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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女高音,困惑與堅守

2017-12-27 20:52李少威
南風窗 2017年25期
關鍵詞:丹丹唱法民歌

李少威

偶爾掃過央視戲曲頻道的《中國戲歌》,看到劉和剛在舞臺上非常認真、誠懇地演唱《江山無限》。這首歌對演唱者的功底要求是“流行+京劇”,對于民族唱法出身的劉和剛而言,顯得有些勉強。

劉和剛是一名歌唱家—這個稱呼已經在大眾中變得生疏。他們曾經是聲樂藝術圈里的主流,也是除了戲曲演員之外,最有代表性的中國聲音。然而,同樣是專業和歌曲、音樂打交道,當人們說到“歌手、歌星、音樂人”的時候,談論的一般都是流行音樂,很少會指涉他們。

尤其在年輕人群體中,歌唱家們正在被忘卻?!氨荒贻p人忘卻”對任何文藝領域而言都是危機的象征,因為當我們說到文化消費的時候,“年輕人”這一范疇幾乎就等同于經濟學里的“市場”概念。無論主觀上如何考慮,局外人都能從劉和剛的《江山無限》里嗅到一種“轉型”的蒼涼,一種屈就的無奈。

平心而論,民族唱法在藝術上的嚴謹以及“修煉”上的難度,都遠超流行唱法,甚至根本不在同一個層次上。所以,“屈就”自然意味著心理困擾。

我被這一張力所吸引,于是就想找一名青年歌唱家聊聊。我想到了郝丹丹,一個正在嶄露頭角的學院派民族唱法青年女高音。

選擇之外

郝丹丹是聲樂教育家金鐵霖先生得意的青年弟子,民族唱法的新秀。

打開“QQ音樂”,搜索“郝丹丹”這個名字,獲得了一個列表。郝丹丹是山東人,我就點開其中的《山東民歌串燒》。頓時,一片久違了的詩情畫意充盈四周。平靜和諧的桑梓美景、簡單歡快的勞動情趣、靈動跳躍的日常確幸、余韻悠長的自然情懷,在她柔美、開放、清越的嗓音下,如放電影一般展開。

歌聲中有細致的畫面、樸實的感情,這是中國傳統民歌的特點,往古典時代追溯,大致上對應著《詩經中》的“國風”?!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十六字,聲、像、人、思具足,構建出一個立體的情境,而這也正是我聽《山東民歌串燒》的感受。

傳統民歌里有生活,有愛情,有思念,有欣喜,有幽怨,它們或直接出自底層勞動者之手,或由藝術家通過體驗生活獲得靈感。

單純從藝術上說,這樣的作品是有強大生命力的。這里的“生命力”更大程度上說是藝術價值在時間上的縱向可傳遞性,而不是指在當前社會空間里橫向的傳播廣度。這看似矛盾,但并不難理解,正如許多經典名著在今天的受歡迎程度可能還不如網絡玄幻小說,但其生命力并未受損。

決定當下文藝作品傳播廣度的,從根本上說是商業邏輯,因為商業負責“供給側”。按郝丹丹的說法,歌曲市場是一個大筐,里面裝著很多類別、風格的作品,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其中翻找,找出自己喜歡的某一種,“總有一款適合你”。

而民族唱法的落寞之處在于,對于年輕人而言,它漸漸地“不在筐里”了。在過去的30年里,它曾經可以風靡一時,《在希望的田野上》《父老鄉親》《我的祖國》《洪湖水浪打浪》《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風采》《春天的故事》《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為了誰》《說句心里話》……不勝枚舉的好作品,都曾大份額地占據中國人的聽覺。而在今天,人們很難想起哪首屬于民族唱法的歌曲還能在日常里盤桓,在媒體的文娛版塊中,也越來越少見歌唱家的身影。

社會大眾視聽偏好的變化,反映的是宏大的社會變遷。改革開放給社會文化領域加入了“市場”這一變量,于是,繁榮是一種可能,危機也是一種可能,兩者甚至同時醞釀與生長。

1982年,民族唱法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席卷全國,這首歌被視為“金氏唱法”的一個范本;次年春晚,“中國大陸第一首流行歌曲”《鄉戀》引發轟動效應。此后20年里的音樂市場,民族唱法、流行唱法都在蓬勃發展,但社會的審美天平也在慢慢朝著流行傾斜。

尤其是在1991年香港“四大天王”橫空出世之后,港臺流行歌曲以強烈的侵略性“掃蕩”中國,盡管民族唱法也在繼續前行,依舊出現了一些“爆款”作品,但市場份額整體上是呈現出此消彼長的趨勢。進入新世紀,民族唱法已經開始感受到了寂寥與荒涼。

生 態

但凡傳統藝術都是有門檻的,除了少數門類中的少數人(如相聲領域的郭德綱)能實現與大眾的緊密結合之外,大部分從業者都面臨日益嚴重的市場危機。

民族唱法不能算作純粹的傳統藝術,因為它脈絡上雖然和傳統民歌保持著歷史延續性,但在現代化過程中引入了西洋美聲的技術要求、演唱風格和美學原則,作為科學化、體系化、理性化的方法論。但無論是傳統民歌還是西洋美聲,都有傳播門檻,前者的阻隔在于,歌曲中鮮活的勞動與生活場景已經漸漸從聽眾的日常里消失,而后者本身就是一個“學院派”的指征,專業往往就意味著障礙。

一個現象非常有趣:人們對來自聽覺的信息往往表現出更低的耐受度。電影、繪畫、雕塑、設計以及各種當代藝術,無論是因為高深、平庸或怪異而與大眾審美相悖,大眾往往都會采取“允許探索”的寬容態度,評斷的時候也保持著對“專業”的謹慎與尊重。而對于音樂作品,大眾在行為上迥然不同,他們可以為喜歡的作品找到很多理由,但對不喜歡的作品極少發言,直接跳過,因此演唱者也不可能像電影導演那樣,有機會去和觀眾公開辯駁。

對于圈內人而言,與其過度歸因于時代,不如從自身開始多多審視這個缺乏生機的內部生態。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民族唱法中有太多未經精心推敲的作品,旋律雷同,內容空洞,而且歌唱者的聲音也缺乏鮮明的辨別性;形象、裝扮也都大同小異,嚴肅里透著刻板,華貴中顯著局促,被評論者稱之為“晚會范兒”。社會上對民族唱法最具代表性的批評,就是“千人一聲、千人一面”。

郝丹丹認為,“千人一面”的批評是有根據的?!拔枧_形式和個人妝容很長時間來都有趨同的傾向,這是相互模仿的結果,某一個人比較火、比較有地位,大家就按照他的樣子去裝扮自己。有時看看不同歷史階段的前輩照片,人們連劉海都一樣,看上去簡直就是幾胞胎?!?

“千人一聲”的問題則很大程度上來自作品本身,新生的作品日漸脫離了傳統民歌的血脈?!氨热缫酝年儽泵窀韬徒闲≌{,都有鮮明的地域性格,它怎么可能一樣?”

傳統民歌作品彼此的特異性,某種程度上說是被流行唱法更多地繼承?!傲餍谐ㄍ皇资且皇?,很有個性?!?/p>

在當下這個崇尚“IP”的娛樂時代里去應對現實,民族唱法從概念上就顯得弱勢。正如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不得不反復使用“民族唱法”這樣一個累贅且籠統的名詞。內心里更愿意用“民歌”來代替它,但那樣就不準確,因為它不完全是中國民歌,還混合了美聲、戲曲、歌劇、音樂劇等多種技巧、類別。這和流行唱法中的搖滾、民謠、布魯斯、嘻哈等一聽就有明確所指的概念在爭取受眾上就難以抗衡。

郝丹丹對此當然也是清楚的?!皩τ谖覀儊碚f,探索一套更新的、更具涵蓋性和概括力的概念,也是一項非常迫切的工作?!?/p>

希望和現實

金鐵霖先生說,丹丹嗓子非常好,很有中國特色,還有山東民歌特色?!八欠浅S邢M母璩摇?。

這位儒雅、慈祥的“民族唱法學院派”的“掌門人”,曾經培養出李谷一、彭麗媛、閻維文、戴玉強、宋祖英、張也、祖海、呂繼宏等一大批聲名赫赫的“大咖”。眼下,郝丹丹是“金氏唱法”中令他激動的繼承者,除了有著夜鶯般動人的抒情嗓音,還兼具大氣、雍容的外形。

“非常有希望”這一評價既積極又保守,可謂良有深意。郝丹丹有些“生不逢時”,正如前文所說,就市場而言,她碰到的似乎是一個民族唱法的“末法時代”。

我和郝丹丹相識十幾年,對她的技藝與風度早有了解。有時會在電視里的一些戶外鄉村類節目中看到她,但總覺得她不屬于那里,她應該有一個更加炫麗的舞臺。所以聽她的歌我會選擇音樂APP,而看她的演出則往往要等到有電視專場的時候。

聽我這樣說,郝丹丹輕微地嘆了口氣。

“我們要從兩個維度來看這個問題?!彼f,“首先是不必過于悲觀,民族唱法還是有它的受眾,正如你觀察到的那樣,這些受眾可能主要分布在淳樸的中國鄉村之中?!?/p>

“另一個維度是,對于出現在什么場合,民族唱法的歌手選擇空間比較有限,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困惑,而是由當下中國演出市場的特點決定的?!?/p>

郝丹丹所指的“特點”,就是選秀出身的演員比專業演員更受歡迎,占據著大部分的演出機會。選秀又分為兩大類,一類如《中國新歌聲》《中國有嘻哈》,代表著新潮趨勢,另一類如《星光大道》《百姓舞臺》《越戰越勇》,則是百花齊放,什么樣的類別、風格都有。

這些節目上出來的人,無論唱功如何,往往都更受商業的重視,僅“臉熟”二字,就是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

改變與平衡

要想“臉熟”并不難,其實有一個公用的套路—參加選秀,在舞臺上講一個能把所有人聽哭的故事。

選手不但要歌唱得好,還必須有一個足夠悲慘的身世,這是選秀節目屢試不爽的法門。郭德綱曾經給這些故事歸過類:喪親喪偶、身有殘疾、有病治不好、媳婦跟人跑了……

有一次,郝丹丹被朋友推薦參加一檔知名的選秀節目,在確定參加之前,編導給她打了兩個多小時的電話,結論是“她一路順風順水的,沒啥特別”。

“這兩個多小時電話,從我出生聊到了現在,就是要找故事。沒有故事你也得編一些出來,很多人正是這么做的。有時作為嘉賓參加一些節目的錄制,拖拖拉拉錄了三四個小時,就是在不斷講故事,到最后還真就能把你弄哭”,郝丹丹說,“如果愿意編故事,我肯定比現在有名。但我不可能這么做,我下來還要面對我的親人,我的老師、朋友、同學,我得想他們會怎么看,包括你會怎么看?”

“所以,我寧愿沒人知道,也不想以那種方式讓人知道?!?/p>

保有著一份淡定與從容,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還可以選擇。她有一般歌唱家不具備的條件—作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專業的學士、碩士,具有更好的理論、文化素養。所以跟著金鐵霖教授學習,她有相當一部分時間花在理論研究上,而不止于演唱技能的錘煉。未來還是未定的,可能專業唱歌、也可能從事理論研究和聲樂教育。而這種相對超脫的位置,賦予了她認知當下聲樂圈世相的眼光。

如果最終選擇了當一名歌手,那就不可避免要民族唱法的基礎上做一些迎合大眾需求的改變與創新。在她之前,陳思思、龔琳娜,都在這個方向上走出了一條別樣的道路?!艾F成的歌曲拿來就唱是滿足不了要求的,有時我就會跟創作者、編曲一開始就保持溝通,嘗試一些流行元素,融入一些大眾的方式。民族唱法無法像嘻哈、搖滾那樣具有與生俱來的批判性,但我們從詞到曲都做得時尚一點、生活化一點總是可以的?!?/p>

過去一段時間里很火的《中國有嘻哈》,郝丹丹也經???。她認為嘻哈有其動人之處?!安贿^,嘻哈以及其他許多新潮的表現形式,都無法代表中國人的精神,不說它們是完全外來的形式,光從氣質上看我們中國人就不是那個樣子,我們骨子里的精神氣質畢竟是動靜有度、雍容大氣的?!?/p>

金鐵霖先生有一個“中國夢”,就是“中國聲樂,唱響世界”,這一夢想也被郝丹丹所繼承。這便注定了她不可能為求改變不顧平衡,脫離民族唱法的基本法度。對她而言,當下要做的,最重要的是盡力而為去減少年輕人對民族唱法的成見,“讓更多的人聽到好作品”。

一些年輕人在節目現場或者在KTV里聽完她唱歌,都覺得挺喜歡,說這是他們聽過的最好聽的民歌?!斑@也證明還是有希望,不是嗎?”

冬天的陽光從咖啡廳的窗子透進來,灑在她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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