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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莫莊》中布倫德爾的潛在價值探尋

2017-11-13 23:44
世界文學評論 2017年3期
關鍵詞:易卜生羅斯倫理

丁 萌

易卜生,從挪威走向世界的戲劇大師,一生專注于戲劇創作,為后世留下了意義深遠、內涵豐富的不朽劇作,被譽為“現代戲劇之父”和“自莎士比亞以來最偉大的劇作家”。馬丁拉姆評價易卜生說:“易卜生的戲劇是現代戲劇的羅馬,條條道路通往它,也發源于它?!睆奈膶W接受的角度來看,易卜生所創作的社會問題劇廣受關注,如《社會支柱》《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敵》等,在當今社會仍有重要的啟蒙意義。這種強盛的生命力,源于深刻的批判性與反思性。批判,就是對社會問題直截了當的暴露。反思,在于啟迪民眾與探索發展之路。從文學研究的角度看,易卜生晚年的象征劇更具研究價值,憑借象征自身的隱喻性,易卜生所要表達的真正主題被湮埋,這種留白,為讀者與研究者打開了一個新的藝術世界,也更加奠定了易卜生現代戲劇之父的地位。

四幕悲劇《羅斯莫莊》發表于1886年,是易卜生晚年創作的一部代表象征劇。故事發生在挪威西部濱海的一個小城市附近,在古老的羅斯莫莊,圍繞莊園主人羅斯莫展開,愛妻碧愛特由于不能生育發瘋自殺,幫忙料理家務的年輕女仆呂貝克在愛情與信仰上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羅斯莫。內兄克羅爾極端保守,想借羅斯莫的名望來支持自己的事業,編輯摩斯滕果也對處于轉變期的羅斯莫虎視眈眈,想讓其加入革新去舊的行列。代表著新舊力量沖突的兩股勢力,都以羅斯莫亡妻碧愛特為誘餌,逼迫羅斯莫與呂貝克走向絕路,最后“白馬”這一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再次出現,羅斯莫與呂貝克釋懷,坦然走向死亡,葬身之處就是碧愛特身故的水溝。在這部戲劇中形成了一個二位一體的人物關系網:以羅斯莫與呂貝克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內部關系網。二人經歷了來自羅斯莫莊內外的各種考驗,關系由主奴到知己,再到共生死的精神伴侶,這一內部關系網是羅斯莫莊的核心;同時,以內兄克羅爾為代表的保守勢力與以摩斯滕果為代表的革新勢力,形成了一個外部關系網。兩股勢力對羅斯莫與呂貝克不斷進行旁敲側擊、威逼利誘,極力拉攏羅斯莫向各自的陣營靠攏。而劇本中的其他人物都圍繞這一內外關系網展開。

目前關于《羅斯莫莊》的研究,集中于“白馬”意象的解讀、呂貝克人物形象的分析與對戲劇結構的探討,本文則從文中非主角但又至關重要的角色——布倫德爾入手,分析布倫德爾這一人物形象在劇中的特殊隱藏價值。布倫德爾兩次出現:第一次出現,發生在羅斯莫思想轉變、搖擺不定之時;第二次出現,發生在羅斯莫與呂貝克走投無路之時。兩次出現之后,羅斯莫都做出了影響前途與命運的重大決定:第一次是堅定自我轉變的決心,第二次是放下過去與呂貝克共生死。聯系他的出現給羅斯莫帶來的影響以及具有象征意味的言辭,我們能發現,布倫德爾這個小角色,其實在劇本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種埋藏于人物背后的隱藏價值,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特殊性、啟蒙性與象征性。

一、特殊性:人物設定的復雜性與表達的傳奇性

劇本中的布倫德爾,單單從人物本身出發,往往被視為瘋言瘋語的丑角。如果把這個不協調的人物放至劇本以及整個人物關系網中,就會發現這一人物設定,并非只有瘋的一面,還有真的一面。他并非不起眼的小角色,而是具有復雜身份與立體性格的象征符號。另外,如果注意到他身上可圈可點的優良品質、與羅斯莫的師生關系、自身性格的前后變化以及他所號召的改革思想對羅斯莫潛移默化的影響等細節,我們會發現,易卜生在這里設置了一個極具特殊價值的角色,這種特殊性,表現為人物設定的復雜性與人物表達的傳奇性。復雜性,聚焦于該人物的多重身份與立體性格;傳奇性,聚焦于嚴肅主題的悖謬傳達手法。

(一)布倫德爾的多重身份與立體性格

布倫德爾具有三重身份:①羅斯莫的老師。羅斯莫家族在當地聲名顯赫,具有很高的威望。羅斯莫從小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父親專門請了老師來教育羅斯莫。由羅斯莫家族的聲望和自身淵博的學識與良好的性格來看,能勝任其老師的人物,其自身必定有過人之處,至少在學識上必定是淵博寬廣的,才能被羅斯莫的父親請來對自己的兒子進行教育,以培養他日后成為一名牧師。當布倫德爾來找羅斯莫的時候,他熱情地招待了自己的老師,“(跟他握手)我的老師”,由此反推,布倫德爾作為羅斯莫曾經的老師,必定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才能勝任羅斯莫的老師。②革命思想家。布倫德爾不是一位老學究,當初被趕出羅斯莫莊園是因為“他像鴨子似的把一大堆革命思想賽在你腦子里”(143),后來去找羅斯莫,也是因為要去鬧革命,“我要把自己微博的力量獻給解放事業”(148)。滿懷一腔熱血,劇本中的布倫德爾反省過去,決心要干一番大事業來喚醒愚昧民眾,扶正不良社會之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革命思想家。③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初讀劇本,對布倫德爾第一印象為何存在潑皮無賴之味呢?因為在劇本中,他借老師名義,死皮賴臉地在羅斯莫家中撈盡好處,占足了小便宜。但同時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是一個有雄心壯志想要成就大事業的人。這種性格,與哈姆萊特的“延宕”有相似之處。這樣的人物,無法直接判定是好是壞,而是要把人物置于文本之中,置于與羅斯莫相關的細節之處,才能對其產生比較客觀的形象判斷。

布倫德爾這個人物的性格也是多重的,我們可以從四個方面去看:①曾經的謙謙君子?!拔乙院笞鋈艘獡Q個新樣兒了,我要把我從前那副沉默謙讓的脾氣一齊甩掉”(148)。曾經的布倫德爾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性格中有柔弱謙卑的一面。②貪圖享受的慵懶式性格?!拔乙幌蚴悄敲磦€脾氣。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享樂;我覺得,靜靜地享樂,滋味兒加倍好——甚至于好十倍”(148)。他身上這種慵懶性格會對他所要從事的革命事業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③愿意為革命事業獻身的斗士?!翱墒乾F在我卻要把我的理想貢獻出來了……我要把它們貢獻給解放事業”(149)。他作為一個革命家,有這種革新的思想與斗志,且不說他真的是否去做,這種覺醒意識相比一般人,是值得稱贊的。④妥協、屈服的延宕者。易卜生把這個人物形象塑造得很立體,有優良品質也有缺陷,是一個正常的人,而不是滿腔熱血、忘乎所以、純粹意義上的革命者,為我們展示了當時社會環境下知識分子要解放思想、沖出牢籠所暴露出的自身局限性問題,即他們要求的解放與革新,根本沒有自我從思想上意識到,真正的革命與理論上的革命是不同的,性格中的軟弱是知識分子的通病,革命不僅僅只是一腔熱血。

(二)悖論筆法下的嚴肅傳達

荒誕為表,以戲謔之筆,傳達嚴肅主題。布魯克斯將這種手法定義為“悖論”。他認為“通過對語言進行違反常情的使用,或以‘暴力’扭曲語言的原意,使之變形;或把邏輯上本不相干甚至對立的語言連在一起,使其相互碰撞和相互作用;或借助于一些表面看來并不恰當的比喻”等手段制造悖論,使文學語言于結構上產生不協調,而此不協調進一步產生豐富深刻的含義。這一手法在西方戲劇中屢見不鮮,如《李爾王》中以弄人的身份,來鞭笞社會現實。弄人本是李爾取樂的奴仆,但當李爾落難以后,弄人變成了他忠貞不二的貼身侍從。當李爾相繼被大女兒、二女兒拋棄以后,無家可歸,游蕩在荒野之上,與大自然的暴風雨進行抗爭,“只有那傻瓜一路跟著他,竭力用笑話替他排解他的心中的傷痛”,在暴風雨中,弄人臨危不亂,勢利之人早已隨李爾的失勢而散盡,但他相隨于李爾左右,表現出了“為人忘我的大無畏精神”。他以動情的語言,勸說李爾躲避暴風雨的澆淋,當李爾發瘋以后,他又冒著兩軍交戰的危險,同葛羅斯特和肯特把李爾抬到后方陣地多佛。瘋者往往以一個反常規的形象,更能引起人們的關注,而且這種瘋癲的狀態可以讓瘋者更加直接自由、深刻尖銳地諷刺與表達。

這種手法也體現在《羅斯莫莊》中布倫德爾的言辭上,他的兩次出現,所說的都是令人難以理解的話,兩次出現所表現出的自我態度也不同,經歷了由滿腔熱血向日漸迷茫的過程:第一次出現,作為羅斯莫曾經的老師,在羅斯莫家撈了好處就假托言辭要去干革命,要把自己所有的力量貢獻于革命事業,后來竟然由于賴賬被人扣留,被羅斯莫贖出。之前正義凜然的革命之辭,與好吃懶做、貪圖享受的行為形成明顯對比。而到了劇本的第四幕,當羅斯莫與呂貝克走投無路的時候,布倫德爾出現了,由鬧革命的激情到失落后的迷茫:“你能不能施舍給我一兩個理想”(217)、“愛他的那個女人必須高高興興地走進廚房,把她那又紅又白又嫩的小手指頭——在這兒——正在中間這一節——一刀切斷”(218)。革命的理想已經消退,他意識到理想的空虛與現實的慘淡,而“切手指”這一番令人難以琢磨的話語,又蘊含著怎樣的象征性內涵?這番話是回答羅斯莫如何才能干成大事業時說的,“切斷”意味著“舍棄”,成就事業就要舍棄身外之物,哪怕是生命,這句話是在提示羅斯莫,維護二人的愛情必須要舍棄,生命也在考慮范圍之內,或許這是無奈之舉,或許這也只是一番帶有象征意義的胡話,但借布倫德爾之口說出,聯系到這些話對羅斯莫的影響,以這種戲謔、象征的手法來表達真理,反而更值得讀者咀嚼。

二、啟蒙性:革新去舊與倫理重建

劇本中布倫德爾出現了兩次,第一次出現是羅斯莫處于是否要放棄信仰走向新思想革命道路的搖擺時期,第二次出現是羅斯莫轉變信仰之后慘遭保守與自由勢力排擠而無所適從的時候,這兩次出現對羅斯莫產生了重要影響,幫助羅斯莫堅定了革新去舊的決心與完成了倫理重建的內心解脫。

革新去舊,是羅斯莫受啟蒙后的改革之路。布倫德爾第一次出現時,羅斯莫正在與內兄克羅爾商量事議。在他到來之前,克羅爾極端保守,極力反對革命與新思想,作為一個地方學校的校長,對自己親人“離經叛道”的革新思想非常氣憤,對民眾一窩蜂地支持革命非常鄙夷,他想借羅斯莫的家族威望與其牧師的仁厚品格,來作為他保守輿論的支持,也可以說把羅斯莫作為維護傳統反對革新的工具,以此去與代表新思想的《烽火》抗衡斗爭,他此時正在與羅斯莫打口舌戰,布倫德爾的出現讓我們發現羅斯莫這位曾經的老師還與克羅爾有過節,當初因布倫德爾宣傳新思想,被克羅爾家族驅逐過,兩個人冤家路窄相遇于羅斯莫莊。對于羅斯莫來說,曾經的恩師來訪他非常激動,并且在聽了老師要洗心革面準備投身革命后,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你是不是嚴肅認真地站在轉折關頭?”(147),一個“也”字,意義非凡,表明了羅斯莫與他的老師一樣,也處于由傳統走向革命、由固守本分到重整信仰的重要轉折關頭,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這個問題困擾他許久,猶豫不定,無法做出決絕的決定,現遇恩師,恰逢發現恩師也走在革命大道上,二人產生了心理上的共鳴,于是向他尋求意見,找到了內心可靠的支持者。送走布倫德爾后,羅斯莫大膽地稱贊了他,認為他有膽量按自己的方式過日子,然后對克羅爾的苦苦哀求終于做了回應,說到“我想推動的是解放工作”(153),而“方法是:解放他們的頭腦,凈化他們的意志”(154)、“祖宗的信仰已經不是我的信仰了”(154),羅斯莫終于敢大膽表決自己的態度,與自己固守的宗教信仰決裂,走向新的思想,但這種決裂與布倫德爾的革命道路還不同。羅斯莫不是一味地鬧革命,而是想做一個調停者,把革命者與保守者兩方的人匯聚一起,在這個國家創造一個真正的民主自由,解放和喚醒民眾。試問羅斯莫怎么突然敢表明自己的態度呢?在這態度轉變前后發生了什么?實則就是布倫德爾的到來和他的那一席話,給予了羅斯莫信心與勇氣。布倫德爾這個曾經的老師,在羅斯莫站在新舊界限兩端搖擺不定之時,給予了他巨大的力量,所以布倫德爾走后羅斯莫勇于表態,邁出了自己重整信仰、革新去舊的步伐,正視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其實在呂貝克新思想的影響下,羅斯莫已經有所搖擺,畢竟呂貝克無時無刻不陪伴在羅斯莫左右,但他不敢決裂,不敢公開,在這個搖擺不定的時候,布倫德爾一番慷慨激昂的話,如及時雨般喚醒了他內心的覺醒意識。

倫理重建,是由于羅斯莫受布倫德爾的象征性言語引導,解開了與碧愛特之間的倫理糾葛,在內心完全接納了呂貝克,重建了維系人倫的穩定倫理秩序,不致于再由倫理困惑而徒生憂怨。布倫德爾對碧愛特,心有愧疚。對碧愛特,也開始心存懷疑。對于亡妻,不忠。對于知己,不義。布倫德爾已逐漸被現實的倫理困境所囚禁,束縛在倫理牢獄中難以自救?!拔铱峙聸]法過日子了。我覺得世界上沒有值得我為它生活的東西”(215)。此時,布倫德爾出現了,在羅斯莫開始懷疑呂貝克并遭受排擠而走投無路之時,出現了。人物一出場,這個極具象征意義的符號,就開始說一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象征性話語。布倫德爾說懷念那個巨大的空虛,說自己今晚的模樣像個廢位的國王,懇求羅斯莫施舍給他一兩個理想。此時的布倫德爾是一個失敗者,對比他之前的凌云壯志,現實的慘敗讓他無路可走,自暴自棄,他現在轉身回羅斯莫莊,想看看自己這位學生的事業進行得如何。他們二人之間的這段對話,非常耐人尋味:

布倫德爾:(走進她一步)我聽說我這位從前的學生打算干一樁大事業。

呂貝克:那又怎么樣呢?

布倫德爾:成功是有把握的,然而——要記著我這句話——他必須有一個不可缺少的條件。

呂貝克:什么條件?

布倫德爾:(輕輕捏住她的手腕)這條件是:愛他的那個女人必須高高興興地走進廚房,把她那又紅又白又嫩的小手指頭兒——在這兒——正在中間這一節——一刀切斷。還有,上文說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須也是高高興興地把她那只秀麗無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保?18—219)

正當羅斯莫猶豫不定、走投無路的時候,布倫德爾回來了,許久不見發生了什么?正是他革命理想的破滅。他回來想看看自己的這位學生的革命事業如何,能否重新燃起自己的希望??涩F實并不如意,自己的學生不僅沒有實現革命事業的抱負,反而被種種內外因素所囚牢。于是他說出了這段具有濃厚象征意味的言語。具有怎樣的象征意指?這些話對羅斯莫產生了什么影響?這就需要我們聯系前后劇本去分析?!皭鬯哪莻€女人”,在此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目標:碧愛特與呂貝克。把指頭一刀切斷,并非真的去切掉手指,這句話有兩種可能:一是女人是阻礙羅斯莫成就事業的絆腳石。碧愛特的奇異死亡,在羅斯莫心里產生極大的陰影,讓羅斯莫后半生不堪其擾。呂貝克的身份像紅顏知己,但又無法放棄倫理法則,以及洗滌內心對亡妻的悔意。羅斯莫始終無法坦然地給予她一個妻子的身份。呂貝克對羅斯莫產生了什么影響與作用?在文本中,呂貝克的思想已經掌控了羅斯莫,成了羅斯莫莊園又一個新主人,羅斯莫自身的獨立性在喪失,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容易被左右。二是著重于“斷”,羅斯莫必須要勇于抉擇,選取兩人中的一方,如果不斷,只會陷入倫理困境而無法選擇。如果選擇碧愛特,羅斯莫就該放下與呂貝克的曖昧關系,守護自己的亡妻,心無旁騖。這是他最初堅守的倫理選擇,所以對待呂貝克,始終沒有上升到夫妻的名義上。如果選擇呂貝克,就該解開自己內心的心結,給呂貝克一個妻子的身份,讓呂貝克成為羅斯莫的左膀右臂。這兩種選擇都取決于羅斯莫自身。而“上文說的那位多情女子”,指的就是呂貝克。呂貝克自身,也深陷倫理困境的掙扎中,她深知二人早已成為靈魂伴侶,卻在成為他妻子這件事上,猶豫不決。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對碧愛特心存的愧疚之感。這種愧疚,也是一種倫理上兩難處境導致的。至于她與碧愛特之間有過何種糾葛,是否禍害過碧愛特,沒有確鑿證據。但能肯定的是,如果呂貝克想要和羅斯莫一樣,彼此完成內心的救贖與解脫,就得解決擺在他們面前的倫理問題,完成倫理重建。而方法,卻是不現實的,極難實現。就如同布倫德爾所言,“左耳朵一刀削掉”。這是對兩人出路的隱喻,既然想完成倫理重建,成為真正合理的夫妻去生活,就得完成某種超越,比如死亡。布倫德爾暗示羅斯莫二人可能會獻出生命才能解放彼此,才能走出彼此的倫理困境,獲得解脫。

布倫德爾說完這些令人琢磨不透的話后就走了,羅斯莫開始與呂貝克商量今后的出路?!叭绻阕?,我跟你一塊兒走”(222),然后二人來到了碧愛特自殺的水溝,“因為咱們倆現在是一個人”“對。咱們是一個人。走!咱們高高興興地走”(223)。這個“走”,就是趨向死亡,來尋求內心的解脫與倫理的重建。二人雖結束了彼此的生命,但卻彼此解開了心結,成為了“一個人”。試想剛才布倫德爾切手指、切耳朵這些駭人聽聞的話,背后的象征內涵,就是對二人結局的暗示。

“啟蒙(運動)就是人們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笨档聦⒚傻亩x很明了,即需要借助外力,借助別人的引導來對自己的思想產生影響,再訴諸行動。放眼整個劇本,對羅斯莫產生影響、給出建議的正是布倫德爾,初讀劇本由于布倫德爾這個人物的不可靠言行,往往使我們忽略了這一人物的重要作用,如果注意到他的那些話對羅斯莫前后態度轉變以及結局所造成的影響,布倫德爾這個人物的啟蒙角色定位,就能為我們所掌握了。

三、象征性:對易卜生自我聲音的傳遞

《羅斯莫莊》是象征劇,創作于1886年,這部劇本的寫作與易卜生回挪威小住有密切關系,易卜生在特隆赫姆工人聯合會的一次集會上表達了自己新近對政黨紛爭局勢與人民精神生活狀況的觀感。他認為,挪威在許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但還缺少真正的民主與自由,挪威社會需要“品質、意志和靈魂上的高尚”。易卜生在創作這部劇本時,注入了很多自我對挪威時局和大眾思想認知的看法,誠如比約恩·海默爾所說,《羅斯莫莊》“是易卜生投入自我最多的作品”,也是“世界戲劇史上最晦澀難解、最錯綜復雜的作品”之一。所以在設置像布倫德爾這一人物的時候,是蘊含了易卜生的自我聲音在其中的。布倫德爾代表了當時的一類知識分子典型,易卜生借此發表了對知識分子的肯定與反思,而且在布倫德爾身上,或許也蘊含著易卜生對自我的反思。筆者想從兩個角度去探析,以尋求人物象征內涵背后的深層所指。

(一)知識分子不能承擔起解放思想、迎來民主的重任

布倫德爾,象征著知識分子的兩個顯著特征:①熱血與責任心。知識分子自身由于接受教育程度高,對新的理論知識接受快,對社會不公有敏銳的辨識度與直接的反應,知識分子自身的責任心,要為社會與國家出聲,要貢獻自己的力量,就如布倫德爾一樣,一腔熱血投入到革命解放的事業中去,這是作為知識分子的道德情懷與責任良知。②軟弱與認識不足。知識分子有其自身的軟弱性,光靠口頭的鼓動力量是不夠的,沒有經濟基礎與階級基礎,遇到真正的阻礙,就會走投無路甚至自暴自棄,布倫德爾就是只有口號沒有行動保障的知識分子典型。其實回歸到劇本中去,回到特定的語境與歷史環境去考察布倫德爾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典型,發現以布倫德爾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其實無從選擇,民眾愚昧與資產階級剝削,知識分子的下場也只能是一腔熱血后的理想潰敗,沒有解放與革命的充實力量。

(二)易卜生的自我反思與批判

“只有在深入探索自我的過程中敢于審判自我,直面自我內心最深處的黑暗,并同時以理想之光參與重建新的人格,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出戲劇藝術的潛能。在劇中,易卜生對自我——羅斯莫、呂貝克、布倫得爾等人物的洞察與審判是極為深刻而冷峻的,他從他們美好的外表下一點點探出其靈魂深處的黑點,讓其把一場解放他人的事業逐漸變為一件反省自我、審判自我的慘烈活動,并且一點點地、艱難地去洗刷自我、重建自我,最后才演出了一個奇跡?!币撞飞逊此贾赶蜃晕?,同樣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易卜生也在思考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著像布倫德爾這類知識分子的軟弱與局限性。他試圖用筆去喚醒民眾,也參加過一些集體抗議活動。他的劇本與言行對挪威能否產生影響?自己能否像一名真正的斗士去完成呼喚民眾、解放思想的使命?

易卜生思考的另一個問題,也是劇本最重要的東西,是內心感情的力量才是支撐人行動與思想最堅實的力量??档略凇秾徝琅袛嗔ε小分械暮诵乃枷刖褪乔楦?、審美是連通一切的基礎,易卜生認識到了這一點,同時也在反思,外在思想的進步局限于認知層面,很難內化到人們的內心,只有內在炙熱的感情力量,才是支撐人行動或者革新思想的根基,所以革命不是外在的教唆,讓民眾被動接受、被動革命、被動解放,只有真正從內心中認識突破傳統去接受新事物,才是王道。讓民主自由平等的新鮮血液真正流入人民大眾心中,才能從內心力量上升到行動,才會有理論支撐與行動指南,才能走向真正的革命與民主。

綜上,布倫德爾這個人物,不放在劇本中的人物關系網、不聯系易卜生本人的歷史生平來看,的確難以發現這一角色的潛在價值。易卜生是位戲劇大師,擅于設置這樣的小人物,來表明大道理。這個表達過程,是極具象征意味的,而正是這種難以琢磨的象征手法,為易卜生的象征劇以及藝術造詣推向了另一個巔峰,為研究者開鑿了一個關于易卜生研究的新藝術世界。這種象征帶來的豐富意指,具有強盛的生命力,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時至今日,仍能從中解讀出意義非凡的啟蒙價值。

注解【Notes】

① [挪]易卜生:《羅斯莫莊》,潘家洵譯,選自《易卜生文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45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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