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法源寺》:田沁鑫的反叛、野心與末路

2017-11-14 07:27子方
中國戲劇年鑒 2017年0期
關鍵詞:劇場歷史情境

子方

《北京法源寺》,是近年來田沁鑫導演最為用力的一部作品,當一部作品匯聚了導演的十足功力,就能夠從中讀到這位導演的核心招數、運氣心法乃至真正意圖。經過了多年對田沁鑫的追蹤,在這部包含她十足功力的《北京法源寺》里,我終于看到了一個有著強悍決心的田沁鑫。

強悍的決心,滲透在她《斷腕》、《驛站桃花》的起點,又高揚在《生死場》、《趙氏孤兒》的狠切表達,同時,也隱然透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明》、《1699桃花扇》之間,到《青蛇》、《北京法源寺》,終于全盤表露,其人畢見。

也正因此,也就能夠解釋田沁鑫造成了戲劇研究者的所有難題:

為什么她常常時好時壞?

為什么她總能引人矚目?

為什么她沉浸于自我陶醉?

核心要點在于,貫穿著她生命歷程中所有作品的強悍決心,是她十足的“反叛”。

一、反叛:之于劇場呈現

如今,在劇場里,只要是田沁鑫的作品,我們很容易就能適應那種表演風格,即:形體動作不能算多,有特殊處理,但絕不寫實,海量的臺詞量,使得每個人都不停地表達,直面對話、隔空對話、穿越對話、群體對話……種種動作,都通過對話來表達——因此,也有刻薄的評論者評價,田沁鑫的話劇作品,還真的是話劇——這話語我們暫且不去管它,在海量的臺詞訊息里,人們容易被淹沒,于是,中間又穿插著各色調侃、插科打諢,居然效果不錯,若是分寸很好,則自有一格。

《北京法源寺》,就非常典型——在此劇中,田沁鑫的這種話劇表演風格,幾乎要爐火純青。無論是法源寺中眾生相的亮相、四君子的出場,還是袁世凱的個性,顧命大臣們、慈禧光緒……或歷史人物,或劇中形象,紛紛粉墨登場,臺詞量之大,而幽默有趣之調侃,實屬不凡。

在簡約的劇場呈現中,垂掛的屋檐,幾根簡單的柱子,就構筑了一個古雅的室內空間,這個室內空間里,擺滿了古典的太師椅,這樣的舞臺,倒有點像尤奈斯庫的荒誕劇《椅子》的最后畫面——但這是形象的接近,內質是另外一回事;隨著多媒體輔助手段的運用,這室內空間,時而變作今日法源寺,時而變作1898年的法源寺,時而變作皇宮,時而變作密室,時而變作袁世凱的住處,時而變作譚嗣同的門宅……簡約的舞臺不斷變化,但一以貫之的是古雅的審美趣味,視覺上讓人享受至極。

就在這樣簡約的劇場里,每一個人物的上場,直面觀眾,直抒胸臆——這似乎是多年以來,田沁鑫一直追求的大成效果,如近幾年,《四世同堂》里的三教九流,《青蛇》中的仙佛市井,《聆聽弘一》中的民國人物,無不帶有此類色彩。

這里有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歷時有二十多年。

1、念誦

首先,表演中的“念誦”,是最明顯的風格??盗杭八木由蠄?,從演劇開頭一直“念誦”到結尾,如今看來并不陌生,甚至非常熟悉,這種風格,是何時產生的?

我想,“念誦”的追求,在《斷腕》里就已經出現了,但那并不算田沁鑫個人風格的覺醒,因為,《斷腕》中的“念誦”,與傳統演劇風格中抒發個人情感的“朗誦”,區別還并不明顯,加之孟京輝也一直保持的“孟氏風格”,面對觀眾直接表達、說話,也是一種年輕的個人表達,因此,《斷腕》中的“念誦”風格,還帶有一定程度的共性。

田沁鑫話劇中,真正出現“念誦”自覺的,應在《生死場》中的“二里半”身上。倪大宏所表演的“二里半”,身子佝僂,因此,表演上沒有具體的寫實肢體動作,也就確立了他身上不“演”,而更多依靠臺詞來表達人物——倪大宏的臺詞處理,又刻意強調了“二里半”的人格狀態,聲音沉重,一字一頓,卑微、不甘,自然表露無余。

“二里半”的成功,帶來的是田沁鑫話劇中此類風格的強化,于是,到了《趙氏孤兒》,更多的人物角色采用了此種表達方法,在《趙氏孤兒》里,肢體的形象化表達被可以減少,人們在舞臺上行走,說話,“念誦”的規模擴大,強度也得到增加,撕心裂肺的密集度增強,于是,在臺詞“念誦”的時候,到了關鍵詞語,演員會刻意在斷句上強化,此時,一種特殊的抑揚頓挫的風格得到了確立。

《趙氏孤兒》后,又以辛柏青為代表,在冠曉荷、法海等角色中,又進一步確立了語調冷靜、溫和調皮的“念誦”方式,“二里半”的咬牙切齒、程嬰的撕心裂肺,則又變成了有雅量的文人念誦,緊張變為松弛,但在“二里半”的基礎上,“念誦”的情感容量,變大了。

而就在這樣二十年的“念誦”里,這樣的臺詞處理,也就成了人們較為習慣的“風格”。

2、調侃

人們慣于接受了的田沁鑫“風格”,也包含著調侃。

這種調侃,帶著一種北京人特殊的幽默,但“調侃”風格,田沁鑫并非一以貫之,一開始的《斷腕》,充滿了女人的狠勁兒,及至《驛站桃花》,又充斥著對歷史CP的女性想象,不幽默,反倒有些“浪漫”,《生死場》、《趙氏孤兒》自然是痛切到咬牙切齒——真的幽默,應明顯來自于《明》。

《明》,即《明朝那些事兒》。田沁鑫與當年明月的合作,使得田沁鑫終于走上調侃之路。如我們所知,書籍《明朝那些事兒》,就采取了一種非常輕松戲謔的口吻來解說歷史,正襟危坐的講述終于變成了調笑插科,這種新鮮而可愛的歷史講述方式,紅極一時,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明朝那些事兒》成為暢銷書籍,影響頗為可觀。

那么,當田沁鑫與當年明月合作,《明朝那些事兒》的調侃,立即滲入《明》的骨髓,此劇選擇了所有的明朝皇帝,全部同時登場,當歷史的界限被打破,調侃隨之而來,喜劇的效果也就蜂擁而至了;采用《李爾王》的部分情節,但闡述的是明朝歷史的支離破碎和亂七八糟。

《明》的喜劇效果,非常明顯。

而《四世同堂》、《青蛇》、《北京法源寺》、《聆聽弘一》,這幾部田沁鑫最近的作品,皆滲透著從《明》而來的調侃——《四世同堂》還沒有大張旗鼓挑弄經典,但后幾部則愈加明晰笑罵。

對此,愛之者愈加愛之,恨之者則愈加恨之。

但這的確是田沁鑫的“風格”。

3、形式

田沁鑫的舞臺形式,也愈加定型著。

簡約的劇場呈現,表達的是一個人的審美品格,無論是《生死場》、《趙氏孤兒》的空,還是《明朝那些事兒》、《北京法源寺》的雅,還是《四世同堂》、《青蛇》的別致,即便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現代,簡約,一直是田沁鑫的美學偏好。

這與她不施粉黛的外在形象,是統一的。

除了美學品格的簡約之外,田沁鑫話劇作品的形式,很大程度上也體現在她的個人化手法上。

個人化手法,有如田沁鑫話劇中顯著的旁觀者形象。

旁觀者形象,在田沁鑫的劇中,是在《1699桃花扇》中開始啟用的,此劇采取戲中戲的方式進行故事闡述,秦淮河邊的佳麗翩躚而上,作為劇中人,則走到勾欄中心,一旦演完自己的戲,就回到圍繞勾欄的座位上坐著,等到自己有戲,再次上場……這種方式,在《北京法源寺》中,也表達得極為隆重,滿臺的椅子,構成歷史之外的世界,人們坐在椅子上,就是歷史情境之外的旁觀人物,等到離開椅子,走到臺中,則又成立歷史人物,但《北京法源寺》的用法更加復雜,侍立兩旁的椅子,不但代表的是歷史語境之外的空間,還能代表著不同的歷史陣營和政治陣營,游戲的趣味和歷史的陌生,也都在這些椅子中得以浮現;而到了《聆聽弘一》,這種旁觀者手法再度啟用,以壞蛋調頻為一度旁觀者,再以民國廣播電臺的各工作人員為第二旁觀者,不同的旁觀者有不同程度的劇情進入,同樣,其間也有陣營之分。

旁觀者手法的運用,正是田沁鑫的一種典型的戲劇構置方式:旁人眼里的故事。

當然,跳入跳出,也是典型的田沁鑫手法,人物演劇時在角色里,時而又在角色外,時而評判自己,又評判別人——這種跳入跳出,時而調侃,時而悲壯,時而無意義……幾乎在田沁鑫《趙氏孤兒》后的每一部作品里,都有呈現。

4、人生

時至今日,田沁鑫的人生畢竟不同了,她學佛了。

學佛多久,我不確定,資料上顯示的年份未必真的可信——心念一動,緣分即起,具體何年何月,恐怕這是自己都難以確認的。但學佛,的確帶來了田沁鑫近年的巨大變化。

巨大變化的表現在于——劇場,要變作道場。

若論道場,自然離不開僧人。僧人在田沁鑫劇中的出現,《明朝那些事兒》應該是較早的。該劇影響畢竟不大,而僧人在其中的表現,畢竟也只是其中一環,不過近年來,從《青蛇》開始,田沁鑫開始將劇場環境納入人生投影,她把劇場空間,變成了道場空間。

《青蛇》,在江南的佛唱聲中開場,開場時,兩排法師從劇場后方穿過觀眾席,莊嚴走上劇場舞臺。隨之,辛柏青飾演的法海,開始布道。隨著劇情發展,布道者的顛倒夢想漸漸浮出,最終還是走向開悟,回歸涅槃——《青蛇》的呈現,僧寺顯著,《青蛇》的重點,走向佛理探究。

《北京法源寺》,依然是將歷史人物放置于佛寺之中,似乎連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都成了佛家弟子——我沒有做過歷史考證,但康南海與梁任公,作為前輩學者,不僅研究佛學,儒學、道學、西學乃至戲劇,也都是研究的,所以,這個改寫,也不知是否確切——人在佛寺里生生死死,緣在佛殿前明明滅滅,歷史在佛的光照下,居然走向了虛無……幾位歷史人物走上臺前,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無論是保守的還是激進的,最終都一起同歸于寂;佛龕前,有些觀眾,可能心中真的若有所動了。

《聆聽弘一》,則更是如此。整整一部作品,都在探究一個歷史中的法師,宣講佛理、闡述佛學,沒有比這更明顯的了——最后一刻,整個劇場佛光普照,舞臺上法師林立,劇場完全變作了一個紀念弘一的道場。

要把劇場變作道場,似乎是田沁鑫的人生之變。

那么,從簡單的風格改變,到最后的人生之變,其間,貫穿是田沁鑫對傳統劇場呈現一以貫之的反叛。她通過簡約來反叛厚重,通過念誦手段來反叛現實主義,通過不同手段來反叛前輩同行,通過道場來反叛整個劇場,一直以來,她反叛的是以北京人藝為最高代表的傳統演劇風格,她反叛普通、專業戲劇人看待劇場的眼光。

田沁鑫的反叛,一以貫之,即便是到了任性的地步,也絕不罷手。

二、反叛:之于敘述規范

除了對劇場呈現反叛之外,田沁鑫的反叛,還體現在了敘事規范方面。以傳統敘事論,李漁早已說明,一線到底,勿枝蔓。傳統的劇作法也說明,注意規定情境中的人物關系。

但田沁鑫的敘述,對此類規范,并不在意。

作為田沁鑫作品近些年的集大成者,《北京法源寺》是最佳例證。

《北京法源寺》有情境嗎?

有的。但沒有太具體清晰的人物情境?!侗本┓ㄔ此隆返目傮w情境,在于歷史情境。歷史情境也很復雜,晚清的歷史情境,是《北京法源寺》的第一大情境,這一層大情境,有歷史常識的人都會大致了解:維新變法。維新變法是改良派的的行動,康有為、梁啟超以及四君子是其中的重要人物。袁世凱出賣了變法。光緒軟弱無權,在以慈禧為代表的守舊派的破壞下,變法失敗。

這一層歷史情境看起來簡單,但復雜的地方在于——歷史情境里,摻雜著田沁鑫(或李敖)的主觀歷史觀念。當這一層歷史觀念進入約定俗成的歷史大情境,就使得此情境變得陌生了。

而一旦情境變得陌生,觀眾的意識也就模糊了。

于是,在一個陌生的情境里,人物關系未必是清晰的,人物性格未必是清晰的,人物形象也未必是清晰的,充滿了不確定感——加之人物還要跳進跳出,插科打諢,法源寺中的歷史人物,法源寺中的如今人物,各色人物,粉墨登場,實屬不易理解。

但更不易理解的地方在于,在這陌生的歷史情境里,又更多加了一層歷史人物的個人意志(創作者賦予的個人意志),于是,歷史人物的意志又摻雜進來,使得一段原本熟悉的歷史情境,變得更加枝枝節節,而十分陌生了。

如《北京法源寺》所表達的,在陌生的歷史大情境之下,譚嗣同登場,他是佛門弟子,又深愛國家;康有為登場,他表達歷史對自己的評價;梁啟超登場、袁世凱登場……登場之后,他們穿越歷史,開始各自交流,這種交流的背景在大歷史情境中。

但轉而一變,他們進而進入小歷史情境里,即讓人充滿不確定的維新變法。時而是盟誓的畫面,時而是爭論的畫面,時而是公車上書,時而是捐軀國難——但一幀一幀的歷史畫面,時序是錯亂的,人物是錯亂的,歷史是顛倒的,價值也是不確定的;歷史畫面的聯系點在何處,尚不明確。

之所以不明確,就是因為其間缺少了一部分關鍵的情境:

規定情境。

當情境不再被規定,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差異、愛恨、喜好,都充滿了不確定——因此,任意書寫,又有什么關系呢?所以,任何人物所做的任何行動,就帶有極大的隨意性,袁世凱可以隨時表達愛國,康有為也可以突然丑態畢露——這符合人物性格嗎?

不會有人在意。

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人物性格。

他們只是處在一個不確定的主觀語境之中。主觀語境,任意打扮——這與田沁鑫的調侃合為一體,反叛的是傳統扎實的敘述規范,顯出的是獨特的“田氏風格”。

但這種反叛成功嗎?

以我的粗淺眼光看來,不算成功。

以上敘述看起來有點復雜,因為是從觀賞者的角度來思考的?,F在,我們反其道而行之,換位思考,看看“田氏風格”的敘事,是如何構建的——我們很快會發現,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這種敘事構建,就簡單多了。

就《北京法源寺》來說,創作的過程,可能如下:

首先,還是以晚清維新變法的歷史為大情境,或讀歷史,或讀小說,要研究、了解這段歷史。

其次,找到我眼中的——這段歷史中最動人的畫面。(這也是觀眾最喜歡的戲劇場面)

第三,將這些動人畫面記錄在不同的紙片上,將這些紙片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也許是喜好次序,也許是時間次序,也許是喜感次序……)

第四,排列之后,將歷史人物的“念誦”穿插在這些動人的畫面之間,不惜將個人意志、角色意志進入,甚至完全改寫歷史語境,以促進人物完成畫面行動。

第五,修改,打磨。

“田氏風格”的敘事反叛,應是通過以上方式來完成的。

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就出在創作者對主觀畫面的喜愛導致的對歷史情境的改寫方面——這不是一次改寫,而是為了連綴畫面的一次又一次的改寫,改寫次數越多,涉及人物越多,其間的不通暢之處也就越多,再加上不嚴肅的調侃,把不通暢的地方輕輕笑過——正是不嚴密、不嚴肅,說不通的地方加上調侃,正如一個又一個的補丁,貼在美好的畫面之上,袍子再美,也是補丁無數,就此,再對照之前的觀察者角度,所得的體驗與所得的疑慮,就能相互對上了。

因此,所謂的“田氏風格”敘事,若失去了扎實的文本基礎和規定情境,就容易導向邏輯不全、支離破碎。

三、反叛:之于歷史價值

若說反叛現實主義習慣、反叛傳統演劇風格、甚至是反叛敘事習慣,顯現出了一個青年才俊導演的思想銳氣的話,那么,田沁鑫的第三重反叛,就走向了更大的野心——而當這種反叛成為野心,就值得我們所有人警惕。

這第三重反叛,就是反叛歷史與價值。

這是田沁鑫最核心的反叛。

試看田沁鑫成名以來的所有作品,《斷腕》,反叛的是歷史對述律平的輕描淡寫,《驛站桃花》,反叛的是漢武帝與司馬遷的君臣關系,《生死場》——蕭紅本來也是一個反叛的人,因此,兩人的反叛一拍即合,倒沒有真的反叛文本,但也反叛了傳統的抗日敘事,《趙氏孤兒》,反叛的是“忠孝節義”的傳統解讀,消解的“正邪是非”的習慣判斷,《狂飆》,反叛的是歷史人物的正面解讀;《四世同堂》,反叛的是抗日戰爭歷史中的英雄書寫;《青蛇》,與李碧華同樣,一同反叛、嘲弄著男性世界中的世俗情愛;《北京法源寺》,反叛的是歷史結果與價值定論。

反叛歷史,反叛價值,這在人們看來,耳目一新。于是,一次反叛,再度反叛,三度反叛……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反叛當中,使得這樣的“反叛”變為一種習慣,如果“反叛”只是習慣,而不依托于歷史思慮,那么,“反叛”就不再是“反叛”,而只是一種抬杠了。

一旦如此,恐怕會丟失掉思想的銳利和鋒芒吧?

1、重塑的形象

還是以《北京法源寺》為例好了,《北京法源寺》中的歷史反叛,極大程度表現在歷史人物形象的重塑上。

①光緒

《北京法源寺》中的光緒皇帝,真是依稀紅顏美少年,這符合歷史教科書中的那張光緒肖像圖,俊朗,溫和,禮賢下士,胸懷天下……當我看見他與眾多維新君子互相致意的時候,正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就在此時,真是心中感慨,好一個美少年,好一幅指點江山圖。少年銳氣,倒真的從刻板的歷史中浮現出來,活氣生生,血肉豐滿,好似少年光緒從歲月里活了過來,轉身一顧,給你一抹微笑,讓人魂牽夢縈。

這種對光緒帝的重塑,我極認同。

②慈禧

重塑的歷史人物,同樣還有慈禧。

劇中的慈禧,從歷史深處緩緩被推向臺前,一個永遠存留在黑白照片中的皇婦形象,終于變作活生生的了。萬壽山,萬壽裝,穿在慈禧身上,金光燦燦,光彩照人。劇中塑造,她并非淫婦,也并非國賊,倒是思路清晰,耳聰目明。離開了戲說、秘史類演繹的慈禧,莊嚴了起來。

這里,且不談慈禧“莊嚴”的歷史形象來源于何處引證,也不談“孤證不引”的撰史原則,作為一部藝術作品中的歷史人物,只要立得住,與情感期待略有出入,也都是能夠接受的。于是,威嚴的慈禧、愛國的慈禧,大概也不讓人反感。

反而,光緒與慈禧的形象,倒讓我喜歡了這兩個人。

于是,以上二人重塑過程中的“反叛”精神,是不錯的。

③袁世凱

但到了袁世凱的形象,這就過火了。

在《北京法源寺》中,袁世凱,可愛而出彩。他是個軍人,為國練兵,同時,也深深地愛著國家。他之所以參與革命,是因為他有兵權,他之所以叛變革命,只是因為偶然因素,更重要的是,他愛著國家,愛國家就要維持穩定,維持穩定,就要拒絕變法。于是,他時而插科打諢,又時而正氣凜然……

于是,讓人不得不覺得,把變法的叛徒之名加在這個人身上,確實不公——這明明是個好人吶!

就這一點處理,就失去了歷史評價的尺度,也就失去了歷史價值的標準。若說袁世凱愛國,他的叛變變節就可以理解同情,那么,成千上萬前赴后繼犧牲于歷史深處的人們該怎么想?在帝制糾葛中無辜受難的人們該怎么想?在軍閥混戰的歷史中隕落塵埃的人們該怎么想?在“二十一條”喪權辱國條約前痛定思痛的人們該怎么想?

就為了一個“反叛”的新鮮感,而非要去把歷史的定論打破,把是非的標準顛倒,是對惡人的姑息,更是對善人的侮辱。

④維新派

同樣過火的,還有對維新君子們的形象消解??的虾:卧S人也,中國新思想的啟蒙者——卻成了一個跳梁上下的白胡子腐儒;梁任公何許人也,舊中國走向新中國的歷史關鍵人物——卻成了一個口齒不清、優柔寡斷的無須少年;戊戌六君子們何許人也,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可除了“佛門弟子”譚嗣同之外,也都成了貪生怕死、費心鉆營的豎子小兒——這些歷史形象,他們也許年輕,可卻能說少年中國,他們或流亡,可卻一生不曾停止求索,他們或智慧,或英勇,或屢敗屢戰,或為國憂思,他們是人類發展至今的亮點,是人類發展至今的希望,人類的歷史中,這樣的亮點并不多,如果為了出其不意,而劍走偏鋒,非要把正的說成邪的,那就是旁門左道,而非要把邪的說成正的,那就是邪魔外道了。

那么,當一個民族開始自己調侃自己的歷史、消解自己的歷史的時候,還能有什么希望?

那么,當一個國家院團開始反叛歷史、反叛價值的時候,這個國家又能有什么希望?

所以,中國國家話劇院——國字號國家院團,不可如此,萬萬不可!

2、顛覆的歷史

當然,歷史人物的重塑,透露的并不僅僅是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反叛——其間內在的反叛,在于對歷史定論、歷史價值的反叛;《北京法源寺》,談的就是晚清歷史中的“維新變法”,而當維新變法失敗、乃至最終亡國之后,《北京法源寺》的總結在哪里呢?

有人說,總結之一,在于母子沖突。這么巨大的一個歷史變故,原來是因為兒子不聽母親的話,而讓母親傷心,母親一氣之下,就把兒子的小伙伴們殺掉了——這自然是荒謬至極。即便是《北京法源寺》的劇組,都不會這么淺薄理解歷史。

總結之二,在于劇中提及的,維新變法之所以失敗,在于在變法當中,維新派要改帝制為君主立憲制,但維新派的主要支持者是日本人,所以,即便是變法成功,大清國的內閣,不過是淪為日本人手中的棋子罷了……因此,慈禧與守舊派大臣,這才強力阻撓,不惜流血殺人。這樣分析,是有道理的。不過,再說到歷史事實,維新變法時的清政府政權,別說日本人,八國聯軍都進過京城了,中國政府與外國列強之間,早就不是平等的關系了,今日臣美,明日臣英,俄國日本也都來分一杯羹,別說政權獨立,就連國家版圖,都支離破碎了……劇中的小歷史情境塑造中,政權要強調民族獨立,可在大歷史情境下,倒未必是這么一回事。再說,即便是清政府因顧忌維新派背后的日本人勢力而反對維新,那么,孫中山背后同樣也是日本人支持,蔣介石背后也同樣有美國政府支持——這作何解釋?

總結之三,在于維新派走得太快。這也有意思的。只是,在我看來,“快”或“不快”,是一個相對概念,如果國家覆滅的速度快,那么,維新的速度必然要更快,否則,待到亡國時候,再要來維新,可就晚了。不過,歷史經不得假設和嘗試,所以,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但是,另一個方面,歷史也并不是單獨事件的組合拼貼,而是一種因果相繼的累積發展,維新變法自有前因,那就是甲午戰敗,維新變法也有后果,那就是辛亥革命,如果用這樣的歷史觀念來判斷歷史事件,維新變法,就不存在快或慢的問題,它就是歷史的一部分,它跟著歷史流淌而來,在歷史的曲筆下娓娓道來。

總結之四,在于國家“氣數”已盡——表現在,劇中的人物,除了維新派之外,守舊派人人有人格、有風骨,慈禧聰明莊嚴,智慧寶相,光緒少年英雄,意氣風發,顧命大臣們也是老當益壯,各有智慧,就連袁世凱,也是深深愛國、熱淚盈眶——如果有這樣一副好牌,國家還給亡了,那不就是國家“氣數”已盡嗎?所以,光緒仰天長嘆,假使我活在幾朝以前,我必然不比當年的明君們做得差……

這個畫面實在太熟悉了。

當年的崇禎帝、真正的亡國之君,也是如此所言。但崇禎帝的慨嘆并不僅于如此,他還多加了一句:群臣誤我!

群臣誤我,反駁的,恰恰就是“氣數已盡”。

如果說真的有“氣數”這個詞的話,“氣數”,不是廟堂江湖之外的一種神秘力量?!皻鈹怠庇扇藰嫵?,狹義來說,國家的“氣數”,由國家的統治機器決定,而國家的統治機器,由一代又一代的“群臣”構成。所以,但凡亡國,一般而言,群臣與官僚,他們一代又一代的腐朽瀆職、斂財貪婪,進而,體制腐朽、效率低下,于是,上行下效,苛政猛于虎,這就讓人民徹底了失去對政權的信心,國家,也就徹底失去了人民。

群臣誤我,說的就是這些腐朽官僚,心中沒有國家、沒有人民,而只有上級的政令,人民的油水。于是,人民越來越苦,生活也就越來越兇險,國事愈艱,亡國,也就不遠了。

為最高統治者的,若是看不到群臣誤國,而只說“氣數”已盡……那么,自己也不算是稱職,而這,倒真的是“氣數”盡了。

《北京法源寺》,真真避開了“亡國”的要害之處,而去沉迷于王朝末年的細節枝末,萬壽山下的慈禧華服再美麗,年輕的光緒少年再意氣風發,變法維新的人們再跳梁有趣,粉墨登場的袁世凱再說自己多愛國——也只是歷史枝末,只是歷史枝末而已。

以枝末代替主潮,顛覆歷史,反叛價值,即便沒有給別人造成影響,也是有罪過的。況且,戲劇的魔力就在于,我們稍微一努力,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來到劇場,與我們思想著的人一同思想,與我們反叛著的人一起反叛……就像從小看戲的萬家寶成為了未來的劇作家一樣,就像抗戰時期《好一計鞭子》的觀眾受到感染紛紛從軍一樣,我們永遠也不知道,臺下的觀眾會被受到怎樣深重的影響——戲劇人,是有責任的。

一時任性,圖了一刻的暢快,耽誤的,恐怕真的是一段歷史的是非,引導的,恐怕又真的是一種無根的未來……

話說回頭,我真是幸運。從名揚天下的《生死場》開始,我跟進了田沁鑫多年,后來,我開始警惕她的作品,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地緊皺眉頭,終于讓我在《聆聽弘一》之后,看到了她打磨成熟了的《北京法源寺》,在這部她十足用力的作品里,我終于看清了她所有的武功心法,對于一個從八九十年代起步的戲劇人而言,對于一個從“探索”、“反叛”潮流中起步的戲劇人而言,“反叛”,正是一種時代的印跡,而這種印跡,對于那時的年代而言,恰是一種順從。但我并不反感這種“反叛”,有時候,我甚至會欣賞這種“反叛”,也會佩服這種堅持“反叛”姿態的韌性,她終于確立了她的風格(會有人總結為“田氏風格”),也確然有了中國戲劇界的一席之地——但當這種“反叛”走向過度,作品就失去了“反叛”的銳氣,失去了田沁鑫的決斷之氣,而一旦這種銳氣又變為了一種野心,作品則就失去了是非之根,一旦如此,我仿佛看到了——田沁鑫的末路。

猜你喜歡
劇場歷史情境
情境—建構—深化—反思
學理審思:真實情境寫作之中考命題
畫好運動情境圖——解決追擊與相遇問題
開心劇場
新歷史
歷史上的6月
歷史上的八個月
歷史上的4月
開心劇場
感悟三角形的高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