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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老師們

2017-12-26 19:20馮友蘭
視野 2017年23期
關鍵詞:吳汝綸劉師培沈尹默

馮友蘭

現在講北京大學歷史一般是從清朝末年的京師大學堂算起,它是戊戌變法的產物。這也可以說是戊戌變法留下來的紀念品吧。清朝的京師大學堂地位很高,由朝廷特派的管學大臣管理。管學大臣就是京師大學堂的校長。當時的管學大臣換了幾次人,當我進北京大學的時候,學生們傳說中的管學大臣是張百熙。他可以說是在蔡元培以前的對于北京大學有貢獻的一位校長。據說,他當了管學大臣以后,就請吳汝綸為總教習。

吳汝綸是著名的桐城派古文家,是當時所謂舊學的一位權威。他也懂得一點當時所謂新學;嚴復翻譯的書,有幾部都有他作的序。他是一位兼通新舊、融合中西的人物。他在直隸(今河北)做官,在地方上辦了些新式的學校。張百熙請他當京師大學堂總教習,這表明了張的辦學方針。據說張百熙當了管學大臣以后,曾親自到吳汝綸家里去請他出來,吳汝綸不見。后來一天,張百熙大清早穿著官服,站在吳汝綸的門外(一說是跪在臥房門外)等候相見,吳汝綸只好答應了他的邀請。但是吳附帶了一個條件,就是他要先到日本去考察幾個月,回來后才能到任。張百熙答應了。不料吳汝綸從日本回來以后,不久就死了,竟沒有來得及到京師大學堂就任。吳雖然沒有到任,但是這個經過當時卻傳為美談,我們學生聽了,都很感于張百熙禮賢下士、為學校聘請名師的精神,和吳汝綸認真負責、虛心學習的精神。

民國成立,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北京大學,以嚴復為第一任校長,不過為時不久,后來又換過些別人。我于1915年進北大的時候,沒有校長,由工科學長胡仁源兼代校長。文科學長是夏錫祺。當時的學系稱為“門”。各系沒有設系主任,系務由學長直接主持。文科有四個門,即中國哲學、中國文學、中國歷史和英文四個學門。我入的是中國哲學門。在我們這個年級以前,還有一個年級。

1915年9月初,我到北京大學參加開學典禮。胡仁源主持會場,他作了一個簡短的開幕詞以后,英文門教授辜鴻銘(湯生)從主席臺上站起來發言。我不知道這是預先安排好的,還是出于辜本人的臨時沖動。他的發言很長,感情也很激動,主要的是罵當時的政府和一些社會上的新事物,大意是說,現在做官的人,都是為了保持他們的飯碗,他們的飯碗跟咱們的飯碗不同,他們的飯碗大得很,里邊可以裝汽車、姨太太。又說,現在人作文章都不通,所用的名詞就不通,譬如說“改良”吧,以前的人都說“從良”,沒有說“改良”的,既然已經是“良”了,你還改什么?你要改“良”為“娼”嗎?他大概講了一個鐘頭,都是這一類的謾罵之辭。他講了以后,也沒有別人發言,就散會了。

當時中國文學門的名教授是黃侃(季剛)。黃侃自命為風流人物,玩世不恭,在當時及后來的北大學生中傳說他的軼聞軼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比如說,他在堂上講書,講到一個要緊的地方,就說,這里有個秘密,??勘贝筮@幾百塊錢的薪水,我還不能講,你們要我講,得另外請我吃飯。

在中國哲學門里,有一位受同學尊敬的教授,叫陳介石(黼宸),他給我們講中國哲學史、諸子哲學,還在中國歷史門講中國通史。他講的是溫州那一帶的土話,一般人都聽不懂,連好多浙江人也聽不懂。他就以筆代口,先把講稿印發出來,上課的時候,登上講臺,一言不發,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寫得非常之快,學生們抄都來不及。下堂鈴一響,他把粉筆一扔就走了。好在他寫的跟講義雖然大意相同,但是各成一套,不相重復,而且在下課鈴響的時候恰好寫到一個段落。最難得的,是他雖不說話,但卻是誠心誠意地為學生講課,真有點像莊子所說的“目擊而道存”,說話成為多余的了。他的課我們上了一年,到1916年暑假后我再回到北大的時候,聽說他已經病死了,同學們都很悲傷。

1916年春天,蔡元培來北大擔任校長。他到校后,沒有開會發表演說,也沒有發表什么文告來宣傳他的辦學宗旨和方針,只發了一個通告說:茲聘任陳獨秀為文科學長。就這幾個字,學生們全明白了,什么話也用不著說了。

他從德國回來的時候,立了三個原則,以約束自己。這三個原則是:一不做官,二不納妾,三不打麻將。當時稱為“三不主義”。北京大學校長也是由政府任命,但他認為這是辦教育,不是做官。其余兩條,也是針對著當時社會上的腐化現象而發的。參看上面所說的辜鴻銘的言論,就可知了。我在北京大學的時候,沒有聽過蔡元培的講話,也沒有看見他和哪個學生有私人接觸。他所以得到學生們的愛戴,完全是人格的感召。

張百熙、蔡元培深懂得辦教育的這個基本原則,他們接受了校長職務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為學生選擇名師。他們知道當時的學術界中,誰是有代表性的人物,先把這些人物請來,他們會把別的人物都合集起來。張百熙選中了吳汝綸,蔡元培選中了陳獨秀。吳汝綸死得早了,沒有表現出來他可能有的成績,而陳獨秀則是充分表現了的。

陳獨秀到北大,專當學長,沒有開課,也沒有開過什么會,發表過什么演說,可以說沒有同學生們正式見過面。只有一個故事,算是我們這一班同學同他有過接觸。在我們畢業的時候,師生在一起照了一個相,老師們坐在前一排,學生們站在后邊,陳獨秀恰好和梁漱溟坐在一起。梁漱溟很謹慎,把腳收在椅子下面,陳獨秀很隨便,把腳一直伸到梁漱溟的前面。相片出來以后,我們的班長孫本文給他送去一張,他一看,說:“照得很好,就是梁先生的腳伸得太遠一點?!睂O本文說:“這是你的腳?!边@可以說明陳獨秀的“氣象”是豪放的。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重慶碰見沈尹默,談起書法。沈尹默說,五四運動以前,陳獨秀在他的一個朋友家里,看見沈尹默寫的字,批評說:“這個人的字,其俗在骨,是無可救藥的了?!鄙蛞f,他聽了這個批評以后,就更加發憤寫字。從“其俗在骨”這四個字,可以看出陳獨秀對于書法評論的標準,不在于用筆、用墨、布局等技術問題,而在于氣韻的雅俗。如果氣韻雅,雖然技術方面還有些問題,那是可以救藥的;如果氣韻俗,即使在技術方面沒有問題,也不是好書法,而且這種弊病是不可救藥的。陳獨秀評論書法,不注重書法的形態,而注重形態所表現的氣韻,這不僅是他對于書法理論的根本思想,也是他對于一切文藝理論的根本思想,是他的美學思想。

“教授治?!?,也是蔡元培到北大后所推行的措施之一。其目的也是調動教授們的積極性,叫他們在大學中有當家作主的主人翁之感。教授之所以為教授,在于他在學術上有所貢獻,在他本行中是個權威,并不在于他在政治上有什么主張。譬如辜鴻銘,他的英文水平很高,他可以教英文,北大就請他教英文。這在蔡元培到校以前就是事實,蔡元培到校后不但沒有改變這個事實,還又加聘了一個反動人物,就是劉師培(申叔)。劉師培出身于一個講漢學的舊家,清朝末年他在日本留學,說是留學,實際上是在東京講中國學問。袁世凱計劃篡國稱帝的時候,為了制造輿論,辦了一個“籌安會”,宣傳只有實行帝制才可以使中國轉危為安?;I安會有六個發起人,當時被譏諷地稱為“六君子”,其中學術界有兩個名人,一個是嚴復,一個是劉師培。在袁世凱被推翻以后,這六個人都成了大反動派。就是在這個時候,蔡元培聘請劉師培為中國文學教授,開的課是《中國中古文學史》。我也去聽過一次講,當時覺得他的水平確實高,像個老教授的樣子,雖然他當時還是中年。他上課既不帶書,也不帶卡片,隨便談起來,頭頭是道,援引資料,都是隨口背誦,同學們都很佩服。

這就是所謂“兼容并包”。所謂“兼容并包”,在一個過渡時期,可能是為舊的東西保留地盤,也可能是為新的東西開辟道路。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在當時是為新的東西開辟道路的。因為他的“兼容并包”,固然是為辜鴻銘、劉師培之類的反動人物保留地盤,但更多的是為陳獨秀、李大釗等革命人物開辟道路。

(李昭瑾摘自人民出版社《三松堂自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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