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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燈

2017-11-13 19:14王哲珠
都市 2017年2期
關鍵詞:阿爸阿媽日子

文 王哲珠

神燈

文 王哲珠

姐姐不見后,我不停地去找守廟人,想打探到什么線索,他終于講了他和姐姐的事。不講便罷,一旦講起來,守廟人一頭扎進去,他和姐姐間的細節像亮色的碎片,在四周飛轉旋繞,他稍稍伸手,便能撿起任何一個細節,指認給我看。

隨著細節碎片越來越多地亮在我面前,我越來越嫉妒,守廟人講的姐姐的那一面我從不知道,我從未走進姐姐生命的那個層次,而守廟人如此熟悉,如此珍視。而我也感覺到守廟人越來越濃重的孤獨,并漸漸體會到,姐姐的離開對他意味著什么。講完他和姐姐所有的故事,守廟人說,魔鬼永遠見不到陽光了,神燈不會再亮,因為無人再看。他身上滲出濃重的憂傷,把我也困在其中。

六歲

守廟人說第一次注意到姐姐時,姐姐六歲,相信那也是姐姐第一次注意到他。那次,父親接了樁大活,為一個有錢人建一幢小樓,后來母親不止一次跟我描述那房子,靠著父親簡潔的描述和她自己的想象。由父親負責,湊起一個小小的工程隊,那是父親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包工,將賺到比平日多幾倍的錢,母親到廟里感謝神恩。

這不是姐姐第一次跟母親去三山國王廟,但平時一般過節去,廟里很熱鬧,姐姐和其他孩子追逐玩耍,守廟人不在她眼里。那天只有母親去供神,守廟人坐在他屋子的門檻邊,沖母親點點頭,姐姐看他一眼,綻開眉眼笑了,算是招呼。

擺上供品燃了香后,母親到家里的花生地去巡看,花生地在離神廟不遠的山腳。母親離開,姐姐在廟里轉了一圈,四周安靜極了,她走出供堂,守廟人仍坐在屋前,和四周一樣安靜。姐姐站住了,看著他,這人她是知道的,寨里人說是守廟的,每次拜神后,母親都會拿點供品,或一個包子或一個軟餅或一塊米糕甚至一捧白米,教她放進守廟人屋前的竹籃里,其他人也這樣,算是給他的報酬。

守廟人朝姐姐微笑,姐姐望望母親遠去的方向,母親交代她別去,于是她走向守廟人,問,阿叔在做什么?守廟人指指遠處,看那邊。姐姐順守廟人指的方向看去,近處的田野、遠處的村寨、再遠一點的山,她疑惑地看看守廟人。守廟人笑,天天看到,沒什么稀奇是吧?我還是覺得好看。姐姐朝守廟人走近兩步,后來她說覺得守廟人好玩,寨里沒有像他這樣的。

你也看看吧。守廟人指著那些看慣了的東西。

姐姐順守廟人的目光看了一會,終看不出什么,她對守廟人的屋子起了興趣,屋子靠三山國王廟一側,像屬于廟的一部分,又像跟廟無關,因為比廟矮了那么多,小了那么多,趴在廟墻邊,像寨里人家屋邊趴著的雜間或豬欄。

阿叔住在這里?姐姐扒著小屋的門,屋里暗灰,中間隔了木屏風,木屏風上有小木門,關著,外間一面墻邊放著矮桌和幾張竹椅,對面墻邊有個木架,放了些雜物,小爐在屋外檐下。

守廟人點頭。

夜里一個人?姐姐不知是詢問還是自言自語,語氣里帶了驚慌。

守廟人又點頭。

阿叔在這做什么?

看守神廟。

姐姐拍了下雙手,對噢,寨里人都叫你守廟人。

對頭。

姐姐凝神看了守廟人一會,跑到隔壁,站在廟前仰頭看,揪著眉,好半天,她走回守廟人面前,三山國王還要人看守的?三山國王不是神么,阿嫲說,神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怕,本事大極了。

守廟人笑了,想說神廟比寨里哪間屋子都需要守,三山國王那層鍍金比他們的神威更有吸引力,金燦燦的他們曾被刮成烏黑的木樁。

守廟人說看見姐姐的眼睛,他突然換了念頭,放掉嘲諷和怨氣,改口告訴姐姐,其實是跟三山國王做伴,他們本事大,是沒什么怕的,但別人怕他們,他們沒伴,你看,除了初一十五和過年過節,平時廟里沒什么人。

姐姐看住守廟人想著什么,一會又跑去看幾個神像,回來問,你怎么過日子?

過日子?守廟人開始沒反應過來,說自己很久沒想起這詞了,反問姐姐,你們怎么過日子?

干活。姐姐想也沒想,家里的活,田里的活,還有外面的活,我阿爸老到外面干活,建筑活,少菊她阿爸也去外面,干木匠活。還有吃飯,喝茶,走親戚,我大一點還要念書的……姐姐很仔細地鋪陳著日子的點滴。

姐姐終于說完,又看住守廟人,守廟人說,你們的日子很不錯,我的日子簡單,在山邊種東西吃,沒事就像這樣,發發呆,還有一些別人沒法知道的事。

別人沒法知道的?姐姐揪住這話。

和發呆差不多,說了別人也不明白,你就當成發呆好了。

姐姐蹲下去,拿截細小的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像想體驗下守廟人說的發呆,好一會,她突然抬起頭,指指隔壁廟堂,阿叔跟三山國王做伴,可他們沒法和你說話,很悶吧。

守廟人說他那瞬間愣了,不知怎么回答姐姐,他望著遠處的田地,默默問自己,悶嗎?這樣的日子。

姐姐起身,摸出一小疊畫片,阿叔,這些給你。

守廟人不明白。

我教你耍。姐姐半跪下去,在地上擺好一張畫片,兩只手掌彎成弓狀,快速合扣,扣出的風將畫片掀翻,她擺好畫片,又示例一次,就是這樣,兩只手要扣出風,畫片才翻得過去的。

守廟人細看那些畫片,是三國里的人物,每張比他兩指寬點,長形,原先是幾十小張拼成一大張,孩子們買來獨幅剪出。他手指撫過那些畫片,對姐姐說,你剪得很整齊,這些畫片還很新哪。

姐姐驕傲起來,我剪刀拿得好,寨里的孩子都讓我幫著剪,我都用煙殼紙包了才裝衣袋的,不會弄皺。

守廟人把畫片拿在手里細看,很多將軍。

我喜歡將軍,將軍有本事。姐姐手指撫著那些圖片,他們騎馬,威風。我喜歡穿古代衣服的,好看——阿叔試試。姐姐拿畫片放在地上,比劃著。

守廟人隨意試了一下,畫片沒動。

阿叔蹲低一點,手要貼著地,剛才風沒扇到畫片。

守廟人學姐姐的樣子,半跪下,正正經經扣了下雙掌,畫片翻過去。姐姐拍著手,就這樣。姐姐將畫片收攏了放在守廟人手里。

給我?

阿叔沒事的時候扣畫片,就不會悶,可惜沒對手,阿叔自己練,我要是有來,就當阿叔對手,阿叔要練好,畫片別讓我贏走。

全給我?守廟人追問。

姐姐點頭,突然有點羞澀,阿嫲給我兩毛錢,就買一張,我一半藏在家里,身上只帶這么多,不過,這些將軍都很厲害,我知道怎么扣,阿叔手大,也扣得過,寨里很多孩子扣不過的,有孩子來,阿叔跟他們比,多贏一些。

都是將軍,你最喜歡的,真給我?

守廟人說看到姐姐稍猶豫了一下,探頭看了那些將軍畫片一眼,極快地搖搖頭,給阿叔,我家里那些會贏更多,跟少菊她們耍,都是我贏得多。

你姐姐是第一個關心我日子的人。守廟人對我說,神情怪異,像被什么情緒困住了,默了一會,又說,也是唯一一個。

我給你畫些將軍。守廟人突然告訴姐姐。他對我說,當時說完這話后他覺得自己沖動了,他不算日子的日子里或許將會有些新東西。

你會畫?姐姐繞守廟人走了一圈,打量他。

守廟人進了屋子里間,拿紙筆出來,用木板墊了,放在膝頭上,簡單畫了個將軍的樣子。他說姐姐當時看他的眼神像看到廟里的神像顯靈。

那幅極簡單的將軍圖被姐姐帶走了,她當即求守廟人教她畫,守廟人點頭,告訴姐姐,這幅不算真正的將軍圖,等下個月初一來,會有真正的將軍圖給她。第二個月初一,姐姐拿到守廟人細畫的將軍圖,還上了色,比姐姐買的畫片逼真得多,姐姐聲稱跟電影里看到的一樣威風。

姐姐開始時不時跑到三山國王廟,懇守廟人教她畫畫。有一天,畫著一朵花時,姐姐突然問守廟人,阿叔,我要不要喊你老師?學校里教人學東西的都是老師。姐姐一本正經,守廟人說他突然有些羞澀,不敢讓姐姐那樣喊。

你姐姐竟問我為什么不成家。直至現今,守廟跟我提起時仍很驚訝,第一次問時她才六歲,可能是覺得我日子太怪了。我一時給一個答案,給到最后我也不知哪個是真的了。

姐姐六歲時,守廟人指著暗黑的小屋,反問,這樣的屋子,有人敢來住么?姐姐認真看看小屋,搖了頭。

姐姐十多歲時,守廟人告訴她,自己不需要成家。

姐姐二十多歲時,守廟人給她講了自己的一段愛情。

母親從花生地回來,收了供品帶姐姐離開,守廟人極細致地描述了姐姐小小的背影,怎樣回頭沖他笑,怎樣扮鬼臉,怎樣蹦著走路,怎樣高舉著他畫的那幅將軍圖……

走之前,姐姐從供品里拿出好幾個粽子,放在竹籃里,除了鄉里有錢的人家,極少人這樣出手大方的。守廟人想攔,母親微笑,隨她吧。姐姐悄聲說,我阿爸接了大活,會掙錢,阿媽包了好多粽子。她交代守廟人粽子每天要蒸一蒸,可以多留兩天。

守廟人說,第二天,他強烈地想去看看姐姐,帶上幾顆糖,終沒有,怕嚇壞寨里人,嚇壞母親。

八歲

那天姐姐去拜三山國王時,我剛好出生十二天。十二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十二天之內,想送雞蛋白糖紅糖祝賀的,想看看孩子的,盡可去,十二天之后,外人再不能走進產婦的屋子,講究的整個家都不讓生人走動,直到月子之后。

姐姐八歲,大伯母帶她去三山國王廟,我這個男丁的出生,三山國王功不可沒,該答謝神恩。寨里的少君嬸也去拜三山國王,她男人要出趟遠門,求神保佑一路順風,掙點辛苦錢回來。

燃上香后,大伯母和少君嬸湊在一起閑話,姐姐上完香,本拿了畫片要和守廟人比試一番,但她聽到大伯母和少君嬸的談話,站住了。

守廟人說大伯母和少君嬸的話其實沒什么特殊的,是寨里人飯后茶余最凡常要緊的話題之一,但正因為這樣,所以顯得可怕。守廟人的話把我繞迷糊了,急于想知道姐姐聽到了什么。

她們說起生男丁的事,由此扯開去,開始羅列寨里哪個女人有福氣,早早生了男丁,連生幾個男丁的是上輩積了福的,哪個女人命格差,生下一個又一個女孩。她們談起一個老中醫,有某種神秘的方子,在一定的時間按方吃藥,將會女轉男胎……

姐姐走出廟堂,立在守廟人小屋門邊,揉扯著衣角,很久沒有說話。守廟人照亮出畫片,說,殺一盤吧。在姐姐的訓練下,守廟人扣畫片的能力大進,已經能在姐姐不知情的情況下讓著她。

姐姐動作懶懶,表情悶悶,守廟人說,先坐坐,我這兩天干活多,腰有些酸,蹲著不舒服。他開始套姐姐的話。

阿叔,生男的寨里人那樣高興。

孩子出生,哪個人都高興,大喜事么。

姐姐有些焦躁,都愛生男丁,生女的都黑著臉。

守廟人說他突然覺得姐姐不好敷衍了,但仍不想讓姐姐察覺這種事,試著把她的思緒扯開,說,男的會干重活,想生男的多給家里干活,日子好一點。

女的也干活。姐姐辯,寨里女人都干重活,我也會干活,干很多活。

男的能到外面干活,能養家,他們覺得要緊些吧。

女的在家里干活,顧家,喂豬喂雞,也能養豬,也是要緊的。姐姐聲調高昂起來,看守廟人的目光幾乎帶了氣,大伯母探頭看了一下,讓姐姐別吵著人。

守廟人說他不明白當時怎么說出要緊這樣的話,愚蠢透頂,他其實也是俗人一個,比姐姐還不如。他想了想,說,可能是這樣,男的以后能留在家,你看,阿姆阿嬸都是別處嫁來的,她們成了家就沒法待在家里了,男的一輩子待在家。

守廟人說他話一落就意識到這樣說也不對頭,果然,姐姐迷惑起來,揪著眉,無法自解的樣子。后來,守廟人談起我,將姐姐拉出這個話題。誰知道是不是真把她拉出來了。守廟人又不確定起來。

你阿弟長什么樣,好看么?守廟人問。

姐姐笑起來,好看好看。她比劃著,眼那么大,下巴那么圓,飽飽的額頭,以后長開了,就像將軍一樣的。

我在守廟人的講述里羞怯起來,姐姐心目中,我是將軍一樣的?

姐姐講興奮了,開始描述我出生時如何又小又皺,眼睛睜不開,手伸不直,老縮在肩膀邊,怎樣一天天變樣,眼睛越來越大越有神,會張嘴找吃的了,手抓來抓去的,雙腳老是踢,洗澡時老脫皮,阿媽說阿弟在換皮……

對這個過程,姐姐充滿了欣喜和驚奇,她幾乎難以相信看到的一切,阿叔,阿弟在阿媽肚子里躺好多個月,阿媽吃的東西分一些給他,他才一點點長,現在阿弟長得可快了,以后會長成阿爸那么高那么壯,知道很多東西,能想很多事,會干很多活。姐姐無法整理情緒,被情緒簇擁著,難以平靜。

守廟人靜靜聽,他理解姐姐的情緒,然而難以解釋,難以安撫。

別人不睬這些的。姐姐突然說,小大人一樣托著腮,困惑又煩惱的樣子,少菊她們只問有沒有紅殼蛋吃,交代滿月時得給她們留,阿姆阿嬸只和大伯母商量辦滿月酒席,阿嫲操心阿弟的生辰八字。

我知道。守廟人說。他朝姐姐招招手,姐姐隨他走到廟后一側。守廟人指著一小塊打理得松軟平整的地,讓姐姐看看有什么。

姐姐看了好一會,搖頭,阿叔要種什么?種菜太小了。

守廟人蹲下身,輕輕扒開一小搓泥巴,姐姐看見兩片極小的芽葉,呀地一聲,發芽了。

是龍眼。守廟人指著兩片葉芽,前些天別人給了幾顆龍眼,收拾龍眼核時,突然想種棵龍眼樹,你看,幾天前還是個核,現在出了這兩葉芽,再過些日子,芽變成葉,會慢慢高起來,就有龍眼的樣子了。

姐姐半跪半趴著,湊得極近,看得入了神。

要是那幾顆核被我收拾了,連垃圾一塊扔掉,就都爛了沒了,可種了一顆,以后就有了一棵龍眼樹,還會有很多龍眼,這不是很有趣?

守廟人說后來才意識到,自己已不知不覺將姐姐引到某處,最主要的,姐姐是懂得那份指引的。

在守廟人的描述里,姐姐現出入迷的神情,守廟人猜想得到,隨著他的描述,她的想象已經生機勃勃。

廟后面不遠有片桃園,守廟人把姐姐帶到那里,手揮過去,南,記得桃花開的時候嗎?

記得,記得。姐姐興奮起來,春天我來過,桃花全開了,滿園都是,粉紅的,美上天啦。姐姐伸展雙臂,在桃園里彎來繞去地跑起來。守廟人說他相信在姐姐的想象里,她肯定奔跑在滿園繽紛之中。

桃花開過,又有滿園桃子。守廟人說,都是桃核長起來的。

姐姐跑得喘吁吁,雙頰紅騰騰,阿叔,我高興,很高興。

阿弟出生了?

是。姐姐大聲喊,又極快地搖頭,還有別的。

說到這兒,守廟人看住我,看我是否明白姐姐,我有些茫然,不太明白姐姐,但我被感染了,說不清是為什么??吹贸?,守廟人對我的反應有些失望,他說了句怪里怪氣的話,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我不能奢求太多。

從桃園回廟里,他們又談起我。

姐姐說,剛出生幾天還看不出來,這幾天阿弟越看越像阿爸。

以后還會更像。守廟人說。

怎么阿弟會像阿爸?別人還說我長得像阿媽。

兒女像父母,正常。

怎么兒女就像父母?姐姐又現出困惑的表情。

守廟人想了想,說,你阿弟身上帶了一點你阿爸的樣子,你阿爸以后老了,去世了,還有一些留在你阿弟身上,這樣,你阿爸就不會不見了,這不是很好么。

姐姐抓住守廟人的胳膊,真的?她被這個說法迷住了。

你看,寨里的老人去世是不怕的。

阿嫲就老講去世。姐姐點頭,寨里有人先買了棺材放在家里。

他們知道后輩身上帶著自己,幫自己活著。守廟人說。

姐姐不再開口,一直到廟里,帶著似懂非懂的表情。

和大伯母回去前,姐姐在竹籃里放了兩個紅殼蛋,她向守廟人保證,等阿弟長大,會讓阿弟常來跟守廟人玩,守廟人就不會悶了,以后她要干很多活,可能得來得少了。

我羞愧不已,因為等我懂事,姐姐曾多次帶我來這里,但我待不住,嫌守廟人悶,嫌這間屋子又老又舊,坐不住,接著干脆不肯跟姐姐來了。

九歲

發現姐姐來,守廟人極快地起身進屋子里間,將手里的書藏起——他原先坐在門檻邊,借著門邊的日光讀書——守廟人跟我解釋,不是說他連姐姐也防,是習慣,不讓別人發現他讀書,只要有人影,立即藏好,成了條件反射。

姐姐直直往廟里走,只稍側臉朝守廟人點點頭,目光卻沒有側過來,帶著很重的心事。

燃上香跪下去,姐姐不動了,很久沒起身。守廟人立在廟門檻邊看她,他說,看著她小小的人那樣跪著,很怪異,很不是滋味。她被那個年齡不該有的憂傷淹沒了。

姐姐終于走出來,剛走近就哭出聲,母親病得嚴重了,前兩個月養得好了些,還能起身,晾衣服,燒火,現在起都起不來了。

守廟人讓她姐姐坐下,任她哭。

姐姐慢慢靜下,突然問,阿叔,阿嫲和大姆說拜了三山國王,阿媽的病就會好,真的有效嗎?

你覺得呢?守廟人問。

我想有效的,剛才拜了很久,跟三山國王說了很多話。有效的話,三山國王會顯靈的,可他們做什么讓阿媽病了,阿媽是好人,阿嫲說三山國王保佑好人的。姐姐變得焦灼不安,阿叔,你守在這,三山國王顯不顯靈的?

守廟人不回答姐姐,丟給她一個假設,要是你阿媽的病真的沒法好,你怎么辦?這是要想到的事。

姐姐再次哭起來,大哭。我突然對守廟人有了氣。

我知道這樣對南太殘忍,她才九歲,但這是她有可能面對的事,她得有準備,或者說我想給她一點過渡,以防萬一。

你要做的是照顧你阿媽。守廟人打斷姐姐的哭聲,姐姐哭聲驟停。

現在想別的沒用,顧好你阿媽,說不定你阿媽很快好了,到時,你阿嫲和大姆會說是三山國王保佑的,你就會覺得三山國王顯靈了。

姐姐開始擦眼淚,說會照顧好阿媽,照顧得好好的。但她突然有了怨氣,做什么單單是阿媽病了,生孩子的人那樣多,阿媽是最好的人。

守廟人說聽到這話從姐姐口里出來他胸口痛了一下。他說姐姐不該有怨氣,一旦掉進那樣的沼澤,就不是原來的樣子。

別人生病就好嗎?守廟人問姐姐。

姐姐張了張嘴,發著愣,守廟人丟下她發呆,獨自進了里屋,一會兒握了本書出來,給姐姐講述書里的故事。

守廟人連講好幾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有極特別的主人公,每個主人公都有段難以想象的人生。自始至終,姐姐睜大眼睛,探伸著脖子,像要鉆進故事里。守廟人講得喉頭發熱,喝水時停下了,姐姐意猶未盡。

這些故事都是從這書里看的。守廟人拍拍書。姐姐接過那本書,翻來翻去,封面上四個字扭成好看的形狀,但和課本里的很不一樣,她只看懂有個“名”字,有個“人”字,書里很多字她還不認識。等她再大一點,她知道那是一本名人傳記,她向守廟人借的第一本書就是那本名人傳記。

書里還有很多人的故事。守廟人說,每個人的日子都是不一樣的,都有各人的不順心,有人難處一個接一個,也有人生來就運氣好一些。不單單是書里這些,從四鄉八寨到鎮上再到縣上,還有城市,還有外國,你不知道多少人的,沒有人日子是一樣的。

姐姐摩挲著那本書,很久不出聲。

自己的日子怎樣還是自己的日子,管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你好好照顧著阿媽的身子,別想些雜七雜八的。

守廟人笑著跟我說,那是我第一次教育人,也只教育南一個,可能是之前我教她畫畫,她要喊我老師,我竟上了癮,以為自己真是個老師了,裝得一本正經,說得像模像樣,現在想想,羞得很。

姐姐安靜了,甚至有些羞怯,低聲說,阿媽起不來,我怕。

你阿媽好好的,守在家里,跟你們一樣吃飯穿衣,和你們說話,家里的活有你幫著干,你阿弟有你照看。

姐姐眼睛有了亮色,點頭,活我會干,阿弟我會照看,阿媽養身子——阿叔,你阿媽呢?

守廟人說他嚇了一跳,姐姐的問題讓他猝不及防,反問,我阿媽?

你的阿媽,我沒見過,沒聽阿叔說過。

我阿媽?守廟人起身,繞著圈走,終于站定,發現姐姐還等著回答。談不談?守廟人問自己,但坐下來時,與母親相關的事滔滔而出。他想不到自己會跟一個九歲的孩子講這些。

我被派往鄉下插隊時不滿十八歲,和很多朋友一樣,我很興奮,認定將到廣闊的天地去燃燒青春,自以為對這世界將有重大貢獻,以此為理想。母親極悲傷,有好些日子,她一個人在窗邊發呆,我一回家,她目光就牽扯在我身上,有很多話的樣子,我毫不在意,母親終究吞下所有的話,默默為我準備東西,沒辦法準備的極少,她幾乎把家底都翻出來了。我離家前最后一個晚上,半夜驚醒,發現母親坐在我床前,黑色的影子一動不動,我喊出聲,她緩緩反應。她喊著我的名字,連喊幾次,聲音陌生,抱住我,啜泣起來,我嚇壞了,胡亂地安慰著她。母親嗚咽著,好好活著。當時,我覺得這話莫名其妙,現在……

守廟人沒有告訴姐姐,也沒有告訴我現在怎樣。

來到這里后,我給家里寫過信,母親從未回信,有段時間我很生她的氣,直到我再次見到她。說到這里,守廟人長久地默著,當年,他定也在姐姐面前這樣默著吧,姐姐定像我一樣,不敢發聲,甚至收著呼吸吧。

再見到母親已是好幾年后,母親病重,我只來得及趕到母親病床前,母親抖著手,指床頭一個紙盒,我寫給她的信全在里面,還有些糧票、布票、一點現金,甚至有母親一個金戒指——我無法想象母親怎么把它藏下來的。母親說,好好活著。說完那句話,她就走了。

關于我阿媽,我最記得的只有這樣的事。守廟人對姐姐說完這話,再不出聲。

守廟人說,當時說完才發現姐姐被嚇壞了,她縮著肩縮著脖子,大睜著眼睛。

我不該對一個九歲的孩子談這些。守廟人說,可我不知還能對誰談,不知自己還能抑制多久。

阿叔,你為什么不哭。姐姐突然問。

守廟人搖搖頭。

因為你是大人?大人不能哭?姐姐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平,我不告訴別人,阿叔哭一哭。

守廟人拍拍姐姐的手背,阿叔沒事,別怕,剛剛談你阿媽,我順便說起這事。

姐姐離開三山國王廟時,天已暗,守廟人看著她走進夜色,挎著籃子,一步一層模糊。姐姐的影子完全消失時,守廟人眼淚下來了,他開始啜泣,漸漸地,變成大哭。守廟人說他哭了半夜,從那以后,他開始回憶母親的點點滴滴,很平靜地回憶。

十歲

姐姐又去送菜,這畦菜是她種的,阿爸整了地,由她撒菜籽、疏菜、拔草、澆水,一直到收成,這是她第一次種出的菜,她帶些給守廟人,從那以后,她時不時給守廟人帶菜。

守廟人的屋子是黑的,走近了,才發現守廟人蹲在屋前,地上什么東西一閃一閃的。姐姐蹲下去,看看守廟人,又看看那發光的奇怪東西,等守廟人抬起頭,才湊近問,阿叔做什么?

做實驗。

守廟人打開手電筒,讓姐姐看清那東西,好幾節電池用紙板包了,膠帶繃緊,兩頭連著電線,電線接著一截又短又細的東西,發光的就是這截東西。

剛才會亮。姐姐迷惑地盯著那東西。

守廟人把電線接著的那截東西解掉,重新綁了一截,關了手電筒,接上電池,那截東西慢慢亮起,冒煙了,閃出光,四周是濃濃的暗,只有那截東西在閃,好看極了。

守廟人開了手電筒,姐姐半張著嘴,他指指那截東西,是你們寫字的鉛筆芯,一個小實驗,我閑來耍耍。

實驗?像科學家那樣么?老師講過。姐姐指指那些實驗的東西,不敢觸碰。

守廟人很快地搖頭,他對我說姐姐提到科學家,讓他又興奮又羞慚。

像法術。姐姐半趴下去看那些東西,阿說走鄉下寨的賣藥人就會法術,他們會變很多戲法,把人迷得緊緊的,在藥上施了法,藥就很有效。阿叔也會做一點法?

他們只是比常人先懂或多懂了些東西。守廟人笑了,那些法術都能拆底子的,拆開就沒什么了,可惜他們拿那些東西唬人,所以層次低了,變成小把戲。

阿嫲哄我?姐姐不知該相信哪個,阿嫲不會哄我的。

你阿嫲沒哄你,她自己也相信的,也看不穿那些小把戲。

阿嫲不知道?阿嫲說她活到這么大歲數,看穿了很多東西,什么都心里有底。

守廟人笑笑,順便指著圓亮的月,你阿嫲肯定講過月的故事,一定有嫦娥吳剛桂樹之類的吧——這些她也信的。

有。姐姐抬頭凝視月亮,今晚月好,我看到桂樹的影子,吳剛在砍樹,把樹砍倒嫦娥才跟他做伴,可桂樹是棵神樹,斧頭一拔,口子又長好了,吳剛一直砍一直砍,樹老是好好的。阿嫲說她很小的時候吳剛就在砍樹了,她老成這樣了,樹還是原來那樣子。阿叔,那是什么樹哪,吳剛找不到能砍倒它的斧子么?他怎么能砍這么多年,真厲害——阿叔不信?

守廟人笑起來,指指月亮說,這么砍樹,吳剛還不如去種樹。

姐姐沒反應過來。

你覺得,吳剛知不知道樹砍不倒的?

看著口子老長起來,肯定知道的。姐姐說。

既然知道,老砍那樹做什么,不如去種樹,月亮上多冷清,吳剛好好種點樹,也不用老指著嫦娥跟他做伴。除非吳剛對砍樹這事著了迷,那這事就好玩了,他應該這么砍下去。

喜歡砍樹?為什么會喜歡砍樹,還老砍不倒的。

為什么不能?只要他喜歡,砍樹這事就很有趣了,砍多長時間都不煩的。如果為了把樹砍倒,那就是大折磨。要是這樣,吳剛就不如種種樹,想想,這么長的時間,他可以種多少樹,把月種成什么樣子了,嫦娥不跟他做伴,他也不會寂寞了。說不定他種出個樣子來,嫦娥一高興,不單跟他做伴,還和他一塊種樹,嫦娥在月亮上也沒事可做的。

對呀。姐姐拍起掌,吳剛做什么不種樹?這么多年,能種多少樹呀。她的想象繽紛起來,用盡所學的詞語描述那想象。

阿嫲說吳剛砍樹很多年,沒人知道多少年。這么多年能種好多好多樹,說不定把月都種滿了,全長成大樹了,有的開花,有的結果子,又好看又香,嫦娥一定很喜歡,她在樹下跳舞,在樹上飛來飛去。說不定,我們這里看去,月變成綠的了,樹全部開花時,月就變成花的,月光從樹下照出來,好像葉和花會發光……姐姐在想象里無法自拔,守廟人說他也被姐姐的描述迷住,姐姐身上有種說不清的東西,那東西還很模糊,但很美好。

就是那一刻,我決定給你姐姐講神燈的故事。守廟人對我說。他的神情變了,很明顯,他也準備跟我講神燈的故事,我有點煩,阿拉丁的神燈雖是極喜歡的故事,但正因為這樣,我已記不清看過幾次,熟悉到沒法聽人講述的地步。

守廟人不看我,他已經開始講,目光落在故事里了。

有個孩子,某天在山上找柴火時發現一個洞,很隱蔽,被大石塊和矮雜的樹遮擋著,洞口很小,孩子為了找一種蔓在地上的野果爬進樹叢,發現了它。孩子爬進洞,發現洞比想象的大,能站直身子,而且越往里走越寬大。洞里挺黑的,孩子有些害怕,但好奇戰勝了恐懼,再說,這山他太熟悉了,有種親切感鼓勵著他。等適應洞里的黯黑,他看見洞底部還有另一個洞口,比門大一點,走進去,是另一個長長高高的洞,走了一段后,有塊高高的石頭,上面放著個東西,孩子爬上石塊,看清是一盞燈,形狀很好看,高高長長,但很舊了,黑黑的,孩子摸了一下,長滿了鐵銹。

孩子把燈拿下來,摸摸碰碰,發現燈的底盤可以扭動,扭了一下,砰地一聲炸響,面前冒起一陣煙,孩子嚇得扔了燈。有聲音急喊,別把燈跌壞了。接著,孩子看見一個巨大的人,頭要碰到洞頂了,孩子仰起臉,只看得清他的腿。

孩子尖叫,轉身猛跑,跑不動,后背衣服被拉住。巨人蹲下身,要孩子別走。至少跟我說幾句話吧。巨人說,語氣里帶了懇求,孩子轉過身,發現巨人的臉很黑,五官很大,可是不讓人害怕。

孩子和巨人開始說話,巨人極高興,他記不清多久沒跟別人說話了。

很快,孩子了解到,巨人是魔鬼,住在那盞燈里,很多年了,就一個人,他不能見陽光,陽光落在他身上,就像刀子一樣,他得痛死,他只能一直藏在洞里。

巨人想跟孩子做個交易,他知道一處寶藏,將把那個秘密地址告訴孩子,條件是孩子經常來跟他說說話。

孩子不太確定,猶豫著,大人們說魔鬼是壞人,我能和壞人在一起么?

魔鬼苦笑,那是他們的標準,他們以為魔鬼就是壞人,可憑什么,有多少人真正見過魔鬼?魔鬼害過什么人?

孩子覺得有道理,想到這是魔鬼,他害怕,但看著巨人,他想不起魔鬼這個詞,孩子答應了魔鬼,從此,時不時到洞里跟魔鬼聊天,有時還應魔鬼的要求,帶來一點小花小草,魔鬼讓孩子準備了一張很大的紙,用來畫寶藏的地圖,每次在地圖上畫上一點,他對孩子說他害怕地圖完成的那天,那時,孩子肯定想去找寶藏了,他又沒人說話了??伤f話得算數,只能按約好的畫地圖。

這跟我所知的神燈完全不一樣,我入迷了,姐姐為什么從來沒跟我講過。

你姐姐是個特殊的孩子。守廟人說,她沒有問寶藏,她可憐魔鬼,問魔鬼怎么會困在燈里?他做什么事了?什么時候困在里面的?

魔鬼也不知道,他有記憶起就困在里面了,而且他相信自己沒做過任何害人的事。

要是我知道那個洞,就去找魔鬼說話,把外面的日子說給他聽。姐姐說。

十二歲

細芳老嬸去世了,姐姐剛到寨子就聽到這消息,她飛快地跑到祠堂去,祠堂里的白帳布已經掛起來,是死了人,帳布里有哭聲,聲音像細芳老嬸的媳婦,細聽又不像,姐姐呆站了一會,看見細芳老嬸兩個兒子,安強伯和安健伯,半勾著頭,從祠堂里匆匆出來。

是細芳老嬸。姐姐奔到奶奶的老屋,阿嫲,細芳老嬸——去,去世了。

奶奶猛抬了下頭,稍頓了一下,噢地一聲。

阿嫲知道這事了?

不知是今天。奶奶說。

細芳嬸是,是去世了。姐姐走近奶奶,凝視她安靜得過分的神情。

細芳老嬸是奶奶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是一個寨子的,一塊長大,又一塊嫁到寨里來,平日來來往往,奶奶失明后,除了家里人,細芳老嬸是最常來的,她和奶奶閑話,一坐半天,她身體好,還能種菜賣錢,給奶奶帶點心。前幾天,姐姐去給奶奶收拾屋子時還碰到她,正跟奶奶閑話,給了姐姐兩雙襪子,竟知道姐姐冬天總沒襪子穿,那時,細芳老嬸精神還好。

前幾天,細芒老嬸還……姐姐在奶奶身邊坐下,雙腿突然軟了。

細芳老嬸昨晚托夢給我了,說她這幾天要走,我以為她還會來坐一坐的,沒想今天就走了,是我倆緣分盡了。奶奶輕嘆口氣,你細芳老嬸算圓滿了,一輩子沒災沒難,有兒有女,兒活成了人,女嫁對了人家,前些年又修了屋,走之前沒病沒苦,她是積了厚福的人,走得安安心心,這次去享大清靜了。

姐姐不那么害怕了,奶奶最后一句話讓她覺得,細芳老嬸好像還是在的,她想起奶奶經常講的那些去世之后的事,小心地問,阿嫲,細芳老嬸會去哪?

你細芳老嬸這樣的,當然是去了天上。奶奶微笑,伸手摸索姐姐的頭。

阿嫲,天上是怎樣的?姐姐問。

天上好看得很,地上沒有一個地方比那里好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奶奶將姐姐的手握在她手里,不過,那個時候,什么都不用了,不會餓不會冷不會生病不會老不會害怕。

天上怎么種花?不用泥土嗎?花花草草都飄著嗎?

天上本來就有花,不用種,那些花比地上的好看得多,什么樣子的都有,什么顏色的都有。

姐姐想了想,問,天上也有日頭嗎?沒有日頭花開不了,草長不了。

天上沒日頭,但比地上亮得多。

天上的人——噢變成神了,過日子嗎?

神不用過日子,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操心。

那日子會不會很悶?神整天做什么,在天上跑來跑去?在一個地方待著?

奶奶說,地上的人說不清也不明白的,神才知道。

守廟人說,當時姐姐跟他談這些時很激動,問是不是真有一個叫天上的地方,那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

如果有,你喜歡嗎?守廟人問。

那樣好看的地方,喜歡。姐姐點頭,但又猶疑了一下,阿嫲說天上不用過日子,神什么也不用做,很悶吧。

守廟人呵呵笑,你倒操心這個。

我們老師說這些都是迷信。姐姐望了一眼三山國王廟,小心地說,老師說神呀鬼呀是不科學的,人是最高級的動物,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像別的動物一樣……

姐姐默住了,縮著脖子。

我不知怎么跟你姐姐說,我也并不確切,可能是不明白,也可能是不想讓自己明白,你姐姐那么點年紀,不該想這些,可她想了,這也算她的幸運。

守廟人的話我不太明白,不敢隨便問,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我害怕。姐姐突然開口,老師說那是科學,可我怕,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守廟人遞給姐姐一個橘子,希望姐姐把念頭從這事上轉開。

姐姐將橘子握在手心,靜了一會,又開口,阿嫲說去天上和去地下的人都會輪回,又變成小孩,重新過日子。

念頭是轉不開了,守廟人起身倒水時,姐姐的目光一直粘著他。喝下一大杯水后,守廟人坐下,開始一個新奇的描述。

這樣想想吧,這個世界有很多屋子,每間屋子里都有很不一樣的東西,每個人都選到自己的屋子,進去了,很多人就在屋子里過一輩子,像你阿嫲,她待在她的屋子里,覺著那屋子很好,很真,她不知道有別的屋子。你老師小時候隨阿爸阿媽待的屋子可能跟你阿嫲一樣,長大了發現在這間屋子里面有他認為的叫科學的東西,他迷住了,留下來,把原先那個當廢掉的舊屋。

守廟人拿了碎瓦片,開始在地上劃拉房屋的形狀,姐姐蹲在一邊,凝視那些代表房屋的框框。

其實,屋子都一樣,沒有哪間新哪間舊哪間好哪間差哪間真哪間假,主要是各人看法,喜歡了,相信了,屋子就是好的。你老師如果是我說的那樣,去過兩個屋子,他就比你阿嫲多知道一個屋子,可惜他把以前那間當廢屋子放掉了。如果能這樣,多進一些屋子看看,又出來,你就知道日子精彩得多。

我想試很多屋子,都進去看看,待一待。姐姐眼里放著光,我不要像阿嫲一樣,只待在一間屋里,也不要像老師一樣,在第二個屋子不出來——阿叔,世上有這么多屋子,真好。

你姐姐是會得到神燈的那種孩子。守廟人突然斷了講述,對我感嘆,不是所有孩子都有資格得到神燈的,或原本所有孩子都有資格,但慢慢地丟掉那種資格。

守廟人的話又讓我迷糊了,但有一點是明白的,我是那種沒資格得到神燈的孩子,我羞愧起來。

守廟人沒睬我的反應,接著說下去。

還可以自己建一間屋子。守廟人沖動起來,不是只有現成的屋。

姐姐顯然也被這主意激動了,猛抬起臉,怎么建?

守廟人扔掉瓦片,下定極大的決心般,南,你跟我來。

姐姐跟著守廟人往廟后上山的小路走,翻過山后,有一座更高的山,那座山和廟后的山很不一樣,沒有四鄉八寨的橄欖樹和龍眼樹,多是些石頭和雜草雜樹,是座荒山,翻過荒山,來到一條山溝,山溝很深,長著雜草,很難找到下腳的地方。守廟人用一截竹竿探著路,剛才問題不停的姐姐也不出聲了。

守廟人終于停下,用竹竿撩撥了一會兒,出現一個洞穴,示意姐姐跟進去。越往里走越大,姐姐禁不住問,這是魔鬼住的洞?

我挖的。守廟人說。

姐姐沒來得及細問,因為她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用鐵條連接而成,形狀怪異,大體是圓狀的,但有數不清的鐵條,刺一樣長在圓形體上,纏了很多電線。

這是一個發射裝置,山溝另一頭有座很高的山,到時這個裝置就安在那座山上,我要向宇宙發射信號,看能不能得到回應,如果有別的智慧生命,說不定會接收到我的信號,甚至會回應,到時,我將和宇宙里其他智慧生命對上話。

守廟人表情怪異,他說當時完全沒去意識姐姐是否聽得懂,我覺得他現在也沒意識到我能否聽懂或接受。

姐姐這次沒多問,也許是完全被守廟人的想法迷住,她竟交代守廟人,到時要是有人回話,能不能讓我說句話,我會好好想想要說什么——他們能聽懂么?

不是直接對話,是發信號,把你的話變成信號發出去。

我就說一句。姐姐強調,阿叔要記得。

守廟人突然嘆口氣,誰知道發射裝置什么時候能完工,還有,就算真有智慧生命,不知信號發出多久能被接收,就算對方真有回應,也不知多久才能回到地球,可能要很多很多年以后,但有了回應,我們就知道還有一個很遠很遠的大屋子,多好。不過,也可能收到信號時,我早不在了,也沒法,至少我的信號是在的,有智慧生命知道我們在。

我感覺守廟人已陷入癡狂狀態,突然懷疑那個所謂山洞和發射裝置的存在,懷疑他的心智是否正常,姐姐呢,她真的相信嗎?我幾乎看得到她和守廟人瘋狂的身影,兩個人盯著天上,有著瘋狂的表情。

十四歲

那天晚上,姐姐睡不著,跑到三山國王廟,守廟人還醒著,有段時間,姐姐懷疑守廟人晚上不休息的。今天上課時,老師講到一些地方冬天寒冷,形容起來,剛洗過的毛巾甩出去變成硬邦邦一條,洗臉水潑出去瞬間成冰,灑在地上嘩嘩響,出門在外,嘴唇要是沾濕了,兩片唇就凍住了……姐姐在課堂上就呆了,那該是怎樣的地方,她用盡想象力描繪那個世界,始終模模糊糊。

那樣的地方和我們這里太不一樣了。姐姐對守廟人說,語氣里的激動掩飾不住,那里的人怎么過日子?

守廟人笑了笑,跟我這里不一樣的地方多得是,那種不一樣是你想也想不出的,日子有千萬種,也是你想也想不清的。何止我們這個世界,世界之外誰知還有多少世界,還有什么樣的世界。

守廟人說他不知為什么,又扯深了,他總是忘掉姐姐的年齡。他抑住自己,端起茶喝著,慢慢把思緒扯回來。卻發現姐姐湊得極近,凝視著他,等他說下去,守廟人放下茶杯。

我十多年前向太空發射了一個信號,近期有回應了。守廟人起身又坐下,兩只手抓在一起,用力地搓來搓去,聲調有些變,確實有別的生命體存在。接到信號的那個人——誰知道是什么,先當是人吧——守著一個發射塔,負責尋找接收外太空其他智慧生命的信號,他長年沒伴,半年才有人送吃的——也許不是吃的,而是某種能量——我們都不敢告訴別的人,不用約定都守住了這個秘密。

他的信號阿叔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就是這意思?怎么知道那人的日子是那樣的?他們說的話跟我們一樣?姐姐雙手揪著矮桌桌沿,半啞了聲音問,阿叔前兩年不是說發射裝置還沒有完成,還沒有裝上高山,怎么十多年前就能發信號了?

守廟人講到這里時,我拼命點頭,我也有和姐姐同樣的疑問,但守廟人不睬我,他只負責敘述,我只好任他說下去,當年他肯定是也這樣忽略掉姐姐所有的問題,但他卻記住姐姐所有的問題,那些問題姐姐后來是不是重新問過,甚至也是他自己所疑惑的?

我和他都不能讓秘密泄露出去。守廟人比劃著雙手,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同胞和對方是敵意還是善意,誰知道對方的科學發展到什么水平了,一旦真正聯系上會帶來什么后果。若是雙方是善意的,那對兩個文明可能有想不到的好處,人類不單會眼界大開,說不定日子想法什么的都要變了。要是雙方是敵意的,都防著對方,還想著怎么攻擊對方,想從對方得到什么便宜,結果就很可怕了。

守廟人停下,不知是不是被那個可能的結果嚇住了。很久后,才重新開口,當時,我和你姐姐很久不出聲,我不停沏茶,兩人不停地喝。你姐姐不知是被我的話迷住,還是嚇住了。

姐姐問的那些問題……我猶猶豫豫地開口,突然覺得自己沒資格參與守廟人和姐姐間的談話。

南不再問剛才那些了,她知道我說什么,沒錯,她是配得到神燈的人。守廟人匆匆說。

我覺得守廟人又變得不太正常了,決定不再多問,免得打斷他的敘述。

你也想聽聽外太空那個人發的信息?你姐姐一直盯著我,我問,她不住地點頭。

只聯系過一次,但已經夠了,碰得上就是極大的運氣,這是我們私人的聯系,知道在茫茫的太空中,還有一個伴,可以聊聊,不用說什么,想法都一樣。都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噢,誰知那邊有沒有人類的男女之分,很可能是跟人類完全不一樣的生物,也許連生物也不是吧,是很難想象的智慧生命,也不知道對方怎樣想象我的。但我知道太空有個伴,他也知道。守廟人端茶的手微微顫抖,聲音也有了顫抖,我有個秘密的朋友。

守廟人興奮起來,一個“高級”的朋友。

姐姐雙手搓在一起,眼里閃爍著光,頭慢慢低下去。

你也是我秘密的朋友。守廟人突然沖姐姐笑,地球上的,我日子里的,跟太空那個完全不一樣。這是多大的運氣,我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姐姐笑了。

守廟人突然又悲傷起來,我十多年前發出的信號,前段時間才收到回應,這信號也是好些年前發出的,對方不知還是不是守著發射塔,有沒有在等我的下一次信號,說不定他已經不在了,我有可能是在跟一個已經不在的生命聯系。他是不是也這么猜測著我?

兩人又默了,守廟人回神,突然往外走,示意姐姐跟出去。姐姐披上外衣,跟著。

守廟人出門右拐,往墳山上走。姐姐稍頓了一下,很快跟上去,但走上墳山時,還是停下了,縮著身子,四下望,夜很黑,還能清晰地感覺周圍都是墳包,若是白天,就能看到墳包密密擠著,很多矮矮地隱在草里。

守廟人走回姐姐身邊。

阿叔,我害怕。姐姐說。

怕這些墳?它們不動你,就是路有些難走。

姐姐不出聲。

怕你阿嫲和寨里阿姆阿嬸們說的那些?就算有,也跟你無關,你走你的路,他們有他們的規矩,不會不明不白害人,都是人自己想多了。

姐姐往前走著,從容許多。

守廟人笑,你阿嫲說的那些,你心底還是相信的。

我也不知道信不信。姐姐說,就是害怕,自己也沒辦法的。我愿意相信阿叔說的,很多屋子的事。

兩人一直走到山上,立在山頂,山上沒什么大樹,視野很好,四周的村寨都看得到,特別是自己的寨子,姐姐知道守廟人為什么專挑墳山走了。

你看看下面。守廟人指點著。

看不到月,星光蒙蒙的,寨子和白天完全不一樣,好像黑白色的照片,很老的那種,日子藏起來了,四周的田野一層深一層淺,田野里的東西好像課本古詩的配畫,深黑淺黑,抹來抹去,就奇怪地變得很好看。

這樣看著寨子很奇怪。姐姐說,那些屋子里有很多人在睡,想著好像是假的。

看看星星。守廟人仰起臉。

滿天星星,是很好看,但沒什么奇怪的,這樣的星空并不少見。

我知道你的意思。守廟人說,我們想些別的,看這片星星,里面有的早已經死了,好多年前就不發光了,可是我們看得清清楚楚,以為它們在那里,我要是告訴別人,亮著的星星死了,寨里人準罵我神經病。

連你姐姐也一時有點呆,我平日是跟她談過光速什么的,她在學校也讀過那么一點,但她一時沒想那么深。守廟人看住我,好像想確認我是不是明白。我明白的,但我知道自己明白的和守廟人想跟姐姐說的肯定不同。

那些星星死了,可我們明明看見它們活著,什么是死什么是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南,這里可以想很多東西,日子里很少去想的,人該偶爾想想這些的。

大概是我的表情很夸張,守廟人突然笑了笑,你二十來歲了,不該這么驚訝吧。你姐姐當年太小,我說那些肯定嚇著她了,可我只顧說,又忘了她的年齡。

南,我那個秘密朋友會不會就住在某顆星星周圍?那些星星周圍的星球,是不是也有別的生命正盯著太陽,和我們一樣談著類似的話?

那天晚上,守廟人和姐姐很久才從山上下來,守廟人說姐姐回去時顯得有些迷茫。路口分手時,守廟人喊住姐姐,今晚的事別讓寨里人知道。

我知道。姐姐說。

十六歲

那天,姐姐是半跑著去三山國王廟的,一手抱著一捆菜,一手揮著一本書,她將菜放在門檻邊,書舉起來,阿叔,我看到本這樣的書,寫的東西好奇怪。

守廟人接過那本書,看了一眼封面,略略翻了翻,微笑著看姐姐。

阿叔,你看看。姐姐比劃著,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就會算月亮轉的時間了,就會建很了不得的東西,現在的人想都想不到的。

守廟人點頭,別小看古代人。

姐姐翻著那本書,有很多神秘的山洞,里面有漂亮的壁畫,有些壁畫有奇怪的人,戴著頭盔,連著天線一樣的東西,有人猜測是將要進太空的地球人,說人類早發展出很厲害的科學了,但不知什么原因,那個文明被毀滅了,還有人猜測這些是外星人,他們早來過地球,壁畫是他們留下的。

你覺得世界不一樣了,日子也不一樣了是不是。守廟人問。

姐姐極用力地點頭。

這是要找別的屋子的兆頭。守廟人說,如果接著找,會有更讓人驚奇的屋子。

阿叔,我猜,神燈會不會就在那些神秘的洞里,說不定神燈真的在,說不定魔鬼就是別的生命。

南,你想象力驚人。守廟人呵呵笑。

姐姐沒笑,守廟人說她一本正經的表情幾乎嚇著了他。

對了,你怎么想到看這種書,哪來的?

一個同學的,他舅舅從大城市里買的,那天閑話他說到這書,我跟他借了,看一會就放不開了,同學不喜歡,說書寫得怪里怪氣的,讓人不踏實——他隨我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我又嫉妒守廟人了,我從不知道姐姐看這樣的書,而姐姐第一個告訴他。

姐姐說,那同學的舅舅買了一套,還有專門寫人的,阿叔,人有什么不解之謎?我要一本一本借來看。

守廟人說好奇心像光,把姐姐的臉照亮了,就是那亮,讓守廟人決定打開他的里屋。

你喜歡書?守廟人問。

我們學校圖書館里書很少。姐姐說,很多是輔導書和作文選。

那算不上什么書。守廟人走進屋子,進來看看。朝姐姐招手。

姐姐疑惑地跟進去,這屋子她最熟悉不過了,矮桌矮凳和那個架子。

這次,守廟人打開木屏風上那扇木門,木屏風隔出一截當臥室,守廟人從不打開木門。開了門后,守廟人退出來,讓姐姐進去。

姐姐一只腳待在門外,一只腳待在門里,木屏風里層全做成架子,從門到墻壁,滿滿排著書,睡床是特制的,有三面安了架子,全列著書,床上也堆著書,留出窄窄的一塊地方,放著整齊的被枕,看得出是睡覺的地方。床對面靠墻放著張舊書桌,桌上也有個木架,還是書。桌面放了筆和紙。

姐姐另一只腳慢慢挪進去,順著屏風里層的書架看過去,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書,文學的、藝術的、歷史的、更多的是守廟人經常談論的,與廟宇相關的。姐姐的手指順著書脊劃過去,像要確認眼前的事實。

這些都是阿叔的?阿叔一直在看書?姐姐像在問,又像在自語。

這些書里有寶藏。守廟人走進里屋。

我要看,全看。姐姐喃喃。

你姐姐是第一個看到我這些書的人。守廟人立在我身后說。我學姐姐的樣,手指劃過那些書,一方面對守廟人起了強烈的好奇心,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在我們寨里,竟藏著這樣的人,另一方面,我更強烈地想知道姐姐,當時,她走過這列書架時,想些什么?這些書,她看了多少,我和她已經隔得太遠。

你姐姐很興奮,其實,我比你姐姐更興奮。守廟人說,自己擁著一處寶藏,不能亮光,不能分享,是很大的遺憾,更可怕的是有時寶藏亮出來了,沒人當回事,甚至被議論可憐,這才是悲劇,所以我一直捂得很好——別這樣看我,你是考上名牌大學的人,不會讓我這些寶藏成為悲劇——很幸運,我碰到你姐姐,看她的樣子,我很得意,有種說不出的虛榮。秘密的快樂終究不那么暢快。

我突然感覺到他刻骨的孤獨,在姐姐成長到足以和他對話之前,他無法真正言語,現在,姐姐走了,他只好對我說這些,而我,配得上聽這些嗎?

守廟人從書桌幾個抽屜里拿出一疊雜志,翻出一些文章,姐姐發現幾篇文章的作者一樣,未名。姐姐疑惑地看著守廟人,守廟人有些羞怯,說,我寫的。

未名?

我的筆名。

阿叔寫的!姐姐捧起那些雜志。

這些年,我寫了不少論文,看的書多了,自己想得多,有些話要說,寫出來,投出去,有些竟發表了。

阿叔寫的文印成書了。姐姐驚嘆,阿叔在哪里收這些書?

守廟人說他鎮上有個朋友,開了家雜貨店,一直幫他收信件,他就用那個地址,若有雜志寄到寨里,會嚇著寨里人。他每次去鎮上,就把雜志帶回,順便把論文寄出去。

守廟人甚至提到幫他收雜志的是個女的,那是一個很老的朋友了,甚至曾想和他走在一起,最終沒有,卻幫他收了多年的雜志。

這些姐姐都沒有聽到了,她一頭扎在守廟人的文里,守廟人輕拍著雜志,這些你現在可能還看不懂,以后再說。但姐姐賭氣一般,就要看那些文。最終,守廟人讓她先帶回兩本雜志。一個星期后,她還回來了,還要再借兩本。就這樣,把守廟人的文都看完了。

鎮中學的校長來找過守廟人,這事我是知道的,那時這事在寨里傳遍了,但守廟人說出來,和當時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鎮中學的校長直奔三山國王廟,帶著好幾本雜志。他剛進守廟人的小屋,外面就圍了一圈人,鎮中學校長是名人,竟跑到這種小地方,實在大有文章,圍著的人都不肯走。校長喝了幾杯茶,閑話了一陣,讓守廟人帶他在廟里里外外轉,和圍著的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起來,很快弄清楚了,校長是來研究三山國王廟的,據他說這廟是古廟,有很多古老的工藝,有大學問。圍著的人很興奮,但也很快失掉興趣,因為校長的研究就是走來走去地看,而這廟他們太熟了。人漸漸散去。

剩下校長和守廟人兩個,談話才真正開始。守廟人說他想不到校長會自己上門,自那以后,他到鎮上去,除了去雜貨店,還時不時去找校長談談,可惜后來校長身體不好,前些年去世了。

某天,校長經過雜貨店,進去買兩包煙,突然看到裝雜志的信封,這是他訂閱的雜志,他很驚訝,雜貨店主人也讀這本雜志!因為是鎮中校長,雜貨店主人捧茶,激動,說出了守廟人。校長留下話,讓雜貨店主人給守廟人帶話,讓守廟人去找校長,他有話要說。

守廟人沒去。

校長很激動,說看過未名很多文章,沒想到近在身邊,更沒想到是守廟人,他請守廟人到鎮中學教物理,學校缺物理老師,正安排請人代課。他抱歉地說工資比正式的教師低,但會想盡辦法幫守廟人轉正。他說守廟人是人才,守著這舊廟太可惜。

守廟人靜靜聽校長說,偶爾點頭表示感謝,等校長說完,他拒絕了。

我現在這樣挺好。守廟人說。

校長走了,走之前和守廟人約好,對外說他是來研究古廟古建筑的,向守廟人了解一些細節。

這是多好的事。姐姐說。

守廟人說,千萬不能讓人知道,被知道,我現在的日子就完了,我這里會變得很熱鬧,但那些熱鬧都是與我無關的,我會被人說來說去,但說得越多越不像我,會有很多人想知道我,可他們知道的會離我越來越遠。

姐姐不知是否聽懂了,反正那天走之前,她向守廟人保證,絕不會讓別人知道這些事,包括屋里的書、雜志里的文章、老校長的來訪。

十八歲

阿爸終于睡了,這幾天,他老是睜著眼,好像讓身子難受會讓他心里好受些,現在他熬不住了,睡得沉極了,說不定能睡上幾天幾夜,把力氣都補回來。

姐姐走進守廟人的小屋,坐下,談著父親。談過父親,姐姐脖子彎下去,頭垂在胸前,好像她也睡著了。守廟人往姐姐手里塞了一把烤花生,姐姐于是剝花生,花生仁扔在地上,花生殼握在手里,守廟人把花生仁撿起來,拿給姐姐。

姐姐看著守廟人,突然說,我阿媽沒了。

我以后沒阿媽了。姐姐把花生殼塞進嘴里。

守廟人展開手掌,半把花生仁,姐姐吐出花生殼,驚訝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守廟人。守廟人重給她一把花生,讓她吃,吃完又讓吃一把。

連吃幾把花生后,姐姐說,若有阿嫲說的天上,我該高興,阿媽肯定在那兒,她再也不用躺著了,她能跑,能跳舞,以前阿媽老是夢見跑過山趟過河,還有,阿媽也不怕了,骨頭不會疼了,阿嫲說的那種地方不冷也不熱,不知道什么叫痛,也不會生病不會受傷,阿媽去那種地方,阿爸不該傷心的。

南,不管怎么樣,家里人沒了,是難熬的事,可怕的事,但總得熬過去,你現在別想這想那,該痛就讓它痛。守廟人突然說。

我以為阿叔不會說這樣的話。

你以為阿叔要安慰你?守廟人說,這段日子安慰你的人多了,安慰得了么?南,事情就在那,你該熬一熬。

我還要花生。姐姐又抓了把花生,細細剝著,突然問,阿叔,你的家呢?我只知你是外地人,沒見過你回家。

守廟人走出屋外,望著遠處,許久不動。姐姐要跟出去時,他進來了,說,我有過家,我差點忘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當年我作為知青下鄉時,父親已經很危險了,而我還以為他仍是被學生愛戴著的教授,他在那所大學待了多年,所有心血放在學術和學生上。我下鄉時,批判他的大字報早貼出來了,父親母親極力掩飾,不讓我知道半點,而我也沒察覺父親已經連續沉默多天,他原本就是不多話的人。

我再回去時,父親已經走了,母親只是催我回家,以她身體不好為由,沒提父親。母親病重了,她捉住我的手,講述父親經受的一切,講得極細,邊講邊咬牙,不時因喘不過氣而捶打胸口。

父親的書房門被砸開,他視如生命的書散亂在地上,他撲去搶救,被扯開,揪出書房,捉著他的是那些平日稱他為恩師的人。母親說父親閉上眼睛,后來他對母親說希望當時能昏過去,不會看到那一切,不用面對那些臉。

父親被押到禮堂臺上,平時,他在那里講座,禮堂總是擠得滿滿的,現在比平時更熱鬧。他們讓父親低頭,父親仰著臉,有手按父親的頭,父親死命地掙。下面齊呼父親認罪,父親大喊,我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有人踢父親的膝蓋,父親腿彎了一下,晃著身站起,更多的腳踢過去,

母親讓父親別再逆了,做做樣子,就是保護自己,別想太多。

我沒做錯什么,我細想過了,從來沒有昧著良心的,讓我認什么。父親想不通,我就是愛學點東西,那些東西是單純的學術。

父親不肯寫悔過書,說自己無罪可認,對他的學術,對他的思想,對他的教學生涯沒什么要悔過的,就是要懺悔,也不是這些,他該懺悔的是太過軟弱,生在這樣的社會,是這個荒唐社會的一部分,他的存在也是荒唐的……

父親的話被拳頭打斷。

你父親被打掉兩顆牙齒。母親說,他們把腳踩在你父親頭上,你父親身體不好,年紀可以當他們父親了,你父親教他們東西,讀他們的論文到深夜,操心他們看不到好書,他們把腳放在你父親頭上,拼命用力,眼睛不眨一下……

母親拼命說,描述所有的細節,把殘酷重現出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是為了讓自己快一點去世。

在他們搬走父親所有的書和筆記,抓住父親的手,推翻墨水瓶,污壞登有父親文章的雜志后,父親不再爭辯,不再說理。他坐在屋子一角,任母親說什么也不開口。當天深夜,父親走向城外的河。他留下一張字條,我的身體是自己的,靈魂也是自己的,自己決定。

你父親太干凈了,他不適合這個世界。這是母親對父親最后的總結。

講完父親所有的事,母親舒了口氣,閉上眼睛。

葬了母親后,我重新回到這兒,這里是我最后的棲身地,我的故鄉碎成片,每片都有棱有角,把我弄傷,傷累積到一定程度,會死的,而母親的遺言是要我活著,那時我不明白,這樣的世界,活著做什么。

這次,姐姐往守廟人手里塞了把烤花生。

守廟人握住花生,沒動,突然說,我還有個姐姐。

我感覺到,說出“姐姐”這詞時,守廟人頓了一下,好像喉頭卡著魚骨。

守廟人靜了段時間,似乎在極力整理情緒:

父親被揪在臺上時,姐姐立在臺下,后來,她按要求走到臺上,宣布與父親劃清界限,宣布父親的思想長了毒草。接著,她開始念父親教她的古詩詞、國外詩歌,說父親從小就這樣污染她的思想,她現在正努力將這些洗干凈。

母親說父親的眼睛由紅變綠,由綠變灰,最后垂下去,她說當時那種情況,姐姐還年輕,有人逼著她,她劃清界限什么的可以理解,但在那些人面前念那些詩詞不該啊,她不念,沒人知道的,她是為了表現,她明明知道那些詩詞對父親意味著什么,她還用那樣的口氣,在那些人面前念。

我的姐姐,從小什么都讓著我的,除了母親,是最縱容我撒嬌的人。她又活潑又好看,是母親的驕傲。她聰慧又勤奮,是父親的驕傲。

母親去世后,姐姐來打理她的喪事,她沒跟我打招呼,甚至都沒怎么看我,我也沒和她說話,我知道她不希望我搭話,我們兩個當陌生人是最好的。

姐姐已經嫁人了,姐夫一起來料理喪事,看著挺老實的,沖我點了點頭,我覺得他跟姐姐完全不搭調。不管怎么樣,跟我沒關系了。我跪在母親靈前,姐姐也跪在母親靈前,我們看不到對方,也感覺不到對方。

母親的喪事一結束,我就離開了,家里的東西胡亂堆著,我沒有整理,只帶走母親給我的盒子,父親的東西我找了好久,只找到他一支鋼筆,鋼筆夾在桌子和墻壁間的縫隙里,我無意間挪動書桌發現的,看著那支筆,我總忍不住想象父親最珍視的書桌被搜尋,父親想保護,被胡亂推搡,搖動了書桌,筆掉下去……我把筆用紙一層層包了,從未拆開。

除了離開,我還能做什么。

守廟人轉身,面對姐姐,我也不知為什么突然談起這個,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談起。

謝謝阿叔。姐姐說,我其實很想談談我阿媽,可我突然累了,累極了。

以后談。

守廟人對我說,講父親的事對我真殘酷,但從那以后,我可以回憶父親了。

二十歲

父親病好了,躺了大半年后,他起床走動,吃得一天比一天多,出門談干活的事。父親出門那天,姐姐包了他最愛吃的軟餅,給守廟人端去幾個,這也是守廟人極喜歡的,曾開玩笑說單單因為軟餅,他也愿認這地方為故鄉。

守廟人吃著軟餅,姐姐挑起一個奇怪的話題,守廟人說看得出姐姐那天除了帶軟餅,還事先準備著那個話題。

阿叔,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著你前段時間的話。姐姐坐姿筆直,要好好談談的樣子。

嗯?守廟人大口嚼著軟餅,姐姐包的軟餅皮糯餡柔,甜香沾齒。

你說科學家猜想,有一種叫時間蟲洞的?姐姐小心地說。

猜想。守廟人說。

通過蟲洞,可以進入時空隧道,穿越到過去或者未來。我如果通過蟲洞回到過去,那時我阿媽還沒有去世,我能見到她,和她說話,跟她一塊過日子,那樣,我阿媽就不算去世了吧?我還能回到阿媽未生病的時候,阿媽想趟河就趟河,想上山就上山,我想看阿媽那樣,我快忘了阿媽站著是什么樣了。要是回去,一直在過去待著,阿媽不就總活著了?姐姐興奮起來。

守廟人放下筷子,看住姐姐,南,你想這些做什么?這只是猜想,如果真有蟲洞,可以在過去和未來間隨意穿越,哪一段算結局?生命里哪一段是真的?照你想的,你老是待在過去,你阿媽還活著的時候,你覺著是真的,可心里也該明白,在另外一段時間,你阿媽去世了。只能這樣說,每一段都是真的,這樣的話,為什么不能從后往前看,人越活年紀越小,不,時間都能跑來跑去了,還有什么過去和未來——不說了,越說越糊涂。

只要阿媽還在,不生病就好。姐姐幾乎有些賭氣。

你忘了,你阿弟出生后你阿媽才生的病,要是你阿媽沒生病,就還沒有你阿弟,他永遠不出生,好么?

我緊張起來,忍不住插嘴問,姐姐怎么說?

守廟人說當時姐姐表情比我還緊張,她張著嘴,半天說不了話,好久才拍著腦門,說,怎么忘了這個?不,我想阿弟在的,怎么能沒有阿弟。

所以別想些有的沒的。守廟人覺得姐姐走得太遠了。

姐姐仍不甘心,那回到阿弟出生后的日子吧,阿媽也在。

有沒有想過你自己?回到那時,有兩個你,一個大的一個小的。

沒事。姐姐笑起來,我疼那個小的自己,像疼阿弟一樣的,我還多了個伴,我們一塊過日子。

你怎么跟他們過日子,你當自己是什么人?守廟人搖頭,你阿爸阿媽認你?我看你連院門都進不去,對他們來說,你是生人,還提什么一起過日子。再說,你要把哪個當自己,小的那個?還是大的那個?

姐姐呆了,揉捏著手指頭,長久不出聲。

這些東西是魔鬼引你看,引你知道的,說不定魔鬼認定的寶藏,其實可能是有毒的,會迷惑人的東西,不能太當真,過了怕不好。

要是從沒接觸過,沒有想過也就算了,可既知了想了,是舍不得放開了,你也知道是迷惑人,我是被迷惑了。

可能因為這樣,魔鬼才成為魔鬼吧,他總要弄些日子以外的東西,很會給自己找麻煩,還要給別人找麻煩。

幸虧有魔鬼。姐姐笑,我才知道生命這樣好玩。

好玩?

姐姐走出門外去,學守廟人常做的那樣,找了塊碎瓦片,劃拉著地上的泥,我們都以為日子就在這泥地上,種點什么就可能長點什么,多澆水多施肥,長出的東西就會好些,魔鬼讓我挖下去,告訴我泥地下一層一層的,一層有一層的樣子,一層藏著一層的東西。知道了這些,哪個甘心不去挖一挖?

守廟人笑,喲,這次你成老師了。

姐姐羞怯地笑笑,我也就敢在魔鬼面前說這些,到別處去說,就成了怪話笑話?,F在問題是,我知道了,但我不知怎么挖。姐姐丟下瓦片。

軟餅很好,你吃一個?守廟人拍拍手起身,他覺得話題扯太深了,說姐姐跑得太猛,讓他擔心。

姐姐搖搖頭,若有所思,不知是回應守廟人,還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這次的芥藍很好,水分足,若有的話,再帶些來。守廟人繼續把姐姐往日子里拉。

阿叔,你看了那一屋的書,里面沒提到這些?

也許。守廟人說,也許提到了,而我太愚,沒法領會,就是寶藏,各人看到的也是不一樣的。

我要讀那些書。姐姐說。

你已經讀了不少。

我要全部讀完。

我們去走走吧。守廟人放棄把姐姐扯出話題的努力。

守廟人往那條秘密山溝走,走得很急,每次去他都很急,姐姐急急跟著。

進了山溝,仍用短竹竿撥開高高的雜草,守廟人盡量不走上次的路,以免踩出小道,雜草總把走過的痕跡抹得干干凈凈。不再進山洞,拐上那座最高的山,走了大半,他們停下,仰頭望著山上,隱隱看得到那個近于圓形的裝置,上面發射狀的天線,亂纏著的電線是看不清楚的。盡管已經看過多次,每次來,姐姐總要驚奇地問同一個問題,阿叔怎么把它安上去的?守廟人總這樣回答,用盡全力。

一旦看見那個裝置,守廟人就開始講他那個外太空的伴——多維,他給那個伴起的稱呼。

關于那個裝置怎么發射信號接收信號,什么時候開始發射,姐姐不再問。

多維所在的星球跟我們完全不同,沒有社會這種東西,星球上的生命不按國家劃分,所有生命以愛好劃分,有共同愛好的生命自動集聚在一起,構成一個個團體,沒有任何利益沖突。團體與團體間以協商解決問題。但聚在一起就得考慮團體,考慮其他生命,團體里每個生命必須完全開放自我,完全透明化,因此會完全失掉自我,自己將變成團體的一部分。

多維沒法成為那樣的生命,沒有加入任何團體,成了那個星球上最孤獨的生命,在那星球上,這種生命被稱為漂浮者。于是,多維長期獨自守著那個發射塔,發射塔已經被那個星球半放棄了。

姐姐拿竹竿輕輕拍打著四周的雜草,守廟人突然問,南,你相信這些嗎?你是不相信的吧?

姐姐說,阿叔相信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守廟人揚起聲調,那時,我覺得她看透了我很多東西,又高興又生氣,她可能已經走到我前面去了。

守廟人說下山時他決定帶姐姐去一趟城里,真正的大城市,上次帶她到縣里的圖書館,姐姐被驚住,在里面走了大半天,出來時很憂傷,說不知道怎么辦,有這么多東西。守廟人說大城市里的圖書館她得見識見識。

扎入省城圖書館后,直到閉館,姐姐才出來,滿臉恍惚。

太多書了吧。守廟人問。

姐姐搖頭,我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心,他們說出那么多想法,那些想法多新奇,他們都用自己的法子安排日子,把他們的日子寫出來。我也想這樣。

是的,你姐姐是該得到神燈的孩子。守廟人突然又冒出這話。

二十二歲

姐姐跑到三山國王廟躲清靜,守廟人笑問,你覺得這么躲得過去?

姐姐埋頭織毛衣。

一個阿嬸又給姐姐介紹了對象,姐姐很直接,說還沒想成家的事。早上阿嬸跑到家里,讓姐姐收拾一下,說那后生一會兒要來寨里。

阿嬸,我真未想成家。

沒事。阿嬸忽略姐姐的話,明健只是走親戚,到時你過來喝杯茶。那個叫明健的后生是阿嬸的侄子,她開始描述那后生的光彩,長得如何周正,待人如何好,家里人如何和善,家境如何豐實……總之,姐姐當下就該點頭了。

吃過午飯,姐姐跑去三山國王廟了。姐姐剛走,大伯母后腳進門了,說,什么事也沒有這事大。生生從我嘴里掏出姐姐的去向。

姐姐終于去了阿嬸家,大伯母跟著。她對守廟人說,不是因為大伯母,阿嬸也是有心有意,人喊到了家里,這么躲著不像樣。

守廟人說,這才像日子里的話,不管怎樣,日子有日子的規矩。

叫明健的后生立在門外迎姐姐,給姐姐拉椅子,為姐姐端茶,盯著她的目光讓她不自在,姐姐說就是這樣,她才那么直接。喝下第一杯茶,她開口了,多謝阿嬸,可我對不住了。

我哪里做得不夠,能改的。明健急起來。

大伯母附在姐姐耳邊,這個人看來有心有意。

都好。姐姐說,是我還沒想成家的事。

不用急,先處著看看。明健忙說。

姐姐搖頭,很干脆的樣子,不去看面前幾張著急尷尬的臉。推說還有事,抬腳先走了。姐姐說不這樣,這事要拖泥帶水了。

姐姐把那阿嬸得罪了,忍了她很長時間的風涼話,還忍著她將事情傳遍整個寨子。盡管這樣,還是很快有別的阿嬸又介紹了后生,這次是某個外甥,還是來寨里走親戚,要姐姐去喝茶。姐姐說不喝茶,阿嬸便想帶外甥來家里喝茶,姐姐想想,還是上別人家喝茶好。

這次,姐姐似乎早安排好了,喝過兩杯茶后,對阿嬸和大伯母說想和后生單獨談談,阿嬸和大伯母對看一眼,呵呵笑,拍著手說,好,好,你們自己談。興沖沖地退出門,等她們再回來,客廳里只剩下發呆的后生。

其間發生了什么,寨里沒人知道,阿嬸問過外甥,那后生搖頭不住,說沒法談?,F在,我才知道,姐姐原原本本告訴過守廟人,我再次浮起酸意,對姐姐那次相親過程,我好奇極了,可怎么纏問,姐姐只是敷衍,結果倒從守廟人這里聽來。

大門被拉上,廳很大,很靜,水在壺里咕咕響著,后生很緊張。

你想怎樣過日子?姐姐問。

后生細細描述以后的日子:我有一門技術,修理家用電器,現在四鄉八寨的電器都是我在修,明年準備在鎮上找個地方,開家維修店,接下來把家里的屋子修一修,我阿爸阿媽身體還好,田里的活他們顧管,我大哥早成家了,自己建了新屋,家里的日子還是過得去的,現在就操心我的事。他微微低了頭,有些羞怯。

還有別的嗎?姐姐問。

別的?后生有些茫然,想了想,說,再想遠一點,若能在鎮上站住腳,搬到鎮上去,以后孩子到鎮上的學校念書……

我是說,還想過別樣的日子么。姐姐盯住他,對日子有別的想法么?

別的想法?后生疑惑了,也緊張了,努力想著。

日子里除了這些,還有很多別的,還有很不一樣的日子,世界很大,人也可能有很多面,變得很不一樣,一輩子就過這一層日子,多可惜。姐姐說。

后來,姐姐對守廟人說她太傻了,竟會跟那人說這些,說完她覺得很好笑,也很難過,她把那后生嚇壞了。

用心用力,日子會越來越好,不會老這樣。后生說。

不是這個。姐姐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一急,出口竟成這樣,你想做怎樣的人?噢,不是這樣——

后生已急急解釋,我做人,你可以去打聽的,從小阿爸阿媽家教嚴,懂得正正經經做人,也懂得好好過日子。

姐姐垂下脖子,長長舒口氣,擺擺手,不說了吧。

兩人沉默了,幾杯茶后,姐姐先走了。姐姐對守廟人說她把那老實后生嚇壞了,不過也好,那后生沒再托人來說什么,她倒清靜了。

那后生對他舅媽說可惜姐姐腦子不太對頭。

一次次不成,還是一次次有人給姐姐介紹對象,且幾乎都看得上姐姐,我覺得那是因為姐姐好看,在四鄉八寨,她算最好看的,而守廟人認為,那還是因為姐姐特別,別人看不出,但她的特別是感覺得到的,可惜那些對象沒有真正明白,更沒有試著去了解的。

守廟人對姐姐說,如果想成事,相親時好好說話,說凡常日子里的話,你的神燈要藏好,讓人知道會引麻煩,會嚇著人。

想找個愿意一起拿神燈的人。姐姐說。

守廟人不住搖頭,千萬別這樣想,這是奢侈,運氣極好的人才碰得上,我突然不知道這些年跟你談那些話,給你看那些東西對不對。

阿叔,你呢?姐姐問,一直沒成家,也在找這樣的人?

我完全不同。

阿叔有故事。姐姐嘻嘻笑,雜貨店的老板娘?

守廟人啜著茶,目光垂在茶杯里。

阿叔說說,真是那老板娘?

不。守廟人開口了,且一旦開口便沒停下,她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人,我們從小認識,上學放學一塊走,我父親和她父親是好友,我母親和她母親也是好友。我們讀同樣的書,我知道的她都知道,我們在一起時,最高興做的事就是談話,天上扯到地下,歷史談到未來,希望談到夢想,現實說到想象,我們整天談,相互辯駁,相互補充,也相互應和,痛快極了。

我們相信,世上再找不到更相恰的人,我們就是對方的另一半。十七歲的時候,我們開始相約,這輩子一起生活,我們設想了一種“高級詩意”的日子,約定共同努力,把人生過成充滿藝術的作品。

下鄉之前,我們都不悲傷,相信我是來追求夢想的,我們充滿激情地描述了離開后的思念以及將會有的重逢,重逢之后,我們將開始“高級詩意”的日子。我們連告別儀式都充滿了“高級的詩意”,兩人騎車到郊外,選一處滿是青草的山坡,她為我唱了首歌,跳了支舞,我則為她畫了一幅畫,并約定以后“高級詩意”的日子里,每年為她畫一張,直到兩人老去。

我們約好通信的,到這里后,我就給她寫信,不停地寫,但從未收到她的來信,寫信去問母親,母親也沒信。我們的聯系斷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忍不住,準備回去找她,她突然來信了,很短的半頁紙,讓我別再給她寫信,最后祝福我,還把我給她畫的像還給我,讓我處理掉。

守廟人停下了。

怎么回事。姐姐急問。

不知道。守廟人說,我清楚的是,她不想繼續我們的約定了。

你沒去找,沒去問?姐姐更急,肯定有什么原因。

或許有原因,甚至有苦衷,但她已做出選擇,問也沒有意義,這種事是沒法追究的。就算去找她又怎樣,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不是我心里那個人了。

現在她在哪?

我終究是俗人,母親病重我回去時,還是忍不住打聽了,她早通過各種途徑去了香港,接著又去了美國。

二十四歲

看見那個女人坐在守廟人小屋前,姐姐轉了身,往右側的田地走,摘野花消磨時間。守廟人從屋子里出來,看見姐姐轉開的身影,笑了笑。他對我說,你姐姐不知是太小心了,怕我尷尬,還是太好心了,想成全我什么好事。

直到女人離開,姐姐才回三山國王廟,把青菜放在門檻邊,笑,阿叔,老板娘又送什么好吃的了?

想吃什么,挑吧。守廟人指指靠墻的木架,雖然見識過多次,看見那些吃的姐姐還是感嘆,果然是老板娘,出手真大方——阿叔,這阿嬸的事不該藏著了吧。

女人是鎮上雜貨店的老板娘,娘家是細鋪寨的,當年幾個大隊經常一塊干活,守廟人他們幾個知青是最受矚目的,休息時常圍滿四鄉八寨的青年,雜貨店老板娘——當然,那時她叫少慧——也在里面,和幾個知青都是認識的。

那時,傍晚吃過飯后,除了政治學習,就是聚一起閑話,守廟人常躲在一個土堆邊看書,那地方是他的寶地,土堆邊蔓長著雜草,緊靠著三山國王廟后墻,平日極少人跡。一天,守廟人正讀得入迷,身邊多了個人影,他嚇得往后一歪,倒在雜草里。少慧笑著站在那里,歪著頭驚訝地盯著他,她阿媽肚子不舒服,她來找點蛇舌草熬水,遠遠看這兒草挺多的,摸過來,沒想到還有人。

守廟人下意識地往身后藏書,后背驚出一層冷汗,書是父親的,當年母親在舊衣物堆里偷藏了幾本,他帶了來,他無法想象自己看這些書被公開的后果。他慌亂地爬起來,想把書丟進雜草叢,她早已發現,驚奇地說,在看書?

守廟人看著她撿起那本書,腦子里一片空白。

你看這種書?好厲害,這書太深,我都看不懂。不知多久,守廟人突然聽見她說,語氣讓他放心。

守廟人伸手,想接那本書。

少慧仍捧著書,嘆,有知識的人,真好。

守廟人忍不住細看這個女孩,在那樣的年代,說這樣的話跟他偷偷看書一樣不太正常。

她終于把書還給他,抿著嘴笑,我不會告訴別人,以后也不會來這里找青草。

提心吊膽好些天,守廟人才確定這事過了,重新擠時間到那土堆邊讀書。但從那以后,聚在一起時,他經常會感覺到少慧的目光,他不敢直視的那種。有時,他會在土堆邊發現一小包烤花生,一塊烤紅薯,幾顆糖,半截甘蔗,甚至一塊手帕,守廟人覺得事情不簡單了,終于找到機會碰上她,剛提到那些東西,她就紅了臉低下頭,讓守廟人只管拿,轉身跑掉了。

這樣持續了很久,直到其他知青回城,她來找他,對他的留下表現出極大的欣喜。意思很明白了,守廟人也只能表明自己的意思,他沒想過成家。

其實,少慧長得不錯,人又好,極會過日子,但在想象過“高級詩意”的日子后,守廟人無法接受和別人過其它日子。她哭了,哭得守廟人手忙腳亂。

她仍送東西,守廟人慌亂無措,她反笑了,讓他別想太多,干脆說開了,我知道我跟你不一樣,你嫌我不知道你,我們沒法湊一起。你放心,我眼光淺,就想好好過日子,不會多想。你當我是朋友,敬你會讀書,懂得多,有這樣的朋友我心里高興。

少慧后來嫁到鎮上,對方家境不錯,她很快開了家雜貨店,日子過得又安寧又富足。她回娘家就來拜三山國王,每回必給守廟人帶東西。守廟人一推,她就傷心,說是看不上她,說她的日子外就他這么個人很好,算是個說不清的念想。

也是在她的提醒下,守廟人把她的雜貨店當收信點,他平時上山常找些青草,帶到鎮上,放在雜貨店門口,由她代賣出去,他屋里很多書就是用青草錢買的。

守廟人對姐姐感嘆,她是最懂得生活智慧的人,早早安排好了,按著安排一步一步地走,又安靜又自在。

你后悔沒選她么?姐姐問。

守廟人搖頭,我們太不一樣了。

我和劉明德也很不一樣。姐姐喃喃說。

守廟人說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姐姐那天是專門來說劉明德的,他顧著談自己的事,反影響了她,甚至那時已改變了她的想法。

劉明德已經很清楚地表示他的意思,且不止一次,姐姐說她再沒法裝聾作啞,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固定下來。

當然要,你要好好過日子。守廟人脫口而出,說完姐姐呆了,他自己也呆了,他一向不是這種看法的。守廟人說那一瞬,他將自己錯覺成姐姐的父親,只想姐姐順利地過凡常日子,忘掉了平日說的一切東西。

姐姐開始敘述劉明德,他對她有心有意,安排以后的日子時,是把她安排進去的,性格又堅韌又溫和,有男人應有的包容,還有男人少有的用心,他長得周正清朗,他住在鎮上,家境不錯,他本身也勤勤懇懇,總之,符合好好過日子的要求,按大伯母的話來說,這樣的人若還看不上眼,不知姐姐還要什么人,還有什么更好的人。

守廟人一直沒開口,他知道姐姐想談的不是這些。

果然,姐姐頓了一會兒,說,可我就是沒心思談成家的事,我不會跟劉明德提神燈的事,不會和他談世上有很多屋子,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想的。

你做什么劉明德劉明德地喊。守廟人說,沒有別的喊法么。

這樣有什么意思呢?姐姐沒聽守廟人的話,喃喃自語,又抬頭面對守廟人,可如果錯過了,很難再碰上劉明德這樣的人,他對阿嫲阿爸阿弟都好。

這種事你能這樣分析,不對頭。守廟人擔憂地說,還有,這件事上,你也會比較,會勢利了,你還沒碰上對的人。

是不太對。姐姐揉捏著指頭。

但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用什么做標準,對俗世的日子來說,劉明德是對的,若你想找個一起守神燈的,他是完全不搭調的。

阿叔,我不知怎么選。

沒人知道。守廟人說。

姐姐兩只手扭起來了,扭得指頭發紅。

若想好好過日子,最好放棄神燈,從此不再進魔鬼那個山洞,忘了神燈和魔鬼,從此待在光亮的地方,好好過日子,那日子一定是燦爛的,至少目前看過去是這樣,除非有什么意料不到的變故。另一種狀態是拿著神燈,守著只有自己知道的寶藏,你渾身發亮,但在外人看來你是灰撲撲的,甚至會覺得你可憐。

阿叔這么說等于沒說。

我能怎么說,我敢怎么說。

姐姐不出聲。

你能放掉劉明德帶你去的日子么?

姐姐沒答話。

你會放棄神燈么?

放棄?姐姐揚高聲調,好像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

把神燈暗暗放在心里,會燒壞你自己,把自己弄得瘋狂。

現在已經有點瘋狂。姐姐說。

讓劉明德離開?

他是好人。姐姐說,碰上他這樣的人,是我的幸運。

對話繞入死局,兩人站在屋外,望著遠處出神,雜貨店老板娘已離開多時,兩人卻似乎還能看見她的背影,前行著,腳步均勻又安心,她多么令人羨慕,將自己的日子整理得明明白白,她又是多么遺憾,整理得這樣清晰,把控得這樣得心應手,過分正常反而顯出一種怪異感,甚至讓人感覺到某種憂傷。

二十五歲

姐姐跟守廟人說想去看看父親的墳,懇請守廟人和她一起去。守廟人說,你想好了?

父親下葬十多天了,姐姐一直回避與父親相關的話題,拒絕接受關于父親已去世的話題,她每天起早,煮粥炒菜喂豬,給奶奶送飯,去鎮上上班,給父親留一份飯菜,好像他還在,仍每天出門干活,傍晚歸家,晚上喝一杯姐姐泡的茶。

我回想那些日子,姐姐好像被一團煙蒙住,外面的人和事完全不在她眼里,也沒人看得清她。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清楚的,看看守廟人,守廟人也搖搖頭。

當時,姐姐什么都沒說,只是往墳山走去,守廟人不聲不響跟著。

走到墳山山腰,姐姐站住,四下是密集的墳,高高矮矮,給人重重疊疊的錯覺,姐姐說,好多。

不知從幾代以前到現在的,很多墳已經消失,被新墳疊在下面了。

按奶奶的說法,祖先都還在的,這些都是他們的屋,四鄉八寨聚在這,是不是也分成一個個村寨,有輩分有規矩地過著他們的日子?;蛘呷ナ懒司褪裁匆矝]了,身體和骨頭變成泥,那這些墳就是為了安慰活著的人,給活著的人看的??蓧炆绞腔钪娜俗罴芍M的地方,這些墳是活著的人最恐懼的,若萬不得已得來這兒,寨里阿姆阿嬸交代要帶著神符。

你姐姐清醒了。守廟人說,可又繞在一堆想法里,那個時候,她不該想那些的,可她聽不進外面的話,我什么也不說,只催她快點走。

站在父親墳前,姐姐又恍惚起來,有好一會兒,望著守廟人,滿臉疑惑。守廟人讓她去觸碰墳包上的新泥。

抓著兩手泥,姐姐突然說,我想看看阿爸。你家里掛著你阿爸的照片。

我不知阿爸是什么樣的人,二十多年,我不知阿爸怎么想的,沒和阿爸談過。姐姐跪倒在父親墳前,頭磕下去,肩膀顫抖起來。

南,我們先回去。守廟人碰碰姐姐的肩。姐姐不動,跪在那里,開始述說父親:

阿爸都不怎么說話的,就是干活,趕外面的活,趕田里的活,趕完那些活,他沒力氣說話了嗎?回家阿媽躺在床上,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阿媽知道么?他和阿媽商量家里的事,好像阿媽還是好好的,可就是幾句話。他去看阿嫲,放下給阿嫲買的糖糕,然后坐著,阿嫲問一句他應一句,阿嫲不問,他半天沒出聲。

寨里人說阿爸難得,做人不拐不彎,不偏不貪,不當面熱乎背后捅刀,說阿爸的活兒有技術也有良心,說阿爸那么多年守著阿媽,不怨不煩,掙多少用多少,用盡力養著阿媽。

這兩天,我老想起阿媽一些話,那是阿媽走之前一年,她有時沒頭沒尾地說,南,你阿爸是最好的阿爸,你和夏以后好好待他。這個還要阿媽說嗎?我覺得阿媽又胡想了。

不管你阿爸以后有什么事,都是你們阿爸,為你們拼死拼活。阿媽話更怪了。

阿爸不會有什么事,會好好的。我緊張起來,問阿爸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你阿爸身子好,會活得長長的。阿媽搖頭,想了想又說,這么多年,你阿爸該做的都做了,阿媽當初沒選錯人。

那時,我覺得阿媽腦子亂了,隔了這么多年,我不知怎么的清清楚楚想起來。我突然想,阿爸也是男人,那么多年,我和夏只知道他是阿爸。

阿叔,你知道的,我阿爸有那樣周正的臉面和身段,寨里人閑話提到都要嘆一嘆的,可惜他不怎么笑,是因為阿媽么?

阿爸出門干活,有時會帶回少見的肉,那時我和夏只顧高興?,F在我突然記起肉的樣子,很多時候是做好的,切得又均勻又好看,咸淡火候都是極好的,很用心做的,大多裝在碗里,蓋好,捂了布,裝了袋。這兩天,我老想像阿爸干活兒的那些人家的女人,怎樣精心地準備那些肉,遞給阿爸時說些什么,怎樣沖阿爸笑一笑,阿爸怎樣應答的,我知道,他不習慣接別人東西,更不習慣客氣推辭,阿爸為難么?阿爸干活時,那些女人看著阿爸么,歇息時給阿爸端茶嗎?在家里,阿媽沒法給阿爸泡茶,一向只有我給他泡茶。阿爸怎樣接那些女人的茶?一次和阿爸上鎮子,街上,一個女人突然呀呀迎上來,跟阿爸打招呼,阿爸給她家干過活兒,她夸阿爸干活實在,一夸夸不停,弄得我和阿爸在街上一站半天,那女人還硬要邀阿爸去家里吃午飯,阿爸只是搖頭,女人離開時往阿爸手里塞了一袋包子。再三交代阿爸有閑去喝茶——我不知怎么就想起這些,那時,就高興有了包子,帶回家夏會多么高興。阿爸出門會碰到很多那樣的女人吧。

我敢肯定,那些女人都沒有阿媽好看,但都有好身體,都能站能走——阿叔,我想這些,是不是亂七八糟的。

阿爸和阿媽平日不怎么說話,可晚飯后,阿爸的靠椅總搬到阿媽床邊,一杯茶喝上大半天,阿媽若說家里的事,阿爸不出聲地聽,聽完說幾句,阿媽若問外邊的活兒,阿爸不怎么說,一兩句帶過。

阿媽去世后,沒見阿爸哭,可他病了,躺了大半年。這十年,阿媽不在,阿爸進門幾乎沒話了,外面有別人跟他說說話么?家里沒人時,阿爸躺在阿媽床上,阿媽的相掛在床對面墻上——阿爸自己掛上的——他想阿媽么?和阿媽說說話么?我只會給阿爸做飯泡茶,我不知跟阿爸說什么,連聽都沒法聽。

阿爸病好后,還是去干活,身體還是好,可他不一樣了,我不知哪里不一樣。有一天,我給阿嫲送飯,夏去同學家了,回家時阿爸坐在靠椅上,捧著茶杯,一動不動,我站在門檻邊半天,阿爸還不知道。那時,我才發現阿爸眼神不一樣了,可我一點法子也沒有。

姐姐的話被抽泣打斷,守廟人把她扶起來,兩人在草地上坐下,滿山墳包,滿山荒草,風拂過,草微搖,墳包似乎有了些微說不清的生機。

我不甘心。姐姐說,阿爸一輩子就這樣,他還沒好好過日子。

又來了。守廟人搖頭,什么日子是好的,什么日子是不好的,活過就是過了日子,沒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再說,你阿爸有你阿爸的想法。

阿媽去世時,我真想有阿嫲說的天上,現在,我希望有你說的四維世界。

四維世界?也是猜想。守廟人說,我們說說別的。

姐姐順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人去世不是死,是變成另一種狀態,去了那個四維世界,那世界是另一個空間,比我們這個世界高級,我們感覺不到。人變成另一種狀態去那里后,擁有極大的自由,可以以任何狀態存在,如果愿意的話,阿爸會遇見阿媽,在這個世界沒法好好過的日子,在那邊,他們會重新過——對了,那邊可能不用什么日子了。在那邊,阿爸再不愛說話也行了,因為那邊的生命有純粹的交流,可以完全打開自己,也可以完全了解對方……

南。守廟人打斷姐姐的話,你想遠了,風涼了,回吧。

守廟人說姐姐的想法之奇特讓他驚奇,但讓人擔心,怕姐姐想這種東西太多,把自己繞進去,姐姐拼命看他的書,所有的想法都在腦里攪,沒人知道會攪成什么樣。

二十六歲

守廟人試了好幾次,都沒爬起來,他對骨頭和肌肉無能為力,胳膊都不大受控制,守廟人賭著氣,雙手扒住床沿,硬要把身子拉起,結果是翻了個身,翻到床下去,整個身體橫摔在地上,連帶著把被子拖到地上。他聽到骨頭的脆響和肌肉裂開的聲音,絕望瞬間淹沒了他,這個身體要沒用了嗎?爬不起來,他從未如此強烈地擔心身體。地板的涼意滲入骨髓,他將被子裹在身上,就那么躺著。

姐姐來了,在屋外喊著,屋門關著,守廟人的應聲她沒聽到。她推開門,把一捆青菜放在架子上,守廟人用盡力氣喚了一聲,姐姐撲進來,尖叫一聲,有一刻愣在門邊,直到守廟人朝她揮揮手,才呀地一聲去扶他。

把守廟人扶上床,姐姐出了一身汗,喊,怎么弄成這樣,身上燙得像爐子,一把年紀了,還不懂得注意一下。

哪想得到會這樣。守廟人喘著氣,活到這把年紀了,哪時用管過身子,有點小毛小病都是找到對頭的青草,熬點水喝下去,也就過去了,這次喝了幾鍋青草水,也不見輕一點,這身皮肉要拖累我了,要吃要喝現在還要伺候,我一向以為這身子不能把我怎么樣的。

是你帶累身子,反說身子帶累你。姐姐給守廟人蓋著被子,說,真不講道理。

這身骨肉就是個包裹,縛手縛腳,煩死人。守廟人煩躁起來。

姐姐笑,你有本事把這身骨肉扔了。說完自己一愣,猛啐一口,說自己該打嘴。

不用這么忌諱。守廟人說,努力忍住語調里的沮喪,這一天不會遠的了,想上天想入地都是白搭。

姐姐轉過身,很久不動,守廟人喊她,她焦灼地擺擺手,在屋里走來走去,一會整整書桌,一會理理被角,不肯將眼皮抬起。后來,跟守廟人談起,她說當時突然想起母親,她幫母親擦身子多年,親眼看著母親的身體老下去,那身體因長年躺在床上,捂著被子,蒼老得特別快,她很著急,但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想喝點水。守廟人給姐姐找事做。

姐姐拍著腦袋去外面煮姜水,讓守廟人先喝下去。又煮了稀粥,看著守廟人燙燙地喝下幾碗,逼著他蓋上厚被子,捂出一身汗。

姐姐回去給奶奶送了飯,吃了晚飯,再回三山國王廟,守廟人出過兩身汗,換了衣服起床,又慢慢喝了碗粥,在竹靠椅上休息。姐姐進門就怪他沒蓋被子,他起身伸展著胳膊,笑,輕松多了,骨肉總算都歸位了,摔下床時我以為摔壞了,說不定就這樣死了,去了你說的四維世界,不定現在就在那世界看著你收拾這屋里的破爛。

這么說不好玩。姐姐沉著臉。

那個有極大自由,能達到純粹理解的四維世界,你也是不相信的吧。

只是我的希望,我怎么知道有沒有,所以最要緊還是趁身子沒壞掉,多翻翻找找,看看這人世這日子能找出些什么。

我該聽出南有別的意思的,但我沒有。守廟人對我說,但聽得出又怎樣,那是她的決定。我當時只是笑她,你也會自我安慰了。

我不想老自我安慰。姐姐說。

走之前,姐姐又熱了稀粥,裝在保溫瓶里,煮一大壺青草水,交代多喝,以防半夜發燒,她像守廟人的長輩,發燒這事可大可小,身子是你自己的,自己顧管好了。

放心,別的很難活明白,這身子跟了我大半輩子,我還是知道的。守廟人笑,為著記得伺候它,我還能這樣嚇嚇自己,若燒壞了腦子,就不是我控制這身子,而是任由這身子管理我了,那才可怕。

姐姐猛轉頭,死死盯住守廟人,阿叔說這個做什么?

我有些想家了。守廟人扭開臉,說,十八歲離開后,就沒真正回去過,我爸媽的墳都在那邊,我甚至想姐姐了,這么多年,我沒聯系她,她不想見我,我會讓她想起太多,我總拿這個當借口,其實,還是我放不下,這怨氣實在是重,持續這么多年。

你想回去?回去一趟吧,那畢竟是你的故鄉。

那是我的故鄉么?守廟人迷茫起來,我不確定,這里呢?我在這比在老家更安心,從這種意義上說,這更像我的故鄉??晌矣譀]真正安心過,我還有個真正的知已在外太空,在奇跡星球上——守廟人對那個星球的稱呼——有時,我錯覺那才是故鄉。不是么,想到那里,我就安穩,甚至有種說不清的希望,還有類似秘密的快樂,這應該就是故鄉的感覺吧。

輪到你胡說了。姐姐說,但好像又有點道理,把我的腦子說亂了。

人做什么一定要有故鄉,拼命地想留住故鄉的記憶,談論故鄉,說來說去,人還是可憐,沒有那個“故鄉”的東西,就沒著沒落的。

寨里的老人說葉落歸根,這可能更簡單更本質。姐姐說。

歸根?守廟人冷笑,哪里才是根?葬在出生的地方就算歸根,因為這里的泥土?這里的家人?這里的寨子?什么是根,說來說去還是人沒安沒落。

兩人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姐姐又給守廟人端了碗青草水,讓他接下來注意,身子有問題早點處理,別……

別一個人死在這小屋沒人知道?守廟人說。

鬼話。姐姐揚高聲,聲調有些變形。

守廟人笑了笑,指點姐姐打開床對面桌子的一個抽屜,讓她拿出一個木盒,打開,有很多藥盒,姐姐細看了一下,全是安眠藥或有安眠效果的藥品,她手指麻了,呆看著守廟人。

守廟人笑笑,這是我的退路。

你什么意思?姐姐聲音沙啞。

我很多年前就開始研究草藥了,什么草藥有毒,什么平常的草藥搭配在一起有毒,毒性多大,會有什么癥狀,那時,連感冒藥都很難買,別說安眠藥了。我把那些草藥曬好,藏起來,但心里還是沒底,怕效果不好。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其它的方法,外面的溪河,山,都是考慮過的。

幸好后來能買到安眠藥了,每年買一些放起來,分多次買,每次買一點點,積到足夠的量,注意藥的保期,時時更新,保證藥的效果。我到鎮上買,進縣里買,去城里買,只要出門,除了買書,就是想辦法買這個。這應該是最好的方法,時間到的時候,我會到那個洞里去,帶著這個盒子,干干凈凈,無聲無息。

阿叔。

放心,我不會讓自己狼狽地爛在這里,雖說這是身臭皮囊,畢竟我能確定的只有這一身,我是尊重它的——你不用這種表情,這是該想到的事,多年前我選擇這種生活就該想到這些,我對日子的安排里,這事是很要緊的一件,這是我對自己該負的責任。

絕不能告訴別人,他們會嚇壞的,我以為你是能知道的,沒想你也嚇成這樣,我不是白說了么。

我不知怎么說。姐姐很羞愧,為自己的驚嚇抱歉似的,很不好受,不想聽到這些。

不管我多么胡思亂想,念頭跑得多遠。守廟人揮揮手,身子還是在的,我得安排好這些,這是讓我后顧無憂的條件。

說得這身子好像是多大的累贅。姐姐賭氣說。

錯。守廟人揚高聲,這身體是負擔,但更是驚喜。你要會享受驚喜,可也得承襲負擔,沒什么可悲觀的——噢,又說教了,什么時候得的教師病——我們說點別的吧。

二十八歲

我要走了。那天,姐姐在守廟人屋里喝著茶,突然說。

決定了?雖然之前姐姐有提過這意思,守廟人還是覺得有些突然,他以為短時期內姐姐只是說說。

過兩天就走。

放得下你弟弟?你還在念書。

夏已經考上大學,該學著自己打理了,以后的事就讓他自己看著辦吧,以前,我可能管得太多。

就是因為管得多,你才得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放得下。守廟人說,我擔心的不是你弟弟,而是你。

我都想好了。姐姐說。

守廟人說姐姐的聲音滿是擔憂,她說,這些年,我給夏備了筆錢,他念大學大概夠了,只要念完大學,他在外面找份工作應該不難,夏腦子是靈活的,念的大學又算不錯的,工作的事他會有辦法的,就算我在,這方面也幫不上什么忙。到時他要是想回來,家里的屋子也夠安頓他。就是夏還是小孩子脾性,也不知懂不懂得找個合適的伴——這得他自己去把握了。阿嫲我托給大姆了,大姆現在家里沒什么負擔,身子也還好。

聽起來是真放開了。

是得放開了。姐姐說,還能拖到什么時候。

坐了一會,姐姐說想到山上走走,這么多年,守廟人不知多少次帶她上山走走,就這么走到現在。

出門前,守廟人安排了畫夾畫筆讓姐姐帶上,說,不知以后你還畫不畫?

會想畫的。姐姐說,但會不會畫就說不準了。

和一年年荒去的田野一樣,山似乎也荒了,還是有高高的樹,有密密的草,但沒有人踩踏出來的小道了,以前,那樣的小道在山上四處游走,就知道有人種果樹,有人找草藥,有人找柴火,有人捉野物,有人閑逛,山充滿煙火味,活在日子里?,F在,所有的小道消失在雜亂的荒草里,整座山充滿被放棄的荒涼。四鄉八寨的年輕人壯年人不斷往外奔,好像日子被什么裹走了,他們拼命追出去,想扯住日子的尾巴。

你終于也要走了。守廟人指著滿山荒草,說。

我跟他們不一樣。姐姐說,她語氣里滿是辯解,似乎對守廟人的不理解有些生氣,但自己隨即沮喪了,其實我也不知要怎樣才能不一樣,說到底,我不也是出去找另一種日子么。

兩人在山頂安下畫夾,姐姐說,把這地方畫下來?帶在身上,讓我當成思念故鄉的東西?

俗。守廟人笑,現在這地方還能畫嗎?你記憶里的故鄉肯定是以前的樣子,而不是現在這樣——畫我們自己,你幫我畫個像,我幫你畫個像,算份禮物吧,我也能看看這么些年教出什么效果。

好主意。姐姐拍著手。

兩人把畫夾挪成面對面的格局,畫起來,姐姐笑著說,畫夾擋住了,都得歪著頭露著臉畫么?

接下來,守廟人的描述很抽象,我難以理解,難以感同身受,

事實上,真正動筆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用看對方,這么多年的歲月變成筆下每一根線條,我們就像在描繪另一個自己,風在草叢里喃喃著,訴說從遠方帶來的見聞,它的訴說安靜了萬物,時間變成塊狀物,踩在我們腳下,把我們這一瞬間留在時空某個永恒的點上,在這樣的永恒里描繪另一個自己,真是奇妙的感受。

兩人畫好以后,將畫遞給對方,看看畫,又看看人,相視一笑,守廟人突然說,我的真名叫肖澈。

嗯?姐姐反應不過來。

肖澈,我的真名。守廟人說,我說著都感覺怪怪的,太久沒提起了,想都沒怎么想了。

姐姐驚奇地看著守廟人,阿叔,你從沒提過,你有這么好聽的名字。

你忘了,我父親是教授。母親告訴我,父親希望我有個干凈清澈的人世,父親去世后,我不止一次想,父親是清澈太過了,幾乎成潔癖了,所以他不太適應這個人世,在這人世行走該多么為難——父親去世后,我曾用這個自我安慰,我是這樣懦弱。

這個意思好。姐姐說。

守廟人苦笑,干凈清澈不知道,凄涼倒是真的,若知道我是這樣的一世,不知父親該作何感想。

想這些做什么?姐姐說,難不成你也認為父親在四維世界?

但愿真的有那么一個世界,那樣,這個世界會樂觀許多。

姐姐笑,看來,阿叔或多或少被我影響了,作為你的學生,有那么點成就感。

怎么又說起這個了。守廟人搖搖頭,想著你要走了,把真名告知一下,別相識半輩子,連名字都不知道,說實在的,我不想帶著守廟人這稱號離開,廟是世人造出來安慰自己的,還不如叫我守燈人。

守燈人?人家會以為你是在海邊守燈塔的。姐姐笑。

就算那樣,也比守廟人有意義些。

阿叔怎么也計算這些了。

俗氣難除。

姐姐念著那個名字,說還是沒法把這名字跟守廟人聯系在一起。

我自己都沒法,何況你,我把以前的自己丟掉了,只剩半個人,以前還有你做伴,以后,只有這屋子書,沒人跟我搶看,會跟我一樣,失掉大半興致——可能以后我要多跟奇跡星球的多維聯系了,可跟對方說一句話,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收到,就算收到,也不知自己有沒有命等到對方的回應,所以那幾句話我會想了又想,盡可能多地裝進我的想法。

后來,我在姐姐的日記里看到,當時她極想問守廟人,那個奇跡星球,那個 多維真的存在么?山上那個裝置真能發射信號?怎樣發射的?這么大的事國家沒發現?姐姐在日記里說她忍住了,她其實早知道答案,甚至相信守廟人自己一切有底,但又自己不讓自己明白。

我不太明白姐姐的意思,姐姐想問的也是我想問的,我被好奇折磨得很難受,差點跑回三山國王廟,當面問個清楚,但既然姐姐打算不問,我還是抑制住自己。

他們慢慢走下山,往回走的時候,話題又漸漸回到日子里,守廟人再次問姐姐,確定不打算跟你弟弟說?

別人還好,他不好騙。姐姐說,若明說了,我怕會走不成,該來什么,他自己去應付吧。

因為最放不下你,所以瞞你最緊。守廟人對我說。

我想看看姐姐給守廟人畫的像。守廟人進里屋握了卷紙出來,展開,我默看良久,這就是姐姐眼中的守廟人么,跟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五官畫得極像,但神情是我不熟悉的。

守廟人為姐姐畫的像是怎樣的?也有我從未見過的另一個姐姐么?我看不到,守廟人猜測姐姐會帶在身邊,因為她極喜歡。

姐姐走之前怎樣?我問。我那么想知道,做這么大的決定,姐姐為難么?離開的念頭起了,她就那么干脆地決定了?后來,我才發覺自己多么自私,我希望姐姐為難,特別是因為我。

離開前幾個月,南就變得焦灼了。守廟人說,她經常在半夜跑來,在廟前靜坐大半夜,或到廟里,對著三山國王的神像,長時間待著。我說過她,說她太計較得失。我過分了,南卻很認真地點頭接受。

我離開前,守廟人想了想,又說了一個細節。

離開前一天,姐姐又和守廟人到山上走了一圈,下山前,姐姐突然說,我能跟你那外星伙伴多維說句話么?我想看著你發射信號,就像我在親口對他說話。

守廟人不出聲,靜靜看著姐姐。姐姐低下頭,不出聲地往前走,守廟人默默跟上去。直到山下,兩人一前一后,不出一聲。

你準備去哪兒?看見三山國王廟了,姐姐要拐上另外一條路了,守廟人問。

還不知道,先出去再說。

去找什么?

姐姐搖頭,不知道。

你要怎么去找?

姐姐抬起頭,看著守廟人,滿臉迷茫。守廟人不敢再問下去,姐姐朝他招了招手,轉身,一步步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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