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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耀州(節選)

2017-12-21 22:34安黎
西部 2017年6期
關鍵詞:耀州瓷器

安黎

1

耀州最為顯赫的,不是戲坊,不是殺坊,亦不是鐵匠鋪,而是瓷坊。

瓷在中國文化里是一個標志性的符號。西方人把中國稱作瓷器國,顯然不是空穴來風。中國人則捏一把泥土就能將其燒制成各種各樣的器物。西方人燒制的瓷器被國人稱作洋瓷。洋瓷僅供實用,卻毫無文化的魅力和藝術價值。

中國人燒制的瓷器比起洋瓷來,也許易碎,也許不耐用,但其精神氣質,卻呈現著典雅和高貴。

瓷品進入中國人的生活,由來已久。原始社會時期,中國人就會制作陶,并把陶當作容器,儲存糧食、打水存水。瓷是陶孕育的兒女,或者說是陶的升級版。陶極易破碎,而瓷相對堅固。

瓷最初被燒制,只是為了滿足生活之需,與藝術無關。吃飯的碗、盛菜的碟、泡茶的壺、喝酒的杯、儲水的甕、腌菜的壇、制醋的罐等等,皆為瓷器。每個家庭,幾乎都擺滿了壇壇罐罐。生活中的瓷器粗大而粗糙,結實而耐用,完全不在乎其外觀是否精致、品相是否脫俗。一個大甕、一個老碗、一個矮壇……表面也許還留有明顯的腫塊和疤痕,但絲毫不影響使用。

老百姓從來都不把瓷器當作藝術品,他們購買瓷器,只是為了實用。視瓷器為藝術之風,是先從宮廷吹刮開的。宮廷起初網羅天下的瓷器,也僅為滿足生活之需。龐大的宮廷,食祿者眾,這些人要吃要喝,哪個能離得了瓷器?一人一只碗,恐怕都要千只萬只。

一聽說給宮廷制瓷,各地的窯場自然千般重視,萬般精心。這其中,有媚上之意,也有賣弄之念,更有驚懼之心。唯上不唯下是華夏傳統。這樣的傳統,并非無根之木,而是由社會結構決定的。誰掌控資源,誰決定命脈,就向誰磕頭。向上磕一個頭,不但有可能獲得賞賜,或許連命運都能因此而得以改變,但向下磕一萬個頭,未必能撈取到一根燒火棍的好處。

皇宮是一個國家的最高端,為上中之上,頂端之頂。給皇宮制作任何一樣東西,均馬虎不得,都要拼全力,傾所有,窮所能,以討得宮中之人的歡心。于是挑選最有創意的工匠,招募最精良的畫師,派出最精湛的爐工,來制作進獻皇家的瓷器。供給皇家的瓷器,稱為貢品。貢為進貢的貢。貢品與贈品在經濟意義上別無二致,皆為白送,但由于贈予的對象不同,情景也就相應地有所殊異。一個“貢”字,其潛臺詞就是不但要送,而且在神情面目上,要表現得畢恭畢敬,甚至在姿態上,要雙膝跪地?!百洝泵鎸Φ氖桥c自己平等的個人,無須刻意謙卑。

將最為優等的瓷品送進皇宮,哪怕是一碗、一碟、一樽酒壺、一套茶具,皆精雕細刻,精益求精。工匠醉心于出奇制勝,畫匠殫精竭慮于奇思妙想,于是這些燒制而成的瓷器,無論造型、鏤刻抑或是圖案,都沾染有濃郁的藝術氣息。繼而,由于宮廷裝飾與點綴之需,瓷器中便誕生了閑品。閑品不盛茶,不盛飯,僅用以觀賞。也就是說,閑品不是拿來用的,而是拿來看的。閑品中最為流行的東西,就是瓷瓶。由瓷瓶延展開來,其他閑品得以源源不斷地推陳出新。

可以肯定地說,皇室是中國瓷器由實用品升華為藝術品的始作俑者。布衣百姓不識字者居多,且勞碌終日,為一日三餐而形容枯槁,既無審美之能,又無尚美之閑,他們對于瓷器的渴求止步于喝水吃飯的層面。但宮廷之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有的是閑情逸致,不為斗米折腰,不為尺布皺眉。而且,宮中的人大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幾乎人人都對藝術懷有幾分雅興——即使真的不懂,也要裝出一副很懂的樣子,以避免被他人恥笑。

宮廷的雅興引領著社會的風尚,對瓷器的鐘愛像傳染病一般,越出宮墻之外,附著于一些地方官員和民間“士”人身上。地方官員紛紛效仿,民間“士”人也不甘落伍。于是崇尚瓷器之美、品味瓷器之雅的風潮,彌散于國土的每一個角落。瓷器再也不單單是一種實用品,而是美的載體、雅的象征。

“士”在古代的語境里,不是扛槍的戰士,而是捉筆的讀書人?!笆俊蔽痪痈吖僦?,平民之上,屬于夾層中的一個群體?!笆俊弊x過書,有人功成名就,身著綾羅,頭戴頂珠。但更多的“士”,卻生不逢時,淪落于草莽,孤守于茅屋。但不論行頭如何,“士”是很不情愿把自己混淆于大眾的,其內心的清高與孤傲,一直揮之不去?!笆俊币环矫婀路甲再p,一方面憂國憂民。他們就像那個憂天的“杞人”,總在無法克制地患得患失著與自己毫不搭界的物事。君之醒昏,官之清貪,民德之有無,倫常之完缺,皆像蛔蟲一般,在他們的腹內爬行,啃噬得他們坐臥不寧。

“士”在尋常百姓看來,有點兒古怪,有點兒可笑,但他們于中國基層社會的穩固卻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與功德。中國文化的因子能在民間扎根并蔓延,“士”扮演了承上啟下的橋梁角色。是“士”點亮了鄉土社會那一盞盞文明的燈火,并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那一束束火苗,守護其永不熄滅。及至后來,“士”也不再自我囚禁,而是參與到具體的鄉村生活中,與民同苦同樂。我們所熟悉的鄉紳“階級”就是由身居底層的“士”演化而成的?!凹潯笔琴F族的稱謂,鄉紳就是鄉村里的貴族。但這樣的貴族,不食俸祿,卻有地位。這地位不是來自官府的委任,而是來源于民眾的擁戴。鄉紳以其開明與公正,以其道德與卓識,調解民間紛爭,處理村莊難事,逐步贏得眾人的信賴,從而使自己的威望與日俱增,猶似丘陵中山巔之隆起。因此可以說,鄉紳的地位不在于官脈,而在于民心。

有“士”的傳播,瓷器在民間的用途逐漸分化成了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一條線是實用,一條線是玩賞。兩條線的疆界并不分明,經?;煜?。比如,民間吃飯的碗過去皆是土色粗瓷,后來進步成了白色的細瓷。由于審美需要,制瓷人在碗的造型與圖案上下了不少功夫。從碗口到底座,從碗的形狀與碗的姿態,從碗肌膚的光澤度到碗肌膚的花紋,都頗為講究,乃至于琳瑯滿目。我記憶中,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人手中端的飯碗都是那種“蘭花花碗”。這些碗,白底藍花,當時很覺平常,并不在意,現在回想起來,心中除了充盈著一股別樣的溫馨外,還為它的滅失深感惋惜。

藍色的花朵,栩栩如生地盛開于碗上。那些花,品種多樣,色澤鮮艷。有梨花、杏花,芍藥、牡丹、蓮花、菊花,還有幾片竹葉,幾縷藤蔓,不一樣的花紋,呈現出不一樣的精神氣度。那一只只的碗,猶如滿坡的野花,既有姿色,又有芳香。

把繪有花紋的碗端在手中,盛面盛粥,它是飯碗;把它放到博古架,它就是藝術品。也就是說,實用瓷器已經融入了藝術的元素,滲透進了普通人對美的領悟與求索。

我們的先輩其實是非常唯美的,這一點,與時下的國人迥異?,F代人的急功近利所遮掩的是文化的貧血。文化的短缺又造就出缺乏敬畏的狂妄無知??裢耐庠诒憩F就是面對一切,皆輕之蔑之,敢于肆無忌憚地推倒重來。幾番折騰,潛伏于生活中的點滴之美,近乎蕩然無存。但古人不同,他們很慢,生活的節奏猶似老牛拉車爬坡。他們一邊行走,一邊東張西望,發現小花就歡呼,聽見鳥鳴則雀躍。他們決然不滿足于物件的適用性,還要在每一個物件上附加上美,完成對使用與審美的雙重追索。當然,工匠求美,除了不讓觀者在視覺上感到單調乏味之外,還有另外的價值目標,即通過對美的呈現,來顯擺自己手藝之出眾。手藝越高,越能獲得別人的尊重。人生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周圍人對自己的評判。受這種心理的驅使,工匠們將每一件物品都當作表達自己才情的藝術品來打造,于是從石雕到木雕,從磚雕到玉雕,從飛翹的屋檐到門額的盤龍,從造型各異的拴馬樁到千姿百態的屏風,甚至一個枕頭、一雙鞋子、一籠饅頭都要繡上花朵或做成動物的模樣。中國古人打造的物品,一眼望去,宛若一個花花世界——花無處不盛開,無處不搖曳。

這樣的習性寄托于瓷器,瓷器就格外地豐富和斑斕。隨著社會的演進,瓷的實用功能在減退,審美功能在增強。大清帝國把高檔瓷器送給英國王室,可不是讓英國的王子王孫往里面裝填面粉和酸菜的;西方人喜愛中國瓷器,也不是看中它能盛飯裝酒的。無論是皇室還是平民,無一例外地把瓷器當作藝術品,或擺放于家中醒目的位置,向人炫耀;或藏匿于保險柜中,怕人竊取。

文化和藝術的含量,使瓷器蒙上了一層浪漫色彩。但浪漫的是瓷器的成品,不浪漫的是瓷器的制作過程。瓷器和磚瓦為親兄弟,他們共同的母親是黃土,皆從土中脫胎而來。給土澆上水,變成泥,將泥漿使勁攪拌,使其具有黏性,然后將一塊一塊的泥像面團那樣揉來揉去,形成泥坯并放入模具中旋轉。在旋轉的過程中,人的手不會閑著,而是輕撫泥坯,為泥坯塑形。手藝有高低,塑形便有高下,一個匠工的功力,從其塑造泥坯中就能顯現。泥坯捏好后,晾干,畫師手持細細的毛筆,一絲不茍地給泥坯染色繪圖。等一切程序完畢,泥坯被送進爐窯,一排排一層層地架于窯內燒。用什么樣的柴火燒,也大有講究。選用麥草之類的軟柴還是樹根之類的硬柴,依據的是窯里燒制的是粗瓷還是細瓷。過去燒的都是柴火,只是柴火的類型有別。至于炭窯柴窯之別,那都是清末以后的事了。清末,西方的探礦業與采掘術傳入華夏,在華夏大地的腹部藏匿了數萬年的煤炭才得以見天日。清末之前,燒制陶瓷,用的皆為柴火。

燒制瓷器,對火候的要求極高。能不能把握好火候,既考驗著爐工的水平,也關系著一窯瓷器的成敗。瓷器在熊熊的烈火中,可謂千錘百煉,而站在爐外一邊填柴一邊觀察火色的爐工,亦可謂火眼金睛。爐工頭發被火舌烤得蓬松卷曲,面目被煙火熏烤得黧黑斑駁,他們的樣貌,堪比白居易筆下“兩鬢蒼蒼十指黑”的賣炭翁。

爐工的樣子如此,窯場的狀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挖土,將土混成泥,把泥做成坯……不是土就是泥,加之每個爐窯的煙囪都在冒煙,估計那時號稱“十里窯場”的耀州窯上空,整日都是煙霧繚繞,塵土飛揚。

耀州窯是古代的名窯,也是官窯。古代的統治者管天管地,卻唯獨不統領生產。他們不是不想把管轄的手伸向生產領域,而是精力不濟。官吏數量有限,且交通不便,隨便去一個地方都要耗費數日。再者,生產都是作坊式的,很分散,很零碎,管起來頗為婆婆媽媽,卻撈不到多少油水。

屬于官府管理的“生產”實在很有限,但耀州窯卻位列其中。我猜測,所謂的官窯,并非是上面撥付資金,圈地建廠,然后委派官家的人前來管理,而是把各家各戶的小作坊集中成片,使官府里的人采購瓷器時,既有目標,又不用跑遠路,還有更大的挑選余地。也就是說,官窯僅為官府定向采購的生產基地,并非產權與經營權都歸官府所有。作坊式的生產如果躲在山坳里,十年八年不為外人所知,逃稅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在蔚為壯觀的“十里窯場”里生產,即使是作坊式的,稅金注定是逃不掉的。然而有貢瓷的存在,稅金究竟怎么收繳,就值得捉摸了。貢瓷進貢宮廷,表面上是無償的,店家不敢索取毫厘費用?!捌仗熘?,莫非王土?!被始业耐x集中體現于全體國民對自己的頂禮膜拜和無償進獻上。但當虛榮得以滿足后,皇家也不是鐵石心腸,不是貪得無厭,不是老虎嘴,只知吞咽,不知嘔吐?;始也换ㄥX,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臉面,并非真的缺錢。只要你為他舍得,他也就對你舍得?;始也豢媳池撡徺I之名,不等于就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始页3R再p賜或嘉獎的方式,將利益返回給你,非但不讓你吃虧,而且還占到大便宜。只要某一件瓷器深得皇帝心,開口贊美幾句,朗笑兩聲,甚至只是會意地頷首默許,皇家的賞賜就會變得格外隆重?;始液痛杉?,一個在貢,一個在賞,演繹著眉來眼去的啞劇,你情我愿,最終誰都不吃虧。

我猜想,誰家的窯場里燒制貢瓷且瓷的品相卓越非凡,官府定然會用貢瓷來沖抵稅金的。燒瓷有成本,但瓷器無價格。瓷一旦成為玩賞品,誰也無法估量其真正的價位。一個造型別致、花紋精巧的瓷瓶,三十兩銀子不算少,一千兩銀子亦不算多。

瓷對土質有著特別的要求,不是隨便在一個地方建個爐窯,就可以擺開架勢燒制的。耀州的山石適合燒制水泥;耀州的泥土又適合燒制陶瓷。而這些,既是耀州的幸運,又是耀州的不幸。

2

耀州瓷為中國古代的名瓷,這是不用討論的。耀州瓷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蜚聲天下,以其造型之雅致,色澤之凝潤,品相之上端,深受達官顯貴和“士族”的青睞。

耀州自古就是一個州城。過去有“一州管三縣”之說,但實際上,一個州管轄的區域時大時小,并不固定。耀州最大時,下轄十多個縣,四分之一的關中地區都仰其鼻息。管三縣,那是它瘦身以后的體態。

耀州瓷是中國古瓷中的一個流派,如同京劇里的四大名旦。唱同一出戲,一個名旦與另一個名旦的唱腔唱韻總有些許的差異。既為流派,表明不僅耀州在燒制耀州瓷,別的地方也在燒制,只是帶有這種風格的瓷發軔于耀州,彪炳于耀州,并以耀州的生產規模最大,產品最為成熟。

耀州窯起始于唐代。唐代時,耀州謂之曰京兆華原。京兆者,京畿也。也就是說,耀州為京都的近郊,歸屬京都管轄。唐朝是中國最有朝氣、最有底氣的一個朝代,以其胸懷之寬廣,視界之遼闊,不但造就了中國歷史上罕有的鼎盛繁榮,而且映現出一個王朝無與倫比的精神寬容度。比之于大部分朝代的遲暮與狹隘,唐朝是朝氣蓬勃的,是登高望遠的,是氣吞山河的。唐朝的君主與“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在治國策略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后者野心勃勃,欲仰仗于馬蹄的凜冽和馬刀的閃爍征服天下,前者卻雄心萬丈,欲以寬厚與開明讓天下人信服。

由于唐朝國門大開,胡人——對外族的統稱——大批量地涌入,國都長安的文化底色悄然發生了變化。胡樂、胡伎、胡舞、胡服不但隨處可聞可見,而且漸成時尚。醉紅的燈籠高懸,酒肆里裙裾飄飄、搔首弄姿的異域美人讓多少裝模作樣的正人君子夜不成寐。李白醉臥街頭,可不是一次兩次了。風流倜儻的他,究竟是被酒灌醉的,還是被某個美人的脂粉熏暈的?

唐朝的富庶,不僅歸因于實施休養生息的善政,還有它的對外貿易。貿易是國強民富的基石,也是一個國家與世界對話的重要管道。中國人第一次跨出國門、走向遠方,是在西漢時期。漢武帝執掌權柄時,派遣大臣張騫出使西域。張騫跨出長安的西大門,四顧茫然,完全不知他此次出發,能否扛著腦袋返回。西域在張騫的意識中,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傳聞。傳說中的西域,無比可怕,人還沒有完成進化,處于半人半獸的狀態,強者吃弱者,弱者吃更弱者。張騫心懷恐懼,忐忑西行。他只是跟著感覺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若干年,終于抵達盤踞于亞平寧半島的羅馬城。張騫后來多次往返,半途還被匈奴俘獲,失去自由長達十年,且有一個漢匈混血的私生子,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他的第一次出訪總體而言還是順利的。張騫給西域送去了絲綢、茶葉和瓷器,也把西方的麝香與器皿等帶回了中原,尤其是高桌子、低板凳的傳入,結束了中原席地而坐的歷史。一條貿易之路、絲綢之路在張騫的踩踏下現出了最初的印痕。我疑惑之處在于,絲綢與茶葉容易攜帶,且不怕摔打,但作為易碎品的瓷器,張騫究竟要費多大的氣力才能將其帶至羅馬?一路上有匈奴悍兵的圍追堵截,有“狼蟲虎豹”的輪番威脅,有語言不通衍生的萬千羈絆,有乘坐輪船風浪的洶涌險惡,張騫在自身難保的狼狽中,如何保護得了那一件件瓷器?瓷器不是藥丸,裝入口袋就能掩人耳目;瓷器不是玉米秸,剁成一截一截,塞入麻袋中隨便往哪里一扔就萬事大吉。面對一件件瓷器,就像面對一個個嬰兒,必須貼胸抱著它,護著它,手輕不得亦重不得。

在我看來,張騫將中國瓷器第一次帶出國門之說,是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的。一好百好,一壞百壞,是中國史學的慣性動作。張騫出使西域有功,于是各種花花綠綠的彩紙免不了要盡可能地往他的臉上貼。張騫隨身攜帶瓷器,估計就是后來人貼在他臉上的——事情的真相究竟為何,尚需進一步考證。

唐朝時,中國的瓷器成批量地出口海外,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出口的高端瓷器以耀州窯產出的青瓷為主。西方人對中國瓷器津津樂道了千余年,卻不知那些美輪美奐的瓷器來自一個叫耀州的地方。

長安的貿易盛況,從史書記載的東市和西市中就能窺見。東市以國內貿易為主,而西市則面向全球,互通有無。用現在的話說,東市是國內商品集散地,西市是全球商品集散地。西市有店鋪,有客棧,有酒吧,有妓院,有多半商鋪都被胡人租用。街鋪前,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高鼻梁、藍眼睛的胡人操著不同的腔調,往來穿梭,將一件件打包成捆的貨物扶上馬背、裝上牛車。

而瓷器,是諸多商品中最受西方人喜愛的。絲綢的織造、茶葉的炒制,西方人最終都學去了,唯獨瓷器,迄今還是難以仿制。越是沒有的,就越是喜歡,瓷器被西方人當作神秘到無法破解的珍寶,自在情理之中。

耀州與唐朝的國都長安,相距不足二百華里,用馬車馱運,一個白天就可抵達。雖然此時的制瓷業已遍布東西南北,但就其路程而言,耀州最近;就其規模而言,耀州最大;就其名聲而言,耀州窯最響亮;就其質量而言,耀州瓷最卓越……種種之優勢,使耀州窯被唐王朝欽定為官窯,其燒制的產品,三管齊下,滿足著不同層面之需:既作為貢品送入宮內,又作為貿易商品輸出國外,更作為日用品傾銷民間。

然而唐朝,僅是耀州窯的開端,而不是它的鼎盛。宋王朝建立后,伴隨手工業在全國范圍內雨后春筍般地蓬勃興起,耀州窯厚積薄發,書寫出了它輝煌的篇章。

宋王朝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王朝。它過于靦腆,過于柔情蜜意,不堪武力,被一個小小的金國打得頭破血流,徽宗欽宗兩位國君束手就擒,不得不退至江南一隅,但就其社會的溫和與寬厚而言,沒有一個朝代能夠與之比肩。宋朝的辭賦如此奔放,文墨如此灑脫,隱身其后的,是政治的相對清明與仁善。

宋朝不殺讀書人。這樣的禁令,恐怕唯有宋朝才擁有。開國皇帝趙匡胤開啟了對文化人的尊重,此風一開啟便綿延不盡,儼然固化為宋王朝世代國君恪守的準則。文人們可以牢騷滿腹,可以胡說八道,可以議論國事之短長,批評朝政之清濁,感嘆世事之熱冷,無所顧忌,皆因無掉腦袋之虞。相比之下,清朝就顯得過于磨刀霍霍了。清朝的國君雖個個都擺出一副能文能武的架勢,但并沒有開放的態度。清朝的“文字獄”接二連三,一樁酷于一樁。這是令后人回望一眼都不寒而栗的。

有一種觀點,認為歷史是由英雄書寫的;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歷史是由大眾書寫的。兩種觀點似乎有著各自的理由,但究其實,就會發現它們都立于假設之上,缺乏事實的強力支撐。事實是什么呢?事實是,歷史從來都是由讀書人書寫的。英雄也好,大眾也罷,只能創造歷史,而不能書寫歷史。華山是地殼運動造就的,但墻上懸掛的那幅華山繪畫,卻不是出自于地殼之手,而是出自某位畫家之手。

畫家不同,畫中的華山就有所不同,而歷史,就是過往事實的繪畫,而不是事實本身。

歷史是一種記錄,也是一種人工模型。模型的塑造者,恰是讀書人。對文化很蔑視,對讀書人很不客氣,卻幻想著能在史書中光彩熠熠,無異于癡人說夢。

山東聊城的一位朋友告訴我,《水滸傳》所寫的武大郎確有其人,當地古代的地方志對其有著詳細記載。武大郎原名武植,是一名縣令,長得俊朗而飄逸,屬于典型的美男子。某個時辰,一說書人前往官衙拜會他,請求他為自己辦理某件事,不料卻碰了一鼻子灰。武植不但態度傲慢,斷然拒絕了他,而且以刻薄之言對其譏之諷之。說書人受辱,便撂下了狠話,發誓要在今后的說書中,抹黑他,貶損他,既把他侮為一個奇丑無比的侏儒,又給他戴一頂綠帽子——虛構他妻子通奸。

《金瓶梅》《水滸傳》等書,最早被稱作“話本”?!霸挶尽迸c“劇本”在功能上頗為相近:劇本是演出的腳本,話本是說書的腳本。也就是說,這些被稱為名著的書,根本不是寫給讀者讀的,而是寫給說書人說的。說書人在傳播的過程中,免不了要添鹽加醋,依據自己的喜好,進行個人化的取舍與編造。把一個相貌堂堂的七尺男兒,說成一個腿短胳膊短的侏儒,這完全有可能性。

標注《金瓶梅》的作者是蘭陵笑笑生,《水滸傳》的作者是施耐庵,其實并不十分準確。嚴格地說來,他們只是民間話本的收集者和整理者,而不是真正的創作者。真正的作者另有其人,卻無名無姓。

有意思的是,說書人盡管把武植污化為武大郎,但武大郎的生存狀態還是能引起讀者對宋朝的瞭望和窺探。武大郎就一個賣燒餅的,卻住在陽谷縣的紫云街,擁有沿街至少兩百多平方米的兩層樓房,獨門獨院,且能娶到貌若天仙、風情萬種的潘金蓮為妻。這樣的故事,雖然并非現實的拓片,但至少也算得上意象派筆下臨摹的畫像,從中不難得出當時經濟相對繁榮、民間相對富足的結論。宋朝手工業者的興起和貿易的自由,確實為民間帶來蓬勃之氣,這一點從《清明上河圖》就能看出端倪。

至于朋友講的是否屬實,我因未做考據,真偽不辨,暫且當作笑談。假如它是真的,我首先譴責的,還不是縣令武植,而是那個說書人。說書人當然并不等同于文化人,但如果這位說書人非要視自己為文化人不可,那他的做法就很失范,甚至很缺德。恪守節操、堅守品格,才是文化人的本分,也是社會需要文化人的緣由。文化人是人類精神的護林員與清潔工,更是人類文明的創造者與傳遞者。社會再惡濁,文化人都應干凈;社會再世俗,文化人都應清高。文化人的節操,并不空洞,也不抽象,體現于言行上,則是對真相的揭示,對事實的求證,對本源的追溯,對客觀的堅守,絕不能隨意增添和刪減事物的本來面貌。信譽是文化人的第二生命,不可漠視,更不可踐踏。如果以一己之好惡,往歷史的墻面上胡亂涂抹紅漆或黑漆,都是令人鄙夷的惡行……然而,武植得罪過說書人的事,如果是真的,至少能夠給人以如下的警示:對待歷史文本,要帶著警惕的目光去面對,要帶著懷疑的心理去閱讀。

作為一個王朝,宋朝有點兒不幸;但作為一個時代,宋朝卻令人神往。宋朝的寬松政策就像和煦之風,撩撥得“千樹萬樹梨花開”,而耀州窯,則是一株無比斑斕的花樹。

耀州窯像散漫的星辰,綴滿耀州的大地。大大小小的爐窯,或連綴成片或游離外圍,其核心區域位于耀州城東北的漆河兩岸。漆河彎曲流淌,在兩塬間劈開一道窄川,于是窄川以及窄川周邊的坡狀梯田全部被爐窯占據。爐窯未經統一規劃,各自為政,似乎雜亂無章,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所有的爐窯皆坐北面南。

何以要坐北面南?毫無疑問,是受到衙門的影響。衙門永恒地坐北面南,那是因為在過去,國都大多在北方,統管的區域大多數分布于南方。面南而坐,目視逐漸低落的南方,顯得巍巍乎又威威乎,有震懾之寓意,有逞霸之企圖。中國的地勢,總體走勢是北高南低,北猶椅背,坐而有靠,南如斷崖,坐而不穩。當然,衙門的大門如此安放,一定還受到風水師的點播。風水師會告訴官府里的人,北為陰,南為陽,背陰而面陽,是吉兆,背陽而面陰,是兇兆。

衙門的習性,深刻地影響了民間的建筑格局:民宅要面南,店鋪要面南,作坊要面南,書坊也要面南——爐窯面南而立,就是想圖個吉利。

所謂的“十里窯場”,散落于漆河流域,而主體部分,則位于同官縣境內。同官就是今日的銅川,歷來都歸耀州管轄。同官的爐窯,除了流布于漆河沿岸,還聚集于四個小鎮:陳爐鎮、立地鎮、上店鎮和玉華鎮。

除此之外,耀州窯強勁的輻射力幾乎覆蓋了大半個國土,乃至形成了遍地開花的奇觀。以現今的黃堡鎮為耀州窯中心,由此向外擴展,東到河南,南至廣東廣西,都有耀州窯的藍煙在裊裊飄浮。河南的宜陽窯、寶豐窯、新安城關窯,廣東的西村窯,廣西的永福窯、內鄉大窯店窯等,皆為耀州窯的分支。

耀州窯在宋代也被列為官窯,他的一部分產品,作為貢品進獻于皇宮。宋代皇宮彌漫著濃郁的藝術氣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君主的嗜好,直接影響著宮內的氣氛。太后宮妃、文臣武將無不沉溺于藝術品的收藏與把玩之中。把玩久了,儼然以行家與玩家自居,并為自己所具備的甄別能力而沾沾自喜。這些飽食終日之人,不聞外面的風聲雨聲,不顧游牧部落的戰馬已在城外嘶鳴,一味地自娛自樂。他們就餐時端在手里的碗是耀州瓷,飲酒時舉在手中的盅是耀州瓷,品茗時捧在手心的杯是耀州瓷,睡覺枕在頭下的枕還是耀州瓷。他們把耀州瓷擺放于桌案,把玩于手掌并作為禮物饋贈于人。耀州瓷,不論是在他們的物質生活中,還是在他們的精神生活中,皆不可或缺。

耀州瓷的產品很是豐富,并不單一,有碗、盤、瓶、罐、壺、缽、香爐、香薰、盞托、注子溫碗等,以青瓷為拳頭產品。青瓷胎薄質堅,釉面光潔勻凈,色澤清幽,呈半透明狀,輔之以牡丹、菊花、蓮花以及魚鴨龍鳳等動植物的刻花印花,體態豐滿,線條飄逸,有動有靜,有密有疏,有鏗鏘也有優雅。

令人驚異的是,耀州瓷追求的不僅僅是形態之美,更是把做人的哲理藏于設計的機巧當中,用以啟發人、警示人、教化人。最典型的莫過于那件看起來極為普遍的“公道杯”了?!肮辣痹谝荽芍衅涿膊粨P,低調內斂,一般都是作為其他瓷器的搭贈品,默默放在一角。但就是這樣一件瓷器,卻蘊含哲思。往杯子里倒水,尚未倒滿,水便往外溢流。溢流的清水,闡發著一個處世道理:人不能太自滿,太滿必損益??谏嗖荒芴珴M,太滿易樹敵;行事不能太滿,太滿易招風;欲望不能太滿,太滿易傷神?!肮辣毙麚P的就是儒學的“中庸之道”,用民間的話說,就是“差不多”就行了?!爸杏怪馈敝谏鐣幢赜幸?,因為它遵循的是“槍打出頭鳥”的邏輯,強調的是“明哲保身”的人生信條,并忠告人們要縮頭束手,勿飛蛾撲火、以卵擊石?!爸杏怪馈钡娜焙对谟?,它沒有回答,當然也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當一群羊面對一頭狼,退無可退時,究竟該咋辦?是恪守“中庸”束手就擒,還是期待某一只羊敢于出頭帶領羊群與狼搏斗?搏斗也許是死,但至少還有生的希望;不搏斗,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被狼一個一個地吃掉。我并不全面否定“中庸之道”,甚至認為它作為調和劑,對人與人之間的寬容相處,對人調整自己的心態,不無裨益。但“中庸”二字用在什么地方,得區分出時間和場合來,不能簡單化地一概而論。任何一種對“中庸之道”極端化地肯定和否定,恰恰都違反了“中庸”的精髓,皆是對“中庸”的背叛。

“公道杯”闡述的理念有益還是有害,可以討論。我看中的是設計師的奇思妙想。是怎樣的一位設計師,不止步于瓷器外觀之悅目,還要繼續前行,為瓷器注入精神的說教?

宋代之后,耀州窯逐漸走向萎靡,但薪火一直未曾中斷。那些林立的爐窯經不住世事的顛沛流離,一個一個地傾斜倒塌,最終化為了被塵土掩埋的殘跡。唯有那些遺留于地面的瓷片,以支離破碎的姿態,向不肯瞥其一眼的行人述說著耀州窯昔日的爐火熊熊。

但有一個地方,卻像一尊頑固的礁石,沒有被歲月的浪濤吞噬,那就是陳爐鎮。陳爐鎮因燒瓷而久負盛名,至今還在秉承著這一古舊的傳統。一個家庭就是一個制瓷作坊,一個院落就是一座爐窯。先輩們把燒瓷的手藝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如此代代相傳相繼,從而使陳爐鎮的爐火始終不曾熄滅。先輩們是瓷人,后輩們就是瓷的傳人。幾乎每一個人,不論男女,不論老少,皆為制瓷的能手。他們粗茶淡飯,衣飾簡樸,臉上的褶皺間寫滿了生活的風霜雪雨。然而,那一件件精雕細刻的藝術珍品,就出自這一雙雙無比粗糙的手。這些手,握起镢頭墾地,扔下镢頭制瓷。

陳爐鎮是耀州窯諸多爐窯中僅存的一個孤本。它置身于高高的塬畔,俯視幽深的溝壑,像古樹一樣蒼勁,亦像古樹一樣不斷萌發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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