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氣，有時候是害人的

我特別感激我的語文老師，她是南京大學的高材生。這個女人是我心目中最高貴、最美麗的人。

我記得她第一次走上講臺，沒有帶粉筆，沒有帶備課筆記，也沒有帶語文教材，是空手走上來的。她望著我們，說了一句話：“同學們，什么叫‘語文？”

然后她用了兩節課的時間，給我們闡釋什么叫“語文”。

天開始下雨，她把頭轉向窗外，對我們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嗎？一年四季的雨是不一樣的。春天是春天的雨，夏天是夏天的雨，秋天是秋天的雨，冬天是冬天的雨。一天里的雨也是不一樣的，上午的雨與早晨的雨不一樣，下午的雨與上午的雨也不一樣。雨落在草叢中和落在水塘里，發出來的聲音都是不一樣的?！?/p>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所有的同學把頭轉向了窗口。外面有一大片荷塘。我們至今還記得，千條萬條銀色的雨絲紛紛飄落在那口很大很大的荷塘里的美景。

這就是我的語文老師。

大概一個星期之后，她走上講臺，那一天是講作文課。她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嗎？我們班上作文寫得最不好的同學是曹文軒?！?/p>

在此之前，我的歷屆語文老師都說寫作文寫得最好的同學是曹文軒。這個反差太大了！

對我來講，這個打擊是巨大的，我根本無法接受她的判斷，所以我當著她的面就把作文本撕了，扔在了地上，沖出了教室，來到了離教室不遠的一條大河邊。我至今還記得自己面對著那條大河，把地上的石子、瓦片一塊一塊狠狠地砸到水面上，一邊砸，嘴里一邊罵：“丑八怪！”

晚上，我回到了學校，來到了她的宿舍門口，把門踢開。她拉開了門，站在門口，微笑地看著我，說：“請進來坐一會兒?！?/p>

然后我就進了她的宿舍，看到了她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我的六本作文本。她把這六本作文本一本一本地排列在她的桌子上，然后她說：“你過來看看，我們先不說內容，就是這些字。你的每一篇作文，字寫得都非常稚拙，但是能看出你非常認真。你再看看那最后一本作文，你的字已經張揚到什么程度了，這說明你已經很浮躁了。在這六本作文本里，每一本里都有一篇作文是寫春天的，你第一本里寫春天的時候是非常誠實的，是非常樸素的對春天的描寫，但是后來你慢慢地控制不住自己了，寫得越來越臃腫，越來越夸張。有必要用那么多的形容詞嗎？當那些老師們都說你有才氣的時候，你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才氣，有時候是害人的?！?/p>

我記得那一天離開她的宿舍，走進校園，月亮特別地好，清澈的月光鋪在校園里。

那個夜晚是我一生銘記的。沒有那個夜晚，就沒有我以后漫長的人生的道路。

春秋摘自《潤》201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