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丫頭

吳衛華

柳園鎮武舉人昝香齋的家里，有個黃發黑面相貌丑陋的丫頭，因為不受昝香齋的喜歡，平日就干些灑掃庭院劈柴擔水的粗活兒，沉默寡言的，一天不說幾句話。

那年，昝香齋和青石街的魏匡正打賭，看誰能把鎮外將軍墳前的一個石人，扛到鎮里的觀音廟前，賭注是兩匹棗紅大騾子。

說起來，昝香齋和魏匡正，真是一對活冤家。清朝時，武科錄取相對公正，民間習武成風，昝香齋和魏匡正拜的是同一位師父，兩人不僅身材相似，馬上步下的功夫，更是如出一轍。在三年一次的鄉試中，他們力挫全省的武秀才，分別獲得第四名和第五名的好成績。一個柳園鎮同時出了兩個武舉人，本是相映生輝的事，偏他們互不服氣，得第五名的魏匡正，每每譏諷昝香齋僥幸居在他前面。這話說多了，就傳到了昝香齋的耳朵里，于是就有了扛石人的賭約。

武舉人扛石人了！柳園鎮上聽說這事的人，紛紛跑到將軍墳前看熱鬧，連昝香齋家里的丑丫頭也去了。將軍墳里埋的是清朝神勇將軍王伏波，王伏波的兒子本來也是在京做官的，因為犯了事，被流放到新疆去了，這墳也就沒人管了。

昝香齋和魏匡正的腰里，都系著巴掌寬的銀獸頭腰帶，往那兒一站，雄赳赳的。將軍墳前有一對拱手侍立的石人，真人般大小，少說也有七八百斤。昝香齋雙手持定石人晃了晃，石人應手搖動，他心里就有底了，馬步蹲襠扎牢下盤，發聲喊“起”！硬是把那生根般的石人，斜扛在他寬大的肩上，略定定神，邁開大步穩穩當當向鎮里的觀音廟走去?？礋狒[的人為他的大力齊聲喝彩，人群里唯有丑丫頭一聲不響地皺了皺眉頭，誰也沒注意她這個看起來不高興的神情。

魏匡正將衣襟的前擺，撩掖在腰帶里，如法炮制，扛起石人追趕前面的昝香齋去了。人群又是一陣喝彩聲。

將軍墳離觀音廟足有一里遠，兩個肩負石人的大力士，雖然逞一時之勇扛起了石人，但要走完一里地，絕非易事。走到一半路程時，就氣喘吁吁了，等勉強將石人扛到觀音廟門口，臉都憋成醬紫色了。放下石人后，他們箕坐在觀音廟門口的石階上，相互看看，知道這一局分不出勝負了。魏匡正等氣息不那么粗重了，得意地向昝香齋笑說：“我這個第五名，可沒有落后你這個第四名一步?！标孟泯S故意說：“有種再賭把石人背回去?！蔽嚎镎u手：“往回走不到一半，我們都得累吐血，這玩意兒已經難分勝負了，不如明兒在這里比刀術，你要是不敢比，就直接送我兩匹騾子好了?！标孟泯S呸一口說：“長于婦人之手的才不敢比?！眱扇司瓦@么說定了，又歇了一陣子，各人趔趄回家，丟下兩個石人不管了。

第二天，昝香齋家的一個仆人，大早從觀音廟門口經過，見昨天從將軍墳前扛回來的石人沒了，就把這件蹊蹺事告訴了昝香齋。昝香齋很是奇怪，特意去將軍墳上看了看，那兩個石人竟然好端端地站在原來的位置上。昝香齋仔細察看了墳前的印跡，根本就沒有車輪印，難道是石人自己走回來的？

很快，柳園鎮就傳開了一個神秘的說法，有人說天蒙蒙亮時，見一個人左右兩腋各挾持一個石人，出柳園鎮去了，因那人腳步飛快，又遮著臉，沒看清是男是女。這話昝香齋不信，魏匡正也不信，扯淡，兩個武舉人都快累散架了，才從將軍墳扛回一個石人，這柳園鎮上誰又能一次搬走兩個石人？姑且存疑，當務之急是在觀音廟前的空地上比刀術，那不僅僅是輸贏兩匹棗紅大騾子的事，實際上是決定今后誰是柳園鎮老大的事。

昨天的扛石人，已經大大激起了柳園鎮百姓的興趣，今兒越發想看個輸贏。觀音廟前的空地上，早早就聚起了一堆人，而且人越聚越多。

昝香齋來時，魏匡正已在那兒候著他了。昝香齋帶著他賴以成名的大刀，那刀生鐵澆鑄，重達一百二十斤，刀頭六十斤，刀身六十斤，一人多高，一般人拿不動。魏匡正的大刀也很威風，長桿闊刃重逾百斤，往場子中一豎，森冷冷地透著涼意。這刀是武科必考的項目，兩人都擅長舞大刀。

一個老者出來說：“刀槍無眼，兩人拿的都是厲害家伙，今兒不比攻守廝殺，只比砍木球?！闭f著，當眾布下六個木樁，上面逐一放置木球，木球從饅頭大一直到小如彈珠。魏匡正說聲：“我占個先?！背值哆^去，好像看也沒看第一個木球，舉刀就是一下子，木球連帶著木樁，應聲裂為兩半，緊接著刷刷刷，六個木球和木樁全被砍開了。圍觀的人只顧伸著脖子看得出神，忘了叫好，過了好一會兒，才轟地叫起好來。魏匡正滿臉得意。這時，一個女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說：“當眾劈柴啊?！蔽嚎镎暱慈?，竟是昝香齋家的那個丑丫頭，不由疑心她受了昝香齋的指使，故意嘲笑他的，心里就有些惱怒，遂向昝香齋說：“該你了，我是個劈柴的，你倒砍個新鮮樣給大伙瞧瞧?！?/p>

昝香齋不豎劈木球，而是橫削，厚重鋒利的大刀片子，從木球和木樁間削過，木樁不倒，木球落地。這樣的刀法，奇就奇在舉重若輕，分寸掌握得極準。觀看的人連聲叫好。魏匡正卻在一邊冷笑說：“你也不過是一個彈小珠的?！标孟泯S向來愛面子，魏匡正的出言不遜惹惱了他：“這當然是些雕蟲小技，你敢和我比劃幾招真格兒的嗎？”魏匡正當即擺好刀式：“就怕你不敢?！标孟泯S嗚地一刀劈頭蓋臉砍過去，魏匡正橫舉刀桿穩穩架開。兩人攻守殺伐起來，兩桿雄沉的大刀嗚嗚生風寒光閃閃，當事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對方的大刀齊腰斬為兩截！圍觀的人看得臉上的顏色都變了，避之唯恐不及，哪敢上前一步。

昝香齋和魏匡正，因為分不出輸贏，越殺越氣急敗壞，一刀比一刀兇猛，全是玩命的招數，看來不砍倒一個是不會罷休的。圍觀的人干著急，卻沒有辦法將兩人分開。

就在眾人連連退避不迭時，昝香齋家的丑丫頭卻走進了場子里，走進了刀鋒所及的范圍。場外的人都呆住了：這個丑丫頭真是不要命了！也不見丑丫頭如何動作的，眨眼間，兩桿大刀的刀桿，全被她抓在手里了，她輕輕地向懷里一帶，昝香齋和魏匡正身不由己就撒了手。丑丫頭把兩桿沉重的大刀并在一只臂彎里，輕描淡寫地說：“都住手吧，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闭f完分開目瞪口呆的眾人，輕若無物地提著兩桿大刀回家去了。

魏匡正驚駭地說：“真是天外有天，我們還逞什么強，徒留笑柄??！”昝香齋比魏匡正更驚駭：“聞所未聞的神力！”

昝香齋回家后，找來丑丫頭盤根問底，丑丫頭先是不說，后來嘆口氣說：“我已經露了行藏，柳園鎮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不妨告訴你真相。我是神勇將軍王伏波的孫女，隱跡在你的府上，那兩個石人是我送回爺爺墳上的?！?/p>

雖然昝香齋百般挽留，第二天還是不見了丑丫頭，自此再沒人知道丑丫頭的去向。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