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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塔斷想

2017-12-01 07:07柳約
唐山文學 2017年5期
關鍵詞:雁塔玄奘祈福

柳約

雁塔斷想

柳約

終于來到了塔前。

細雨霏霏,一如遁入空門前斬落的青絲。流轉的光影里,我仿佛聽到夾雜在雨中的嘆息聲。雨亦有愁乎?容不得人細思,三千世界已在古木蓊郁中徐徐展開了。

雨中游雁塔,同行者寥寥。在我的讀書記憶里,似乎自唐以來,雁塔便有大小之分,一在大慈恩寺,一在大薦福寺,皆是聲名播于海內,向來為世人所稱道。此處為后者,即大薦福寺也。仰頭觀之,寺中之塔果為雁形,據說乃是由唐中宗嬪妃們捐資所筑,至于到底是哪位妃子,我卻是不知的,史書上或許有一鱗半爪的記載。小雁塔原為十五層,明嘉靖三十四年間,陜西地震震塌了兩層,只剩下十三層。雨勢漸大,行人皆作鳥獸散,便止我一人,在白衣閣下避雨。

我對塔的用途不甚了解,然觀其建筑風格,這座唐初密檐式磚砌佛塔,大抵是為了收藏舍利以及經書之用。在歷代重修碑文中,我曾注意到一處載有由明代太監劉祥捐資,對寺院發起的修繕之舉,一時頗覺驚訝,“造浮屠十有五級,高三百尺,為祈福之地……”一個太監來此祈福做什么呢,莫非也厭倦了宮廷里的明爭暗斗,奢望下輩子做個平凡人,娶妻生子得享天倫之樂?我想,絕對不會如此簡單。明朝東西二廠,作為皇帝身邊的爪牙,素來橫行無忌,祈福之舉是不是故作姿態,以博取遠在應天府里天子的信任?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在佛祖面前,劉祥終于還是展露了自己軟弱的一面。其實仔細思量,身有缺陷,而口不能言,又無法效仿司馬公寫無韻之離騷,在此刻碑立傳以記之,劉祥到底也還是個可憐人。

碑,既悲也。

中國的漢字永遠是奇妙的。從遠古到如今,從能指到意指,你永遠弄不清楚一塊碑文寫就的過程,經于誰手,成于何人,其間又由誰來研磨,誰來拓片,乃至于最終立在此間。

你只能是望著碑上整齊的楷書發呆,并由此愈發明白了自身的淺薄。在歷史的長河中,唐宋元明清的流轉與交替過于神秘,時光不允許一個人窺探太多。

從白衣閣出來,周遭少有寺僧。遠處晨鐘作響,我便徑自往鐘樓而行。著眼處重檐歇山,青磚灰瓦,薦福寺命途多舛,雁塔屹立千年而不倒,說來也是奇跡。據《長安志》載,唐開元時,長安有僧寺64座,尼寺27座,道士觀10座,女觀6座,區區一城之中,宗教活動場所竟有百所之多,彼時長安氣象,用“舉世無雙”四字來形容,亦不為過。

大唐帝國創立之初,一度視老子為祖先,佛寺發展相對較為落后。這種情況一直到玄奘從西域取經回來,始有轉變。我從小耳濡目染,受《西游記》影響頗深,但比較起唐長老這個形象,我倒更愿意稱呼他為玄奘。想起最近在影院上映的《大唐玄奘》,這部大型歷史紀錄片再一次帶領著我重溫了那些陌生的地名。無法想象,一具瘦弱的軀體里,竟會蘊藏如此澎湃的力量。當他沿著絲綢之路北線、中線交叉抵達西域的時候;當他越過帕米爾高原來到中亞的時候;當他沿著帕米爾和喜馬拉雅山南線抵達了印度的時候……而中途所遭遇的那些絕境,不管是大漠還是雪山,高原或者盆地,無一不是生與死的界限。

多數僧人都喜歡云水生涯,云水即是行腳。玄奘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行走。不停地行走著。一個人的生命因此有了光彩。從東土到西域,那個身騎白馬的和尚,胸懷著無比赤誠無比熱烈的信仰,然而他不住此處?!易咴L了寺院,才知曉他自印度歸來,便一直在大雁塔譯經,直到圓寂。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玄奘遠涉西域之舉,無疑給予了后人們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

太宗之后,高宗、中宗身體孱弱,轉而信佛,造寺無度。到了代宗,佛教終于開始迅速傳播,及至德宗、憲宗二朝,迎佛骨之事轟動天下,大行水陸法會,寺僧乘機聚斂財物,廣占房田,一時之間,佛事泛濫成災,文壇領袖韓愈遂有《論佛骨表》之書,結果理所當然地遭到了貶斥。

會昌年間,武宗下令滅佛,敕焚佛經,毀壞佛像,拆毀佛寺,令僧尼還俗。長安城一夜之間,小寺無存,官方僅許留寺四所,小雁塔所在的薦福寺,因武則天親自題寫匾額以為中宗祈福之地,大抵應屬于皇家寺院,故而幸免于難。想起臨來之時,有好友同我說道,長安二塔,大雁塔有名士之氣,小雁塔有隱士之風,不去登臨,實在可惜。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但觀寺中樹齡,多半都在百年以上,不必說古槐如何夾道,枝干如何橫斜,單是獨木便可成林的氣象,一睹之下,便讓人莫不感嘆。南郊大雁塔雖離此不遠,然游人如織,觀者如潮,每每身臨其境,雜念便紛至沓來,委實教人難以靜心。說不清從何時開始,在喧囂的都市中,我開始留意起小雁塔來。在某一期的《美文》雜志上,看到八十歲的余光中也曾登臨小雁塔,他說自己逢塔必登,這習慣果真有詩人的脾氣,我于是記起了《西游記》的唐長老也有個習慣,那就是逢佛必拜。

小雁塔是寂寞的。

它讓我想起了唐詩,但更多的還是宋詞。我想起了無可奈何花落去,想起了庭院深深深幾許。庭院深深,空門常閉,講經說法的高僧像羽毛一般,紛紛遁入了地下,人人來此登臨,撫古思今,權且做寂寞的陪客。我站在離它不遠處的大雄寶殿內,看著眼前褚黃色的塔身,以及傾頹的塔頂,想象著塔身剛剛被人豎立起來的樣子。

——龍首原上的帝王們,在長夜凝望月色的時候,會不會聽到一兩聲清幽地梵唱?

僧人的祈福,帝王們想必是聽不見的吧,能聽見的,是盛世大唐的《破陣》《霓裳》舞曲,是回蕩在紅塵深處的清平之調。誰又能預料得到,這片錦繡江山,就在一聲聲佛號中,漸漸失去了顏色。山河淪落,歲月如流,后人猶自憧憬著長安八景的傳說,雁塔卻把自己慢慢縮進了歷史的影子之中。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再宏偉的山門也有傾塌的時候,這種視覺上的悲涼,讓我佇立在這塊土地上,心旌搖蕩,久久不忍離開。

小雁塔,一個繁華盛世的目擊者,一個熔金落日的見證人。

散文家韓小蕙說,佛即內心的自美。如此想來,人人心中都該有浮屠一座才對。置身寺院,周遭的一切都有了古意,薔薇自顧吐黃,槐樹恣意婆娑,讓人不禁生出賦詩的興致。這煙水茫茫處,有燕子在雨中低飛,而我空有一腔詩人的情懷,卻寫不出一首好詩出來。渾噩中,轉過荒蕪破敗的別院,只記得石樁無數,雕刻精細,或獅或象,或睡或醒,不一而足,皆為前朝大夫系馬所用。

人煙散去,繁華落幕,昔日系馬之樁,沒有拴住馬匹,如今卻拴住了時間。塔前幾株石榴花已凋零,且行且走,一路落紅無數。寺院左側,高懸銅鐘一口,據說鑄于金代,毀于戰火之中,后重修,約三百余公斤,金石之音,振聾發聵。枕上一聲殘夢醒。這座飽經風雨的皇家寺院,它的風光早已不再,唯有鐘聲孤獨地飄蕩在雨中,于蕭條敗落處嗡嗡作響。這鐘聲里,可有千秋萬載難以磨去的不平之事?

我當然無從得知。

我只是個過客。

就在那個中午,我仿佛從都市深處踏入了一座古冢。塔,即墳塋也。只不過,眼下卻是佛的埋骨之處。在一個僧人的眼里,雁塔就是他的墓地,袈裟就是他的棺材。生死一瞬,愛恨難斷。是魔是鬼,是妖是怪,大概都抵不上人心里的欲望。雨漸漸變大了,落于灌木之上,一時嘩嘩作響。因前夜聽雨已久,我于是回轉身子,出了山門。

建一座佛塔,是在心頭豎立一道信仰,而將一座佛塔與鋼鐵為伍,意味著信仰的流失。在我離開的時候,我知道將會有更大的喧囂,來吞沒此處殘留的記憶。我們也會像一座佛塔那樣垂垂老去。佛光升起,法界蒙熏,當鐘聲入耳之時,我忽然希望自己變成玄奘。有白馬可騎,有佛經可譯,有眾生可護持。直到某一天,再以舍利的方式步入雁塔深處。

對著雁塔,有太多的時光被寂寞包圍。閉目合什,不忍再說那些讓人流淚的詞匯。

柳約,本名劉康朋,陜西漢陰人。江山文學網漁舟唱晚文學社現任社長、編輯。2012年從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于《中國散文詩》《西安晚報》《陜圖讀覽》等各類文藝副刊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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