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成天地功
—— 于右任先生書法評賞

黃智陽

華梵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院長

中國美術學院博士

手成天地功
—— 于右任先生書法評賞

黃智陽

華梵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院長

中國美術學院博士

一、卓然不群的一生

于右任（1879—1964），陜西三原人，原名伯循，字右任，后以字行，號“髯翁”，晚號“太平老人”。晚年因德高望重，文化界亦習慣尊稱其為“右老”。于右任早年曾創辦《神州日報》，后入同盟會，繼辦《民呼日報》、《民吁日報》及《民立報》；長年在國民政府擔任重要職位，同時也是近現代重要書法家。

1930年，于右任當選監察院院長任職，因其性格民族氣節凜然，且為人正直不阿，于是前后擔任監察院長達34年，確立現代監察制度與貫徹監察權之行使，被尊稱為“監察之父”。

于右任為了草書的實用與推展，公余倡導標準草書，1931年他于上海創辦草書社，對歷代草書加以總結，創立《標準草書》。

1964年病逝于臺北榮民總醫院，享壽86。安葬于臺北七星山巴拉卡墓園。

二、融碑入帖的書法風神

于右任早年書法從趙孟俯入手，后上溯王羲之。青年時期他熱衷于北魏碑志的研究，為了保護國家文物，他曾購置二百九十多方碑石，僅僅魏墓志銘就有八十五種之多，其中有七對夫婦墓志，書法精美，于是將“鴛鴦七志齋”作為自己的齋室名，1936年于右任將二十余年間陸續購藏的三百八十方碑石，捐贈西安碑林。

另外，于右任自1927年即開始廣泛搜集前代草書家的書作、論著，僅歷代碑刻拓本和墨跡本“千字文”就收藏了一百多種。于右任為了草書的實用與推展，歸納出“易識、易寫、準確、美麗”四個原則，在今草基礎上進行研究，部分參酌章草與狂草的筆勢，對歷代草書加以總結，創立《標準草書》。1931年于右任年于上海發起成立“草書社”，1932年更名為“標準草書社”。于右任早年草書的字體較為規整，變化較少。1941年左右他草書的字形寫的較大，章法比較險絕，表現性較強。

1946年后于右任草書風格漸趨成熟，筆勢勁健，字形略長，行筆跌宕，風格瀟灑。

于右任在75歲之后，也就是在于右任來臺灣的五年以后，由于較有余裕專心寫字，書風圓熟松活，臻于妙境。80歲之后寬博隨興、遒厚蕭散，一片神行，人書俱老，臻于化境。

三、純任自然之書學思想

于右任倡導標準草書之推行，但除了于《標準草書》中之《略論書理》提及實作層次之作書之理，如意在筆先、萬毫齊力、變化、應接、忌交、忌觸、忌眼多、忌平行之重點外，關于書學思想方面則甚少提及。個人從右老詩文及相關篇章，從中歸納其書學思想之特點：讀書萬卷、書道自然、筆筆皆活等特質，分述如下：

（一）讀書萬卷

于右任治學首重讀書，因此日日必讀書，曾言：“余之嗜好乃革命與讀書?！眲⒀訚浭觯骸翱磿鴮懽?，成為先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天不看書寫字，就像少吃一頓飯一樣，感到精神上的饑渴?！庇谟胰卧鴩@道：“有學問才是真富貴，沒有高深淵博的學問難做成偉大的事業，我平生最遺憾的就是未好好讀書，尤其不懂外國語?！奔啊拔乙簧〉牡胤?，便是我學力不給的地方。有許多要作的事，想作的事，應作的事，都因學力不給而不能作，或不能完成。國事如此，悔恨何及?！辈⒃谌沼浿姓f：“不看書者，真為愚人。并為文明時代之愚人，可恥！”

于右任 杜甫詩100cm×60cm 紙本 年代不詳私人藏

所謂“存乎中，形于外?！北彼吸S山谷《論書》亦說：“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鼻宕鷹钍鼐丛凇秾W書邇言》：“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币虼穗m然于右任并未直接明說學書與讀書之間的聯系，然由右老書法之藝術成就與終生奉行不渝之習慣，可知習書之精要處不在技藝的鉆研，更在其深刻內涵之培養與廣博學識之潛移默化，于是落筆不俗，皆得妙趣。

（二）書道自然

于右任生活簡樸、崇尚自然，于書道亦是如此。他曾言：“執筆無定法，而以中正不失自然為上?！酥晳T不同，生理或殊，強其所難，則違于自然，而失轉運之機！”以及詩作：“人生貴行樂，書道樂無邊，每日三千字，長生一萬年，揮毫隨興會，落紙起云煙，悟得其中妙，工夫要自然?！迸c其《寫字歌》言：“起筆不停滯，落筆不作勢，純任自然，自迅速，自輕快，自美麗，吾有志焉而未逮?！庇纱丝煽闯鲇谟胰巫栽?、隨性、率意的書寫態度。不過于右任之“書道自然”并非沒有限制、不受拘束的隨便之意，而是近似于老子哲學中“自然無為”的概念。右老認為書寫時的任何情境都應該順任其自身的情況自然發展，不以個人情緒或外在意志去干涉它，一切自然而然。右老曾言：“我寫字沒有任何禁忌，執筆、用紙、坐法，一切都順乎自然。平時我雖然也時時留意別人的字，如何寫才好看，但是，當動筆的時候，我決不因為遷就美觀，而違反自然。因為自然本身就是一種美。你看，窗外的花、鳥、蟲、草，無一不是順乎自然而生，也無一不美。一個人的字，只要自然與純熟，不必專求美觀，也就會自然地美了?！本科洹皶雷匀弧敝诵脑谟凇坝眯摹?，右老曾于日記中說：“我寫不好，是什么原因，想來是不用心?！鄙w寫字時用心體悟、順乎自然，而點畫千態萬狀，筆底有神。

于右任 自強止于四言聯150cm×541cm×2 紙本 年代不詳成交價：46.00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7年春季拍賣會

于右任 心積手成五言聯128cm×32cm×2 紙本 年代不詳私人藏

（三）筆筆皆活

劉延濤曾記述：“先生常告社人，選字勿取死筆，鉤字勿作死筆，曰‘二王之書，未必皆巧，而各有奇趣；甚者愈拙愈妍，以其筆筆皆活，隨意可生姿態也！試以紙覆古人名帖仿書之，點畫部位無差也，而妍媸懸殊者，筆活與筆死也’?！?及“又勸人多抄書曰：‘抄書可增人文思，而尤多習于實用之字，書法無他巧，多寫便工?！鄬憚t熟而筆活矣。又指示致‘活’之道曰：‘習草書，自能參悟?！庇谟胰翁峒皩懖輹鴷r的樂趣：“我喜歡寫字，我覺得寫字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樂趣，我感到每個字都有他的神妙處。但是，這種神妙，只有在寫草書時才有，若是寫其它字體，便失去了那種豪邁、奔放的逸趣?！庇纱丝芍肮P筆皆活”為于右任認為“下筆如有神”之關鍵，清代周星蓮《臨池管見》：“作字之法，先使腕靈筆活，凌空取勢，沉著痛快，淋漓酣暢，純任自然，不可思議?！币虼恕巴蠡睢睘椤肮P活”之奧旨；書寫時執筆緊而不僵，以腕運筆，手腕靈活使得用筆飄灑、靈動，文字生姿，意趣高妙。

劉延濤對于于右任“書活之道”曾有評論：“故字中有死筆，則為偏廢。世有以偏廢唯美者乎？字而筆筆皆活，則有不蘄美之美；亦如活潑康健之人，自有其美，不必‘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其淑媛’也！故無死筆，實為書法中之無上要義，‘活’ 之一字，亦即先生論書之一字金丹?！?/p>

“筆筆皆活”與“書道自然”互為表里，書寫時腕活氣穩、順應筆性、隨筆所至，自然筆勢飛動，點畫顧盼生姿，無刻意做作而神融筆暢，氣貫神足，生氣盎然。

于右任 豈無不復七言聯145cm×36cm×2 紙本 年代不詳成交價：48.30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7年春季拍賣會

四、于右任書法成就

（一）總結清代以降之草書追求

于右任的書法镕鑄了早年帖學較為端整優美的書風、中年之后魏碑的學習，乃至于晚年對于草書的鐘愛，統合成他個人渾厚遒圓的自家風格。于右任不囿限在形式上的模擬，用遒厚柔勁的筆意來統整這楷與草之間的捍格，也可說繼包世臣、趙之謙、康有為、沈曾植以降，在融碑入帖上獲得了最為自然且自由的發揮。

尤其于右任寓臺十五年間的書法是學界公認為人書俱老的階段，此時先生的書法最為老辣圓厚，綜合書法專業以及社會之影響力因素，于右任堪為近代草圣，歷史成就豐偉，時人不及，后人難迄。

（二）掌握書法之美感本質

于右任于晚年對于問學書法的朋友曾說作書之秘訣在“無死筆”三字。鍾明善在《于右任的草書藝術》中進一步詮釋于右任用筆的特色：“活的筆勢有時如雄獅當道，勁健沉穩;有時如巨龍翻騰，波磔連綿，有時如微風燕舞，輕掠斜拂，有時如草叢蛇驚，迅疾風行。一筆三折，時縱時斂，跌宕起伏，變幻無窮。豪氣、清氣、逸氣、稚氣時現筆情之中?！笨梢愿Q其書法之妙，全在用筆功夫的掌握，并在提按使轉之間，揮灑自如、不受拘束。用筆之精煉，不在過多技巧之矯飾，而與“不激不厲，風規自遠”的中和之道相通，成就了其為“近代草圣”之美稱。

（三）掌握書法之文化特質

書法用筆、結字、章法都是一種藝術美的形式表現，其好壞高下全系之于個人思想觀念與美感經驗的深刻把握，于右任之書法透過外顯的形式，適切地傳達出深刻的豐富的哲思意境，突破書法僅成為形式美麗的文字表象，而具足更為豐厚的人文價值，示范了書法可以長久的契機。

于右任 清坐虛堂七言聯169cm×36cm×2 紙本 年代不詳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藏

五、結語

于右任的書法援碑入帖、融真于草，領導“標準草書”研究并長期倡導之，晚年書風融魏碑、懷素小草與章草筆意，化方為圓，用筆遒厚流宕，風格柔勁渾穆，開張疏拓，自成一家。

于右任一生自奉甚儉，待人極寬，生活恬淡，向來一襲長袍布鞋，也形成他個人的簡樸特色。右老畢生事功，震古爍今，體現多方──開國元勛、辦報先驅、抗日功勛、監察院長、文詩并茂、書法大家等；其成就更因其人格高遠磊落，忠誠愛國的風骨，使其書作彰顯出“書如其人”的特殊價值；尤其長年擔任監察院院長期間，德高望重而廉正有守，益發奠定了無人能及的高度。數不盡的右老事功，隨著歲月的推演，反而更護持了他的書道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