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歸途的旅行

人生究其根本，就是一次沒有歸途的旅行。從降生開始，就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所幸的是，我們不知道“死”哪一天到來。模糊、不確定、隨機、偶然，生命終結在一片迷霧之中，這極大地緩解了我們內心的擔憂和焦慮。很多時候，因為恐懼，我們有意無意忽略必然到來的死亡列車，會將我們帶走。曾經生活過的這個世界，會漸漸抹掉我們留下的痕跡。對死亡的恐懼，讓我們對新生命的誕生歡天喜地，既而對把生命迎接到這個世界的大夫，不吝詞匯進行贊美和謳歌;而對于把生命送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擺渡人”，我們卻有意加以拒絕和回避。

2017年5月，我在重慶東部的一個縣城，與一群入殮師生活了幾天，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小說主人公老蝙蝠原型的情景。那天上午見面的時候，當我出于禮節伸出手去與他握手時，他有些遲疑，突然又像是剛反應過來，慌忙把手在褲縫上擦了擦，才伸了過來。但在握手的那一瞬間，我能從對方手上傳遞出來的力度上，感覺到他的信任與輕微的感激。作為那座縣城家喻戶曉的收尸人，人們對他敬而遠之。認識的人見到他，通常都繞道而行。如果是狹路相逢，通常也是言語上的倉促問候，不愿伸出手來與整天打理尸體的手相握。以至于老蝙蝠都快忘記，握手是中國人最常見的禮節。

十個入殮師組成一個團體，老蝙蝠是他們的隊長。大鍋飯，每當有活計，隊員們就聽從老蝙蝠的調度。收殮尸體的事情，有時候幾個人去做，有時候得一個人面對。每單活計的收入，都如數上交，沒有人刻意隱藏。老蝙蝠也曾私下抽查過，從來沒人違規，漸漸地，彼此的信任就建立起來了。月底統一結賬，扣除成本，均分成十份?；钣嫺傻糜卸嘤猩?，難度有輕有重，道路有遠有近，但是他們似乎從不因此抱怨。

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如果有可能，許多彌留之際的人，愿意在熟悉的家里離開人世。護送垂危的病人回家，是老蝙蝠團隊很重要的一塊業務。病人在護送的途中斷氣和不斷氣，收費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病人明明已經走掉了，但家屬愿意節省一點費用，還假裝與病人交談。對于人生大戲中的這種掩飾，坐在駕駛室里的入殮師們心知肚明，但他們從來都不去戳破。我想，或許是經常與尸體打交道，見了太多的生死，才會有如此的通透。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其實細想下來，也許知道了死，了解了死，才會更好地生。我身邊有朋友，經歷過死亡的考驗之后，人生的態度便有了微妙的變化。變得更樂觀、更珍惜，也更灑脫和更無畏。從這個角度來說，生是一門課程，死也是一門課程，而且是一門更重要的課程。

胡性能，男，云南昭通人，1965年6月出生。

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F為云南省作協副主席。

中短篇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4年卷，中篇小說集《有人回故鄉》收入中國作家前沿文叢，

中篇小說集《下野石手記》收入云南文學精品叢書。

獲第十屆《十月》文學獎，云南文學獎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