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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器

2018-01-15 19:00吳文君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8年1期
關鍵詞:林林菲菲小姨

吳文君

記著早上出門時母親關照:“中午早點回來,幫我把桌子擺起來,我一個人拖不動?!绷至忠簧衔缧牟辉谘?。

她去年才來這里上班。母親先是嫌不是正式的,又嫌錢少,又嫌她過去讀書不用心。然而,好歹這里給了她一張桌子。

桌面很新,可角上不知被什么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桌子跟人的臉一樣,有了疤,就破了相。她想換一張,又覺得自己剛來,挑三揀四不那么好。

她還是很珍惜這張桌子的。來了沒多久就年底了,發臺歷的人也給了她一本。后來,陸陸續續又添了訂書機、筆筒、印臺、號碼機,還有水生植物。一張辦公桌應該有的慢慢都有了。最后添上的是一只米色文件柜,屏障一樣,在她不想說話時把她擋起來。

后天就是大年夜了,大家都在討論怎么過年。過年原來有那么多玩法,她真是不知道,被人問到過年的計劃,從文件柜后面探出頭,窘迫地笑笑,“我媽住院了,今年哪里也不會去吧?!眴柕娜嗽尞愡@樣一個回答,把話扯到別的上頭,又笑開了。

林林回過頭,朝著墻壁坐坐好。叫她說什么呢?她的手在鍵盤上很重地撳著,撳出卡嗒卡嗒的響聲——過年了,母親卻生病了。就算不生病,她們也不會去哪里玩。年初一照例到奶奶家……以前年初二會到舅舅家看看外婆,現在外婆沒有了,這一趟也省掉了……她有點羨慕她們這么大肆談論出行的計劃,可她根本沒有出去的錢。別多想了,就在家里看電視好了。她卡嗒卡嗒打著字,這邊笑聲剛靜一靜,走廊那頭主管的辦公室又轟地傳出一片笑聲。

好像是銀行的,來了好幾個。她過去幾趟了,站在門口,手就是敲不下去。同事說他們多半是來給主管拜年的,別不小心讓主管說她沒眼色……有時笑聲聽著沒有了,她決定敲門了,笑聲又歡快地飛出來。

她到底還是熬到下班時間才走,坐在公交車上,望著窗外一直在想自己這種不愿跟人開口的脾氣怎么養成的。母親過去最愛跟人講她小時候乖,在立囤里一只娃娃玩半天。那個立囤,其實就是一只竹籠子。也許,是她先知先覺地發現哭鬧根本沒有用。母親是廠里的“三八紅旗手”“生產標兵”,最驕傲的一件事就是市長——也是女的——親自給她頒的獎。從女市長手里接過獎狀的感覺,不知道是怎么樣的,至少值得一個女人為了有精力工作把孩子關在竹籠子里。

她和母親相反,什么事她都不積極。

天陰著,馬路灰沉沉的,雖然燈籠還沒掛出來,她依舊感覺到過年的氣氛。這種氣氛是從往家里搬年貨的人身上傳出來的吧,再在空氣里像傳花粉一樣傳著。她遠遠望見自己家的房子,一幢老公寓,從前是灰色的,現在刷成磚紅色,奮力朝車門口擠去,想著早上出門前差點說,“我中午走不開,不回來了?!?/p>

可是,她無力對主管說的話同樣也無力對母親說。

門口放著母親的蚌殼棉鞋,穿得太久,鞋幫已經歪了。她默默地望著,仿佛這是母親胃痛發作時歪斜的臉,為沒有請假早點回來涌上一絲歉疚。

母親并不是樣樣事情都勇往直上,她只會繅絲,二十幾年來只在繅絲這一件事上用足了心思,哪怕受夠別的女工的口水,背后說她跟廠長副廠長睡覺,她也還是只管提起全身的勁沒日沒夜繅她的絲。她那種鐵一樣的意志是在絲廠嘩地倒閉、父親從家里搬出去之后一下子崩塌的。最初聽到母親黯敗著臉訴說那個叫汪雪蘭的女人,林林還有幾分莫名其妙的高興。這個靜寂的家里終于攪進來一個女人。母親終于疼了。她為母親的疼高興,直到見了后來被她叫作蘭姨的那個女人,她的高興才徹底煙消云散。

她開了門,一房間濃烈的油煙氣,客廳豁然空著,桌子已經拖到窗臺邊,空著,什么都還沒擺上去。

母親從廚房間探出頭,皺著眉頭說:“怎么這時才來?我喊了樓下掃地的,給了幾塊錢,叫他搬好了?!笨此粍?,頓腳喊道:“快點把燭臺酒盅拿出來呀,我還有兩只菜,馬上炒好了?!?/p>

她有些羞愧,洗了手,爬到柜子頂上翻出一只紙箱,小心捧下來。

燭臺是黃銅的,沉甸甸的。她的心也沉甸甸的。昨天在病房里母親就說要回家,“過年了,你外公外婆總要請一請?!彼龥]有說話,看著母親跳下床找醫生去了,自己只是望著床上開著一串串紫色小花的床單發呆。別的床上都是印著紅十字的白床單,只有母親嫌醫院的床單不干凈,睡過死人,枕頭也是家里的。醫生見她也是沒辦法,跟她說:“身體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負責?!?/p>

她把新買的一對蠟燭插到燭臺上,沒有忘記在燭臺上墊上紅紙。很小她就跟在外婆邊上,跟屁蟲一樣看外婆張羅香燭酒菜,耐心地教她:“林林,酒杯要這樣擺,記牢啊,分兩排,喏,這樣,一排十二只……燭釬上要墊張紅紙,這樣蠟燭油不會滴到桌子上……”

她聽的時候以為糊涂,過了頭才知道每一句都這樣深的刻在腦子里,竟是一句都沒有忘。

外公死后,外婆更相信地底下的那個世界了,跟她說:“你外公托夢給我,說桃樹種好了,年年開桃花,等著我去?!彼煌馄诺脑捙帽成虾?。外公這一等真是漫長啊,孤寂地看了三十年桃花。這三十年里,外婆每到陰歷二十七八必定拎著裝著蠟燭錫箔的元寶籃趕過來,替母親燒一桌菜供供神。母親拗不過外婆,就像她拗不過母親吧。一樣的。她只有聽外婆嘮叨:“林林,要謝謝土地公公,土地公公保佑林林太太平平。林林給太公太太磕頭,太公太太保佑林林讀書讀得出?!毙r候每到這種日子,她最不愿意同學來找她,怕她們好奇地看來看去,說她:“林林,你們家這么迷信啊?!?/p>

母親把菜端過來,往兩只酒杯篩上酒,點了香,到門口去了。

林林不想看母親翕動著嘴喊“爸爸媽媽太公太太你們一道來”可笑的樣子,去沙發上拿了個墊子,端端正正地擺到桌前的地上。

一支蠟燭冒著黑煙。

有一年,外婆突然大驚小怪叫剛到家的爸爸快點出去。

“什么事啦?”父親摸不著頭腦。

“你爸媽信耶穌,有沖撞的。你看,這支蠟燭冒出來這么大的煙?!蓖馄耪f,臉色也變了。

“媽叫你走,你快走吧?!蹦赣H也催他走。endprint

父親很不高興,還是換上鞋走了。

林林拿起剪刀剪掉了一截燈芯。黑煙沒有了,火苗靜靜地燃著。

父親當年走出去的心情,母親理解幾分呢?外婆,是更不知道了。外婆在床上撐過了半年,走了,自認一輩子沒有對不起祖宗過,走得很安然——這已是父親搬出去的第七年,父親跟蘭姨擺了喜酒,結了婚。父親沒說為什么不叫她回來吃喜酒,她在酒席上出現,父親會有一點尷尬吧。外婆最后的幾個月在她床上過的,母親在電話里問她接外婆過來好不好,她想著外婆萎縮將死的身體覺得不舒服,可她講不出不要外婆睡她的床。

父親搬走后,母親有過一段不孤枕獨衾的日子。她假期里回來見過那男人,說是在建材市場賣抽水馬桶,個子挺高,臉也周周正正,付錢的時候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猥瑣。她冷眼看著他像男主人一樣為這個家莫名其妙的開銷付錢,瘦長的手指在皮夾子里翻著。當著她的面,母親不好意思顯得太興奮,背著她偷偷拋一個眼風給他。她只作不知,清楚地看到錢脫手時,從他眉頭上閃過的微小的心痛。

她斷定他們不會長久,對母親的解釋——他們早就認識,年輕時候就傾慕她,知道她現在一個人,有時過來看看她——不置可否。倒是母親越說越激動,“我也是人呀,我也要有人來看看的呀?!彼偶僭诩夷嵌稳兆佣嗌俅騺y了他們有規律的會面,他為母親支付了幾次醫藥費后就不見了。外婆成了母親的救星,母親把一腔沒有著落的心思放在了外婆身上。

反正她還有一個學期畢業,床空著也是空著。還是春天里,她在宿舍夜里一向習慣關掉手機的,那夜,她看著屏幕熄了,愣了會,摸索著開開。冥冥中,她好像感應到外婆要走了。電話果然一早來了,天剛蒙蒙亮,她被手機的震動震醒,聽到母親在那邊說:“林林,你外婆剛剛已經走了?!蹦赣H只說了這一句就嗚咽起來,像根導火線從遙遠的家里逶逶迤迤地燒過來,她也跟著嗚咽起來。

香灰一寸一寸軟落下來。

香是用來引路的,把去往另一個世界的人引到他們過去熟悉的地方來。沒有香,他們會迷路嗎?會找不著生前住過的地方?

她想著他們魚貫著進來,依次落座,外婆會不會笑著看她?欣慰沒有白教她?

她和外婆一直很疏遠。這是因為外婆沒有帶過她,她剛會站就被母親扔到了立囤里。站不住了,她會軟趴趴地坐下來,沾著自己拉出來的屎尿。

母親委屈地辯解過,“那時我上班忙呀,你外婆要燒飯?!?/p>

印象里,外婆燒了一輩子的飯。燒到燒不動了,在火中化成一堆灰,放到那只油光發亮的瓦甕里還是燙的。母親叫她和表妹表弟一起帶著骨灰到山上去。

她迷茫地問:“你們呢?”

“我們去鎮上的安息堂。山上現在規定不可以再葬進去。這樣,別人只當你外婆放在安息堂了?!?/p>

她瞪著眼睛看著母親。這樣的事也偷偷摸摸嗎?

她和小姨的女兒菲菲、舅舅的兒子小濤看著大人們捧著空骨灰盒哭哭啼啼走了,三個人走小路上了山。

開著淡黃小花的荊條橫堵里伸出來,攔在路上。骨灰一直是小濤捧著,他比她小一歲,已經在街面上混了,他的鎮定讓她心里很安定??墒?,她和他的世界那么遠,他們只是在新年頭上,一個喊一聲“林林”,一個喊一聲“小濤”。舅媽對母親只有恨,恨他們買房子,開飯店賠本欠了一屁股債,賣假煙罰款,母親只拿出那么點錢。

她立在外公的墳前,看著掘墓工掘開不到一米,把瓦甕放了進去。朝菲菲和小濤望望,他們兩人也不聲響,垂著手肅然不動。

這樣就好了?不挖深一點了?她充滿疑問。

菲菲后來很大人氣地怪怨小姨和母親想出這種辦法,只讓他們三個孩子去做安葬這樣一件大事。

可是當時沒有一個人說。

她不是也沒有說。

她回了學校。那一陣她很脆弱,常常在黃昏宿舍沒人的時候伏在床沿上大哭,想那只瓦甕,想一個人死了以這種方式化入土中。

母親第二次篩了酒,問她:“磕頭了嗎?”

“還沒有?!彼鹕碜叩綁|子跟前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下。

“林林?!蹦赣H的聲音突然那么輕,溫和的,溫柔的。

“嗯?”她的聲音也輕了,也溫和了,溫柔了。

“你問問你爸爸,他還欠我的四千塊能不能先拿一點回來?再過幾天我要出院了,你好好跟他說說。我真的沒有錢……付給醫院都不夠,不是要逼他?!?/p>

“嗯?!彼挥写饝?。

母親關照她等下再篩一次酒,端著臉盆去陽臺了。

煙氣洇進來。

林林透過陽臺門上嵌著的玻璃,看見一蓬蓬煙盤旋著,從熏得發黑的破面盆里飛起來,飛遠。

這只描金的紅牡丹花面盆是母親結婚時的陪嫁,現在成了化紙錢的器物。

祖宗們酒喝了,飯吃了,錢拿了,就好走了。

母親蹲在陽臺角落里,偶爾聳起一點稀白的頭頂。她嫌染頭發麻煩,買了只假發套,又常常忘記戴,引得鄰居驚嘆:“寧寧,頭發怎么白成這樣了?大生不像話,你也犯不著氣成這樣?!蹦赣H聽了常常爽脆一笑,“不關大生的事。我像我媽……我媽四十幾歲頭發就全白了……”

大生,是林林的父親。林大生。

母親還是又染發了。隔一段時間,從頭頂先白出來,是一朵花蒼白的芯子。母親自己并不覺得。父親搬走前跟她抱怨:“你媽這個人呀,是最沒有詩情畫意的。你看她搓肉圓子,滴溜滾圓不摻一點淀粉的大實心貨?!?/p>

那時,她和母親都沒有聽懂父親話里的意思,她叫母親肉圓子搓小一點,母親搓出來還是很大。父親挾起一個放在碗里嘆了口氣,林林只當沒看見,拼命往嘴里扒飯。對母親,父親早沒有喜歡了。

陽臺門“吱呀”一聲開了,母親端著面盆進來,嘴里吁著氣,一只手撲哧撲哧拍著衣服上的灰星,抱怨:“你要有男朋友就好了,我們也好放幾串鞭炮?!北г闺m抱怨,面上又是安詳的,她總算完成這件大事了,在自己差點也要歸入這些人當中時,她一點不亂地完成了。endprint

林林和母親一起把桌子拖好。母親叫她吃飯,她回答食堂做包子,路上已經吃了。

她怕稍一猶豫,母親會盛上飯,夾上兩大塊肉,硬叫她吃下去。

請過的菜,她始終覺得難以下咽,是她心理作用,還是這菜被香燭熏烤得確實沒有了味道?

出了弄堂,她又回身看了看,母親的后背空蕩蕩的,屁股也空蕩蕩的。不是一下瘦了十幾斤,母親也不會疑心自己生了癌,恨不得她立刻把男朋友帶回來,好把她的手鄭重地交到那個男人的手心里,讓他一心一意地代她照顧好她。

愈是這樣,林林找男朋友的事愈是成了一件遙遠的事。她真怕男朋友來了,見到母親這個樣子。

誰擔得了誰的一世?

在建材市場賣抽水馬桶的男人,貼了母親幾年的生活費、藥費,摸一次錢心痛一次,他再也受不了母親沒完沒了的病了。

討錢一直是她的任務,她不去討,就得母親去討——先是討生活費,再是討離婚時父親欠的那筆分手費。

錢是父親提出來給母親的,算是一次性補償。他自己提出來,又拿不出錢,付了一半,另一半成了欠賬。

這兩年母親住一趟醫院,她往父親那兒要一趟錢。她和父親都練出了一副無賴相,從前父親只要在電話里露出點不好辦的話音,她說聲,“那好吧,爸爸,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本蛼炝穗娫挕,F在,她不拿回一點錢就不走,蠟燭一樣戳在父親的辦公室里,賴到父親嘆氣,開抽屜,數錢,無奈道:“喏,拿去。我只有這一點,你也看見了,回去見到你媽不要瞎講?!?/p>

林林拿到錢,每次都講:“謝謝爸爸,爸爸我回去了?!弊彀蛥s情不自禁一撇,這薄薄的幾張錢放到皮夾里去了也還是癟的,明明是一整塊肉,硬被父親切成了肉絲,塞到嘴里嚼都不嚼就沒了。

有一次她問菲菲:“你說他真的沒有錢,還是錢被那女人捏了去了?”

菲菲說:“我看是真的沒有。稍微有點錢也不會住到這么一個地方的吧?”

菲菲和她,還有小姨——菲菲的媽媽,一道到父親的廠里去過。

那天也是太氣人了。

她放假在家里悶了幾天,上午去會同學了,回來母親告訴她她剛走,把玻璃窗砸碎了,還站在樓下罵了兩個鐘頭。小姨過來,勸母親一會了。

她?就是被家里的親戚罵作“X”那個女人?

她愣了愣,懷疑母親先說了不對頭的話,又覺得她這樣懷疑是在偏袒那個女人。

母親坐在沙發上,像是被沙發的黑皮面吸走了,只突露出一個小小的頭——她又忘了戴假發套,睡褲底下露出兩只黃蠟蠟的腳桿,平靜地說:“大概為了我到你爸爸那兒去了?!?/p>

自從父親搬出去,母親還沒有去找過父親,她一直有著奇怪的自尊心。她到底耐不住了?要去找他了?

“我跟他說,‘你在外面也住了這么些日子了,我跟林林都等著你回家?!?/p>

“他怎么說的?”

“他叫我回家?!?/p>

“你就回來了?”

“我摔碎了他吃茶的杯子?!?/p>

母親平靜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林林呆了一呆,問:“她就尋上門來了?”說到“她”,頭不由往右偏了偏。仿佛那個女人此刻就在她們身后藏著。

林林從母親和小姨的神色里看出自己應該找一找父親。至少名正言順罵那女人一頓,罵得她抬不起頭做人。

一股浩蕩不平的氣沖得她站起來,紅頭漲耳道:“我去找她!我現在就去找她!”

小姨擔心她一個人去吃虧,硬把菲菲喊過來??粗齻兿铝藰?,追出來道:“算了,我跟你們一起去,看看什么女人把他迷成這樣!”

父親的電珠廠那一陣剛剛開業。在蘭姨的唆使下,他從單位辭了職,專做汽車電珠生意。她帶頭闖進去時,他坐在會客的沙發上,老板桌后面坐著一個女人,白生生的一張瘦長臉。

就是“她”?!癤”。

不知為什么,她之前一直把她想成古畫上的仕女,纖弱,文靜,漂亮,那樣才配得上她父親。

就是這張她覺得難看的臉有著神奇的粘性,把她父親粘住了。他的眼睛努力地轉了幾下,才把眼睛轉到了進來的三個人身上,從這三個人挑釁的眼神里發現了不對頭的東西。

“林林!”他吃驚道,“你怎么來了?”又看菲菲,“菲菲,帶林林回去?!彼麤]有看小姨,雖然他平??傞_玩笑叫她小妹。

“X”站起來,笑著走到她面前,“你是林林?你看到了,你爸爸在這里很好?;厝グ?,告訴你媽下趟不要隨便到別人這里來摔杯子。這么差的素質怎么留得住丈夫。"

小姨冷笑道:“你有素質?你有素質勾引別人的丈夫,還敢跑到別人家里砸玻璃窗?”

“你有證據嗎?”“X”忽地抬起尖尖的下巴頦,逼近一步道,“什么叫勾引?說話要有證據,你看見了?你看見我讓林大生操我了?”

小姨的臉刷地紅了,“這里還有孩子呢,你講話別太下流了?!?/p>

“哈!”“X”笑得更加響了,“林林,你看見我讓你爸爸操我了?你看見了?”

林林的臉羞憤地紅了,突然明白母親也好,她也好,全不是這女人的對手,一個操字就夠讓她們敗下來。她們全部的自尊勝不過一個操字。她硬著頭皮說:“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來找我爸爸回去?!?/p>

“X”收起笑,“林林,你爸爸不會回家的。不相信你問問你爸爸,他肯不肯回家?”掉過頭問林大生:“大生,你女兒叫你回家呢,你自己告訴她,你回不回去?”

她真想像小時候那樣沖上去拉他,把他拉回家。父親抬了抬手,好像想要摩一摩她的頭頂,卻又頹然地垂了下去,“林林,回去吧?!彼x開椅子,站在房間當中,衣扣只扭了最上面一個,下面的豁開著,露出圓胖的肚皮。

“爸爸!”林林叫道,眼淚從眼睛里淌了出來。

她不知道怎么從那兒走出來的,菲菲和小姨一個在她左邊一個在她右邊,她好像是被她們挾著出來的,渾身酸痛,好像剛從糞坑里爬出來,又像被人強奸過,渾身都是白花花的污跡。endprint

三個人悶聲不響走到一個岔路口,小姨說:“林林,我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別想了,他不是你爸爸了?!闭f完拉著菲菲氣哄哄走了。

幾年過去了,她始終記得蘭姨那一聲喝:“林大生!你女兒叫你回去,你聽見了,還不出去!出去??!”始終記得父親聽了蘭姨的那一聲喝后,慢慢地矮下去矮下去,蹲在地上不動了。

父親干得并不好,別人做老板,從自行車換到摩托車,從摩托車換到小汽車,從桑塔納換到寶馬奔馳,他來來去去還是一部電瓶車。見客戶,約吃飯,吱溜吱溜滿街竄著。

倒是蘭姨取代了母親,不久就討得阿爺奶奶的歡心。在阿爺奶奶這里,她是乖巧的兒媳婦,是幫父親賺錢的女強人。好幾次,奶奶當著她的面說母親,“寧寧人是好,就是不會做人?!?/p>

有奶奶在,蘭姨每次見她都客氣地招呼她,“林林來了???有時間多來看看爸爸?!泵刻硕冀忉?,“你爸也很困難,不然欠你媽媽的錢早給了?!?/p>

林林聽了笑笑,不想說,“他困難,你的手表哪來的?你的戒指誰花錢買的?”她想到母親光禿禿的一雙手,很為母親不值。但是,母親自己也不怨恨的事,又要她恨什么?

她和他不過是錢的關系。就是這個關系也就要結束了。按照協議,她工作了,從今年起他不再給她生活費了。欠母親的一萬五,零敲碎打的,也只剩四千塊了。

也就是說,她和父親之間還存在著四千塊錢的關系。

走進點心店,林林找了一個靠窗口的位置,把包放在對面座位上,替父親占著。小時候跟著父親出來吃點心,總是她占座,蕩著兩條腿等父親買籌碼回來。父親人排在隊伍里,眼睛時不時在她身上轉一轉,眼睛瞇一瞇,那是在叫她不要急,乖乖等著。

她眼前朦朧了。

空氣里彌漫著生煎餛飩的肉味。肉味漆進了桌椅,也漆進了墻壁里。隔著窗上的水汽,燈光朦朦朧朧地匯成五顏六色發亮的光斑。她看著,并不著急父親還不來。她今天心情有些奇特,這奇特是同事洋洋帶給她的,下午他突然飛快地把一只滾燙的烤玉米遞給她,沒有說什么就走了。她回過神,看到的只是一只肥撅撅的屁股,一晃,從門里消失了——洋洋別的地方都還好看,就是一只屁股難看,好像被人從腰間拎起來一點,不那么挺拔了。

這只玉米現在還放在包里。

她望望給父親占著座位的包,面前浮起兩只大而圓的眼睛,在鏡片背后一眨一眨。她想著這兩只眼睛,老是躲閃的仿佛在揣摩什么似的,正是這兩只眼睛,讓她覺得洋洋不那么誠懇,藏著世故和油滑。

門推開了,進來的正是父親,她忙伸手朝他招了招。

父親趔趄著走過來,扳著臺面坐下去,朝兩邊看了看,問她:“你吃什么?”

“小餛飩吧?!?/p>

父親瞅著旁邊一個正在抹桌子的服務員,“來碗小餛飩?!?/p>

“你不吃?”

“我還有事?!?/p>

“爸爸?”

“嗯?”

“你的腳怎么了?”

“摔了一跤?!?/p>

“是不是酒又喝多了?”

“沒喝。騎車,夜里看不清?!?/p>

林林想著電話里父親身邊嘈雜的說話聲,年底了,父親很不容易吧,每個來要錢的人都要應付。他想不來的,但是她說一定要當著他的面說,他才答應。從前光潔開闊的額頭上擠著好幾道皺紋,每一道都是深的。她是墻頭上的草,許久了。在母親這邊,同情母親,到了父親這邊,又同情起父親來了,她脫口道:“爸爸,你比上次又老了一點?!?/p>

父親掬起一點嘴角,似笑非笑地道:“你都這么大了,都要談男朋友了,爸爸當然老了。說吧,什么事?!?/p>

父親的神態讓她的目光縮回到桌子上,自顧自,頭也不抬地說:“媽媽上禮拜又住院了,瘦了十幾斤……皮包骨頭一樣……”她飛快地看了眼父親。他只在抽他的煙,下巴微微抬著。母親的病并不能讓他心軟,也許還令他討厭。她決定快點說完,說完就走。

可是等了好一會,他仍一言不發地抽著煙。

“你知道,雖然有醫保,百分之二十要自付的?!彼胫埔槐聘赣H,語氣卻已經軟了,“她每個月不到七百塊錢,吃藥都不夠?!?/p>

父親把眼睛轉向她,定定看著她。

“我買了件大衣……你知道我的大衣還是讀大一時買的……我也沒有錢了……工資本來就低……”她吞吞吐吐說著,突然發現父親擱在桌上的手上有一塊烏青。

父親抽完煙,撳滅了,說:“林林,你告訴你媽,錢我想想辦法看,不一定有。你叫她自己也想想辦法,不要老指望我?!?/p>

她傻著眼看著父親走到門口,推開門,走了出去。門彈了回來,她的心里一片空蕩,一個驚訝的聲音在叫著,怎么是這樣!怎么是這樣!他又走了!她就不應該聽他的跑到這家點心店里來。她應該一直戳在他辦公室里,戳到他沒有辦法開抽屜拿錢為止。

他竟連她上班怎么樣,吃一碗小餛飩夠不夠也沒有問。也沒有為這碗餛飩付錢。她還有別的委屈——一件大衣穿五年的委屈。這委屈這么深,不能開口跟母親講,不能開口跟要好的同學和同事講,跟誰也不能講。

——可是,她隨即想到她不也沒問他有沒有去醫院看一看,說起來傷筋動骨一百天呵。他那么潦倒,快過年了,身上哪有一點過年的樣子。

他在發愁,他整天都在發愁,為了錢。

這不是他自找的嗎?要是他那時沒聽那女人的話辭職,還待在原來的單位,也不會弄成這副樣子。

是他自己要這樣,她不用同情他。

餛飩送上來了,她呼嚕呼嚕把餛飩吞到肚子里,在碗邊放了一塊五毛錢,抹抹嘴,推門走了出去。

手松得太快,門砰地彈了回去,后面傳出來一個女人的叫聲。是門彈到人了?她突然覺得這個人就是蘭姨,做作地叫著。讓她叫去。她不想管,頭都不想回。

康華醫院的每一間病房都在夜色里放著光明。

林林站在臺階上望著冷冷清清的大廳,大理石地面泛著白閃閃的光。她轉了兩次車,就是為了到這里,現在卻不想上去了——她不單沒有拿到錢,還多了另外的損失。endprint

這兩年見父親一次,她就受一次損失。她損失的是她最寶貴的自尊心。這是埋在她身體里的暗器,用來防護自己的,卻屢屢在父親那兒受著損。

她是不想上去了,不想裝出笑臉騙母親。風吹著她的眼睛,吹得涼颼颼的。風拍著大衣的衣領,這樣大的衣領,買的時候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這件——活像兩只豬耳朵,在風里掀動。父親用那樣的眼光看著她——不是責怪她沒錢還買大衣,而是她居然買了這樣一件大衣。

管門的老頭站在門房里朝她望著,大概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又不進去,有些生疑。

她撥了母親的手機,眼睛望著十層樓,說:“我去過了……說等兩天再說?!?/p>

“哦?!蹦赣H聲音很平靜。

“……我不上來了?!彼殖T房望了望,老頭坐下去了,頭低著,一個小姑娘,能做啥壞事呢?是她自己在作怪。她的自尊心。

“你早點回去吧,天氣冷?!蹦赣H關照。

“嗯?!彼f了不上去,心里又后悔,每天夜里她都陪母親坐一會的??赡赣H住的六人一間的病房有人進進出出一刻也不安生,實在討厭。還有病房里的空氣,人身上的熱氣,藥水味,悶得她喘不過氣??墒撬簧先ツ赣H多少有些失望吧,她的心又開始在深不見底的水里恍惚地漂著。

“對了,林林,你去菲菲家,把那碗魚給她們送過去?!?/p>

她不說話。

“肉你夾幾塊出來,留著明天吃,剩下的也送過去,菲菲喜歡吃我燒的肉?!?/p>

“都給他們吧,我不要吃肉?!彼K于找到話說了。

這次是母親不說話了。

“那我走了?”

“嗯,路上當心,早點回家?!蹦赣H掛了電話。

母親不在家,一開燈,迎接她的總是一道慘白的光。波浪形的天花板中間的吊燈壞了五只燈泡,只用一只燈泡也夠亮了,母親換了節能燈管,很異樣地長出一截。這房間其實不適合弄得太繁復,墻上貼的墻紙又是一朵朵花,房間顯得異常的小。

父親搬出去的前一年,突然興致高漲地把家里新裝修了一遍。房間的塑料地毯也掀掉了,鋪上暗紅的柚木地板。

母親冷眼看著父親一個人興興頭頭忙著,說他不知道又在翻什么花樣,這花樣想來是父親對留在這個家里作的最后一次努力,最終卻也沒有留住他。林林吸吸鼻子,吸掉一點清水鼻涕。

請過外婆的菜依舊一動不動地擱在桌子上。林林望著被青菜、煎豆腐眾星拱月一樣圍著的魚,看上去仍濃油赤醬,皮卻有些干縮了。

菲菲家缺這樣一條魚吃?林林不高興歸不高興,仍舊找了飯盒,裝好了,拎著出了門。

菲菲家離她家不遠,這些年她卻很少上門。自從她和菲菲、小姨找過父親以后,總揮不去丟臉的一幕,尤其菲菲走之前沖著蹲在地上的父親丟下的那句話——“林大生,你不是人?!?/p>

有這樣一個大姨,菲菲也很煩吧,母親生病,她跟小姨少不了要來探望,少不了帶點東西帶點錢。母親受了他們的情,只好隔一陣燒點菜送過去。

母親從來不想這在她是多么別扭的事。菲菲的爸爸在市政公司上班,逢年過節一箱箱東西搬進家,什么沒有,要吃這樣一條魚。

小姨從她手里接過魚倒沒說什么,也沒多看,收進廚房了。一會把空盒子拿出來,還有一兜橙子——強調這個是臍橙,美國的,叫她走時帶回去。

看個頭光澤也知道這不是一般的橙子,小姨的口氣也不是炫耀——是叫她留著自己吃,別又讓母親拿去做人情??墒切∫痰暮靡庖矔|動她內心發射暗器的開關,心里的尖遽然突起來,被這個尖頂著,她坐不了一會就想逃出去。雖然缺錢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總是小姨,要是小姨肯借,她就不用找父親了,她經常這樣想。她真的不想再去問父親要錢了??墒钦娴搅诉@里,借錢的話成了肥皂泡,她看著它們一個一個沒有聲音地碎了。

小姨叫她坐,先問母親是不是還好,接著問上次介紹給她的男朋友有沒有約過。

她老老實實說:“約過兩次,就不約了?!?/p>

“你也要主動點,現在哪還像過去,非要男孩子主動?!毙∫陶f,拿過一張報紙叫她看,“喏,這里,你看?!彼龗吡祟}目一眼,寫的是八零后的女孩主動出擊求婚?!斑@個時代就是這樣了?!毙∫虒@個話題好像有很多感慨,表示她并不贊成,但是人只能順應時代,否則就被時代拋棄了。她放下報紙,沒接著小姨的話說下去,知道她一接著說下去,小姨就沒完沒了了。小姨在單位做行政,最擅長做思想工作,總說,“林林,你要想想你們家的情況,你媽媽身體這樣,你爸爸又指望不上,你自己工作這么一般,不嫁個家境好點的將來怎么辦呢?”弄得她一見那男孩先就想起那三套房子,連他什么樣子都沒有記住。

“林林,你上來?!狈品圃跇巧虾八?。她說聲:“我上去了?!碧右粯由狭藰?。

菲菲在房間里玩電腦,背朝著她笑著說,“我媽又在說那三套房子了?”

林林往菲菲粉紅的雙人沙發上一躺,“還不是那三套房子?!?/p>

“你就嫁給他吧,你一天不嫁,你媽和我媽想著那三套房子就一天不放心?!狈品拼笮?。

她拍了菲菲笑得亂聳的背脊一下。

“我早就跟她們說過了,三套房子是好,可也得喜歡,不喜歡房子再多也沒有用。林林,說真的,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難得今天菲菲有談興,她把腿縮上來,盤著坐著,想著,“我么?有點男人氣……不要太難看……”她忽兒想起洋洋,越過洋洋的臉盡力想象著她現在還看不清的一張臉,那張臉就在那兒,離她很近,又讓她覺得難以描述。那是張老成的臉,眼睛里有很深的東西,那些東西洋洋沒有,那個父母有三套房子的男孩也沒有。

“喂,林林,你喜歡男人年紀大點好還是小點好?我反正很受不了比我大的男人?!?/p>

她驚奇地望著菲菲的背脊說:“我跟你正好相反,我最受不了比我小的男人?!?/p>

菲菲沉默了一會,突然笑起來,“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你有戀父情結,弄不好會照你爸爸的樣子找男人?!眅ndprint

這她倒從來沒想過。她的心思不在這兒,她并不想很快找男人。但其實,這是她拿來搪塞別人的,她在學校里交過一個男朋友,她真想他把她帶到很遠的地方去,永遠也不回來了。

可那是不可能的,父親已經不要母親,她不能再不要母親。她只是跟他約會了幾次,還去學校后面的樹林轉了幾圈,烏鴉在枝頭上叫著,他們在一座墳前找到一塊空地,互相望了望,如果他躺下去她也會躺下去吧,她那時的念頭那么瘋狂。

她坐正一點,“我剛剛見過爸爸……他摔了一跤,腳也摔壞了……他其實也很可憐的,要不是蘭姨他根本不會弄成這副樣子……”她的鼻子不禁有些發酸,此時菲菲這間昏暗的房間好像能引發她不愿讓人知道的一些情緒。

“他自己難道沒有責任?”菲菲的聲音冷下來。每次都這樣,一提到父親,菲菲的聲音就冷了。

“林林,我一直沒跟你說過?!狈品谱哌^來,坐在她邊上,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膀。這說明她有秘密的話告訴她。

“什么事?”她驚異地望著菲菲。

“有一次我去你家,你爸爸一個人在……”

她看著菲菲。

“他在房間里看電視,我聽見電視機開著……他說,是菲菲呀,來,進來看電視……我進去一看,你爸爸躺在床上,電視機開著,在放那種片子……”菲菲的聲音低下來,手指轉了兩下。

她先還迷茫,不知道她在說什么,看著她的手指,突然頓悟了,面孔一下子漲得通紅。

“真的,林林,我不騙你,我說我不看,說了就走了……”

“這種片子很多人都看的吧?!彼浫醯厣贽q。

“你仔細想一想,別覺得不高興,你爸就是迷上那玩意之后變的……我告訴你,男人女人最要緊的是那件事好不好?!?/p>

是這樣嗎?

有段時間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完片子就往樓下小飯店跑,她知道那家小飯店的老板娘,下巴肉嘟嘟的,胸部也肉嘟嘟的,笑起來亂顫。

再后來,他就認識蘭姨了。

小姨夫回來了,怎么說他們過年想去武義玩,訂了帶溫泉的度假村,問她去不去,她怎么告訴他們她不去了,母親還在住院,怎么跟他們說要走了,拎起那兜橙子——美國的橙子,開門出來,這些在她腦子里變得混混沌沌的。直到聽見“砰”的一聲響,她才發覺已經站在小姨家門外的樓梯上了。

她想著小姨的話:“你跟菲菲住一間,夜里我們出去泡露天小溫泉,頭上就是月亮?!薄澳阆胍幌脒@種感覺?!薄耙黄鹑グ?,反正車里還能坐一個人?!庇忠淮胃杏X到在小姨嘴里自己就像一件不礙事的行李。

菲菲說過的話緊接在這之后跳了出來。她知道菲菲沒有說謊,父親看的片子就放在床頭抽屜里,一疊香港武打片底下。她拿出來放過,又面紅耳赤地塞了回去。她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男人女人糾纏在一起的畫面。

她從巨人般立著的香樟樹臘梅樹中間穿出去,月色里影影晃晃的樹葉子讓她影影晃晃地想著:男人女人最要緊的是那件事好不好——父親在蘭姨身上找到了母親沒有的東西嗎?

只是出去了這么一段時間,家里的燈沒有那么慘白了,還有些柔和,舊撲撲的柔和。她低著頭推開自己房間的門,看著床上鋪的粉紅床罩。外婆留在上面的痕跡永遠在她記憶里:痰罐子,茶杯,藥瓶,報紙。這些東西直到她回學校,母親仍未收拾掉。六月,她畢業了,打電話告訴母親回家的日期,母親才收拾掉,鋪上現在這條床罩。這是小姨說的,小姨說:“林林,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你媽好,她就把你外婆用過的東西原封不動擱在你床上,還把照片掛在墻上?!?/p>

外婆的遺像掛在客廳墻上,正對著門,進來的人先看見外婆的臉。

外婆的臉并不陰森,她笑得很和煦,面前永遠放著一只水果,母親隔兩三天換一只,撤下的她自己吃。

她坐了一會,把窗打開,把燈擰滅了。月光很亮,這真是一個蒼白的黑夜——不管怎么樣,她現在寧靜了,一曲熟悉的樂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這個世界上只有林大生知道林林曾經想當一個大提琴手,在她根本還不懂的年紀。

那個下午,五歲的她突然被櫥窗里掛著的琴迷住了,非要走進去,迷住她的也許并不是櫥窗里的那把琴,她是被拉大提琴的女人迷住了——她輕輕地搖擺著上身,就像魚擺著身體在水里游著,越游越遠,停下來好一會才感覺有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臉,贊道:“好漂亮的孩子呵?!绷至直蝗速澚?,放大膽子摸了摸琴。

她說:“爸爸,我也要拉大提琴?!绷执笊α似饋?。林大生從來沒有擁有過琴這種東西,除了小學升初中前混在大合唱的隊伍里唱過一次《歌唱祖國》,他也就是洗澡時刮胡子時吹幾下口哨,哼幾段忘了歌詞的流行歌,他沒有音樂上的嗜好,也沒想過自己的女兒會有這種嗜好。

林大生說:“好,不過,林林,你曉得嗎?你還沒有那把大提琴高呢?!?/p>

他挑了支口琴,嗚嗚地吹了兩下,說:“林林,我們吹這個好不好?”然而林林不肯要,他只得把口琴放了回去。那天林大生是在尷尬中把林林從商場里拉出來的。

“小孩子嘛,過一陣勁頭就過去了?!绷执笊鷮I業員說。

又過了一年,林林過六歲生日時,林大生才下決心把她看了無數次的琴抱回了家。

大家都把這當成一個望女成鳳的父親的豪舉。

“這錢都夠買臺電視機了!”母親怪林大生太慣著林林了。小孩子哪能這樣,買個玩具提琴玩玩就行了。為了這把琴,家里拖延了幾年才看到電視。

時間過下去,就像母親當初預料的,林林并沒有拉出來什么名堂。她拎著琴,一個禮拜去提琴老師家一次,前后加起來還不到一年。林林后來才聽母親說起,那把琴買了沒多久,父親的建筑公司死了兩個人,從腳手架摔下來死的,這件事鬧得很大,父親簡直焦頭爛額,口水仗打了半年多,家里的玻璃窗無緣無故被人砸了兩次,家屬的激憤才平息了,拿著骨灰和賠到的錢走了。父親調到公司下屬的另一家廠。那家廠在郊區,父親早出晚歸了一段日子,改成一個禮拜回家一次。母親對這個判決很不服氣,到處找人說情,想把父親調回來,她還去找過給她頒過獎的女市長。女市長早調到別的地方去了,她的努力最后毫無結果,學琴的事自然撂下不提了。那段記憶被她雕琢成一段電影片斷,她曾經那樣過——拉著父親的手,穿得很整齊地朝提琴老師家走過去,身上籠罩著光芒——藝術的超越平凡人的還有虛榮心的光芒。這種日子只維持了一年,被母親形容成“劈柴”的琴聲就從家里靜止了。琴先是豎在床后的夾道里,后來嫌礙事,被擱到大衣櫥上去。最后,又和舍不得扔的腳盆面盆破陽傘一起被擱到了閣樓上。endprint

林林再次看到那個拉大提琴的女人,已經讀初中了,別人送了小姨夫幾張音樂會的票子,她跟菲菲和小姨一起去聽的,用小姨夫的話來說,就當開一次洋葷。這趟洋葷,心里最受震動的是她——眼睛自始至終盯著那個女大提琴手,這個大提琴手不一定就是她以前見過的那個,只不過過去的十五年的人生,把兩個拉大提琴的女人合成了一個人。

聽完音樂會,林林在電腦上找到一支大提琴曲《杰奎琳的眼淚》,才知道五歲的突發奇想和杰奎琳那么相似——杰奎琳三歲就想當大提琴手,四歲過生日擁有了自己的大提琴,十六歲成名。同別的愛什么死在什么上的藝術家一樣,杰奎琳只活到四十二歲就死了。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她并不愛大提琴,她愛的是成為并不是自己的大提琴手。這是兩條看似一樣,卻并不相同的路。

那天夜里,林林把“愛什么死在什么上”用鋼筆寫在了每天做作業的桌子上。

林大生第一次打了她,四個雪白的指頭印子留在她臉上,她竟不知道疼,也沒有哭,捂著臉呆呆地望著他。他拍著桌子,叫她馬上把這行字擦掉。她很委屈,還是照辦了。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句話是老舍說的。

如果林大生知道這句話是老舍說的還會打她嗎?她沒有再愛上過什么,她又會死在什么上?

又是一天過去了。年前的日子變得出奇地慢,林林把迷蒙的目光從紙上移向身畔的窗子,看著汽車在遠遠的馬路上開過。什么都在過去,年也會過去的,鞭炮聲像是催逼,催逼著她從一年的這頭跨到另一頭去。

她聽見洋洋進來的。

她對別人的關系一向很麻木,雖然很早知道主管前腳走,一個科室的小呂后腳就串門去了,卻直到最近才發現小呂去的是洋洋那兒。

那么洋洋過來不一定就是來找她,更可能找小呂。

不知道洋洋說了句什么,小呂笑起來。

小呂笑起來聲音里有一種和她寬大的身體不大相稱的尖細。林林一動不動坐著,只要兩只手摸在電腦鍵盤上,她心里就是踏實的。仿佛她也是一臺電腦,一臺機器。一臺機器沒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和煩惱的。然而她還是覺得自己落敗了,敗在她沒有的尖細的聲音里。她改變了回過頭去跟他打個招呼的想法,朝著墻噼噼叭叭打著字。聽他站在窗邊跟小呂說他哪里也不想去,就在家里看電視,她心里一動,難道他和她一樣,也不愿意過年出去?

她聽著他朝她走過來,又不真的過來,隔著兩步,敲著鐵皮柜說:“喂,別忙啦,你們主管又不在,還不歇一會?!?/p>

她不愿意洋洋真當她因為主管不在偷懶,笑道:“現在不多做掉點,假期上來了,要把我打死了?!?/p>

她以為洋洋看一會就走了,不知道他為什么還不走,站在后面看著她打字,還叫小呂過來,“小呂,你看林林打字真快??!”

小呂說:“快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打字員?!?/p>

她的臉僵住了,兩只手摸在鍵盤上,像兩只螃蟹,索索索索地爬著,永遠爬不遠,永遠只在原地。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手勢很可笑,但是屏幕上的字一行行打出來了,她打好一頁,熟練地把紙從打印機里取出來,和原件一起放到邊上。想說的謙虛的話從喉嚨里消失了,就像一個人腳一跨,從橋上跳到河里消失了。她的謙虛用自殺的方式走了。她于是什么也沒有說。額頭變得有些冷,有些僵硬。但是小呂的笑聲在這個下午依舊有著刺激性,雖然小呂什么也沒發覺到。她們鎖了門,一起走到電梯里,小呂的肩膀親熱地挨著她的肩膀。

電梯在一樓停下來。

“明年見!林林?!?/p>

“明年見!小呂?!?/p>

林林的圍巾裹得很緊,遮去了她的半個臉。這半個臉有了圍巾的防護,也給了在風里吹著的那半個臉溫暖。

〓〓

下午,母親從醫院回來了,鉆在廚房里忙了許久,年夜飯依舊是請過外婆的那一桌子菜。少了魚和肉,實在不像年夜飯,魚的位置母親補上了一只砂鍋。

砂鍋里的湯還在沸騰著,躥出白汽。湯里是母親住院前買好的魚丸、蘑菇、冬筍,還有剛搓出來的肉圓子,還是很大很傻的——現在沒人說了。

母親拿了湯勺過來,也坐下了。今天晚上她不去醫院了,悄悄跟醫生說好明天一早查房前再去,身上依舊穿著圍裙。

“林林,真對不起你,沒什么給你吃。奶奶家菜多,明天你去奶奶家多吃點?!?/p>

“奶奶家的菜燒來燒去就是那幾個,都背得出來,喏,蛋餃,白斬雞,油豆腐嵌肉,腳爪燉黃豆……”她說著笑了。

母親抿了口酒。今天過年,她也倒了點米酒。

兩個人的年夜飯,寂靜是寂靜,父親不在這些年,林林早習慣了。兩個人都想吃慢一點,把這頓年夜飯拖得長一點,還是很快吃完了,六點半都沒到。

“我來?!彼龔哪赣H手里搶下抹布,洗過碗,收拾干凈灶臺,切了盤水果,又拆了包西瓜子。

母親吃著蘋果,問她上次那個男孩子怎么樣了。她說:“他不約我,叫我怎么辦?!蹦赣H說:“你也要找找人家,別老是等著人家找。你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心思?”她不接話,母親仍啰啰嗦嗦說著:“我就知道你沒心思,你結婚不結婚關我什么事,我也管不了,反正我快死了,隨你去!”她怪母親過年的日子說什么死啊活呀的,母親居然生氣回房間,砰地關上門,不理她了。

她決定過一會再去看母親——她想生氣,就先生一會氣。電視里正在放魔術,魔術師正在往一只雞蛋里變金戒指,她想看清楚魔術師是怎么做手腳的——魔術師總是用很夸張的手法吸引住觀眾的眼睛,讓觀眾忽略真正關鍵性的動作??伤俚纱笱劬?,還是不知道金戒指什么時候鉆到雞蛋里去的。她要有這種本事就把父親從蘭姨那里變過來。她想著自己也笑了,他的心不在這里了,變過來有什么用?又看了一個節目,想起母親,推開門,房間里黑漆漆的,母親竟像已睡著多時了。

“媽?媽?”她叫了兩聲。

她原來還想說句讓她高興的話,這時倒呆了一呆,望著床頭柜上的白塑料藥瓶在夜里白得觸目。

母親夜里睡不著覺,靠吃藥才能睡半夜,已經好幾年了。她還在想父親嗎?或者想那個賣抽水馬桶的男人。endprint

她輕手輕腳地出去,關上門。電視里一群人正在跳舞,她立在門邊望去只覺得屏幕上閃閃發光。四壁卻是暗淡的,是一只八支光節能燈管的亮度。她一個人穿著舊棉襖,裹著薄毛毯,抱著熱水袋縮在沙發上。她在等十二點鐘,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守著這個時間放炮仗,連房子也震動起來,窗外灰茫茫的一片煙霧。她看著自己長了一歲。

年三十過了,林林的年才開始。年初一晚上她要到奶奶那邊去。林家人多,年初一晚上都集中在奶奶那里,大廚則是幾個兒子女兒輪著當。

林林雖說歸母親,奶奶發過話,不管怎么說,她總歸是林家的孫女,林大生這一支也只有她,蘭姨和前面的丈夫有兒子,不會再給林大生生一個孩子出來。

林林吃了中午飯就在煩,幾點去好呢?去早了,也就是坐在那里看電視,只能跟著表弟看籃球賽;去晚了又好像去了就為了吃飯,很沒良心,阿爺奶奶給她的壓歲錢最多——可憐她年年來年年一件格子大衣??墒清X給了她,下次來依舊是這件大衣,于是怪她把錢貼到母親那里去了,怪她笨,錢也管不住,又怪她母親,日子過成這樣,連女兒的壓歲錢也要克扣。她說話又要幫著母親又要幫著自己,很累。

父親打來電話時她還在醫院里。她想在醫院坐到差不多了再去,正玩手機游戲,手機突然響了,是父親的號碼??磥礤X有了,她瞄了母親一眼,母親的頭不覺昂了起來,看著她。

掛掉電話,林林朝母親扮了個鬼臉,“叫我現在去?!?/p>

大年初一,林大生的電珠廠冷冷清清的,花壇上的菊花已經枯成黑色,依舊掛在枝頭上。

林林上了樓,看見蘭姨也在,心里先冷了。父親給她錢一向背著蘭姨的,這是父親的習慣,不是有意瞞著蘭姨,否則,父親欠母親多少錢蘭姨怎么知道?

屋子里飄著酒氣,看上去他們剛吃過飯回來,還喝了酒,這酒把父親前兩天的晦氣一掃而光,換了一副紅光滿面的氣色??匆娝?,父親指著邊上的兩個人叫她叫人,“一個是周叔叔,一個是周叔叔的外甥永熹?!?/p>

林林便朝年紀略大那個人招呼道:“周叔叔好?!闭f“你也好”,突然掠到一張光潔的臉,鼻根很長,眼睛不大,眉毛濃濃的,坦坦然然看著她。

大概經常有人當他電影明星,她那一愣,也在他意料之中,微笑說:“我名字不太好寫,永遠的永,熹是喜歡的喜下面四個點?!?/p>

她略一點頭,便轉過去問:“爸爸,叫我來什么事?”

“你陪永熹出去轉轉,我們有點事情要談?!?/p>

蘭姨笑吟吟地說:“林林,永熹第一次來,你找幾個有意思的地方陪他看看,你們年紀相差不多,有你當向導就最好了?!闭f著憐愛不盡似的看著永熹說:“對不對?永熹?”不等他說話,也根本沒想讓他說話,眼光跳過父親,瞟回到她身上,叮囑說:“周叔叔是你爸爸的客戶,老朋友了,你們早去早回,你也早點去奶奶家?!?/p>

林林最討厭蘭姨拿腔作勢的樣子,扭頭看了永熹一眼,真想他不接受這個建議。但是永熹很高興地站了起來,跟在她身后。她只得帶他下了樓。

她想這肯定是蘭姨的主意,看蘭姨巴結他們的樣子。她想著,走了好一段,才沒好氣地說:“你想看什么?”

“隨便啊,我沒來過,聽舅舅說這兒的花燈很有名氣?!?/p>

“你舅舅沒告訴你這兒看花燈要等元宵節?”林林還在介意自己剛才那一點失態,一直冷聲冷氣的。

“沒聽他說起過,正好放假,就跟他過來了?!?/p>

“你還在讀書?”

“嗯,在讀研究生,再過半年就畢業了……”

“哦?!边@倒是林林沒想到的,“你讀什么專業?”

“電氣?!?/p>

“你父母倒愿意你在外面過年?”

“我母親,和我父親……好多年前就離婚了……我一直跟著舅舅……”

林林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她不想說“我父母也離婚了”,好像這樣她就跟他有共同的話題了似的。她才不要跟他們這邊的人多來往呢。想是這樣想,為了彌補對他的冷落——這冷落也太明顯了,她不是那種沒禮貌的人——走一段路,她指著旁邊介紹道:“這是這邊最大的電影院?!痹僮咭欢温?,又指著前面介紹道:“那兒是商業區?!弊约郝犞哺砂桶偷?,她在這里住了那么多年,竟不知道這里有什么特別的,可以講給一個沒來過的外地人聽。

前面就是寒山了。平常這里就清凈,年節上,人更少了,她躊躇地問:“上去嗎?好像沒什么意思?!?/p>

他站在下面,仰著臉看著她,他長得真像明星,這種長相,喜歡他的女人會很多吧。她偏不像那些女人那樣。也不征求他意見了,轉過身往山頂走去。

寒山不高,山頂的水潭據說秦始皇去東海求仙經過時用潭水磨過劍,磨劍石現在還在。她想指給他看,在哪卻忘了,繞著山腰轉了兩圈才找到。一看之下自己也很驚訝,她上次跟著同學一塊來的,四五月之間,天有點熱了,山上一片翠綠,磨劍石依著一個水池,碧綠通透的,倒也有幾分仙氣?,F在卻是冬天,整座山瘦枯枯的,水潭里的水積著枯枝敗葉黑黝黝的像潭墨汁。她把這水通東海,大旱之年也不干枯的傳說說了一遍,不好意思地說:“夏天很不錯的,真不知道現在是這樣子?!?/p>

“很好啊,很清凈?!庇漓湔f,還說聽舅舅談了半日生意經早不耐煩了。

她聽不出他是出于真心還是逢迎,也不想知道。她是因為討厭人多才來這里,現在又后悔沒把他帶到人多的地方。這山上除了上山時遇到一對男女,還沒看見過別的游客,兩個人這么走著,實在像談戀愛的男女。她有意走在前面,跟他分開一點。

南坡上有塊很開闊的草皮,被太陽灼得金燦燦的。她雖想著早點下山,但想到下了山,也不過是在奶奶家無聊地湊在人堆里看電視,還不如在這了。永熹不知道她想什么,還當她走累了,叫她歇會再走。

她猶豫一下,走到和他隔開一兩米的地方坐下。走了那么多路,一坐下,累的感覺還是上來了。也是因為累了,這么放松著,曬著太陽,很舒服。讀書的時候,她煩悶了,無聊了,就去學校后面的山上曬太陽。太陽既然能消除自然界的細菌毒素,也能消除人心里的細菌毒素。太陽能讓她忘記掉一些東西,度過情緒低落的時期。父母誰也拿不出多余的時間給她,她很早習慣了一個人,跟人結伴反而不自在??墒沁@時也覺得,一個人坐著,風景再好,總是有些落寞的。她雖說上班了,很高興跟人聊聊學校里的事,她還有找工作的經歷,倒還是她說得更多,一說便說了一個小時,看時間不早了,才慢慢下了山。endprint

山腳下有一棵很大的銀杏樹,是棵雌樹,據說原來還有一棵雄的,已經死了許多年了。樹面釘的鐵皮牌子上寫著:唐代,1300年。雖脫光了葉子,兩個人摸著粗壯樹干還是驚喜了一番。

永熹伸手抱了抱,竟要抱四抱。叫她也去抱抱看,“你抱,大概要五抱?!?/p>

她跳下去,也去抱了抱樹,轉到永熹看不見她的地方,臉在樹干上貼了貼,眼睛直望上去。筆直的,樹干上生著陰陰的青苔,在冬天的氣候里干巴巴的,但是很綠。這樹的老讓她忽然很想哭一哭,仿佛老是一樣讓人親近的東西。

到了小街上,永熹買了兩瓶冰紅茶,遞一瓶給她,她說不渴,可是那一遞,有著強迫她的力量似的。她接過來,喝了一口,笑了,“冬天喝冰紅茶!”

“冷的東西,冬天吃才有味道啊?!彼f。

“你冬天會去吃冰淇淋嗎?”

“當然了,冰淇淋就是要冬天吃才有感覺?!彼f。

她不由側過頭看他一眼。他也側過頭來,接住了她的目光。和她表面的自在,實則的局促不一樣,他是表面局促,而且這局促多半出于禮貌,無論是他的表情,還是他勾在口袋上的手指,都表明他其實很自在,對一切都無所謂——就是他那一剎那的坦蕩,她無端受了震動,難道自己一直活在拘泥不化的世界里?

到了大路上,永熹說他自己再逛逛,她爽快地朝他揮揮手,先走了。

路上,她心里仍有些奇怪的感覺。仿佛渾渾地做了個夢,又像渾渾地看了場電影。

遠遠看見布店,她的心遽然縮緊了,縮小了,身上,腿上,仿佛被薄膜樣的東西粘縛住了,絆手絆腳。

布店的門上貼著歇業的紅紙。布店阿爺開的,阿爺死后,奶奶撐著開了下去,又撐過了五年。

她繞到后門。對這兒的抵觸,是因為蘭姨吧,是因為蘭姨堂而皇之代替了母親,才開始的吧。

她抵觸,又有什么用呢?林家老老少少都接受了這個事實。

店堂里除了門口照進去的一道光,依稀看得見一點柜臺的輪廓。

她順著這道光朝里走進去,看見奶奶坐在柜臺后面,小姑姑依著柜臺站著,像有意撇開眾人躲在這里說話。

她尷尬地叫了聲“奶奶”,沒話找話地問:“爸爸來了嗎?”

小姑姑突然說:“你不說你爸爸還好,一說我就一肚子氣?!?/p>

她訝然看著小姑姑板著的臉,不知道小姑姑要說什么。

“真是沒見過,怕那女人怕成那樣……簡直屁也不敢放?!?/p>

她仍立在暗影里,聽出小姑姑罵的是爸爸。他不是在跟周叔叔談事情嗎?倒已經跟蘭姨一塊來過了,三嬸贊蘭姨的大衣好看,蘭姨說她本來想買另外一件,父親嫌貴,不肯給她買。當著家里人的面,父親覺得有些失面子,就說這件衣服鑲了紫羔毛,也要五千,他們今年又沒攢到多少錢。蘭姨反唇相譏是他不會掙錢,上次那筆生意要是聽了她的做成了今年哪里會虧掉這么多,還要她跳著腳到處找人借錢。臉說翻就翻,當著奶奶的面罵父親活死人,屁用也沒有。奶奶看不過,說哪有做老婆的這么罵自家男人,男人頭上有真氣,這么罵,是要把男人的心氣罵沒有了的。蘭姨干脆連奶奶也罵進去了,說奶奶迷信,真是有什么樣的娘就有什么樣的兒子。一摔門走了。父親追她去了,到這時還不回來。

林林聽小姑姑說著,只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這女人裝不下去了,或者不必裝了。這是遲早的,“X”就是這么個女人??墒?,你不也怪過母親不會做人?她望著奶奶生滿老年斑的臉,被幾只大黑發夾夾著的頭發白得觸目驚心。奶奶一直是聰明的,一碗水端平,不在錢上虧待了自己的哪一個孩子,不讓誰便宜了,也不讓誰吃虧,她聽不得別人說她偏袒,活到七十歲還沒有被人這么指著鼻子罵過。過年。林家。吵成這樣。

她不知如何安慰奶奶,也不知如何替父親辯護,空空地立著,走了不好,不走也不好。

奶奶摸出一個紅包,遞給她,“一會不要說,我給過你了?!?/p>

她忙伸手推,“我已經上班了,不能再拿壓歲錢了?!?/p>

“拿著,奶奶知道你最苦,你爸爸不像話,你要爭氣。我和你小姑姑再坐會,你先上去?!?/p>

“奶奶,過年,你也不要氣了?!彼樟隋X,訥訥無言地上了樓。

圓臺面擺起來了,大紅的臺布也鋪好了,擺上冷菜煙酒,里面的人,臉都沖著電視機。

每年都一樣。這些菜。這些人。

門口還有一只椅子空著。

剛坐下去,前面的一張臉扭過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也跟著響了起來,“喲,林林來了?!笔侨龐?。她叫過三嬸,二叔,二嬸,小叔,小嬸,一個個都回過頭來,她順勢叫過了,依著三嬸坐下。

三嬸小聲問她媽媽的病有沒有好一點,又問她上班怎么樣,抬手在她頭發上捋了一下。

她以前并不覺得三嬸好,她也根本不習慣跟誰訴苦,哪怕現在三嬸的手幾乎軟化了她罩在心上的盔甲,依舊不想多說什么,只朝著三嬸微微一笑。三嬸也朝她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古怪。借著三嬸的笑,她看見堆在自己身上的齷齪,是母親的不堪和父親的不堪加到了一起的齷齪。她勉強端坐著,眼睛在二嬸和小叔之間的空隙里捉到一塊電視屏幕,旁邊是皺成一團的電視機罩子。這罩子是母親給奶奶買的,上面繡著一節藕,從這節藕上生出來的莖稈頂著一朵荷花。她的目光定在那片尖尖的花瓣上,廚房間里傳出來燉火腿的香味——吃完飯就可以走了。

有人上來了,聽聲音是父親和蘭姨。兩個人笑著,父親手里拎著瓶酒,說轉了好些地方才買到這個牌子的。

沒有人戳穿他們。一個小時前撕破臉皮的爭執被一瓶酒體面地掩蓋住了。一切都是體面的。大年初一。林家的團圓飯。奶奶拿了一疊紅包上來了,好像她剛才根本沒有生過氣,她只是去準備這些紅包去了,一個個發到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手里。林林也有一個。她看了小姑姑一眼,小姑姑正和姑夫說話,根本沒朝她看過來。

她低頭把紅包放到口袋里,手碰到前面一個紅包,年年都這樣,可今年這多出來的紅包格外讓她臉紅。endprint

“你帶永熹去哪里了?”蘭姨突然聲音很響地問她。

她一愣,她和永熹在寒山的半日原來并不只是屬于他們兩個人,她不說,他也會跟他舅舅說,他舅舅也還是會告訴父親和蘭姨。

“寒山?!彼p聲道,心里的尖冷不丁硬起來,放下手里的半只蟹,抽了張紙,揩著手上的油。她揩了很久也沒有揩清爽,手依舊難堪地油著,淡黃的蟹油有一股濃烈的腥味。

蘭姨繪聲繪色說著:“這男孩啊,一張臉長得像韓國的電影明星……脾氣好,讀書又好,老周只有一個女兒,廠里將來有一半是他的。老林,林林要是嫁給他也算嫁著了。林林,你說對不對?”

交錯的眼光里,林林站了起來,“我去洗手?!彼幸獍咽稚险粗偷哪且幻鏀傞_了朝著大家,一頭沖進廁所,鎖上門,把嘈雜的笑聲和說話聲全都鎖在了外面。

年初二,林林到了醫院,忍不住把父親和蘭姨年初一吵架的事說給母親聽,為蘭姨終于暴露出潑婦的一面高興,認為林家的人終于開始看穿她討厭她了。

母親的臉上卻并沒有高興的神色。

要不要說永熹呢?知道他是蘭姨給她做的介紹,母親不知會怎樣討厭呢。

“媽,”她望著母親疲倦的臉,問道,“我的大提琴還在閣樓上嗎?”

“怎么想起這個來了?”

“隨便問問?!?/p>

“你想拉?”

“也不是。只是想起來了?!?/p>

“等我回來幫你拿吧,都疊到底下去了,把上面的搬開才拿得出來?!?/p>

小姑姑來看母親,坐了一會就走了。她送走小姑姑回到病房,母親盯著她,“你爸爸給你介紹男朋友了?”

“小姑姑說的?”她生氣道,“你聽他們嚼舌頭吧?!币话紊碚酒饋碜叩酱白幽莾?,頭挨到窗框上。

對面大樓上的鐘指在十二點半上。她凝視著指針,就像一條細線,把這一日勻稱地一分為二,過去的一半和未過的一半都清清晰晰地在表盤子上,只有她的人生是模糊的,前一半和后一半都不由她。

站了也不過幾分鐘,想著這是醫院,母親在生病,她又回過身去了,依舊坐到椅子上。母親的嘴唇微微哆嗦著,也不知道氣她,還是氣林家的人,或者根本是氣她自己,黯然道:“你聽他們的話也沒錯,終究是跟著他們好,將來你總要跟著他們的?!?/p>

她詫異地望著母親,“你在說什么???什么跟著他們?”

“我是說我死了——他們總歸是你的爸爸媽媽?!?/p>

母親那一刻的落寞讓她硬起來的心又軟下了,“那邊,我真不想去了,錢拿回來,我也不會去了。你放心?!?/p>

母親的臉偏到一邊,“林林,不是因為他們介紹,我就不喜歡,你也不小了,結婚是大事情,他老家在那么遠的地方,你難道跟他到外地去結婚嗎?要是不去,他到這兒來,他的工作怎么辦?現在找個事這么難;再說,生了小孩怎么辦?他父母都不在這里,我是管不動了,我不牽累你就算好了……”

“好了好了,影子都沒有的事,真是瞎操心?!彼械?,怪母親想到哪里去了。她想著那個溫煦的下午,想到他走前的那一瞥。難道她會愛上他嗎?那是不可能的。

年初六下午,林林到醫院里,母親告訴她,上午醫院里來了個專家,說她一個療程已經到了,激素藥多用不好,不如出院了。隔壁床上的老頭生的是胃癌,昨夜疼得叫了一夜,鬧得她睡不好覺,不如出院算了。只是醫藥費是一定要交了,叫她給父親打個電話,不行也回個話。

父親的回話還是沒有定數,說要過了初十再看。

母親失望地說:“只好先找菊妹借了,我這就跟她說?!?/p>

菊妹是個山東女人,租了樓下的店面房賣炒貨,賣了好幾年了,母親一個人無聊,常到菊妹店里去。林林不大喜歡菊妹粗聲大氣的,但也無話可說,看著母親拿她的手機撥了菊妹的電話,心里說不出來的悵然。

菊妹卻沒有食言,錢拿來連借條也不肯寫,說什么時候有了再還給她就是了。母親擔心的還是父親到時又拿不出錢來,她跟菊妹說好過了初十一定還,“萬一還不了她,菊妹還當我騙人?!?/p>

“她既然肯借給你,不會這么想的?!彼参磕赣H。

母親想了想,說:“這倒也是?!?/p>

她知道母親嘴上這樣說,心里還是會結個疙瘩。初八上了班,趁辦公室里只有她和小呂,問小呂能不能借給她兩千塊錢。小呂當場就把皮夾子拿了出來。她難為情地紅著臉,再三說要借也過兩天再借。小呂這才把皮夾子放回去,問她:“林林,你覺得洋洋這個人怎么樣?”

“洋洋?不錯呀?”她模棱兩可道,不知道小呂在想什么。

“想不想我跟你做介紹?”

“給我做介紹?可我覺得他喜歡的是你呀?”

“他喜歡我?”

“真的,我就是這么感覺的?!?/p>

“你別開玩笑了,我有男朋友,洋洋家里條件很好的,我來給你們做個媒怎么樣?”

她不知道怎么推脫,先說自己還不想找,想到不想找也像個推脫,不足以讓人相信,又強調說都是一個單位的太熟了。

“這倒是,兩個人一起,說好也好,照顧得到,說不好也不好,總歸不自由。天天都在一起,也沒新鮮話好講。你再想想吧?!?/p>

她坐回到鐵皮柜后面,竟是不能平靜了。洋洋的臉剛剛浮上來,又換成了永熹的臉。中午吃飯時,洋洋捧著盤子過來,在她邊上坐下。她正一口一口機械地往嘴里塞著飯,電話響了。是父親,這一次他倒沒有拖,叫她晚上就到他那兒去,錢有了。

晚上下了班,她在食堂吃了點,就去父親廠里。

蘭姨不在,父親一個人坐著,正在抽煙,抽屜開著,桌上放好了一個信封。黃的牛皮紙信封,也看不出厚薄。

“林林,這里是四千塊,你拿回去給你媽媽吧?!?/p>

她望著信封,盼了那么久,只恨父親掐著這錢不肯給,真盼到了,心里竟一陣無邊無際的空闊,空闊到如一片汪洋大海,沒有一只船,也沒有一片樹葉子,是真正的空闊,隔在她和父親之間。

摩挲著信封,“對不起,爸爸,什么忙都幫不上你,只會跟你要錢?!?/p>

“跟爸爸還講客氣。爸爸是沒有錢,要是有,怎么會舍不得給你?爸爸只有你一個女兒呀,再說這次你也幫了我的忙呀,這錢是周叔叔給的預付款。你覺得永熹怎么樣?”

“這是蘭姨的意思嗎?”想到蘭姨吃飯時說的話,心里的尖又頂了出來,聲音隨即冷了。

父親搖頭,像是在怪她不該多心,說:“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p>

“媽媽不會同意的?!?/p>

“媽媽是媽媽的意見,你自己怎么想?他下半年就畢業了,想在這里找工作。我看跟你很般配?!?/p>

她拿著信封,似乎父親的話把她又粘縛住了,連心里剛頂出來的尖也失去了作用,要花點力氣才掙脫得開。她把信封放到包里,仍說:“媽媽不會同意的?!?/p>

她下了樓,又打開包看了看,確信信封在里面,又往樓上看。這里,她以后真不用來了嗎?不會再看見爸爸,蘭姨,永熹,所有這些人。父親辦公室的燈亮著,那么長一排窗,只亮了這一只燈。

她走了很遠,回到家,把錢交給母親,獨自待在房間里。眼前仍是這只燈,在天藍色的窗簾背后定定地亮著,竟如亮在萬世皆空的地方,獨獨地看著她。她不由撲到窗前,哭了起來??傆幸惶焖龝撑涯赣H的吧,像抽掉墊在小石子下的布,看著它跌到更深更讓人茫然的地方。風吹到她火燙的臉上,她凝望著黑暗中對面人家的窗子,朦朧地反照出夜空和枯樹,仍不懂這一只燈,何以勾出她心里這樣大的傷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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