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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

2017-11-14 23:14和曉梅
金沙江文藝 2017年8期
關鍵詞:小姐阿姨

和曉梅

一周以前,我碰到馬蕊小姐,在一列不擁擠的地鐵上,時間大概在晚上九點三十分到十點之間,雖然有燈光,但如你所知,這個時間點的燈光會讓人覺得不真實,所以,我是在迷離、空闊、晃蕩的情況下與他相遇的。沒錯,是他而不是“她”,至少這一刻是這樣。

我知道你會很快想到變性人,這個我沒法阻止你,確實,也是此時最合乎情理的聯想。但是,我不得不說,真實的情況更叫人難以接受,你會對我充滿懷疑、指責、詰問我,疏遠我,以為受到某種愚蠢的欺騙而出離憤怒。這不奇怪,就連我也不相信自己。我之所以還能平靜地講述這件事情,也并非取決于相信,而是取決于無從選擇。

我和他坐在同一側的座椅上,我們中間隔著一個晚歸的高中生,伏著身子,爭分奪秒地打一款看起來很激烈的手機游戲,而他,馬蕊小姐,則專心地閱讀一張晚報——注意,是報紙而不是手機,這讓他顯得奇怪。這一回,馬蕊小姐看上去是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穿著干凈的白襯衫,瘦高個兒,皮膚光滑,臉頰瘦削但輪廓分明,從那棕色公文包和略微松弛的領帶來看,他大概是個薪水不錯的白領??傊?,這是個說不上非常英俊但叫人喜愛的年輕人。

我之所以能準確認出他來,取決于我們對面的一塊窗玻璃。

在夜里,它充當了一面鏡子,盡管某些時候它光怪陸離,模糊不清甚至凌亂不堪,但我還是清楚地看到我們三個人:首先當然是我自己的臉——算了,我不太想提自己的臉。然后是那個一直低頭玩游戲的高中生,由于他沒抬過頭,我只能看到他略嫌粗硬的頭發。接下來就是馬蕊小姐,對不起,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我只是習慣叫他馬蕊小姐,在對面那塊充當鏡子的窗玻璃里,他是這樣的:

矮小,以至于你不能確定他的腳是否接觸到地面;瘦弱,那件寬大的白襯衫完全隱去了他的身軀,你看不到任何輪廓;衰老……當然,大部分的時候報紙遮住了他的臉,只有極偶爾的時候,當他挪開報紙,你才能看到浮腫的眼袋,松弛的皮膚,癟下去的嘴角,以及頭頂上寥寥無幾的頭發——比之十年前,它們更少了,再也無法遮蓋住裸露的頭皮;最后是乖戾的表情,他閱讀報紙就像在翻撿垃圾,每一條新聞都遭到他無情的唾棄,搖頭嘆息、厭惡、嘲諷,那張干枯的臉上布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不滿意。

我當然是有些震驚的,畢竟我們有十年沒有見過面,我們當時也并不熟絡,僅僅是認識,而且就算是認識,我也只認識另外一個馬蕊小姐,他當時可不是這副模樣。

那么,我是該跟身邊這個漂亮男生打個招呼,還是該沖著玻璃中矮小而丑陋的馬蕊小姐微笑?

現在,回到認識馬蕊小姐之前。

出于安全因素的考慮,公司決定把我關進籠子里。因為在此之前,我曾經被一個受到驚嚇的壯漢打落兩顆門牙。雖然公司有明確的規定,進入地下山洞不能攜帶雨傘、水杯、提包以及一切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但沒規定不能攜帶自己的拳頭。所以當我突然出現在一個壯漢面前,白發披散,青面獠牙,他毫不猶豫就給了我一拳。想必你已經明白,這就是我的工作,化妝成一個冤死的女鬼,潛伏在黑暗的山洞角落嚇唬人。我供職的這家游樂場非常著名,在全國許多地方都有同名連鎖。

需要告訴你的是我很喜歡這份工作,而且我確定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好這份工作。

這需要天賦。

在這之后公司做了一些升級,我被關進了籠子里,其余的工作人員也調整了和游客之間的距離,而且,我們這些有可能遭受攻擊的人員還獲得一份額外的保險。

在我看來,關在籠子里之后劇情瞬間高端了許多,籠子由堅固的鋼條鑄成,鋼條之間的距離,足夠伸出一只手,這樣的話,當籠子緩慢升起,到達一定的高度,并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移動時,我那瘦骨嶙峋的腳,長著硬痂指甲的枯手,就可以從鋼條的空隙里伸出,我的銀白色長發,也會隨著來自我身上的陰風,狂亂地飛舞。

帶著些微挑逗的成分,我會在鐵籠掠過人群的時候俯身撩撥某個人的頭發,當冰冷的指甲觸碰到她們的頭皮時,尖叫聲會從四面八方向我擠壓過來。

噢,該怎么形容這些尖叫聲呢,它們瞬間就覆蓋了我的皮膚,并在那上面演變成無數戰栗的雞皮疙瘩,然后它們努力鉆進我的肉身,把我送進一個預先設置的通道。我不得不在通道里忍受黑暗、顛簸和短暫的眩暈。然后,我將到達一座人工島嶼,???,籠門自動打開,我可以在這荒棄的小島上自由活動,而那些曾經見過我的游客,在經歷過一段崎嶇的、布滿尸骨與墳塋的黑暗山路之后,也會在這里與我重逢。

這是我最自由的時刻,空曠,荒涼,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水在人工河里流淌的聲音加劇著空曠感,我總是安靜地坐著,看一個滑稽的場面。在這里,由于燈光的原因,會產生獨自一個人置身于荒郊野外的感覺。大部分的女人們都會喪失理智地大呼小叫,但她們唯一的目的只是為了證實身邊有個同伴,她們在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之間亂抓,抓到什么算什么。

所以,并不是恐懼擊垮她們,是一個人承受恐懼擊垮她們。和世界上大部分事物一樣,恐懼也是需要分攤的。

只有最膽大的人才會與我對視,這種時候,我選擇迎視他們的目光,傲慢、冷酷、委屈、魅惑。我不知道他們如何解讀我眼里的內容。不過,一旦我的眼中緩緩流出一道深紅的血淚之后,他們就猶如遭受沉重的打擊,迅速退縮了。

這是最有趣的時刻,我會爆發出愉快的笑聲,這會讓他們覺得更加陰森恐怖??上?,有趣的時刻總是那么屈指可數,因為沒有多少人愿意跟鬼對視。對視是件奇怪的事情,只要超過十秒鐘,無論是人與人之間還是人與鬼之間,你都會驚異地發現,一種奇妙的關聯正在產生。

黑夜里,我經常會從睡夢中墜落。墜落需要高度,但我的墜落卻只存在一個概念上的高度,也就是說,有時候這個高度并不存在,但我感到了墜落。這是一個無法設防的瞬間,我總是立刻就脫離夢境,進入現實。我認為這是因為我被別人從夢里驅逐的緣故,多半他曾經與我有過對視,我嚇到他,遭到他的厭棄,于是他無情地將我從夢境中驅逐。

但方阿姨從不這么認為,“夠了,別這么想?!彼偸亲柚刮依^續往下說?!斑@種情況說明你還在生長,明白嗎?不是只有小孩子才會長身體,大人也會長的,長肌肉、長頭發、長指甲,你得補點鈣?!彼f,“補鈣會阻止你胡思亂想?!?/p>

接下來,她會不停地講不停地講,直到我承認缺鈣是我真正的問題所在。

方阿姨是我的房東,在此之前,我不太確定她曾經擁有過什么樣的稱呼,方老師?方教授?祁家師母?我知道她是某所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教授,主講外國文學,是同一所學校祁姓教授的夫人,這位祁姓教授,據說有更大的知名度,身后尾隨著一幫年輕漂亮的女學生,但我從來沒見過他。

從我認識方阿姨的那一刻起,我覺得她就是一個正在喪失稱謂的人,只有極少數的人,比如我,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喊她方阿姨,大部分的人都會無視她的存在。他們選擇“假裝”來應對與她的不期而遇,假裝眼睛疼、假裝打電話、假裝忙得不可開交……總之他們就是不喊她,就是要忽略她,當她是空氣,不,空氣中的有害成分。這些人當中包括她昔日的同事、鄰居、她的學生、友人——甚至,有可能——我只是說有可能——包括她的丈夫祁姓教授。

“人心不古,世事炎涼?!边@個正在喪失稱呼的老年女人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抱怨,而我知道,這跟世態沒有關系。這跟她和她的貓有關系。

方阿姨喜歡貓,她的身上,有貓喜歡的味道。

第一次和方阿姨見面,她的膝蓋上臥著一只體型肥碩,表情驕傲的波斯貓。

“它的名字叫方菲,一直跟隨著我,要是以人的年紀來算的話,它已經70歲了。我有一個女兒,在法國念書,已經念到30歲了,但她還想繼續念下去,因為除了念書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對了,她的名字叫方芬?!狈桨⒁毯喡缘亟榻B了家里的情況(不包括祁姓教授),帶我看了房間,我驚異地發現,原來我要和方菲共處一室,這點基本上擊敗了我,因為我不想每天晚上在一雙深綠色眼睛的注視下入睡,更何況這雙眼睛屬于一只70歲的老貓。我坦率地表達了這個意思,但方阿姨,我不得不說這個精致的、知性的,與后來大相徑庭的方阿姨,用各種流暢而動聽的理由說服了我,當然,其中最有作用的還是那份叫人沒法拒絕的租金。

于是我接受了方菲彌漫在我房間里的氣味,說實在的,這種氣味也并不濃郁,方菲是只愛干凈的貓,與此同時,我還接受了它的傲慢、冷漠和養尊處優,而它也盡量隱藏自己,沉默,小心翼翼,躡手躡腳,仿佛侵犯別人的領地會降低它的尊貴,甚至,它還隱藏了自己玻璃狀的眼睛,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漆黑的夜里,我從來沒有看見它們閃爍、漂移,或者像鑲嵌著的綠色寶石那樣一動不動。我們相安無事,差不多都有點互相欣賞的意味。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在方阿姨家度過的最好的時光,大約持續了三個禮拜的時間,這之后,隨著司小琪的進入,一切都改變了。

司小琪,一只流浪貓,一只毫無特點的流浪貓,它的毫無特點叫我無從施以筆墨。它瘦小、灰暗、攜帶著無來由的骯臟感,有一雙眼角下垂的眼睛,里面密布著無辜和委屈。

但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說馬蕊小姐吧,我感覺她已經在旁邊等待太久了。

馬蕊小姐是我們公司高薪聘請來的國際一流設計師,據她自己說她是個無國籍人士,我們可以叫她馬蕊博士,但她個人更喜歡我們叫她馬蕊小姐。

她是真正改變一切的人。

但是,我的一個同事卻努力想說明一件事情,馬蕊小姐是個假象,“她并不是你們見到的樣子,她是個男人,矮個子,禿頂?!边@個可憐的同事,對每個人都講這句話,重復地講,因為這個,她被當作一個笑話。

有一個陰天,當她再度在一群人面前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馬蕊小姐就站在她的身后。她穿著緊身敞口襯衫,銀灰色,有著絲綢質地,隱露事業線,下著黑色包臀短裙,淺色高跟鞋與上衣相互呼應。這只是她無數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造型中的一個。她站在那里,冷艷、性感、傲慢,臉上的表情叫人難以捉摸。而我那個同事對此渾然不覺,自顧自往下講。作為笑話她被升級了,笑聲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講述完全被切割、碾碎,然后蒸發,可能殘留著的某些只言片語還會出現在人們的唇齒之間,但那是以后。

我記得我的笑聲有點稀薄,被一層又一層的哄笑覆蓋,似乎為了掩飾某種不安,我努力讓自己稀薄的笑聲穿破層層疊疊的覆蓋,到達馬蕊小姐的耳朵。這時候,假如有一面鏡子,一塊玻璃,哪怕是一小洼積水,我想我會和我那個可憐的同事一樣,看見不一樣的馬蕊小姐,他會用憤怒的眼神盯住我們所有人,氣急敗壞地跺著小短腿,從干癟的嘴唇里滾出一連串咒罵的話語。這些舉動會讓他像一只生氣的大猴子。

在這里我不得不交代第一次看見馬蕊小姐的情景。

我大約是我們公司除了領導之外最早見到馬蕊小姐的普通員工。某天清晨,和每天清晨一樣,我拎著盛有午餐的舊飯盒,匆匆忙忙鉆進公司電梯。那時候除了化妝成鬼嚇人以外,我還在行政樓承擔后勤工作,掃地擦桌子打開水之類的。也不單是我,所有的鬼都有一份實際的活路,當他們脫去又臟又舊的鬼衣服,卸掉妝容,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悠閑的花匠、一個戴眼鏡的打字員,或者一個忙碌的清潔工。

那天,我很后悔乘坐公司那架兩面都安裝有鏡子的電梯,因為到了二樓,電梯門緩緩打開,我看見我們公司的大小頭目簇擁著一個氣質非凡的美女站在門外,然后他們涌進來了。我的思緒有點混亂,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靠在冰冷的鐵皮內墻上,希望自己能馬上消失。我的午餐盒卻不合時宜地散發出韭菜丸子和青椒土豆絲的味道,讓擁擠的電梯里彌漫著食堂的混合氣味。

這讓消失變得不切實際。那個氣質非凡的“美女”——馬蕊小姐,皺起了眉頭。好吧,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情希望沒有給你帶來心理上的不適,在她面對著的那面鏡子里,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跟美貌才華氣質有關系的女人,我看到的是一個矮個頭的皺著眉頭的小男人,那時候他算不上衰老,但頭發稀疏,表情古怪。

反復驗證之后我不想描述自己的吃驚,這毫無意義,我只是吃驚于其他人的無動于衷,他們在濃烈的食堂氣息中談笑風生,對馬蕊小姐的才華學識美貌贊不絕口,這一切否定了我的眼睛,也否定了我的判斷,我簡直覺得讓我獨自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情完全就是個悲劇。

直到后來,我的某個同事,在很多人面前說馬蕊小姐就是個假象,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倒霉的同盟。

可惜那是個陰天,烏云遮住了一切有可能出現的反光,馬蕊小姐就是馬蕊小姐本身,她做出一個不可理喻的表情,昂首、挺胸、收腹,從我們身邊走過,她的高跟鞋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就像尖聲尖氣地重復同一句話:這群蠢貨!

“你說,她是怎么做到的?”我那個曾經的同事,瞪大她那雙血絲密布的眼睛,驚恐地問我,“魔法?幻術?還是障眼法?”

“不知道呀!但有沒有可能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難道我們的眼睛與眾不同?”我的回答加深了她的恐懼,我看見它們從她的眼睛里流淌出來。

“那么,老實告訴我,你覺得這個事情是可怕還是可笑?”她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的臉,假如她的眼睛可以安裝一個水龍頭,我想她一定很想擰緊它,好阻止不斷往外流淌的恐懼。

“可笑的成分多一點?!蔽姨拐\地安慰她,不管怎樣,這跟我們沒有關系。

但是,我們還是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來查找資料,推測和想象。

最膨脹的還是我們的想象力,那段時間,我們的想象力到達無以復加的地步,最微小的線索都會被無限制地放大。一頓普通的員工會餐,我們會以為是馬蕊小姐精心策劃的陷阱,目的是把我們變成她想要的樣子;身上突然長出來的痦子是某種不祥的征兆;至于說紅葡萄酒、長相誘人的蘋果、昂貴的巧克力,統統被施過咒語,它們實際是尿液、蕁麻或其他一些惡心的東西。

這種想象于事無補,唯一的作用就是讓我們前所未有地團結和信任,依靠彼此的力量來讓這個巨大的秘密不是越來越接近恐懼,而是越來越接近滑稽。我們甚至為玻璃中的馬蕊小姐想象了一個與之般配的夫人,有蒼白皮膚、棕色頭發和鷹鉤鼻,說話尖利刻薄。至于她的個頭,我認為應該像白雪公主的后媽,豐滿勻稱,而我的同事,卻堅持認為應該矮小、肥胖,就像仙度瑞拉的神仙教母。

在我看來,升級以后,我們的鬼堡實際上已經不單純是鬼堡,而是具備有某種理念的場所,我們也不單單是嚇人的惡魔,好吧,就算是,我們也是有內涵的惡魔??神R蕊小姐并不這么認為,在她到來之后,我們的一切,包括那些極具表演成分的章節,都遭受到她無情的嘲笑。

“要記住,我們打造的并不是低級的游樂城,門口那些只會帶來尖叫的過山車、海盜船、跳樓機不過是些無用的擺設,我們對鬼城也不感興趣,我們要打造的是東南亞最大的情緒博物館,我們要讓人們來這里尋找生活當中有過但從來沒有到達極限的情緒體驗,比如悲傷、絕望、恐懼。我們要讓他們得到獨一無二的、終身難忘的——感受?!?/p>

嘩——激烈的掌聲中斷了她精彩的演講。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其間的內容。

“說來說去,還不是鬼城,換個形式而已?!庇腥肃止?。

可惜最小的嘀咕都沒能逃脫馬蕊小姐敏銳的耳朵,一束威嚴的光從藍色的美瞳眼睛背后散發出來,緊緊地尾隨著在人群中左躲右閃的嘀咕。

“假如有人還認為這是鬼城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們不是惡魔,惡魔只會被人打落門牙!”

藍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聽見有人嗤嗤發笑的聲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閉緊嘴唇,好遮住那兩顆剛剛完成的,看上去完美無缺的烤瓷牙。

“我們是情緒引導師,不做恐嚇這種低級的事情,我們要做的是引導,引導人們釋放情緒——無限地釋放,從頭到腳,從每一個毛孔里,每一根發絲里——釋放!”

馬蕊小姐,這個頂尖的設計師,瘋狂的幻想家和高明的演說者,在說到“釋放”的時候,做出了一個類似于“放飛”的動作,那雙精于保養的手,在胸前緩緩展開,你會覺得,情緒是一束光,一束煙塵,一群灰色的蝴蝶,隨便你怎么想,就囚禁在一個秀美的拳頭里,隨著那修長的手指頭打開,伸直,它們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承認我受到了某種蠱惑,盡管我做了適度的抵抗,但當她說出“釋放”并讓那些假想的情緒離開掌心時,我還是覺得身體里有些東西被她牽扯出來,至于是些什么東西,我沒法具體地描述,總之,失去這些東西,我整個人顯得有點空洞。

“這是攝心術,可怕的攝心術,你千萬不要看她的藍眼睛?!?/p>

不知什么時候,我那個無所不知的女同事突然出現在我右邊的座位上,而且還戴著一副過時的墨鏡。我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出現,一分鐘之前這個位子上坐著我們公司的資深會計,她對馬蕊小姐的演講絲毫不感興趣,倒是不停地抱怨工作辛苦,電腦報表的字又小又花,她快要瞎了。

于是我嘗試性地問她在她那雙快瞎的眼睛里馬蕊小姐長得怎么樣。

“一個風騷的女人,你看她的衣服,沒有一件是不露肉的?!彼梢牡乜戳艘谎壅谫┵┒劦鸟R蕊小姐,閉了嘴。

我慶幸那個管用的問題能讓她停止抱怨,但右邊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同事還是讓我覺得不安,她那付古怪的行頭,具體說是那古怪的眼鏡,有可能牽連到我。

果然,馬蕊小姐先是透過人群看了我們一眼,然后,目標清晰地朝我們走來。沒錯,朝我們。她步履堅定,纖腰扭動,表情莫測,眼睛里散發著只有我才能看見的藍光。

她朝我們走來,那雙嗒嗒作響的高跟鞋每響一聲都讓我覺得心驚肉跳。

結果馬蕊小姐只是過來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張紙,她給我們所有人都發了一張這樣的紙,只不過,在給我們發的時候,她短暫地俯下身子,欣賞了一下我同事的怪眼鏡?!把坨R不錯,復古款?!彼錆M嘲諷地贊嘆道。

毫無疑問,我看到馬蕊小姐的真實樣子,在墨鏡的鏡片里,那一刻他顯得有點容光煥發,就連稀疏的頭發,每一根都那么生機勃勃。

她要求我們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名字,她要從中選出一個最貼切的來為這棟即將改造的建筑命名。

這是一個形式,但沒人在意它是個形式。

片刻之后,寫著字的白紙陸續回到了馬蕊小姐的手中,起先,她優雅地一頁一頁翻看著,嘴角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慢慢地,她的表情變得嚴峻起來,手里的動作也變得越來越急促。

終于馬蕊小姐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快步走回會場中央那個屬于她的位置。

“你們最大的問題是還把思維停留在恐嚇上,要說多少遍才能把那該死的鬼城從你們冥頑不靈的腦海里驅逐出去?看看你們征集上來的名稱——什么陰間,地獄之門,血濺地府……

她狂亂地翻看著那摞白紙,把它們搖晃得嘩嘩作響。

“哇塞,居然還有叫做盤絲洞的——你是想讓我們準備一些惡心的蜘蛛網嗎?”

有人想笑,但終于沒有笑出來。

一絲絳紫色的嘲諷從馬蕊小姐的嘴角升起,很快就鋪滿整張臉,這應該是被激怒的標志,果然,一陣嘩啦嘩啦之后,那些寫有我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名號的白紙,很快就在她的手中變成碎片,被她拋向空中,就像下了場短暫的雪。在紛紛揚揚的紙片中,馬蕊小姐那張絳紫色的臉突然變遠,變得含混,模糊不清。

片刻之后,頭上和肩上分別粘有兩張小碎紙的馬蕊小姐恢復平靜。

“當一個人在很短的時間內體驗完必須用一生的時光去體驗的情緒,恍惚而又疲憊地走出來,回到陽光下,他會怎么想——他會說這簡直就是一場騙局!”

“沒錯,這是一場騙局,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謊言,一個巨大的謊言?!瘪R蕊小姐緩緩說道?!暗@時,他釋放完所有的情緒,渾身輕松,很慶幸自己回到真實的世界,他會愛上這個騙局。我需要他在回頭看的時候能看到這兩個字——謊言!”

馬蕊小姐果斷地按下鼠標,于是電子屏幕上出現了兩個猙獰的大字:謊言。它們出現得那么突然,那么詭異,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荒謬。

“這就是我們的主題,它將用隸書寫成,鑲嵌在這座大廈的出口處。出口在入口相反的方向,只有出來的人能夠看到它,進去的人沒法看到它?!?/p>

從馬蕊小姐的眼睛里散發出一束迷離而憂郁的藍光,這讓她接下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包裹在一片淺藍的光霾中。

“而且,就算是那些出來的人,也只有當他們回頭望去的時候,才能看見這兩個字。這就像人生,有些人不時回頭張望,有些人卻從來不?!?/p>

馬蕊小姐結束了她所有的演講,但這回她沒有獲得任何掌聲,因為所有人都呆住了。

流浪貓司小琪適應新環境的速度快得驚人,大大超出了我和方菲的預期。盡管它還是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但它在悄無聲息地擴張地盤,它一定使用了我們眼睛看不到的手段,劃定了自己的活動區域,沙發、書櫥、床底、衛生間。方菲挪動著肥胖的身體驚異地看著它,有時候它會和我交換這驚異的眼神,但不做任何反抗。漸漸地,方菲能夠活動的區域越來越少,它蜷縮在某個角落里,長時間一動不動,如果它發出一點過大的動靜,正在悠閑散步的司小琪就會向它投去威嚴的目光。

你大概沒法相信,這束威嚴的目光同時震懾到我,我變得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就連呼吸,有時候我提醒自己不必這樣,也不可挽救地變得悄無聲息。

當然,這一切發生在方阿姨不在家的時候,一旦她結束每天固定的外出時間,回到家中,情況立即發生質的翻轉。而我之所以能清晰地看到這樣的翻轉是因為我那段時間基本都呆在家中?!爸e言”按照馬蕊小姐提供的草圖正在建造,至于我,是否能從一只女鬼順利轉型成一名真正的情緒引導師,回到那里繼續工作,還是個巨大的未知數。

但方阿姨是這么安慰我的,“沒事,你絕對可以的,在我看來,沒人比你更適合扮演鬼了?!彼龘崦椒茰厝岬拈L毛。這時的方菲擁有它一天下來最美好的時光,占據著大部分的沙發,半瞇著綠色的眼睛,表情很享受。而司小琪則臥在白天屬于方菲的角落里,盡可能讓自己顯得更可憐。

“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深諳語言與世事的方阿姨立即做了調整,“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非常非常特別,這讓你跟大部分的女孩子都不一樣?!彼ψ屪约猴@得真誠,但衰老的眼神里不合時宜地閃過一絲狡黠。

“謊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迅猛成型,我第一次去看它的時候那里還是一片狼藉,升騰著灰白的塵霧。不久,那整片區域就被綠色的防護網圍住,里面發生著不為路人覺察的改變,日新月異。很快,綠色的尼龍防護網也被拆走了,一棟古怪的建筑呈現在人們眼前。

是的,古怪。你或許會想到別致、奇特、與眾不同之類的,但你最終還是會回到古怪上來。

它保留了原來地下城堡的一部分,所以它的底座是由黑色的石頭構成的,這讓整棟建筑有一種不穩妥的感覺,整個重心朝著一個方向偏移。它的主體部分明顯細瘦,而它的頂部——我想你是絕對想象不出來的——是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傘狀露臺,這讓它看上去活像一朵根部腐爛的蘑菇,也像一頂來自阿塞拜疆某個原始部落的尖頂小帽。

總之它就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小孩失敗的積木作品,我會有一種把它推倒再重新搭建起來的沖動。我那個神出鬼沒的女同事也有,但她說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鐵定失業了。所以每當這種念頭冒出來,她就會相當不客氣地把它按回去。

“現在,找份工作不容易,找一份又不辛苦薪水又高的工作就更不容易?!彼蠚鈾M秋地說。

三個月之后,我和她同時接到了工作通知,我們可以重新回到“謊言”上班?!爸e言”這兩個字,并沒有按照馬蕊小姐最初的方案,用隸書寫成鑲嵌在出口處,這一點上我們公司的董事長做了堅持,因為他覺得這兩個字不管怎么樣都顯得太負能量了。馬蕊小姐用嘲笑來給他施加壓力,但他成功地頂住了。

于是,“謊言”有一個真正的名字:新世界情緒博物館。這行莊重的鍍銀大字閃閃發亮,透出莊重典雅的氣息,彌補了所有令人不安的古怪。我們這些數量有限重回公司上班的工作人員,則在短暫的培訓之后,每人擁有一枚結構復雜的徽章,代表著我們順利轉型成為情緒引導師。

我很慶幸自己能重回“謊言”,這中間有個最大的因素,就是司小琪的死亡。那只名叫司小琪的貓死了,不但是它死了,后來所有叫司小琪的貓都死了,仿佛對于貓來說,這就是個不祥的名字。這給我帶來巨大的不安。

司小琪是只沒有特點的貓,我說過了,所以它的死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有一天,在我回來的時候,方阿姨用一塊浴巾包裹著它,她說司小琪發燒了,她要帶它上醫院。浴巾里的司小琪很虛弱,目光凌亂而漂浮。

方阿姨回來的時候手里什么都沒有,她說司小琪死了,死于食物中毒,寵物醫院放棄了搶救,它一定是吃了什么有劇毒的或者嚴重霉變的食物。然后她用及其難聽的話語咒罵了那家寵物醫院。

不久,方阿姨收養了一對雙胞胎流浪貓,它們依然被叫做司小琪。

“它們是兩只,為什么要共用一個名字?”我真的沒法弄懂方阿姨的世界,就像她也不懂我的世界那樣。我們之間唯一的差別就在于我從來不掩飾對她的不懂,而她則恰恰相反。

“因為它們是雙胞胎,看起來完全一樣,沒必要把它們看成兩只?!狈桨⒁搪龡l斯理地給其中一只梳毛,她從來不給另一只梳毛,等她梳完第一只的毛,就會對它們倆說“行了,好看了,玩去吧!”

“但是有成千上萬個名字適合雙胞胎使用,為什么非得是司小琪不可呢?”

“為了紀念死去的司小琪??!你不會那么快就把它忘了吧?”方阿姨斜著眼睛看我,那突然露出來的大量的眼白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薄情寡義。

我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方菲依然用它一貫的寬容接納了司小琪兩姐妹,也有可能是兩兄弟,鬼才知道,反正在我眼里,貓沒有性別。房間里死去的司小琪的味道正在消散,混合進新的氣體,既復雜又凄迷。

這一回,這對雙胞胎司小琪和方菲相處融洽,它們共同的敵人是我。它們放肆地在我的臥室里搶占地盤,抓撓一切能夠抓撓的東西。撕毀一切可以撕毀的東西,書本、毛巾、拖鞋。最后它們成功地占據了我臥室的床頭柜,再不肯離去。

這個床頭柜,我曾經和它們搶奪過,但我敗了。當它們雙雙站立在床頭柜上,用一模一樣的動作和一模一樣的表情跟我對峙的時候,甚至,它們共同的眼睛里冷峻的光都還沒有發射出來,我就退縮了。

我嘗試過將臥室的門關緊,那么,這對孿生兄弟就會直立起身子,拼命撓門,讓那扇可憐的門發出沙沙的恐怖聲音。你會覺得你的牙齒和骨頭在這種聲音里變成沙粒狀的東西,然后坍塌。你整個人都在坍塌。

當然,這種情況,依然只會發生在方阿姨不在家的時候。如果她在家,所有的貓都會乖巧地圍繞在她身邊,發出溫柔的咪咪聲,呼吸她的味道,親吻她友好的手指,含蓄地進食。這種時候,它們很少注意到我的存在,它們的眼里只有方阿姨。

只有方菲偶然會抬起頭來看我,用它那雙屬于七十歲老人的深綠色眼睛。

沒過多久,雙胞胎司小琪就死了。

它們死于自殺。反正方阿姨是這么說的。

那天凌晨,天還沒亮,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打開窗簾,發現雙胞胎司小琪被一團奇形怪狀的電線纏繞著脖子,懸掛在防盜窗上,身體被拉成兩條消瘦的線。我以為我會尖叫,但實際上并沒有,我唯一能做的是沖進方阿姨的房間,用急促的聲音把她從夢里喚醒。

這個會在清晨顯得格外衰老的女人沒有立即起床,而是坐在被窩里,痛苦地捂住臉。

“天哪,我不想看到它們的可憐樣子,快拿走它們!”她抽泣著說。

“但是是你收養它們的??!”我也叫起來。沒錯,是她給它們起的名字,給它們食物、水和家庭,現在拿走它們的也應該是她而不是我。

我怒氣沖沖地返回自己的房間,盡量不去想那團廢棄的電線加網線是如何纏繞在它們脖子上的,相反我又睡了一會兒,而且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它們已經被拿走。那團亂麻一般的電線也被收拾齊整。除了方阿姨紅腫的眼睛,一切恢復原狀。

“它們死于自殺?!笨匆娢页鰜?,方阿姨壓低嗓門對我說?;蛟S是我的驚異讓她覺得需要多一點解釋,“別以為只有人才會患上抑郁癥,貓也會得的,而且,它們患的是急性抑郁,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到它們?!?/p>

接下來,我想我沒有必要講述新的司小琪,我已經失去講述它們的耐性,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它們層出不窮,無休無止,它們共同的名字就像塊固執的老年斑那樣,長在我心里。

所以,當馬蕊小姐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指著一張照片問我你愿意叫她什么名字的時候,“司小琪”三個字不假思索地從我嘴里脫口而出。

“好名字!”馬蕊小姐毫不吝嗇地夸獎我,“既接地氣,又沾點書香味道,特別適合我們這個主題的主人公?!彼严嗥瑪[正,好讓我更清楚地看見自己。

相片做過處理,很舊,右下角有一片被水浸洇過的痕跡。相片里的我垂著兩條濃黑的長辮,穿一件不知顏色的襯衫,微微上揚的嘴角流露出單純和無邪。但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的眼神——我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眼神,就是讓我依樣再做一遍也未必能做得出來。描述也是困難的,怎么說呢?它里面混合著方菲的慵懶、事不關己,流浪貓司小琪的城府,雙胞胎司小琪共同擁有的戒備,甚至還有某種來源不明的蠱惑,總之,這種眼神叫人奇怪。

所以說這是一張詭異的照片,但馬蕊小姐認為,從這張照片來看我就是個天才。

“你會成為最優秀的情緒引導師,沒有人比你更具備這個潛力?!彼呓?,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順帶撩齊了我的一縷散亂的長發。

“一旦進入這個房間,你就不再是你自己,而是照片上的那個人——司小琪。記住,你已經死了,死于70年代初期?!彼盟枬M圓潤的聲音開始演講。

為什么恐懼要跟死亡有關系,而焦慮會跟時間有關系。在另一個展館里,我那個同事正飽受折磨,她是焦慮的情緒引導師,她告訴我,她的工作間里隱藏著一臺看不見的巨型鬧鐘,一旦走進去耳朵里就會灌滿可怕的嘀嗒聲。

既然這樣,那馬蕊小姐怎么講我都不覺得奇怪,我更不會問出任何一個問題,表達任何一種質疑,因為這些都是愚蠢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靜地傾聽。

于是,我明白了一點,實際上我什么都不需要做,按照馬蕊小姐的意思,體驗者是被他們自己的內心擊垮的,而不是其他那些可以看得見的因素。我負責的只是引導部分。

在公司極其嚴格的保密機制下,過多的描述會讓我丟掉飯碗,同時還面臨一筆驚人的罰金,因為這涉及到馬蕊小姐的知識產權保護,尤其是在一些別出心裁的細節上和一些有科技含量的設備上。所以我只能告訴你有限的部分,也就是那些你能在公司的大幅海報和官網里看得到的部分。

這是一間婚房,主人有過殷實的家境,你能從某兩件厚實的木質家具里得到判斷,此外更多的是尋常,簡單,鄙陋,隱藏著不可言說的變遷。但是,不管怎樣,婚房遵循著一個時代的要求來布置,盡管,墻角有殘缺的蛛網,天花板有老鼠啃嚙的痕跡,紙做的紅花褪盡顏色,你還是能感覺到呼之欲出的喜氣。

可惜婚禮沒有舉行,倒是成為司小琪的葬禮,她在婚禮前一天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可別小看這里的每一件擺設,包括床底下那只印有紅雙喜的痰盂,中間抽屜里那把缺齒的木梳,它們可都是按照原樣擺設的?!瘪R蕊小姐很喜歡我的表現,她就像個小學教師那樣,講述一些額外的話題來嘉獎那些聽話的孩子。

“為了尋找靈感,我在一座偏僻的小鎮里呆了整整一個月,那個小鎮有個奇怪的名字,叫楓林鎮,可是里面卻沒有楓林,別說楓林,就連一片楓樹葉子都沒看到,倒是有些老桃樹,長在年代久遠的老屋旁邊?!?/p>

我想馬蕊小姐是很希望我能流露出一些好奇心的,但我只是安靜地傾聽,這讓她多少感覺無趣,所以她接下來的講述有些草率。她說在那些古老的屋舍中,有一棟被當地人認為是不潔之地,因為里面死過一個年輕女孩。她死后,在那些陰霾的日子里,有人看見她從破敗的木質窗格里探出頭來,還有人在星光黯淡的夜里聽見從樓上往下潑水的聲音。

“現在,這間老屋已經原模原樣呈現在你面前了?!瘪R蕊小姐得意地看著自己的杰作,“就連桌上的灰塵都沒有改變過,每一?;覊m里都潛伏著恐怖的因子,它會成為你的武器,把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一點一點地挖掘出來?!瘪R蕊小姐走近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

“一點點都不要給他們留下,讓他們顫抖,發狂,暈厥,別擔心后果,因為這正是我們想要的?!?/p>

這是我唯一一次如此靠近馬蕊小姐,她的手,甚至幫我理順了一縷散亂的長發,這時候,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她都跟那個個頭矮小,頭發稀疏的老男人沒有關系。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并試圖尋找證據證明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個荒唐的夢。

但馬蕊小姐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她在裝有我照片的玻璃鏡框里再度展現真實摸樣,他毫無顧忌地欣賞著司小琪,無論是浮腫的眼瞼,發黃的眼白,還是頭頂稀疏的頭發,都在玻璃鏡框里流露出一樣的欣欣然。

說到后果,我覺得馬蕊小姐多慮了,我從來沒擔心過后果,自打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城堡里開始我的嚇人之旅以來,總是熱衷于親眼目睹恐懼的滋長,它們從心底某個奇怪的地方冒出來,瘋狂膨脹,最后在那具不知所措的軀體里狂轟濫炸。

所以我說馬蕊小姐,我不擔心后果,后果難道不是你們該擔心的嗎?

就這樣,我變成了司小琪,但只限于在“謊言”里。

其他時候,我將變回我自己,換句話說,我變回一個身材消瘦,肩膀窄小的女生,披散著垂直的長發,出沒在方阿姨的出租屋里。出于條件反射,當方阿姨用她像膠水一般粘稠的聲音呼喊“司小琪”的時候,我會和她新近收養的流浪貓一起回過頭來。

那些流浪貓,我不知道它們為什么要聽命于方阿姨的召喚,也不知道它們最終去了哪里,它們的來源和消失一樣的蹊蹺,叫人摸不著頭腦。它們有些出身名門,有著華麗的皮毛,高貴的眼睛,有些則是典型的歪瓜裂棗,瘸著腿,害著可怕的皮膚病,或者患有厭食癥。

無一例外的只有一點,它們都叫司小琪。

因為這樣,方阿姨在我眼里越來越不可理喻。

她形單影只,步履匆忙,發黃的臉頰偶爾泛出亢奮的紅暈,就像躁動的火山口,不知何時,那些在身體里游走的暴戾之氣會從那里噴發而出。

她毫不吝嗇地揮霍退休金,為流浪貓購買餅干和罐頭,給它們打針,補鈣,吃零食,而她自己卻再也舍不得買一件像樣的衣服。她用粘稠的聲音呼喚它們,親吻它們,稱它們為小可憐兒,小心肝兒,發出夸張的叫人心悸的動靜。然后,她就像個始亂終棄的負心郎,毫不留情地送走它們,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為司小琪們找到了美好的歸宿,至于這美好的歸宿在哪里,沒人知道。

我已經習慣于在不停變換著的流浪貓中生活,它們中的大部分,我甚至都沒看清長什么樣,就再也沒見過了。

也有可能是我那段時間特別忙碌的緣故,情緒博物館,你可能想象不到,比其他的所有館室,比如美術館、科技館之類的都要招徠顧客。而我所在的展館,恐懼,又充斥著莫名的吸引力,所以我不得不常常加班。

現在不大能見到馬蕊小姐了,我那個患著嚴重神經衰弱癥的同事告訴我,馬蕊小姐在泰國清邁,他在那里打造一家無性別夜總會。

“因為馬蕊小姐曾經說過性別只是一個理念,而不是一種具體的存在,所以他讓我別在意那些體驗者的性別?!彼f。

“那你信了嗎,馬蕊小姐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蔽一貞?。

在極其有限的休息時間里,我和她會聚攏在一塊,沿著狹窄的環形樓梯,飛快地爬到博物館頂層的傘狀露臺上,只有在這一刻,我們殘留的青春才會在互相追逐中悄然呈現。我們倚靠著透明的玻璃圓柱,探出大半個身子,俯瞰這座新舊參半的城市,在視線能夠達到的最遠的地方,還能看到一些為數不多的田地,沒有規則,也分辨不出顏色,像是些錯誤的拼圖,鑲嵌在樓宇之間。

我們不再談論馬蕊小姐的真實形象,就當那是個立不住腳的胡思亂想。我們談論自己的體驗者,用不屑一顧的語氣,或者嘲諷的語氣,我們會在談論中變得刻薄、惡毒,無情無義。

我們還相互交換工作中的神秘細節,至少,從她口中我知道在她的工作間里有一面神奇的鏡子,人們能在那里面看到自己越來越衰老的容顏。作為交換,我告訴她,在我的工作室里,并沒有任何恐怖的成分,但人們就是沒法堅持到十分鐘以上,有個女孩甚至被嚇到來了例假,當她看到一注鮮血流到小腿上時,就暈過去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的同事狐疑地問。

“我什么都沒做,真的,我不過就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關上窗戶,因為那會天氣陰沉,就要下雨了?!?/p>

“那你需要為她負責嗎?”

“不,馬蕊小姐叫我別擔心后果,她說后果不歸我管?!?/p>

剩余的我沒告訴她。實際上,在我的工作室里,唯一恐怖的成分就是司小琪殘留在里面的氣息,它們無處不在,棲息在任何一個可以停留的地方,假如它們厭倦了其他地方,就會停留在我的身上,往里滲透,再肆虐地往外漫溢。

我知道這樣不好,這是危險的,而且是可惡的,但是,我對自己的阻止越來越不起作用,司小琪就像顆倔強的種子,在我的心里破除土壤,緩慢但執拗地生長。我開始仔細端詳自己的照片,甚至,我的記憶里浮現出拍照時的某些細枝末節,攝影師醒目的藍色袖套,在拉動快門時臉上浮現出的詭異笑容,在腦海中重復出現。

我拂去相框上的灰塵,整理司小琪的床鋪,在清晨有晨曦的時候拉開白底藍花的扎染布簾,刺眼的光線會讓我眼睛瞇縫。我從有著繁復雕花的楸木柜第二個抽屜里拿出那把缺齒的木梳,用它梳理自己的長發,我喜歡把它們梳成兩條長辮垂在胸前,然后我穿上泛舊的白襯衫,淺藍色腰裙和絨布黑鞋。我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嘆息的聲音也空洞而悠遠。

就這樣,我成功地傳達著來自司小琪身上的所有氣息,讓這間名為恐懼的體驗館充斥著濃烈的陰森,就連從它那扇緊閉的門前經過都會叫人不寒而栗。

體驗者們慕名而來,但他們能夠呆在里面的時間卻越來越短。

這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那些曾經懷疑過馬蕊小姐的人們緘口不語,而我們公司的董事長卻志得意滿,他已經從困境中走了出來,馬蕊小姐的巨額聘金和改造“謊言”的大額投資險些擊垮了他?,F在,他紅光滿面,意氣風發,每次見到我都會親切地說:

“好好干司小琪,馬蕊小姐在清邁知道你表現良好,要嘉獎你?!?/p>

他已經徹底忘記了我的真實名字。

遺憾的是我沒有等到來自清邁的嘉獎,我等來了我的終極體驗者。

見到他的那天,我得說有點奇怪,黃昏遲遲不肯降臨,模糊的半月已經升上了天空,白亮的日頭卻依然停滯不前。

我不知道是什么拖延了時間。

方阿姨說是人們心中的怨懟?!爱斝闹兄挥谐鸷?、怨氣和憤怒的時候,你會發現時間是靜止的?!彼榭s在沙發的角落,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整理凌亂的花白頭發。她的聲音很平靜,跟她呼喚司小琪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但是她的家,我的臨時居所,現在已是一片廢墟。

“我們應該報警,而不是跟她們對抗?!蔽乙贿呍谒堫^上沖洗劃破的傷口,一邊對她說。我看見血水被嘩嘩流淌的自來水沖淡,流進地下管道。

“報警有什么用,她們需要的只是發泄,這是遲早都要進行的?!彼]上眼睛,嘴里有嘶嘶的回音。這是疼痛導致的,她的一只肩膀已經脫臼,嚴重變形,所以她的姿勢看上去就像一件燒制失敗的瓷器。

“情況還不至于太壞,至少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蔽矣梅桨⒁探o流浪貓包扎傷口的繃帶為自己止血,然后找到一個廢紙箱,開始收拾一地的玻璃碎片。很快,我對收拾殘局感到絕望,剛剛離開的這群狂熱愛貓人士,居然沒有為我們留下一件完整的東西,能碎的都碎了,不能碎的被利器劃破,坐墊露出丑陋的內芯,床單支離破碎,書本被一分為二。

激烈的沖突到底是什么時候發生的,我有點記不清了,不過我能記得當我開門走進房間看見家里坐著四五個客人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還很平靜。

比較激動的只是其中的一位,她看上去有點眼熟,我猜她是小區的住戶,也是方阿姨往昔的同事。

“今天,無論如何,你得說清楚,這些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彼酥浦榫w,努力讓自己顯得冷靜和理智,她自然而然地稱呼方阿姨為“你”,仿佛世上的所有稱謂都和這個干瘦的蠟黃的老年婦女格格不入。然后,她從隨身攜帶的花籃里拎出一具小貓的尸骨。

啊——我發出一聲驚呼,因為我認出來那具尸骨,它大約是我最后留有印象的司小琪,那是一只會微笑的雙色貓,體型嬌小,毛色均勻,眼睛周圍的毛色和微微上揚的嘴為它組合了一個微笑的圖案,使得你無論在什么時候見到它,都忍不住想回復它微笑,它會讓你沒來由地愉悅。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叫它司小琪,我要給它取一個跟笑有關系的名字,比如笑笑之類的?!蔽以涍@么對方阿姨說,可方阿姨說沒錯,那是你的事。

現在,它像一塊骯臟的抹布那樣,被一個憤怒的中年女人拎在手里,它的臉依然保持著笑容,可是臉以下的部分是粉紅色的柔軟肉身——它的皮被人剝了。

我的尖叫只引來方阿姨冷漠的一瞥,她沉默無語,松弛的、蠟黃的臉不為所動。

我注意到那個女人的手開始顫抖,聲音也開始嗚咽,“你怎么能這樣,還有沒有良心啦?”被剝了皮的司小琪也跟著瑟瑟發抖,就像感到寒冷。

“快說,是不是你干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其他人開始責問方阿姨,她們拉近了和她的距離,也加大了聲音的分貝。

但方阿姨依然沉默,她把自己變成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甚至,她還把目光投向窗外,好像自己是個局外人。這里發生的一切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一定是有什么誤會發生了?!蔽移髨D說點什么。

這時候有個人站起身來,我才發現這是個男人,假如他混跡在女人堆里沒人會發現這一點。他伸出食指指著方阿姨的頭,中氣十足地說:“抵賴和狡辯是沒有用的,我們注意你很久了,掌握你的一切證據,我們今天來就是要還那些死去的貓咪一個公正?!?/p>

但他的大氣凜然只換來方阿姨的一個白眼,就連我,隔那么遠,也能在大量的眼白中看到無限多的不屑和鄙夷。

“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方阿姨不是那種人?!蔽抑肋@有點徒勞,但還是想盡量說點什么來改變局面,“她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收養它們,給它們食物,為它們看病……”好吧,我承認沒人聽我的喋喋不休。

“那么,你在哪里找到它的?”我問那個拎著司小琪尸體的女人,她現在正把司小琪往花籃里安頓,她用幾朵康乃馨覆蓋它寒冷的軀體,只露出那張始終微笑的臉,這多少緩減了場面的猙獰。

她抹去淚水,擤了把鼻涕,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家的白貓告訴我的!”

她指著方菲。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方菲的存在。

沒錯,它已經在那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潛伏了很久,悄無聲息,一動不動,它觀察著我們,但不希望被發現?,F在,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它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它打了個寒顫。

“就在今天上午,我鍛煉回來,聽見有東西在撓門,發出奇怪的聲響——那種聲音你們應該知道,叫人渾身難受?!边@個介乎中年與老年之間的女人開始了很有條理的講述。

打開門,她看見一只高貴的白貓坐在門口,用一雙憂郁的深綠色眼睛看著她,她發現,在它的爪子下面,躺著一只死去的小貓。

“就是你們看到的那樣,沒有皮,只有耷拉著的腦袋?!彼f。

看到她出來,白貓跑了。

而且,她用肯定的語氣說這種事情并不是第一次發生,至少,她已經看見過三次以上的小貓尸體,一次在地下車庫,有兩次在小區的假山水池里,每一次看見,她認為都是在白貓的策劃中。所以她不得不想到它的主人——方阿姨。

“可惜它不能開口說話,但這跟開口說話也沒有區別,它希望我能站出來,結束這一切?!?/p>

“方菲——”方阿姨開口了,天哪,她終于開口了。

方菲——這只驕傲的波斯貓,這只有著高貴血統的波斯貓,緩緩站起身來,它露出了符合它年齡的神態,通透、無動于衷、蔑視死亡,第一次,它沒有接受主人的召喚,而是在一個相對固定的距離里來回踱步。

這個距離,對于方阿姨來說,估計是世間最遙遠的距離,她絕望了?!澳阍俨贿^來,我就不再叫你方菲了?!蓖nD了一會兒之后,方阿姨用她粘稠的聲音對那片緩慢移動的白云說:“我要把你叫做司小琪?!?/p>

空氣就是在這時候墜落到冰點的。

我們那幫尊貴的客人,狂熱的愛貓人士,盡管對司小琪一無所知,但本能地感覺到充滿血腥的復仇氣息,她們決定帶走包括方菲在內的所有貓咪,一只都不給方阿姨留下,“因為她不配?!彼齻冋f。

我那部分喪失的記憶奇跡般復原,可以肯定地說,混戰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發的。

方阿姨用最大的力量阻止她們,因為她覺得她們無權這么做,于是她們中比較強壯的兩個人把她按倒在地,騎在她的身上,另外兩個人開始在房間里誘騙方菲和司小琪們,想把它們裝進預先準備好的寵物袋里。在這個過程中,她們一點都不在意我們的感受。至于那個男人,我覺得在他花里胡哨的軀體里塞滿了破壞的渴望,杯碟破碎、床單撕裂的聲音只會讓他更加亢奮,讓我更加怒火攻心。他成了我的敵人,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和他的拉扯上,我的手就是在拉扯中劃破的。我們像兩只決斗中的羚羊,氣勢洶洶地互相對視。

方阿姨雖然一動也不能動,但她的嘴一刻也沒閑著,駭人聽聞的咒罵和叫人瞠目結舌的臟話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終于,在方阿姨密集的咒罵聲中變得瘋狂的愛貓人士們抓到了方菲,也抓到了剩余的司小琪們。她們志得意滿,滿臉都是勝利的微笑,用天使一樣仁慈的聲音對小貓說:“我們會帶你們到安全的地方,過上幸福的生活?!?/p>

方阿姨,我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什么,她用了一個老年女人不該用的力氣拼命掙扎,想去搶奪裝有方菲的那只寵物袋。

于是我聽到咔嚓的一聲,或者說我并不是聽到而是感受到咔嚓的一聲,那是骨骼分裂的聲音。方阿姨癱倒在地。

我們的客人心滿意足,她們恢復成彬彬有禮的模樣放開她,跟我們說再見,還體貼地為我們帶上門,樓道上留下她們片刻的歡聲笑語,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我把方阿姨扶到沙發上,為她叫了救護車。沉默正在拉長等待的時間,并讓時間停滯。在靠近窗臺的地板上,有一片陽光投進來的方形影子,它就像長在那里,不肯做出哪怕是最最微小的移動。

“你今天為什么會提前回來?”終于到了不得不說點什么的時候。盡管方阿姨的聲音因為疼痛癟下去很多,但她打足了精神,甚至,她還力圖用點小調侃來挽救我們的倒霉,她說“你今天不用化妝成鬼嚇唬人啦?”

沒錯,這分鐘講講我的終極體驗者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我們沒別的話可講,我總不能問她那些剛剛離去的愛貓人士說的是不是真的吧。

于是我告訴她,我之所以早早回來是因為今天出現了一個奇怪的體驗者,估計他這時正在醫院里搶救。

順帶我還得告訴她這并不是我的責任,是他自己認錯了人。免得她為此費神。

但我什么都還來不及說方阿姨的手機就響了,我被那尖銳的鈴聲嚇了一跳。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到過她的手機鈴聲,甚至,我都不知道她隨身攜帶手機,假如我們有事通知對方,通常采用的是在冰箱上貼便利貼。

方阿姨用我見過的最笨拙的方式接聽了這個電話,她的所有回答都只有兩個字:哦。好。

“我不等救護車了,鬼才知道它什么時候來?!彼粤Φ匕咽謾C放回里層的衣兜,皺著眉頭。

“應該在路上,很快到了,要不我再催催?!蔽夷贸鍪謾C。

“不行,我得趕到醫院探望一個病人?!彼_始掙扎著站起來。她看起來還是像一件燒制失敗的瓷器,肩膀僵硬,姿勢古怪,有著破碎的風險,但沒人知道這時候這件失敗的瓷器從哪里獲取到內在的力量,就連癟下去的聲音都又飽滿起來。

“沒準還能趕上和他說聲再見?!彼呑哌呎f,顯得有點刻毒。

方阿姨倒是沒有拒絕我把她送到樓下,片刻之后,駛來一輛黑色的蒙著灰塵的轎車,都還來不及看清開車的人,它就載著方阿姨絕塵而去。

自此,我沒有再見過方阿姨,我們僅僅通過幾個電話,就租房的事情。

現在,終于可以講述我的終極體驗者了。

實際上,他并沒有片刻的離開,恰恰相反,這一天,他占據著我全部的想法。

最開始,我被告知今天將有一名特殊的體驗者,他將是“謊言”開業以來最年邁的體驗者?!八阅阋莆辗执?,適可而止?!背撕退炗喐敿毟弑U系膮f議以外,我的分管領導特意把我叫到門外,交代了一些細節。

“說實話,就連我都受不了你身上的陰森,真不知道這些老人家在想些什么?”他嘆著氣,匆匆忙忙離開,就像在我身邊多待一分鐘都會覺得寒冷。

我對這個勇敢的老人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期待。

略早于預約時間一點點,展廳的門被禮貌地推開了。這扇門,我是必須提到的,它看上去除了顯得古舊厚重以外沒有什么不一樣,但它是個關鍵點。體驗者一旦進入這個房間,它就會在他的身后悄悄關閉。

體驗者會在這時候慌神,他們通常的做法是返身嘗試把門打開,但這是徒勞的——門上并沒有把手,這讓他們的動作顯得很愚蠢。

只有這個與眾不同的老人完全忽略了這扇門,他甚至都沒注意到門把他和現實世界隔離,他走進來,帶著某種凝重的表情,保持著體面的形象:花白的頭發紋絲不亂,格子襯衫衣領堅挺,含桑蠶絲質地的灰白夾克也很潔凈。

我好奇地看著他,不,是司小琪好奇地看著他。

我并不是司小琪,但我忘記了這一點。

這種忘記叫人無能為力,就像不小心黏上的殘破蜘蛛網,看不見在哪里,卻老是能感覺到它惡心的存在。

毫無疑問,司小琪是認識他的,她不認識的只是他的衰老,難以控制的顫抖,無法克服的僵硬,精油香皂覆蓋著的老年氣味,都在傳遞著他的衰老。這是她不接受的,難道他不應該是那個臉上有笑容,說話有磁性,衣兜里始終放著鋼筆和紅色塑料皮筆記本的年輕人嗎?他跟老沒有關系,跟歲月沒有關系,他就應該是那個樣子,偉岸、挺拔,頭發濃密,走過的時候攜帶著一股好聞的微風。

我能感覺到某種痛苦的抽搐,我知道,這是司小琪的心,在一個狹長幽深的隧道里遭受碾壓,關于這次相聚,她沒有顯示出太大的吃驚,仿佛是一次如期而至的約定。她唯一吃驚的只是他的相貌,歲月的刻刀如此鋒利、尖銳,是所有的想象都無法觸及得到的。

他站在展廳的中央位置,環顧四周,屋里不為人知的地方密布著馬蕊小姐精心設計的機關,操縱儀器就在司小琪的手里,但他對此一無所知,也絲毫不感興趣。他的目光,牢固地停留在司小琪的照片上。照片里,司小琪的臉清晰地呈現,笑容里有他似曾熟悉的天真、執拗。

劇烈抖動的嘴唇、連帶著牙齒磕碰的聲音,他發出含糊不清的低語,這讓他的體面打了折扣,他變得悲哀,懦弱,無所適從,仿佛是司小琪的氣息擊垮了他,那手足無措的模樣叫人憐憫但也叫人討厭。好在,他閉上眼睛做了幾次深呼吸,他在司小琪的注視下摒棄了可恥的猥瑣,適度地恢復成往日的模樣。然后,開始某種有目的的踱步。

他在陳舊笨重的家具間隙里行走,在窗邊駐足,他掀起窗簾的一角,腦海里沒準浮現出一段彎曲的石板路和路邊一棵死去一半的老桃樹,但他看到的只是灰塵和他自己的影子。于是他在灰塵里穿梭,那些據馬蕊小姐說來自楓林鎮的灰塵在他的面前飛舞,他用手驅趕著它們。最后,他來到司小琪的婚床,同時也是她生命最后時刻停留的地方,那上面疊放著的緞面被褥,散發著米漿的味道和歲月酸腐的味道,他撫摸它們,好像想在里面探尋溫度。

他想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來,他的累,是從骨頭里向外滲透的,現在,滲出了他松弛的肌膚,融入到司小琪的氣息中。

終于,他找到一把虛弱的藤椅,咯吱一聲,巨大的響動伴隨著巨大的搖晃,他以為他會摔下去,但是兩次搖晃之后,破損的椅子腳撐住了他的身體,他伏下身子,把臉埋藏在手心里。他在腦海里復原著司小琪的模樣,或者說,他正在拼湊一個司小琪,既符合他的記憶,也符合他此刻的期許。

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被他拼湊出來的司小琪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這一天,她依然穿著泛舊的白襯衫,淺藍色碎花腰裙,黑色絨面布鞋,她的兩條長辮子,依然安靜地垂在胸前。

“小琪!”他睜大了眼睛,他的兩只手都撐在藤椅的扶手上,沒錯,他想站起來,伸出手,擁抱她,至少,能抓住她的手臂,留住這個短暫的瞬間,畢竟有多少回夢里,她就在他的眼里飛走,或者變成金色齏粉,一絲都不曾留下。

但他沒法這么做,她鮮活的軀體,年輕的笑容阻礙了他,她是完全陌生的,是不屬于他的。于是他像一具制作好的標本那樣,保持著一個急于站立的姿勢。他的手,他能感覺到它們緊抓住扶手的力度,像是要嵌進竹篾與黑色的污垢之間。

她站在他的面前,眼里充斥著懷疑,這眼神傷害到他。

“祁崢,我是祁崢??!”他蒼老的聲音高低不平,嗡嗡作響。

“我知道你是祁崢,或者我應該叫你祁大教授?!彼拘$髀龡l斯理地說?!暗也恢滥憬裉煲獊?,難道你不應該在五十年前的今天出現嗎?”

她用細長的眼睛看著他,平靜、松弛、毫無戒備。她忽略了他們之間隔著半個世紀的時光,也暫時地忽略了他的衰老,仿佛她的面前,依然是那個穿白襯衫,綠色軍褲的瘦高個男人。

“所以說,這就是你五十年來一直都不肯離去的原因,你尾隨著我,一刻也不放松,因為你覺得我騙了你?!崩先伺Φ乇嬲J著眼前的女孩,這個被他拼湊出來的司小琪,或許并不存在。

存在的只是這一刻,是他在過去的日子里隱秘守望著的,他稱之為“終究審判”的這一刻。

“難道不是嗎?”嘲諷在司小琪的笑容里蔓延。

“……沒錯,那確實是個謊言?!倍虝旱恼Z塞之后,老人果斷地說道。

“但我并沒有騙你,我指的是在愛你這件事情上?!崩先肆鲿车卣f出了這句話。

于是司小琪看到一個如釋重負的老年男人,她看見他鎖閉的眉頭突然散開,臉上浮現出一層叫人慌亂的紅光。他微笑著,慢慢伸出手掌,按壓在心臟的部位,仿佛那里住著一個躁動的秘密,他的按壓能讓它獲得安撫。他的另一只手朝司小琪攤開,她不太清楚,那手勢是讓她不要害怕,還是在跟她告別。她能感到他身體的某個地方正在出血,大量的殷紅的血液在身體的溝壑里沖撞,流淌,最終匯聚成猛烈的血色瀑布,從高處墜落。

很快我就發現,沒有血色瀑布,墜落的是我自己,我再一次被驅逐,從某個人幽暗的夢境里。

刺眼的燈光搖晃著,讓人沒法睜開眼睛,展廳的門被打開,有人進進出出,救護車的汽笛聲由遠而近,一切陷入到短暫的混亂中。我做回了我自己,但沒人在意這一點,憧憧人影中我看到我的部門主管在快速游走,可是他基本沒有看見我,他在呵斥幾個動作笨拙的工作人員。

我有著片刻的猶豫,不知道自己是應該下班,還是應該在展廳里再呆一會兒,沒準還會有新的體驗者光臨,而我又是一個忠于職守并且富于經驗的情緒引導師。

這期間,百無聊賴的我又坐在司小琪的楸木梳妝臺前,再一次,我從鏡子的夾層里抽出一張破舊的電報紙,攤在桌面上,它已經破得不能再破了。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它還沒有這么脆弱,也許是無數次地暴露在空氣里加速了它的破損,現在,這張年代久遠的紙看上去就像風干的蝴蝶翅膀。

“七月廿日回楓祁”,這是電報上所有的文字。據我所知,這一天距離司小琪的婚期正好一百天,也就是說,一百天之后,司小琪沒有等到他,她等來的是他在城里和方如雪完婚的消息。她的母親,曾經邁著纏過的小足,搖搖晃晃地來到她的面前,這個消息讓她擔憂,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出現在女兒的面前,用紅腫的,不斷流眼淚的眼睛悄無聲息地看著她。

我認真地看著這份電報,像司小琪許多次看它那樣。

我不知道它為什么還存在著。

沒有太多躊躇我吹了一口氣,就像吹去桌子上沉積的灰塵。它們瞬間就破碎了,散開了,在我眼前升騰起一片粉塵的霧。片刻之后,無影無蹤。

我發誓,這一次,并非來自司小琪的驅使。

思忖之間我已經到站了,我終于沒有機會和馬蕊小姐打招呼,或許有但我放棄了。

我站起身來,玻璃中的馬蕊小姐換了一個姿勢,他放下報紙,把一條小短腿放到另一條小短腿上,開始發呆,茫然地注視著對面的玻璃,他懊惱地盯著自己,咧嘴,翻眼皮,擴張鼻孔,做一些確信別人看不到的既可笑又可憎的表情。玻璃是個隱秘的世界,他在里面覺得安全并且自由。

我下了,那輛載有馬蕊小姐的車廂于昏暗的燈光中前行,顯得更空闊,更晃蕩,我不知道他將駛往何處,他在哪個站下,他會不會下,在他離開車廂的時候,或者在他人生的下一個站點,馬蕊小姐,又會以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出現。

好吧,我承認,太多的不知道讓你和我都非常不滿意,但又能怎么樣呢,事情就是這樣,我不能為了讓你滿意而去改變它。而且,我要告訴你的是,在我居住的那座城市,“謊言”依然在那里,依然生意興隆,人們會在茶余飯后談論它新近推出的主題。只不過我已經離開了它。

至于楓林鎮,我曾經跟很多人打聽過,沒人認識這個地方。其中有一個老人說他聽說解放前有個鎮叫瘋人鎮,不知道是不是我說的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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