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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鴿子一樣的愛情

2017-11-13 15:04邱力
綠洲 2017年5期
關鍵詞:鴿子母親

邱力

像鴿子一樣的愛情

邱力

汽車駛入烏的市,是1983年8月5日的正午。汽車很疲累,一匹再怎么高大強壯的馬兒,連續奔跑近八個小時的路程,也會累得渾身散架,只剩下喘粗氣的力氣了。我和父親也很疲累,在駕駛室里睡意昏沉,我根本沒心思去細看這座即將成為我新的居住地的城市風景。烈日炙烤下的烏的市正在午睡,街道兩旁的房屋萎縮,躲藏在法國梧桐樹蔭下。日頭毒辣,這場午睡虛弱不堪。熱風打著呼哨亂竄,到處都響著無病呻吟的聲音。父親打起精神,點燃兩支香煙,一支遞給正在手握方向盤,努力辨別方向的蔣師傅,一支叼在自己嘴邊。他罵完狗日的天氣后,擔憂起悶在后面車廂的那三只母雞來:“咋個沒聽到聲音了呢?不會死了吧?”蔣師傅是父親單位的職工,這趟長途搬家,單位無償提供公車和司機,也是單位對父親這位老職工發放的最后福利了。蔣師傅是我們家???。一路上,父親和蔣師傅輪換著開車。彎彎曲曲的盤山路,一會兒云里,一會兒霧里,還有說有笑的。父親和蔣師傅把這輛老掉牙的解放牌汽車開得朝氣蓬勃。

“羅工,單位之前答應你的住房全部分配完了,只好委屈你們暫時住在第一招待所。所里的全部開銷由單位承擔。第二批職工住房已經修到四層,很快就完工。至于小孩的轉學問題嘛,辦公室的同志也正在聯系幾家教學質量好的學校,請諒解啊,困難是暫時的,羅工?!?/p>

前來迎接的烏的市運輸公司辦公室吳副主任滿臉堆笑,從我們的車剛在招待所門前停穩,吳副主任就滿頭大汗地跑步上前,握手、寒暄、敬煙、賠禮一氣呵成,讓倍感失望的父親無法發作。不久前說好已經辦妥的住房啊小孩轉學啊,看來都是扯淡。人家稱呼你羅工,那是客氣話,你不過是個玩方向盤玩得好,修車有兩把刷子的師傅。父親是個明白人。既來之則安之吧,只好先住下來再說了。我聽完這個笑咪咪胖乎乎的吳伯伯的話,馬上就高興起來了。我壓根就不想去上學,能住在招待所里又有何不好?

招待所共三層,灰墻青瓦。也許叫爬山虎,也許叫喇叭花的灰不溜秋的藤蔓植物爬附在右側的墻面上。裸露著的墻面是斑駁的,如同皮膚病患者身體上的癬。樓頂凸起的灰色脊上肅立著五六只鴿子,呈橫向排列,不叫不嚷,不知它們站了多久,看樣子好像在觀察我們這伙新來的客人。招待所是木質結構的老樓,梯子和扶手上的紅漆早已掉光,踩上去就亂響一氣。我打量著眼前的招待所,拿些份量輕巧的東西,跑上跑下。

一想到我將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我就對招待所油然感到親切??赡侨荒鸽u比起我來就差遠了,它們倒是都活著,蔫頭耷腦的。其中一只比較嚴重,不知是暈車還是中暑,對我倒進食槽里的包谷和涼水不屑一顧。父親當即對這只不爭氣的母雞判決了死刑:“一會兒把東西搬完,把它宰了黃燜,我來弄,老蔣辛苦,晚上我們兄弟邊吹邊吃哈?!敝v這話時,父親并未看吳副主任一眼,只是梗著脖子,和大家一道朝招待所三樓來回搬東西。

309室的門大開著,這將是我和父親在烏的市的臨時寓所。

我想說說父親弄的這頓晚餐,這頓在烏的市吃的第一頓晚餐讓我至今難忘。黃燜雞、涼拌萵筍木耳、油炸花生米、農家炒洋芋、三鮮湯。你知道的,按照傳統做法,母雞是拿來燉的,公雞才拿來黃燜。但父親硬是把母雞黃燜得滿樓飄香,連隔壁樓房的一條寵物狗都被勾引了過來。圍在桌邊的吳副主任、蔣師傅、招待所楊所長對父親的廚藝贊不絕口,尤其認為在鍋底放黃豆是值得推廣的烹調創意。我和大家一樣吃得眉飛色舞,看來母親時常嘲諷父親是個只會吃干飯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三杯下肚,吳副主任抹著唇邊的殘酒,一再為單位的失信而道歉,說明天一定要為我們接風洗塵。楊所長也很爽快地同意我們在房間里喂養剩下的那兩只下蛋母雞,還說以前也有旅客在房間里養過鴿子,沒事的,有人提意見的話,他負責擺平。父親很高興,不停地朝嘴巴里扔焦黃干香的黃豆,往喉嚨里倒后勁十足的包谷酒,一掃旅途的疲勞和對接收單位的不滿。

吃著喝著,父親一拍腦門,說怎么就忘了給母親打個報平安的電話呢?說完起身去值班室,我緊隨其后。

在這次搬家的頭一天,母親交代了我一項重要任務:監視父親的行動,并及時向她匯報。這讓我左右為難,我不敢背叛父親,又不想得罪母親。我早就想好,對于父親在烏的市的一舉一動,我將選擇無關緊要的向母親匯報。因為現在我跟父親過日子,而妹妹天麗跟母親過日子。母親遠在六百公里之外,遠水解不了近渴,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凡事還得依靠父親。

這一點我很清楚。

“下午剛到的……怕你不方便……哦,藥我帶來了,是偏方,說是很管用的……明天一早就讓人給你帶去……你放心……既然來了……”。

父親的聲音若隱若現,如同一條瘦弱的河流穿行在濃霧彌漫的山谷中。值班室的門半掩半閉。這個熱浪襲人的夜晚,讓我差點產生錯覺,值班室里正在打電話的男人難道真是我的父親羅家寬?他在和誰說話呢?

難道母親的猜測真的沒錯:父親的這次搬家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出軌?

如果你是我的鄰居,你肯定知道我母親給我父親取的外號:“老流氓”和“騷骨頭”。

當然這兩個外號只是在他們吵架時使用,平時的話,母親稱呼父親為老羅和家寬。我八歲妹妹六歲時,在母親的強烈要求下,父親和母親離了婚。起因是父親和來廠里學習的一個女學徒非法同居。這是父親為自己的第一次出軌付出的代價。姑媽為此事特意前來征求我和妹妹的意見,實際上是想充分發揮我們作為子女的影響力,挽救一樁行將就木的婚姻。我說:“我沒意見,那是你們大人的事情?!蔽疫@么一說完,就發現姑媽和母親臉上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色,而父親則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在子女撫養問題上,母親堅持我和妹妹跟她住。母親恨得牙癢癢:“讓老流氓一個人去外面騷。你們跟他是得不到一頓飽飯吃的?!惫脣屨{解失敗,看著我們搖頭嘆息。

父親的單位是縣運輸公司汽修廠。最初,人家叫他小羅或羅家寬,后來資歷老了,技術過硬了,人家都叫他老羅或羅工。父親既會開車也會修車。跑長途客運的時候,我和妹妹經??梢韵硎艿絹碜云渌胤降拿牢妒称?,花生牛軋奶糖、干板鴨、波波糖、糯米黃糕粑。不管再怎么疲累,父親的車只要不著急歸隊,就會直接開到樓前的操場,故意按響喇叭,那是有節奏的三長一短三長,一聽這種特殊的聲響,不光是我和妹妹從屋里沖出來,還有家屬樓的其他小伙伴也是聞風而動。我們坐上父親的車,我當總指揮,妹妹當售票員,小伙伴們乖乖坐著。我們在操場上兜風,風聲呼嘯,從我們童年的耳畔掠過。父親的車上,除了食品就是圖書雜志。廠里其他師傅的車上,不是成打的二鍋頭就是干硬的饅頭和榨菜,有的人甚至將避孕套放在靠墊里,方便隨時取用。在我八歲前的日子里,父親對蔣師傅們抽煙打牌喝酒玩女人,一直都是嗤之以鼻,他只管專心把車開好修好,然后回家看電視喝茶逗我和妹妹玩。

這讓父親顯得另類,蔣師傅們時常拿父親來嘲弄,說是總有一天會讓父親去嫖一次賭一次,破了父親的金身。

1979年11月21日。那天雨大,路上濕滑,亂風吹得天昏地暗。父親正行駛在湖南新晃返回甕中的路上,視野模糊中,父親發覺有黑影在車前晃動,下意識地踩剎車,打轉方向。但還是將一個正趕路的老鄉掛倒在車輪下。父親的車也一頭撞到路邊的一棵大樹上。那個老鄉經過搶救活了過來,父親像個龜孫子似的在醫院侍候傷者。一車乘客受了驚嚇,在廠里鬧騰了好一陣子。錢賠了一大筆,人的精神氣好像也賠進去了。父親受到他職業生涯里第一次處分。這起事故處理完畢后,巨大的陰影長久地遺留在了父親心中。他常常念叨,真沒想到自己這樣一輩子小心謹慎的人,也會把人撞到。人的命真他媽的不值錢啊,就差那么一公分,唉。

在受到停職處罰的那段時間里,我們感到父親身上正在發生變化。他開始喝酒抽煙罵流氓話和蔣師傅們打成一片。母親在例行檢查父親是否藏私房錢時,發現他的褲兜里放著12只裝的一盒避孕套。父親敢作敢當,承認是去賓館嫖娼了,而且不只一次?!澳怯衷趺礃幽??隊上的人不是個個都去搞嗎?”父親的辯解理直氣壯,好像男人們去嫖娼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母親將他拒之門外,認為如此就能讓父親迷途知返,卻不料其實是將父親進一步推向了門外。父親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回家,母親沉不住氣了,四下一打聽,才得知父親已和一個女學徒住在了一起,過起了自己的二人世界。母親一時想不明白,存折在自己手里,父親又是從哪兒得到的非法活動經費?和蔣師傅的媳婦一分析,就明白父親除了將工資如數上交外,還偷偷摸摸地接一些修車的私活,這部分收入自然就成為他的活錢。

到現在我都認為,父親的第一次出軌,是為了緩解那次車禍的后遺癥,也是為了和廠里的其他男人接軌,和所處的環境一個鼻孔出氣。他和那個女學徒談不上什么感情。也許上了幾回床后,想撤退,卻發現回家的路被斷了,這才索性將出軌進行到底。

父親和母親的離婚改變了我們全家的生活軌道。最重要的是母親戒了賭和酒。這真是離婚帶來的意外收獲。原先母親是我們這個街區著名的賭鬼和酒鬼,之所以著名,大抵是因為她的賭品和酒品都為人稱道吧。母親賭博從來都是牌桌上清,即使是將口袋里的錢全部輸光了,一時半會付不清其他人的錢,她也不會下桌,而是叼上根香煙,噴出口煙圈,沖開麻將館的男人說:“劉鼓眼,麻煩喊我們家天亮和天麗來?!眲⒐难劬桶蜒劬某闪藘擅躲~錢:“喊兩個娃娃來搞啥子名堂?搬救兵喊你家老羅,搬錢的話喊我就行了嘛。不用還,一百塊錢和我睡一盤,劃得著不?”

母親呸一聲,將香煙屁股扔在劉鼓眼臉上:“瞧你那爛樣,賺兩臭錢就開始學會放屁了?!”

我和妹妹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將家里的備用金取出一部分,火速趕到麻將館交給母親去付清牌桌上的賭債,如果不夠,就得跑到父親那兒去要錢了。母親喝酒的理由層出不窮,賭博輸了要喝贏了也要喝,喝過后全身通紅,發著亮光,像一只被開水煮得熟透的龍蝦。但她從來不在外面過夜,哪怕醉得不省人事,她也曉得要爬回家?,F在我和妹妹跟母親單獨過日子后,母親拒絕了眾多麻友的召喚,離酒瓶子也越來越遠了。她把日子過得精打細算,錙銖必較。她每天守候到下午6點之后去菜市場,專門收羅商販們剩下的處理的菜啊肉啊,回家后她向我們展示提袋里的物品,總是對自己沾了便宜而沾沾自喜。母親作為一個賢妻良母贏得同事鄰居朋友們的一致贊揚。

與此同時,父親在出軌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繼女學徒后,父親走馬燈似的輪換著不同類型的女人:長途客運車女售票員、某鄉鎮路邊店的女服務員、本縣街區煙酒小賣部老板娘等等。屁大點個甕中縣城到處流傳著父親混亂不堪的風流韻事。一會兒人們在說父親跟女售票員在賓館床上廝混,被女學徒等人捉奸在床,一會兒人們又在說父親帶著女服務員去湖南張家界游山玩水,被一路跟蹤而來的女售票員逮個正著,一會兒人們又開始說父親和老板娘在小賣部里飲酒作樂,被女服務員領著幾個兄弟姐妹破門而入一頓暴打。

父親的出軌行為帶有濃烈的表演性質,讓旁觀者們既冷嘲熱諷又羨慕忌妒。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有人說汽修廠的羅家寬又搬家了,那么也就意味著羅家寬又出軌了,反之亦然。父親不再是那個叫做羅家寬的已婚中年男人,而是那個外號叫做“老流氓”和“騷骨頭”的陌生男人。

住進烏的市第一招待所的第一夜,我除了聽到父親熟悉的鼾聲,還聽到了成群的鴿子低沉的叫聲。

“就在我們的頭頂上,一晚上它們都在不停地叫。咕咕咕咕的,好像成群結隊的在開會?!蔽腋嬖V第二天早上從宿醉中醒來的父親。父親臉沒洗牙沒刷就到陽臺上去察看。那兩只母雞經過一夜休整,臉上已泛出紅光,吃得腮幫子鼓鼓的,估計不久就會邊唱歌邊下蛋了。在三樓的隔熱層空間,正不斷有鴿子昂頭挺胸地踱出來,和我們打個照面后,撲棱棱地陸續起飛,在空中逐漸形成鴿群,稍作盤旋,便開始一天的首場飛行表演。毫無疑問,三樓的隔熱層就是鴿子們的老窩。父親踩在凳子上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隔熱層,用一根晾衣桿慢慢掏出來四枚晶瑩如玉的鴿子蛋。他眨著眼睛笑嘻嘻地對我說:“看我給你變個小魔術,老母雞下小鴿子?!比缓笳襾韮擅峨u蛋和這四枚鴿子蛋一起放在一條舊毛巾上,再揭開雞籠,輕輕地放進去。我不相信母雞會去孵鴿子蛋,但父親相信,父親認為自己是個生活作風方面出軌的人,跟他一起生活多年的兩只母雞至少在工作作風方面也是可以出軌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就在我們逐漸安頓下來后,母雞很爭氣地孵出了三只小鴿子和一只小雞,而第四枚鴿子蛋成為啞蛋,被母雞一腳踢出雞籠。

就這樣,在烏的市,我和父親將要重新開始生活的地方,我們不僅擁有了兩只會下蛋的母雞,還開始培育三只呱呱墜地的幼鴿。

我在烏的市的新生活沒什么好說的。不好意思,我不是個好學生。錯過了新學期,加上學習基礎差,我只好勉強通過關系插班進入烏的市三中初二年級。我很想念遠在甕中縣的母親和妹妹還有縣城的街頭巷尾從小一塊長大的伙伴們。這次隨父搬家,或許只是父親的一廂情愿?我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花在那三只正在成長的鴿子身上了,書包里裝著的除了幾本很少翻閱的課本外,就是那本我從地攤上買來的《養鴿指南》。我對自己即將成為一名養鴿專家深信不疑。

父親行蹤詭秘。

他早出晚歸,焦躁不安。好像是被什么人或事糾纏住了,深陷其中又無力掙扎。出了那次車禍后,他不再開車,但他修車的技藝越發高超。這次能順利調到烏的市運輸公司,單位上也是看重他修車的技藝。他經常很晚回到招待所,提著一包東西,是些什么拔了刺的仙人掌、老姜的皮、紅豆杉樹皮、搗成肉泥的蚯蚓、老井邊上的青苔等等。他說這些東西都是救命的藥。至于救什么人的命他不講,從他每次在值班室里跟人打電話的語調和內容上,我猜測父親要救的這個人肯定是個女人,是個跟父親關系很不一般的女人。直覺告訴我,早晚我會和這個女人見面的。

父親的這些異常行為,我摘要向母親作了報告。電話那頭長久不做聲,未了,聽見母親像個京劇演員似的拖著花腔嘆道:“人……啊……人!”這好像不是母親的風格,我不知道母親和妹妹什么時候能過來跟我們團圓,或許是母親暫時不想和我們見面?

我在各門功課上的表現實在是一塌糊涂,對于能否高中畢業我都不抱任何信心,上課如同夢游。但在培育鴿子方面,我所表現出來的才華與天賦讓父親和周圍的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按照《養鴿指南》上面傳授的方法,我從鴿子出生那天就開始訓練。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條件反射訓練。在鴿子進食和起飛以及鴿子歸巢幾個重要環節上,我反復吹幾種不同的口哨。久而久之,這三只小鴿子被我訓練得掌控自如。我嘬起嘴唇吹出不同哨音,這三只鴿子不管是正在和房檐上邂逅的其他異性鴿子談情說愛,或者是準備跟隨其他鴿群一同去遠方旅游,只要一聽到我的哨音,它們就會拋棄一切誘惑,立馬向我飛來。它們停棲在我的肩上、臂上和頭上,發出親切的叫喚。我回報它們的是逐一熱吻和黃豆、包谷。父親每每看到我和鴿子們親熱的場景,他就會感嘆:“真像啊,怎么會這樣呢?看見天亮這樣子,他們應該會很高興了吧?”我聽不懂父親在說些什么,我只知道父親對于飼養動物是沒有任何天賦可言的。父親有一天突然對我說:“你現在訓練鴿子到這種地步,不簡單啊。但也只是把它們變成了寵物,比起馬弟的飛鴿傳書來那真是小兒科了?!?/p>

這話讓我更加不明所以,誰是馬弟?飛鴿傳書又是怎么回事?

1983年11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六,父親讓我提了兩瓶酒和一盒糕點,并吩咐我將一只最強壯的瓦灰色鴿子用手帕輕輕捆扎好。他呢,則換了身嶄新的套裝,頭發胡子修剪得齊整,拎著個塑料袋,我打開看了,是許多條在水里蠕動的軟體蟲,父親告訴我是螞蟥,他說:“今天我們去貓洞監獄看個病人,順便給你介紹認識一位養鴿子的高手?!蔽也恢肋@個星期六是個什么日子,反正和往常不一般??锤赣H這個出門的陣勢,好像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發生。

那天下午,我們坐上前往郊區的客車后,父親顯得激動不安,反復叮囑我要把那只鴿子拿好。

11月的陽光很是柔和,照在每個人的臉上,喜氣洋洋的,大家好像都是去走親訪友一樣。

走過一段長長的鄉間道路,客車停在了一道山坡上。朝坡下俯瞰,只見一片形同鍋底的山地上,七八棟紅磚房整齊劃一地排列成正方形。裝載著煤塊的卡車從坡下不斷駛來。往下面走去,就見到一座崗樓,有軍人荷槍站崗。一些穿著藍底白條紋囚服的人散在四處,另一些身著武警制服和警察制服的人在一旁走動。這就是貓洞監獄,羈押著四百多名犯人,這些犯人勞動改造的主要內容是挖煤。貓洞這片山地屬喀斯特地貌,有許多溶洞,早年間政府打算開發旅游業,引進了幾家企業,都聲勢浩大地開業,不了了之地夭折。貓洞盛產煤炭,且煤質很好。大多運往鄰近的廣西、湖南和四川等地。

在幾棟平房間七拐八彎,我和父親找到了其中的一棟家屬樓。一單元一樓右側的門開后,出來一位披著警服的男人,中等身材,花白頭發,瞇縫著一對水泡眼,全身散發著濃重的煙草味,要不是披著件皺巴巴的警服,一準會讓人誤以為是個在麻將館里熬夜賭博的人?!敖旭R弟叔叔?!备赣H按著我的右肩說。這個叫馬弟的男人很勉強地接過父親遞過去的酒瓶和糕點,臉上露出厭煩的表情讓我們進了屋。但是當看到我手上拿著的那只鴿子時,馬弟的兩眼就放出了光。他握著鴿子左右端詳,對鴿子眼睛吹口氣,嘴里模仿鴿子發出咕咕咕的聲音,說:“鷹眼鴿,好,好?!备赣H往前推了我一把:“是天亮養的,還會很多名堂呢,等會兒表演哈?!瘪R弟又看著我說:“天亮,好,好?!备赣H將裝有螞蟥的塑料袋揚了揚,樣子有點討好地對馬弟說:“有個苗醫開的方子,說是螞蟥管用,我在鄉下找了好久,你看?!瘪R弟乜斜著水泡眼,滿臉鄙夷:“前幾回你拿來的紅豆杉皮和仙人掌都還沒用完,也沒啥子效果嘛。要講,你自己去跟她講。對,里屋左邊。一直走?!碧梦菔O挛液婉R弟。父親獨自走向里屋,腳步有點迫不及待,仿佛是去赴一個期待已久的約會。

馬弟上下打量著我,詳細詢問我是如何訓練鴿子的。

我問他:“我爸爸說你會飛鴿傳書,你能不能教我?”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煙熏黃牙:“看來老羅是有備而來啊。又想看老相好,又想拜師學藝。想得真他媽美?!彼屛腋鲩T,隨手從門邊的電飯鍋里抓了坨剩飯,扔進嘴里嚼。站在門口,馬弟將我那只鴿子身上捆縛的手帕解開,輕輕撫弄鴿羽,嘴對嘴地給鴿子喂食口里嚼爛的剩飯。鴿子開始極不情愿,不知馬弟嘰哩咕嚕地說了些啥。鴿子便乖順地閉著眼睛享受他口中的飯食。吃完,馬弟從身后抄起一把剪刀,瞅準鴿子展開的羽毛,幾下子就剪去了一圈。然后他把鴿子扔在面前的空地,鴿子以為自己自由了,想飛,卻原地打轉撲騰,暫時失去了飛翔的功能。馬弟舉起雙手罩在嘴上,朝頭頂發出幾聲奇怪的呼叫。就看見數十來只灰的藍的鴿子從天而降,好像天空中一大片厚重的烏云突然墜落人間。烏云落地后,看見我那只被剪短羽毛的瓦灰鴿子,一驚一愣,變成稀薄一片,少頃,便恢復秩序,將剪毛鴿厚重地包圍,用鴿語聊天交流。馬弟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包谷,撒在地上給鴿子吃。對傻站在一旁的我說:“你這只鴿子是鷹眼,基因好,和我從前喂的那只很像。放我這混個把月,就可以飛鴿傳書了?!?/p>

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他看著正在爭食的鴿子對我說:“你馬弟叔叔以前還喂得有貓啊狗啊斗雞啊,七七八八的好些動物,要不是為了照顧春馨阿姨,這兒都快成動物園了?!瘪R弟對父親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怎么樣?看見春馨變成這樣子你滿意了吧?”

我萬萬沒有想到,會在烏的市貓洞監獄看見傳說中父親的老相好、小老婆、狐貍精——何春馨——父親讓我稱呼為春馨阿姨的女人。

現在,這個和父親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生活的縣城西施,這個讓母親發誓不共戴天的風騷女人,這個我從未見面又突然離開父親的神秘女人,像一具化著簡陋的舞臺妝的木乃伊,躺倒在床上,眼窩沉陷,形銷骨立,頭上戴著頂白色布帽,估計是為了遮掩自己的光頭。有股屎尿混雜在一起的臭味把里屋悶得滿滿的,讓人忍不住想嘔。春馨阿姨得的是肝癌,晚期。所有治療手段都幾乎用盡,包括眼下正在使用的父親帶來的民間治癌偏方。醫生預計還有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只好回家等死。

父親拉我站在床邊,挓挲著雙手,對何春馨說:“這是天亮,一晃眼都12歲了。書讀不好,養鴿子在行。嘿,這一點和老馬像。有共同語言?!瘪R弟笑了笑,臉色不那么僵硬生疏了,似乎接受了父親和我的存在。我聽見春馨阿姨微弱的聲音:“你們來了我就不害怕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舍不得離開你們?!闭f完這些,她仿佛耗盡了全身的精氣神,連黃色的眼珠都沒有力氣再轉動了。

這天的晚飯,我和父親還有馬弟叔叔在堂屋吃。一斤包谷燒下肚后,先前的尷尬氣氛慢慢稀釋化解。其間,父親和馬弟叔叔分別進入里屋,呆了十分鐘左右,出來后臉上均有淚痕。

母親對于我和父親的這次貓洞監獄之行,似乎了如指掌。我向她報告見到了春馨阿姨和馬弟叔叔后也若無其事。母親只是莫名其妙地說了句:“看來你爸只有這樣做了才心安啊?!蹦赣H過于平淡的反應讓我感到作為一名情報員的碌碌無為。

責任編輯 劉永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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