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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中國宋莊

2017-12-27 20:07陳莉莉
南風窗 2017年25期
關鍵詞:宋莊村莊藝術家

陳莉莉

人類,經常遷徙,擅于遺忘。

在宋莊,靳國旺這個名字很少再被人提及,他更多存在于宋莊發展文獻的角落里,安靜,沒有任何聲音。人們需要特意去查詢才會知道他是誰,名字究竟怎么寫。

靳國旺是北京市通州區宋莊鎮小堡村人。1994年的春天,他把在北京圓明園畫家村遭到驅趕的畫家們領進自己的家鄉。之前,他在圓明園畫家村隨畫家張惠平學畫畫。

那個進入小堡村的寒意料峭的春天,對于未來,誰都沒敢想。

與之前的村莊相比,這個叫小堡的村莊更偏遠,周邊是沙土地,地上的莊稼長得并不好,村里的人們更多外出謀生,沒有路燈,房子坍塌、破舊,看到外來人,村民樸素地笑。

因為一批有影響力的畫家、批評家陸續進入,更多的畫家開始涌入,繪畫以外的其他藝術門類,如寫作、音樂、戲劇等也嘗試進入,所有的這些形成了一個新宋莊,向世人展示以村莊為載體的“藝術”的魅力。

但在歲月的悄然流逝中,一切都在變異。

2012年,通州區作為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地位確定。2017年5月,北京市政府搬遷至通州區的方案披露,讓距離通州不到10公里的宋莊經歷了各種忐忑。隨后,《北京市2017年重點工程計劃》中,提到了中國宋莊藝術小鎮建設的規模及內容。

對于宋莊,這好像是一個年輕人有了一份好工作接連通關并被提拔。但對于在村莊里生存的人來說,如楊毅發,他“只希望不要被趕出去?!?/p>

共同話題

宋莊的凌晨1點,是冬天里的冬天。從首都機場進入宋莊,似乎因為寒冷,出租車的速度也慢了很多。

一扇陌生的門前,有人從里面開門,房間里有正燒得紅紅的爐子,似乎轉眼就到了春天。出發前,我曾收到忠告:宋莊沒有可以讓你住的地方,已經是大腕的藝術家們不愿意,很落魄的藝術家沒有能力。

舒桐,本名康曉紅,取名“舒桐”意為:舒展的桐子。兩年前她從北京市內搬到宋莊。房子上下兩層,她將它有意地分為自己的書房、訪客的臥室等,房間里掛著她的畫,購置而來的各種綠色植物,以及從二手市場買來的二手家具,還有一把吉他。

她的畫里都有一個長發女孩,背影,有一種神秘感,對于剛入門檻,沒有畫畫功底的舒桐來說,“面孔上的五官比背景難以描繪?!?/p>

每年7萬元的房租對于偶爾接劇本寫作的舒桐來說,壓力沒有那么大。實際上舒桐聽說宋莊已經很久,但是真正抵達是2007年,她說,“踏進這個村莊時,就很喜歡”。當時她的想法是,攢下一筆錢就將日子放進宋莊。但是她也發現,如果是這樣,她永遠攢不下進村的那筆理想的錢?!澳敲?,辭職,來吧?!?/p>

舒桐生于1969年,離異,現任男朋友也是一個畫畫的,在東北沈陽。女兒在西安做類似cosplay以及網絡直播的工作,她正在以女兒以及她的朋友為原型進行小說創作。家鄉在陜西終南山,舒桐發現到了宋莊,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終南山”,她的房子正在成為宋莊很多藝術愛好者的集散地。房間里擺著紅色的山楂,她覺得那個顏色特別好看。她給房間取了名字叫“零點書房”。

她有很多身波希米亞風格的衣服。房間多,床也多,每每寫累了或者寫不下去的時候,她就出去走走,去田間地頭,或者就搭配衣服,房間里有很多已搭配好了的服裝造型,都是裙裝。偶爾也會做面包,她有一個咖啡機,但是沒怎么用。

她每天都會收到鄰居的善意。她也會把善意給她們,要么是廚藝作品,要么從外地帶過來的小禮物?!霸谒吻f,關系好的人,好像提前實現了共產主義。這在城市里是不可能有的?!?/p>

2017年11月29日那晚,一個朋友從市里搬過來,她和一眾朋友去給暖房,寒冷的冬夜,房間里歡聲笑語。對舒桐來說,這是宋莊最吸引她的地方,“你在這里可以找到能聊共同話題的人”,而在別的地方,你可能會被當作神經有問題的“文藝青年”。

相比舒桐的房子,楊毅達每年2萬多元錢租來的100多平方米的小院子在這個冬天就要冷多了。生于1972年的楊毅達,到宋莊10年,這10年,前五年,他畫畫,后五年,他做與平臺有關的事情,為這里的藝術愛好者做策展,用舒桐的話說,“他要生存?!?/p>

楊毅達從家鄉到北京宋莊,也是因為“這個世界不是所有人都說結婚生子過日子”這樣的話。

他依稀記得2007年的10月23日那晚,他從公交車上下來,宋莊的路坑坑洼洼,比他的家鄉還要不好,他有點失落,“從一個村莊到了另外一個村莊”。當時的宋莊只有一家餐廳,“飯菜不合口味”。他有點后悔了。

悔意是在參加了宋莊藝術愛好者的一個活動后有所改變的。他拿著自己的畫過去了,有人說他畫得不錯,悔意從他的生活里被刪除。這在家鄉當地不被理解的行為,到了這里被欣賞,他看到了希望,不過希望沒有堅持很久。

在這里,希望可以很快生起,失望也會接踵而至。就像是孩童吹起來的泡泡。

舒桐有時覺得這里就像是一個平行空間,它獨立于周邊而存在,有自己完全不一樣的生態,精神上能夠自給自足,“而且網絡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工具?!北热缬幸粋€叫“微拍堂”的平臺幫助了很多藝術愛好者解決作品出路的問題。

舒桐認為這里聚集著一批對精神生活有高度希望和要求的人,也被認為是一個逃避之地。

村里不缺酒

舒桐經歷了宋莊兩次春夏秋冬的輪回,也在這兩年間看到了來來往往的人?!八麄儽贿@里的光環吸引,但是到了這里以后,發現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樣?!?/p>

因為生存,很多人要么走出、離開村莊,要么留在村莊里做別的事情而不再從事創作,這也是宋莊生態逐漸多元化的原因之一?!八囆g餐廳”“藝術咖啡館”等應運而生,就像是雨后春筍。在舒桐看來,“每一個機構同時兼有畫廊的功能?!?/p>

對于經常策展的楊毅達來說,因為經常要收集海報,更是看到了在這里生存的殘酷,“有的海報做得特別精美,一看就是費了心思也需要經濟能力支撐的,但是用不了多久,你在宋莊不一定能看到他們了?!?

楊毅達說每個到這里來尋夢的人都是信心滿滿,但是很多迅速支撐不下去了。舒桐說外面人看到的宋莊就是那么幾個人,比如栗憲庭、方力鈞、李廣明、芒克、左小詛咒等,“他們只是塔尖幾個人,是精神瞭望塔,但是有多少做藝術的能成為他們呢?更多的就是底層,他們是更真實的宋莊,還有一批人就是上躥下跳的,他們要以這批人為生?!?/p>

楊毅達房間里堆滿了紅酒,那是不同畫廊放在他這里,“宋莊都是用紅酒換畫作”,酒到了畫家手里,“賣掉或者喝掉?!?/p>

這似乎解釋了宋莊很多餐館的外面堆放著很多酒瓶的原因,也解釋了在餐館里總能看到很多人提著紅酒來就餐的情形。

對于這一現象,舒桐認為“很悲哀”。

塔尖的人也面臨生存的問題。

2017年不同時期,上上國際美術館(以下稱:上上)的門前聚集了一批農民工,他們打著橫幅,“上上國際還我血汗錢?!眻绦叙^長靳清欽告訴《南風窗》記者,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也不是上上應該付的錢。她說上上作為宋莊第一家民營美術館,對于宋莊業態的發展有著埋沒不了的作用,但是這些年來都是負債前行,這些債務壓得她不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去生活。

靳清欽2013年真正到宋莊,后來成為上上創始人李廣明的愛人,運作李廣明作品市場能力的同時,也負責上上的運營。李廣明是國內藝術家,2008年提出《水墨主義》構建了本土當代藝術,后又成為“冰墨”藝術的開創者。因為要把精力用在上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行藝術創作,再拾起創作時,他感慨藝術工作者如果有市場工作經驗和思維,“則是更好的”,他認為這是未來的需求和趨勢,也是“高級的藝術創作”。

上上的前身并不在現在的位置上,那里陸陸續續存在過其他幾種業態。對于李廣明來說,2006年之前在宋莊做展覽,是一段忘不掉的經歷,“就像上上是村里第一個美術館一樣,當時我也是村里第一個給各位藝術家辦展覽的,除了傳統的還是當代的,除了畫畫,也進行其他門類的展覽”,這在當時被認為“不妥、太雜”,現在的宋莊正在朝著多業態發展,“如果當時宋莊依然是只做行為藝術,就是把門給堵死了,而當時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被從圓明園畫家村趕出來,所以如果要做下去,要不再被趕,必須要有所包容和改變”。

作為宋莊地標之一的蜜蜂書店兩個月前易主,老板張業宏2017年5月于朋友圈宣布出家,“現在好像在一個地方給蓋寺院?!?/p>

宋莊似乎永遠不缺故事,不缺有傳奇色彩的人。

但是對于很多創業者來說,他們認為在宋莊創業的練手成本最低?!氨热缈Х瑞^,你在城市里開一家咖啡館,周邊有3萬人,但是可能只有3千人去咖啡館,但是在宋莊,雖然可能只有1萬人,但是會有5千人會過來?!毙”の鹘?19號的陽光咖啡館,幾個人在討論生存與發展,理想與現實的問題。

60歲的孫常來自江蘇睢寧,一直喜歡畫畫,在兒女同意之下,他交了3萬元的學費進了宋莊的一個培訓機構,“學期一年,學好了就去兒女所在的城市謀一份工作?!背扇伺嘤?、高考培訓在宋莊已經發展得非常繁盛,它們讓宋莊成為中國與美術有關的考生心中的圣地。

新進入宋莊的藝術游學機構代表人崔霞和她的創業伙伴對這里信心滿滿,“進村三個月,每天都去逛,胡同里的每戶人家推門進去,就是一個故事?!?/p>

宋莊的外面看起來跟所有村莊沒有區別,低矮的房子,落光了葉子的樹,拴在門口的狗,還有個別涂鴉?!暗峭崎T進去,就顯出了宋莊之所以為宋莊的原因”,崔霞說。

藝術家不能用“管”

有人說那么多人聚集宋莊,主要是因為宋莊房租相對來說便宜。胡介報對這個觀點并不認同。

2004年春天,胡介報從通州區永順鎮調到宋莊鎮當書記,2011年8月任期屆滿,因為組織部門“鄉鎮領導干部男滿52周歲,女滿 50周歲,均需改任非領導職務或調任其他領導職務”的規定,他選擇在宋莊改任非領導職務,2017年,他在宋莊建了宋莊當代藝術文獻館,任館長。

2017年11月28日是胡介報60歲的生日,他坐在那里,一眾人馬為他祝福。他和小堡村的村書記崔大柏被認為是宋莊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的關鍵人物,“沒有他們的保護,就沒有現在的宋莊?!迸u家栗憲庭也是重要人物之一,沒有他在這里的坐標,“不會有那么多的畫家過來?!?/p>

宋莊藝術區的發展從藝術群體的集聚而來。1994年藝術家流落而至,有7、8個人,10年后的2004年,藝術家有300多人,現在在冊的有12000多人,還有不在冊的,一共大概有2萬多人。

宋莊鎮有47個行政村,有63000多戶。其中,小堡村本村村民共1900多人,居住的藝術家將近5000人,而屬于大學教授、國家一級美術師級別的有2000多人?!斑€有來自30多個國家的270多個國外藝術愛好者?!?/p>

“前10年,從政府、治安層面,都是在清理、驅逐或者解散,藝術的發展非常緩慢”,胡介報說。

2004年,國家提出要實行宏觀調整的政策,提到要經濟、持續、綠色、科學的發展模式。這是一個大概念,作為一個地區怎么才能科學發展、綠色發展?胡介報和團隊做了調研以后,現實的情況是宋莊是水源保護區,不能發展工業,“如果做工業,早晚得退,這是我們對于政策的推測?,F在看來這個方向對了。離機場近,也可以做臨空經濟,但是順義比我們更有優勢?!?/p>

他發現村里藝術家集聚的10年歷程是別的村莊沒有的,他找來當時在村里有影響力的栗憲庭、方力鈞商量怎樣把藝術作為小鎮發展的方向,“我說要做中國的蘇荷區,方力鈞就說為什么不是中國的宋莊?栗老師就問我,你是真想做一件事還是想在任期內撈點政績 ?”

此次談話,胡介報說,藝術家就是藝術家,說話很直接,也有力度。

胡介報成立了宋莊鎮藝術促進會,他在大會上說,“我們在享受著先賢文化遺產的同時,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故人,我們給我們的后人能留下什么?”胡介報說,這是當時大家都認同的觀點和思路,就是它一直以來在指導這個地區發展?!耙蚕M?00年后,有人過來這里,指著某一處房子說,這是誰誰誰的故居?!?/p>

也有人過來取經,他們說,“藝術家都可有個性了,你怎么管的?”胡介報說不能“管”,是“做好服務”。

冬天的宋莊,很多人過起了候鳥式的生活,他們出去寫生,北京暖和了再回來,也有人因為經濟緊張,哪里也去不了,胡介報說有的連春節回家都做不到。

宋莊美術館,中國第一個村級美術館,建于2006年,與上上國際美術館幾乎同步。已經結束了的畫展海報在冬天的風里像海浪一樣抖動。

館里空蕩蕩,沒有展覽,看門的保安對記者說,天太冷了,什么都沒有,你就當遛一彎兒。

他追了一句說,“夏天來,夏天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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