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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克:我全部的情感,都被太陽曬過

2017-11-23 11:15艾江濤
三聯生活周刊 2017年46期
關鍵詞:北島白洋淀寫詩

艾江濤

“我覺得不應該把寫詩當成職業,如果有想表達的東西,寫就完了。因為人不能永遠處于詩意的生活狀態中,現實生活挺殘酷的,要忙于生活?!?h3>一個過去的倒影

在北京通州區宋莊小堡村國防藝術區最高的一座小塔樓上,芒克一邊打著電話,一邊看著我們穿過茅草點綴的門口,一級級上了樓?;ò椎念^發,頎長的身材,幾十年來樣子不曾多變的老芒克,似乎穿過歷史打開門來。2009年,拿起畫刀畫了五年畫的芒克,在宋莊杰森畫廊舉辦了自己的第一個畫展“另一種詩”。當地為他免費租下連帶著閣樓的四樓工作室,芒克指著窗外:“之所以選擇這里,因為最高,視野好?!逼鸪踔皇亲鳛楫嬍?,不久他連人帶家搬了過來,選擇了一種遠離城市與喧囂的半退隱生活。

角落里的畫架打開著,四壁掛著不久前畫好的作品,樓上則是臥室,一只健碩的名叫“虎子”的貓靜靜地臥在椅子上的蒲團中,偶爾瞪起眼睛掃視來客。

“寫詩得有一個孤獨的空間,成天養家帶孩子亂哄哄沒法寫,狀態也不在這里?,F在有點空就畫畫。我朋友多,捧場的人多,賣得還行?!秉c燃一根煙,67歲的芒克指了指對面的兒童椅,結婚幾次的他,共有4個孩子,最小的只有5歲。朋友們都說他反著活,歲數這么大還要孩子,他笑著說:“這是命運,你找老婆,人家要生孩子,得生,得養?!?/p>

芒克大約給很多人比較過畫畫與寫詩的區別:對他來說,前者不用動腦子,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有時孩子在身邊跑來跑去,也不會受任何影響;寫詩則不然,需要孤獨,想得深,有時會寫得不舒服。更重要的是,二者的回報不成比例,芒克拿出兩年前出版的一本詩集:“靠這個就完蛋了。詩集最好的情況下印1萬冊,30元一本,10%的版稅,也就3萬元,一錘子買賣?!庇袝r候,這甚至不及他一幅畫作的收入,如今他每年基本要畫30幅畫,賣掉20幅畫夠生活開支。

詩人芒克似乎正在成為一個過去的倒影,就像他在1987年寫下的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中所說:“我與我也沒有區分/我的過去仍舊是我現在的鏡子/我的現在是我未來的陰影/在這里,生和死已不存在界限/我沒有必要去懼怕死亡?!泵⒖俗罱淮渭械脑姼鑼懽鞔蟾乓?010年在60天時間里寫就組詩《一年只有六十天》。不寫則已,一寫就是一串,這種被評論家唐曉渡稱為“間歇泉”式的寫作方式,也反映了芒克對詩歌所持的態度:“我覺得不應該把寫詩當成職業,如果有想表達的東西,寫就完了。因為人不能永遠處于詩意的生活狀態中,現實生活挺殘酷的,要忙于生活?!?/p>

說到這里,芒克笑著說起他當年在白洋淀插隊時期的詩友多多——兩人的詩歌友誼來自競爭,某段時間曾像參加對決的對手一樣,定期交換詩集——傳言多多在國外時每天都要按時坐在他家一張巨大的寫字臺前,也不管寫得出來和寫不出來,就是有這個癮。不過,芒克很快補充道:“你要這么跟多多說,他該不高興了?!?/p>

近些年來,芒克很少參加詩歌活動。最近參加的第三屆北京詩歌節,發起者除了他沒有一個詩人,更多是以詩歌音樂的名義,把一些詩人、畫家拉來每年聚一次。

有時候,一些年輕學生在微信或微博上告訴芒克,“老師講到你的詩了”。

兩年前,芒克的詩集再版時,詩人嚴力送來了1973年芒克送他的一篇詩稿,讓芒克非常意外:“你說嚴力這小子挺逗的,他至今保留《回家》那首詩的手稿。這可能是我唯一存有的70年代手稿,是用藍色墨水鋼筆寫的?!?h3>白洋淀和詩人

上世紀70年代的“白洋淀詩人”不只是個歷史符號。

距離北京不足200公里的白洋淀,由主體位于河北保定市安新縣的100多個小湖組成,村莊之間以小船連通,正如那些由不同群落組成的知青網絡。1969年冬,北京三中的同班同學多多(栗世征)有天突然來到芒克位于國家計委大院的家,拉他去白洋淀下鄉插隊。19歲的芒克還叫姜世偉,那天正發著高燒。他念初二時“文革”爆發,從此基本和學校沒了關系,加上父親挨整,家里氣氛也不好,無事可干的芒克正想著出去,于是發著燒跟著多多去了白洋淀的大淀頭村。

芒克去的大淀頭村,一共有八個北京知青。政府給了他們一些安置費,村里蓋起三間瓦房作為宿舍,他們便算正式落戶了。讓芒克有些感慨的是,當年的三間房子今天已成為紀念館,門口掛著牌子:白洋淀詩人三劍客舊居。

芒克告訴我,在白洋淀他沒怎么干過活,打漁有技術含量,很苦,不會讓他們干,編蘆葦是婦女的活兒,他能干的基本就是梳理葦葉子或者看看菜園子。對于日后作為詩人的芒克來說,真正重要的一次游歷是1971年3月的山西、內蒙古之旅。最初同行的有七八個在山西插隊的好朋友,一路越走越少,有些人回村去了,有些鬧掰了,到大同只剩下他一個人,身無分文,沒吃沒喝。剛好在這時碰到一個在內蒙古插隊的北京大院子弟,對方很講義氣,送給他一包食物,還有糧票和錢,便搭火車匆匆而去。后來,芒克去了內蒙古,下火車后又走了80里夜路,找到這位朋友,在他插隊的那個荒涼的小村住了一個月。

內蒙古之行后,芒克變得喜歡閱讀了,尤其是被當年“垮掉的一代”所推崇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在路上》,對他刺激很大?!叭思以趺词悄菢右环N生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國內出版界曾兩次較大規模地出版過“內部讀物”,那些黃皮書和灰皮書逐漸流散到社會上,成為知青們最重要的精神食糧。除了早年讀過的普希金、萊蒙托夫,還包括馬雅可夫斯基、洛爾迦、阿赫瑪·杜琳娜、勃洛克等詩人,芒克告訴我,他還讀過王力翻譯的波德萊爾,大部頭的《靜靜的頓河》。當我提及外界傳聞芒克只讀報紙不讀書時,芒克嘴一咧:“那我也太天才了!”

可惜的是,芒克早年的許多詩散失掉了,今天存留最早的是寫于1971年的《致漁家兄弟》等少數幾首。多多后來在《被埋葬的中國詩人(1972~1978)》一文中頗為傳神地記錄了當時同伴們讀芒克詩句時的場景:“1971年夏天的某一天對我來說可能是個重要的日子,芒克拿來一首詩,岳重的反應令我大吃一驚:‘那暴風雪藍色的火焰……他復誦著芒克的一句詩,像吃了什么甜東西?!?

欣賞很快轉化為動力,也促使同在大淀頭村插隊的根子和多多加入了寫詩的競爭之中。在1973~1974年間,多多和芒克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準時交換對方寫的詩集,這也使得1973年成為芒克寫作詩歌最多的年份。其中就有后來發表在《今天》雜志上的《天空》,起首一句“太陽升起來/天空血淋淋的/猶如一塊盾牌”,曾讓剛讀大學中文系的唐曉渡經受了心理上的地震。多年之后,唐曉渡向我比較起幾位詩人的不同:“芒克起手很高,變化不是那么明顯,而且他是一個崇尚自然的詩人,他的表達不刻意追求怎么寫的問題;多多的寫作比較均衡比較慢,在怎么寫上面一直比較較勁,在年輕時當然有炫技色彩和競爭意識,但作為個人風格,通過和自己的較勁,反復錘煉詩意,追求一種更復雜的表達,這與芒克是不同的。根子80年代就見不到他的作品了,但他也在寫,去年還寄給我他寫的長詩的一章,從80年代一直寫到現在?!?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1/25/slzk201746slzk20174623-1-l.jpg" style="">

三人之中,根子1972年被招入中央樂團,最早離開白洋淀,后來多多因為在一次勞動中感染肺炎,也以病退長期待在北京,只有芒克,一直在白洋淀待到1976年1月?!八麄兿敕ū容^多,比我成熟。白洋淀那時的生活讓我覺得很開心,我對未來沒有設想,愛怎么怎么地,沒有想過離開白洋淀?!泵⒖苏f。

離開白洋淀之后,芒克曾多次返回那里。一次,詩人西川跟著芒克造訪大淀頭村,為他和村里鄉親們之間親密的關系吃了一驚,當年的玩伴甚至他們的孩子看到芒克都招呼:猴子回來了!村里人甚至對芒克說:“要是你在北京出了什么事,待不下去了,就回大淀頭來,這兒就是你的家?!?h3>不妥協的一位

芒克告訴我,插隊回來后,不知為什么,他漸漸疏遠了很多人,包括以前經常在一起玩的多多和嚴力。而在1978年秋和北島創辦《今天》之前,他有幾年寫詩也很少。

早在1972年,芒克便經朋友介紹,與當時還是北京建筑第六公司工人的北島以詩訂交。1978年,在北島的提議下,芒克從收藏大量地下文學資料、日后擔任《今天》編校的趙一凡那里找到不少當年的作品,刻印了第一本詩集《心事》,由此成為聯系密切的戰友。芒克和北島兩個人的筆名,正是在一起辦刊時由對方所起。

出第二期之后,《今天》陸續有了訂閱用戶,每期固定印1000冊,開始有了一些盈利。芒克為了出刊,自行離開了原來上班的造紙一廠,為了照顧他的生活,北島和大家商議后,每月發給芒克24元錢工資;因為害怕芒克亂花錢,又交代負責編輯部內務的鄂復明按周來發放,每周只發他6元。

回頭來看,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他們先后出了9期雜志,出版了文學資料3期、叢書4種,其間還在玉淵潭公園組織過兩次詩歌朗誦活動,并兩次協助舉辦當時著名的先鋒美術活動“星星畫展”。

“最初我們這些人堅持要成立一個年輕人的文學團體,不與官方合作。后來之所以解散,也是人心散了,各奔前程了。有的進入作協,有的開始在官方刊物發表作品。我從此就不太相信了?!泵⒖苏f。

對是否在主流刊物上發表作品,芒克與北島其實有不同的看法,芒克的不妥協也造成了兩人日后的疏離。北島主張應該與主流詩壇合作,以擴大他們自己詩歌觀念的影響,芒克盡管理解卻不認同。在唐曉渡看來,北島當時那樣做還是對的,他說,寫作雖然關乎個人心靈,但也有責任引導社會意識,參與到當時大的啟蒙思潮之中。

“當然芒克的態度影響了后來的一些格局?!碧茣远烧f。1986年12月,作家出版社出版后來廣為人知的朦朧詩《五人詩選》時,當時也找到了芒克,但他表示拒絕。

《今天》終止之后,芒克被單位以曠工幾百天的原因正式開除了公職。他在社會上游蕩了幾年,為了安慰母親的一片苦心,在阜新醫院看了一年多大門,是那種一天一塊錢的臨時工。1984年阿城找到芒克,拉他和栗憲庭一起辦了一家東方藝術造型公司,計劃搞城市雕塑賺錢??捎捎谙敕ㄟ^于超前,在花光任志強支持的開辦費后,不得不宣布解散公司。之后,阿城去寫電影劇本,栗憲庭去了《美術報》,芒克又被阿城介紹去一家外貿公司待了兩年,直到1987年那家公司以解散告終。

那幾年的芒克,失落的心情集中體現在1987年的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中:“這是一個好年頭/這人間已落葉紛紛/多么可憐的一個季節呵/它就像一個龍鐘的賣藝老人/在伸手拾著地下的錢?!?h3>沒時間寫,都生活了

“我那會兒被開除了,再也沒有任何單位要我。我從此沒有工作,還能活到現在,活得還挺好挺愉快,完全靠自己?!泵⒖苏f這句話的時候,虎子跳到了桌子上,用爪子搭了搭他的胳膊,他知道這是餓了的意思。芒克從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一小罐據說從泰國進口的金槍魚罐頭,一邊喂它吃,一邊嘆道:“虎子,還要養著你??!”

芒克1973年曾寫下一首短詩《給我的二十三歲生日》,整首詩只有三行:“漂亮/健康/會思想?!蹦撤N程度上,這幅自畫詩仍是多年來他留給人的印象。在唐曉渡眼里,這位相交幾十年的詩友,不但漂亮,而且還是一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八粫约?,比如說能打車為啥要騎車呢?能喝好酒為啥喝差酒呢?能穿名牌為什么要穿不是名牌的呢?他在這些方面還是挺講究的?!?/p>

2004年,在畫家艾丹的攛掇下,從未學過畫的芒克拿起畫刀,一畫就是十幾年。每次提起畫畫,芒克都要告訴別人,自己并非畫家,畫畫于他只是謀生的手段而已。唐曉渡家中有一幅芒克的畫,沒事的時候他會盯著畫面中的荒原看一會兒。在他看來,畫畫在某種程度上培養了芒克的工作意識?!懊⒖瞬辉敢庾屓斯?,他是一個自由慣了的人。上班,朝九晚五,不如殺了他?!笨蔀榱水嫯?,芒克大清早就會起床工作。

2009年,芒克邀請唐曉渡參觀他的畫展,唐曉渡未加考慮便答應了?!拔抑浪麤]有任何繪畫教育和訓練,不管怎樣他畫了,咱去捧捧場唄?!睕]想到看了之后,還是很受震撼,雖然在各方面尤其造型上不能和專業畫家相比,但芒克那種對色彩天生的理解力卻帶給人一種視覺和情感上的沖擊力。用芒克自己的話說:“買我畫的人都覺得掛在家里比較喜慶?!?/p>

等到第二次參加他畫展時,唐曉渡發現芒克開始有意識地傾向畫那些比較叫好的畫作,有一些模式化的傾向。芒克對此并不避諱,既然是商品,就要根據別人的喜好,他對我說:“前段時間有個山東朋友讓我畫幾個大罐子,我說你出錢就畫唄?!?/p>

有段時間,因為他那首出名的詩作《陽光中的向日葵》,他不斷被人要求畫向日葵。最近,他的畫中開始出現一兩只小鳥,對望或者相伴,他讓我翻看畫板背后的字:“呆子,瞅啥???”“嗨,我在這呢!”

比起畫畫,芒克很少談及自己的詩歌創作,用唐曉渡的話說,“詩歌對他來說絕對不會是謀生的手段,是他靈魂揮霍掉的那部分”。作為詩人與詩歌評論家,唐曉渡曾多次想和芒克聊他的寫詩之道,但收獲甚少。有一次,唐曉渡趁兩人喝到酒酣耳熱之際,問芒克:“假如讓你用一句話概括你對詩的看法,你怎么說?”芒克愣了愣,接著不出聲地笑了,同時身體往后面傾斜過去,似乎要拉開一段距離。他說道:“瞧你說的,詩嘛,把句子寫漂亮就得了?!?/p>

他們在一起聊得更多的是過去的故事,女人,還有文壇八卦。前段時間,芒克、多多和根子三人,在離開白洋淀后,首次在宋莊聚齊。本來挺好,結果“老多多喝多了,把老根子罵走了。老小孩,現在還掐”。

(本文寫作參考《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廖亦武主編;《瞧!這些人》,芒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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