讓糖豆跪在阿羚遺像前的蒲團上:“來,乖,給干媽多磕幾個頭?!?/p>

小久呆呆地望著阿羚的遺像,他發現,笑著的阿羚,其實長得很美麗。

糖豆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稍長,這讓她下跪的時候顯得有些笨拙。鍋盔在一旁看著糖豆,滿臉的憐愛。小久想起他曾經跟鍋盔說想要一個孩子,但阿羚就是不同意。鍋盔曾教過小久,說把避孕套的前端,用針扎個眼兒,只要阿羚懷上孩子,她就不會舍得再把孩子做掉。

直到看到了阿羚的遺書,小久才發現他和阿羚各自都懷揣著秘密。

遺書中,阿羚說她走以后,希望小久能夠找一個好女人,有個自己的孩子。

18

幾十年來,老蝙蝠每天都只睡三四個小時。子夜時分,他會獨自到奉城的各個醫院去查房。先是中醫院,然后安然醫院,接下來是奉城華西醫院,最后才是人民醫院。醫生查房是早晨,目的是了解病人的治療情況。而老蝙蝠查房是在夜里,他想了解有沒有病人,站在陰陽相隔的界河邊,等待著他撐船渡過去。據說,老蝙蝠在查房的時候,只要鼻子一聞,就知道是不是有人撐不過這個晚上……他長著能夠嗅到死神味道的鼻子,就像蝙蝠能夠在黑暗中靠著聲波暢通無阻地穿行一樣,難怪當年他們給他取了“老蝙蝠”這么個綽號。

醫院里安靜異常,大廳里看不到一個人。大門上端的電子顯示屏上,每隔十多秒便更換一條廣告:我院引進高端醫療設備——西門子最新64排128層CT,用于介入手術的最先進血管造影系統 飛利浦進口高檔四維彩超……

從停車場走到住院部大樓,老蝙蝠已經有些氣喘,看來他還真的老了。十三層的大樓,一至三層是門診,往上是各科室的住院部。夜晚的人民醫院住院部,氣味復雜、混亂,偶爾會飄過來一股不知來自何方的臭味。消化科的一位護工,端著半盆暗紅色的液體出來,站在護士站門口給醫生看。盡管在看到那盆里的液體前,小久就把自己的呼吸道關閉了,可還是有一股濁重的臭味鉆入他的鼻腔。

“快了,明天的事兒?!崩向鹫f。

過道上擺滿了病床,老蝙蝠帶著小久從旁邊無聲經過。偶爾,老蝙蝠會踮起腳來,把臉貼在房門上端的玻璃往里張望。

如果夜里平安無事,值班柜臺后面的護士會一遍遍刷手機。對每天晚上定時出現的老蝙蝠,他們見慣不驚。見到特別熟悉的護士,老蝙蝠還會走過去與對方聊上幾句,朝他們眨巴眨巴眼睛。

真正在夜晚查病房時,小久才發現安然入夢只是個形容詞。仰天的、臥地的、蜷縮著的……睡夢中的人,仿佛正在承受著莫名的痛楚,很難見到一個面容安詳的人。從狹窄的過道里走過,小久感慨萬千。在這里,天堂與地獄近在咫尺。近得,那些患者只要翻一個身,就很可能從天堂滾入地獄。

從最頂樓的呼吸內科查起,然后神經外科、內分泌科,血液科、肝病科、兒科、產科、胸外科、腫瘤科一路查下來……除了婦產科。一趟查房下來,得花一個多鐘頭。當他們從人民醫院住院部出來時,老蝙蝠有些氣喘。已是午夜兩點,兩人站在醫院臨江的平臺上眺望著黑暗的遠方,老蝙蝠突然有些傷感地說:“小久,以后查房的事情,你得擔當起來了?!?/p>

遠處的輪船駛過,江水依舊無聲流淌。

19

從事殯葬工作,什么樣的尸體都會碰上,小久想讓每一個人都走得體體面面。但每個人的死相千差萬別,有的安詳,有的猙獰,有的死不瞑目,有的鼻歪口斜。小久最佩服的,是老蝙蝠有一手絕活,送來的尸體,無論怎樣怪異,只要經過他的手,最后看上去都像是睡過去一樣。

處理死者的臉部,老蝙蝠會用手不停地搓揉,仿佛并沒用多大的力,但小久看到他臉上汗珠密布。

“你手中的溫度要滲透進死者臉上的肌肉里,”老蝙蝠停下來對小久說,“只有死者的臉上恢復了溫度,僵硬的肌肉才會活過來,聽你擺布?!?/p>

“還要學會用內力,把力量滲進去?!崩向鸫⒅f。

殯葬這個行當其實學問挺多的,甚至還要會使用手術刀。在奉城,死者不能帶著金屬下葬?!吧砩嫌需F,子孫死絕!”當地的民諺也這么說。

是老蝙蝠教給小久去鐵的技術?!鞍赖慕饘偬?,心臟里面搭的橋,加固骨頭的鋼板,置換的金屬股骨頭……總之,如果留有金屬在身體里,死者就很難轉世投胎咯?!?/p>

“為什么?”

“不為什么,”老蝙蝠說,“你去乘飛機的時候,身上有金屬,檢測門都會叫個不停,去另外那個世界的檢查更嚴格?!?/p>

為了指導小久,老蝙蝠專門找到了一具尸體。工作臺上的尸體,下身裸露,能看見僵硬的雙腿。死者的左腿小腿腓骨粉碎性骨折,曾經在里面植入過鋼板,還打入過幾根鋼釘。本來,等腿骨長好以后就應該把它們取出來,可還沒來得及取出植入的鋼板和鋼釘,這人就走了。

“小久,你來試著把它們取出來?!崩向鹫f。

接過老蝙蝠遞過來的膠皮手套和手術刀,小久有些猶豫。死者小腿做手術的地方呈暗紫色,隔著手套的膠皮,小久的食指用力按了一下,暗紫色的疤痕凹了下去,遲遲沒有再還原。盡管躺在眼前的這個人不會再有知覺了,可真要在一具尸體上劃上一刀,小久還是覺得死者會感到疼痛。想想當年在丹城,跟在青頭后面闖江湖,他可以把鋒利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戳進別人的身體里……小久覺得恍若隔世。

“就從刀疤這兒下刀進去!”老蝙蝠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再次按壓了死者暗紫色的疤痕說,“但下刀的時候盡量刀口小一些,等會兒還得把傷口縫合起來?!?/p>

為死者的遺體取金屬,老蝙蝠可謂經驗豐富,他會根據逝者家人的描述,準確地把身體里的鐵器取出來。遇到無主的尸體,要火化,老蝙蝠也會仔細查看遺體,看看身上有沒有疤痕,如果有,里面是不是會埋有金屬。他還會用圓形的金屬探測器檢查遺體。小久就見識過,老蝙蝠在檢查一位肺癌患者的遺體時,每當探測器靠近死者的臉部,探測器就會有反應。小久以為死者安了顆金牙,可捏住死者的頜骨,往口里張望,卻沒有什么發現,死者的一口牙勻稱、整齊。是在老蝙蝠的啟發下,小久才從死者的口腔里發現了一顆烤瓷牙,白色的釉面包裹了金屬牙套,與其他牙齒非常相像,很難被發現。

老蝙蝠出手不凡,不僅僅是經驗豐富。他雖然識字不多,但解剖書看得卻不少?!度梭w解剖學彩色圖譜》《人體局部解剖學》《動態素描人體結構》《人體組織學與解剖學》……沒事兒的時候,老蝙蝠就會坐在工作室里的那對老式沙發上,戴著眼鏡看書,像個知識分子。其實老蝙蝠看書就是看圖,書上有解剖圖的地方,都翻黑了,有字的部分卻嶄新。所以幾十年來,識字量沒增加多少的老蝙蝠,倒成了實戰經驗特別豐富的解剖專家。

老蝙蝠將自己多年積累的經驗對小久傾心傳授,卻反對小久給一具尸體安裝假肢。死者是奉城供電所的職工,八十多歲了,沒有子嗣,與老婆相依為命,他的右手臂年輕時觸到高壓線,命保住了,右手臂卻截了肢。

假肢是買來的,但要用螺絲固定,老太太先是找到老蝙蝠,但被拒絕了。

“我只幫尸體取鐵,從來不在尸體里面放上鐵器?!崩向鹫f。

“老頭兒的手鋸掉以后,本來可以去醫院安裝一個假肢,”老太太說,“但老頭怕受罪,我尋思著等他走了以后,再幫他安裝,這樣他就不會痛了?!?/p>

“身上有鐵,兒孫死絕!你不知道?”

“我們倆反正沒有后,不存在兒孫死絕的問題!”老太太說,“到了天上就像是住了個大洋房,到了地獄就像是住了個小草屋,沒關系,死后只要我們倆還在一起,去哪兒都行?!?/p>

后來還是小久想了個辦法,他讓鍋盔幫忙做了幾顆竹螺釘,把買來的假肢給老頭兒接上,又用針小心地在接縫處進行了縫合。遺體縫合完以后,老太太很感動,對小久千恩萬謝。

20

鍋盔和蘋果坐在手術室外的條凳上,渾身發抖。鍋盔把頭夾在兩臂中間,長時間盯著腳下的水泥地,不住地唉聲嘆氣。

小久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把手搭在鍋盔的肩膀上。

鍋盔與蘋果在孕育糖豆的那天晚上,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讓孩子生出來以后就帶著先天的殘疾。鍋盔夫婦帶著糖豆在奉城醫院檢查過之后,又去了成都和重慶的醫院檢查。檢查的結果一樣,糖豆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難怪糖豆的嘴唇常年烏青。

等了半個多鐘頭,糖豆的尸體用滑輪車推了出來,她雙眼緊閉,臉色慘白,靜靜地躺在白布下面。蘋果奔了過去,撲在糖豆的遺體上,聲嘶力竭地哭泣。鍋盔面無表情,兩手垂著,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把糖豆推到了停尸房,眾人即將散去,他才在這個熟悉的環境里蘇醒過來,趕過去,從滑輪車上抱起糖豆,緊緊地抱住,始終不撒手。只有這次,糖豆最聽話,任憑爸爸把她摟在懷里,好像這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讓她放心的懷抱。

“爸爸原本想等錢攢夠了,就帶你去做手術,”鍋盔把臉貼在糖豆的身上,滾燙的淚水沿著他的臉流淌下來,“是爸爸沒本事!”

停尸房里,糖豆安靜地躺在冰棺里,她左耳上方的頭發上,別著鍋盔專門為她編織的竹絲發卡,感覺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蜻蜓停歇在那兒。

小久看著糖豆,他想起了幾年前,與鍋盔一起從東山鎮把牧羊人的遺體拉回奉城的那個夜晚,鍋盔因為害怕,不愿意坐在車上,跳下車往東山鎮方向走。沒有走出多遠,他把那只準備送給女兒的長命鎖弄丟了。當時小久還奇怪,為何找到長命鎖后,鍋盔就不再害怕車廂里拉著的尸體了。也許,鍋盔當時就明白,要盡快給糖豆掙夠做手術的錢,他就必須克服對尸體的恐懼。

糖豆火化的那天,大家隔著焚化爐十多米遠,看見殯儀館靠墻的煙囪里,有青煙隱隱約約升起。小久希望那兒能夠伸下一架天梯,把糖豆接進天堂。

小久說:“我也是糖豆送進醫院搶救時,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我和鍋盔那么好,他對我都隱瞞了這個秘密?!?/p>

天天在殯儀館嬉笑進出的人,突然都變得沉默不語。

“鍋盔如此貪財,其實是想攢錢給他女兒做手術,”小久又說,“他爸媽早下崗了,老婆又沒工作,家里經濟壓力一直很大?!?/p>

“我們當時不知道??!這個王八蛋!咋都不給哥兒幾個通口氣!”棒槌有些憤懣。

糖豆火化之后的那天晚上,安息社的人在老蝙蝠的帶領下,去到了鍋盔的家。他們每個人都用信封裝了錢,表達自己的心意。除小久之外,棒槌裝得最多。

21

老蝙蝠退休了。

小久新官剛上任,就燒了幾把火。他要求安息社的每個成員,每天二十四小時開機,必須及時接電話,一次不接,罰款五百。如果有活計了,只要電話通知,無論是在睡覺,還是在做愛,必須立即出發趕往事發地。

小久想讓安息社在他手里發揚光大。就任以后,他給安息社的社員統一買了服裝。黑西服、黑領帶、白襯衫,只要有殯葬活動,大家一律正裝出行,顯得相當正規。小久還請奉城武裝部退下來的魯干事,對安息社的人員進行軍事化訓練。主要是訓練大家走正步,設想一個人去世以后,他的遺體被小久他們裝在特制的棺木里,由八個身著正裝的殯葬人員抬著,腳踏正步走到運尸車前,這情景是不是特別莊重和嚴肅?但安息社里的人都懶散慣了,訓練的時候怎么也走不齊,節奏不對,有的人甚至腿抬不起來。不過一段時間之后,安息社的殯葬隊伍,也開始有模有樣。

培訓完隊伍,小久謀劃要搞樹葬,他先找到老蝙蝠商量。

“火化其實污染也挺大,骨灰盒還得找地方埋,立碑,占地方,成本也高,還不如搞樹葬,既環保,成本還低?!毙【谜f。

“怎么個葬法?”老蝙蝠問,“奉城可沒人搞過?!?/p>

“找一座荒山,把死者的遺體用白布包裹好,挖坑深埋,然后在遺體上種一棵樹,腐爛的尸體還能做樹的肥料?!毙【谜f。

“死者的親人想祭拜怎么辦?”

“在樹上刻上死者的名字,名字還會隨樹長大而變大?!?/p>

“好是好,只是不曉得奉城的人接不接受得了?!崩向饟?。

“我們去租一座荒山,先試他一把?!毙【谜f,“在雙龍鎮,有一座木子山,租過來搞樹葬挺適合的,我曾經去過?!?/p>

木子山是一座石漠化的山,青白色的石頭裸露出來,感覺整座山都是骨骼。原本,這座山也曾經植被繁茂,山體上依附的一些巨大的樹樁就是證明。但是六十年前,煮豆燃豆萁,人們用這座山上的樹木燒另外一座山上的鐵礦石,結果山下的河道里,堆滿了許多無法再用的生鐵疙瘩,讓原本清澈的河水,在此后的數十年間,一直散發著濃烈的鐵銹味。

“雙龍鎮愿意零價格租給我們,條件是我們在上面種的樹,五十年內不能砍伐,”小久說,“其實簽一百年不砍伐都行?!?/p>

安息社集體商量的時候,大家紛紛發表意見。鍋盔表示支持:“誰敢砍???每一棵樹都有人看著呢,誰砍了,樹的主人晚上會去索賠!”

“所以嘛,我們安息社以后要開展一條龍服務,”小久滿懷憧憬地說,“收殮尸體、凈身、化妝、壽衣提供、靈堂設計……條件成熟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在木子山的入口處建一座佛堂,請幾個真正的和尚來,咿哩哇啦的佛經一念,為愿意去木子山樹葬的人超度?!?/p>

大家都被小久描繪的藍圖吸引了。

“配合著開發木子山,我們還要成立園林公司,種植苗木,為我們以后的樹葬作準備?!毙【媒又f,“木子山下有塊地,我們可以租過來種上些樹。種楠木、黃花梨、古柏,也可以種鴿子樹、杉木或者柏楊,都是些好樹,埋一個人就移栽一棵,一二十年后,木子山埋滿了人,但看不見一塊墓碑,只看見滿山都是刻著名字的大樹?!?/p>

22

未曾想老壁虎成了木子山樹葬的第一人。

彌留之際,老蝙蝠去看望他,帶了一瓶郎酒和兩個杯子。酒倒好了,但老壁虎已經不能端起酒杯來痛飲了。老蝙蝠就自斟自飲,喝幾口,看一眼老壁虎。

“你不能陪老哥我喝酒了,”老蝙蝠仰頭干了一杯酒說,“也好,你先走,去那邊準備好酒菜等著我,到時候再喝!”

老壁虎躺在床上,身體瘦削,兩個眼眶下陷,他聲音沙啞地說:“我走后,麻煩你把我用一張草簾一裹,丟在城外的溝里也行,拖去喂狗也行,反正無兒無女的賤命一條?!?/p>

“我給你樹葬怎么樣?”老蝙蝠說,“你死了,我把你埋在木子山,在埋你的地方種上一棵樹?!?/p>

“好的,”老壁虎有氣無力地說,“怎么弄都行?!?/p>

“那就樹葬,你想要棵什么樣的樹?”

“要是種棵木棉樹就好了?!崩媳诨⒄f。

“沒問題,”老蝙蝠說,“你安心走,過些年,我會來木子山和你做伴,但我不種你的木棉,我死了要種楠木?!?/p>

老壁虎走了以后,老蝙蝠把他的遺體運到了木子山,給他找了一塊開闊的墓地,并且親自在老壁虎的墓地上方種了一棵木棉樹苗。天氣晴朗,正是春天,木子山下的土地正在返青。老蝙蝠想起自己年輕時,曾經在金沙江河谷看見過的木棉樹。河灘地上,植株高大的木棉樹,沒有葉片,只有一樹巨大的花朵熱烈地開放。沿著河谷,一棵又一棵木棉延伸到遠處。老蝙蝠瞇著眼睛,看著那棵無精打采的木棉樹苗,想象它多年以后開花的樣子。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木棉花開的那天。

小久后來才知道,在老蝙蝠決定從社長位子上退下來之前,曾經有過一次輕度的腦溢血,還去奉城人民醫院住過一個星期的院。檢查的結果是高血壓、小動脈硬化,還帶有微血管瘤,隨時可能中風。醫生是平時的老熟人,檢查得仔細,下結論時也很謹慎,但是老蝙蝠不愿相信這個結果。他封鎖消息,只是說有事要去一次成都,要小久陪他去。在成都華西醫院,老蝙蝠進行了更為細致認真的檢查,結果與奉城醫院的結論完全一致。出院的時候,醫生提醒老蝙蝠要注意飲食,忌辛辣刺激和高脂高鹽的食物。

“就是說,連火鍋也不能吃啦?”老蝙蝠問。

“盡量不吃,”醫生說,“你平時可以多吃一些水果,比如桃啊橙子什么的,降血壓。還要節欲,避免做激烈運動?!?/p>

“那活著還有個尿意思?”老蝙蝠說。

他意識到,所謂的家族詛咒,也許就是腦梗的問題。

“只要活到六十歲就行啦,”老蝙蝠故作輕松地說,“還有幾個月,我就滿一個甲子,死了,也不算夭折了?!?/p>

從成都回來的火車上,有一段時間,老蝙蝠的額頭一直抵在車窗的玻璃上,很長時間沒有動一下?;疖嚨乃俣群芸?,車窗外的景物迅速后退,然后消失,小久感覺老蝙蝠就像是在與這個世界告別。而老蝙蝠原本不徐不疾的人生,在檢查出小動脈硬化和微血管瘤以后,仿佛突然提速的動車,正在往一個最近的站臺駛去,而他極有可能在那兒提前下車。車廂里的乘客,包括小久,似乎沒有—個人能夠讓提速的動車減慢速度。

老蝙蝠對小久說,他收了幾十年的尸體,早就看淡了生死?!俺宋移拍?,我沒有什么好牽掛的?!崩向鹫f。

回到奉城以后,老蝙蝠翻出了一張年輕時的照片,黑白照,要小久幫他送到照相館里去放大了,說是以后作為遺像。年輕時的老蝙蝠看上去英俊,劍眉如墨,面目舒朗,只是臉上的一對小眼睛里透出狠勁兒。

“為何不拍一張現在的呢?”小久問。

“我走了以后,想把眼角膜給我婆娘,”老蝙蝠神秘地笑了笑說,“我帶她去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她的那種情況,換了角膜,還能看得見。等她恢復了視力,怎么也不能給她看我老巴巴的樣子??!”老蝙蝠狡黠地笑了笑。

23

城里新開了一家洗浴中心,叫一品湯池,里面有個洪師傅功夫了得?!安还苣阆吹迷俑蓛?,”老蝙蝠說,“在洪師傅手下,還可以給你搓下半斤泥?!?/p>

熱氣騰騰的湯池里,小久與老蝙蝠赤身裸體浸泡在水里。小久發現老蝙蝠的大腿上,文著個圖案,湊近看,發現是“張桂芬”三個字,刻在一個紅心上。那是老蝙蝠盲妻的名字。

談起盲妻,老蝙蝠有些動情?!叭思覍嵭膶嵰鈱ξ?,家里有個婆娘還是好,”老蝙蝠一邊把水澆在身上一邊說,“小久,什么時候你也該再找個女人了,阿羚都走了幾年啦?!?/p>

“你還記得那個給老頭兒安假手臂的老太太不?”小久問。

“有印象,怎么啦?”

“老頭兒死了以后,老太太雇了一個保姆,就是姜米,”小久說,“那年環城路上不是有個騎摩托車載客的人被卡車軋死了,腦漿流了一地,還是我去收拾的,那個人的老婆就是姜米?!?/p>

“你是說……”

“老太太想把姜米介紹給我做老婆,”小久說,“你說這事搞不搞得成?”

小久沒有告訴老蝙蝠,他其實與姜米已經見過兩次面,吃過一次火鍋,看過一場電影。姜米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了阿羚的事情,表示有時間的話,要陪小久一起去墓地看一看阿羚,這讓小久覺得姜米是一個懂事的女人。

兩人從湯池里出來,來到霧氣彌漫的洗浴房,幾副肥胖的身體躺在擦洗床上,讓人聯想起屠宰場里的案桌上,那些等待破膛的豬。赤身裸體的老蝙蝠躺上床以后,像變魔術一樣,摸出一百塊錢,悄悄遞給為他擦背的洪師傅,讓那個精干的揚州人等會兒給他多敲一會兒背。小久知道,老蝙蝠喜歡聽弓起的手掌敲打在后背時的脆響。收了小費的揚州師傅熱情高漲,也有意賣弄,他把身前裸露的老蝙蝠,當成了一件可以隨心所欲施展才華的樂器,他揚起的手時急時緩,時高時低,時輕時重,敲打在老蝙蝠略顯消瘦的后背上,噼噼啪啪,那聲音像是鼓點……

小久又刻意地看了看老蝙蝠隱秘的文身,名字下面,那顆心臟已經呈暗紅色了,也許文了許多年。是的,暗紅色的心上有一支箭穿過,帶著毛刺……小久看著,隱約感到有些疼痛。

泡澡后的當夜,回到家的老蝙蝠發來一條短信:

“難受?!?/p>

24

最終還是沒有活到六十歲生日那天。不過民間把母腹里孕育的十個月也算上了,那樣的話,老蝙蝠到底還是活過了一個甲子。

氣候暖和起來了。三月,最后的寒流像消息闕如的信使,更像詠嘆調最后的尾音。大地復蘇,感覺有一股力量在地下匯集、拱動。它們已經積蓄了一個冬天,此時正尋找著出口。漸漸地,奉城靠江一帶的樹綠了起來,那些深入大地的根須,分泌出了春天的漿汁。

雨季來臨之前,小久與姜米搬進了早已裝修好的新房。趁著天光明媚,他們喜歡在早晨和傍晚,抱著剛滿百天的女兒坐在新居的陽臺上曬太陽。柔和的陽光灑下了一層薄薄的金粉,有鴿子從高藍的天空中飛過,傳來了遠遠近近的鴿哨聲。鍋盔來看小久的女兒,買了一大堆禮物,其中有一個玉石的小掛件,上面雕刻的是猴子——那是小久女兒的屬相。

“來,讓叔叔抱抱!”姜米大方地把手中的嬰兒遞給鍋盔。

鍋盔又興奮又膽怯,他穿著保安服,雙手在兩邊的褲縫上搓了搓,小心翼翼地從姜米手中接過了嬰兒。嬰兒的臉在夕陽照射下幾近透明,紅嫩的皮膚下面,細細的血管清晰可見。嬰兒身上熟悉的氣味,讓鍋盔感到甜蜜又憂傷。他凝視著嬰兒的臉,屏住了呼吸,好像不這樣,就無法把懷中的嬰兒看仔細。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抱著的,分明是剛出生時的糖豆。

此時的木子山,種下去的樹木生機勃勃,巖石之間的土地里,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一歲一枯榮,盡管短暫,也是一生。站在山上,看著遠遠近近的一棵棵樹,每一棵樹下,都有一個曾活于塵世的親人。

老壁虎的墓地,幾年前種下的木棉樹生長迅速,已經有碗口那么粗。樹上的紅色花朵放肆地綻放,碩大的花朵,形似懸鐘,密集佇立于枝頭,數目多得讓人難以置信。

老蝙蝠終究還是沒有來木子山陪他的老友。在決定把眼角膜捐給盲妻之后,老蝙蝠又改變了主意,他與醫科大學簽訂了遺體捐獻自愿書。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老蝙蝠對小久說:“我這輩子,總是給別人的身體上拉口子,這回換換,讓別人給我拉口子,公平?!?/p>

眼角膜捐給盲妻,他自己到了那個世界能不能看見?老蝙蝠是否擔憂,并由此捐獻了所有?現在,他的一切,都留在了這個世界。老蝙蝠曾把無數亡靈送到彼岸,自己,卻沒有了歸路。

標題書法 傅建橋

原載《十月》2017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宗永平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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