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童啟富

路口

□童啟富

我家樓下有一個十字路口，其實更像是一個丁字路口。東西向是一條單向兩車道的主干道，北面是北京郵電大學南門，南面是一條小巷，很少有車輛從南面的小巷穿過路口駛進北京郵電大學南門。

南面的小巷不寬，勉強能讓兩輛車相向通過，但是小巷的西側常年停著一排車，路面上僅能容納一輛車通行。如果從小巷駛出的車碰到紅燈無法左轉進入路口的主干道，從主干道上右轉進入小巷的車就只能停在非機動車道上等候。

雖然進出那條小巷的車很多，但是小巷實在是太不起眼，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巷口標識人行橫道的斑馬線，即使人行道上行人絡繹不絕。加上不是典型的十字路口，人們同樣很少注意到越過斑馬線進入主干道必然要經過的那條非機動車道，即使非機動車道上車行如織。

小巷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所以路口上方并沒有安裝令機動車司機望而生畏的攝像頭之類的東西。于是，即使是紅燈，出巷口的左轉彎的車輛也會直接越過斑馬線，穿過非機動車道，一直把車開到主干道邊上，車頭對著主干道躍躍欲試，而整個車身則橫在非機動車道上，非機動車只得左右避讓，經常是一片混亂、險象環生。

但是，我有幸見識過一次例外，可惜很少有人能理解那個例外。那天，我騎車從小巷經過，見到小巷里四五輛車停著排成一隊，一直排到路口。排在后面的奔馳、寶馬、奧迪等焦躁地閃著右轉向燈，比賽似的響著喇叭，催促停在前面的那輛白色的捷達早點開走。只要它開到非機動車道上，后面幾輛車就可以右轉駛入主干道了。

我從那幾輛車旁邊騎過，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雖然刺耳，我卻非常理解他們的心情和想法。我覺得那輛捷達車很奇怪，干嗎要停在那里？司機在開小差、打電話、等人還是汽車拋錨？但似乎都不是。

捷達車左轉向燈閃爍著，好像是告訴后面的人它是左轉的，而目前是紅燈，它必須停在那里等候。但是后面的奔馳、寶馬、奧迪等不管這些，仍然一個勁地響著喇叭，催它往前開。那意思是，并沒叫你駛上主干道，只要往前開一點，駛過斑馬線，進入非機動車道就可以給后面的車讓出道來。

但是捷達車的車主像沒有聽見似的，沒有任何反應。他在干嗎呢？后面已經有司機從車窗戶里探出頭來，大聲催促。

這時捷達車的窗戶搖了下來，從車里伸出了一只手，胳膊很細，手指上戴著一枚很顯眼的戒指，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在車窗外彈了一下煙灰，那只手又收了進去。那是一只令我厭惡的男人的手，因為他幾乎沒有任何男人的特征，尤其是大夏天的，在那骨瘦如柴的胳膊上居然套著半袖的毛衣。

當我從捷達旁邊騎過去的時候，往車內瞥了一眼。駕駛座上是一個面容瘦削、略帶病容的成年男子，長長的頭發一直拖到了肩部，左手正優雅地把香煙放進嘴里。我不抽煙，對抽煙的人素無好感，對眼前這個男人更是有些反感。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顫悠悠地從斑馬線上走過，綠燈終于亮起，捷達車即時啟動，左轉向燈閃爍著，一邊避讓行人一邊前行左轉，進入了主干道。后面幾輛車的司機嘟嘟噥噥，像無頭蒼蠅一樣右轉進入了主干道。

左轉向燈閃爍了幾下熄滅了，捷達車很快消失在車流中。我回頭看了看身后的斑馬線，猛然明白了剛才捷達車停在路口的奧秘。按照交通規則，紅燈時機動車本來就應該停在人行橫道以外，既不能停在斑馬線上，也不能停在非機動車道上。捷達車司機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只是我們大家理解不了而已。想到這里，對捷達車司機的厭惡和反感一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他的敬佩，既敬佩他對交通規則的嚴格遵守，也敬佩他在人們催促和不理解時表現出的定力和勇氣。而對自己，心里感到些許的羞愧。

那天晚上我跟正上初一的孩子交流了這件事。孩子說：“也許你的判斷是強加于人，人家可能壓根就沒有這種想法，只是很偶然把車停在了那個位置而已。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這樣想，那個路口在斑馬線外停車等綠燈的人幾乎沒見過?！?/p>

我沒有對孩子的說法提出異議，因為確實沒有辦法證實捷達車司機是有意停在斑馬線外等綠燈的，盡管我深信不疑。不過，自那以后，每當我開車從巷口出來碰到紅燈的時候，我都會把車停在斑馬線外等候，直至綠燈亮起才駛入然后左轉。

一天中午，我開車送孩子去學習長號。在路口正好碰到紅燈，我照常把車停在斑馬線外等候。這時一輛七座的奔馳車在路口右轉，朝巷口駛過來，停在我車的左前方。

奔馳車窗戶玻璃打開，一只十分健壯的胳膊從打開的車窗伸出來，擱在車門上，胳膊上的刺青十分引人注目，一張壯碩的臉從窗戶里探了出來，一邊頭發幾乎貼著頭皮剪掉，但是另外一邊卻留得很長，梳滿了小辮子，脖子上套著小拇指粗的金項鏈。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個妙齡女郎正對著鏡子補妝?！案鐐?，把車往前開一點，我車進不去?！彼f道。

我打開左轉向燈，用手指了指車前的斑馬線和非機動車道，那意思是我必須停在斑馬線以外，不能妨礙行人和非機動車通行，要等綠燈亮起我才能前行左轉彎。

見我沒有開走的意思，那個男人有些不耐煩，車后座幾個肥碩的腦袋，也從窗戶露出來幫腔。好在這時綠燈亮了，我掛上擋，一踩油門，汽車左轉進入路口。跟奔馳會車的時候，跟那個男人打了個照面，他兇狠地瞪了我一眼，仍在那里罵罵咧咧。

“看看交規吧！”見他罵個不停，我忍不住回敬了一句，聲音不大，但清晰而威嚴。

“×你大爺！”身后傳來那個男人怒不可遏的罵聲。

兩車的距離迅速拉大，后面的罵聲很快就聽不見了。我看了看坐在后座的孩子，心里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我做了正確的事情，而是后悔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與捷達車相同的行為卻導致了不同的結果。

這時我想起了那位捷達車司機，雖然淡定讓他的行為難以被人理解，但他的無言無疑為他贏得了尊嚴。在他的淡定和沉默的背后是他的自律和對別人的寬容，也許這是我更需要學習的地方。

（作者地址：北京市海淀區西土城路四號北京電影學院 郵編：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