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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敵人

2018-01-15 05:25寒郁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8年1期
關鍵詞:張昊裙子老師

寒郁

1

來到雪湖初中第一堂課馮素素便發現那個男孩了。他趴在那兒,看上去懶懶的,其實繃著一種警覺,長得白凈柔弱,對一個男孩來說,確實有些單薄了。聽著課常常很快地眨一下眼,睫毛長了點,眨眼時像什么呢,大約如蝴蝶撲動水面,這雙大眼突出了他身上某種無辜的氣質。馮素素看清了,他在做筆記,然而掩護著,一會看看天花板,一會看看窗戶外面,然后在間隙里趕快在本子上劃拉幾筆。她心里有點感動,也有點心酸。初來乍到,一屋子的壞學生,串通好了,都與她為敵呢,沒人聽。就他一個人,暗度陳倉。馮素素翻翻學生名冊,尋到他那一張:梁宇宸,14歲,家長那欄,只填一個,梁艷。

上完課回到宿舍,男友的電話打來得很及時,問她:“怎么樣,想好了沒?”男友讓她來南方,一起闖蕩?!拔以傧胂?,”她說,“你也知道,考上招教不容易,剛開始代課,你先別催了,我想好了回你……”“還有啥好想的?”男友脾氣急,“我就不明白了,進個公司隨便做倆仨月工資也頂你當老師干一年的,公司我這都幫你聯系好了,就等你面試呢,你還想啥!”“……”“你不會說你還是喜歡做老師吧?——拜托,媳婦兒,別那么天真好不好,你說那老師有什么好的,跟個保姆似的,操心受氣,還掙不到錢。我們都不是學生了,社會是很現實的,我們要趕快掙錢,才能買房結婚。你不是想要個貼滿卡通壁紙的房子?來啊,我們一起掙,不要幾年就會有的!”男友口才好,說起來滔滔不斷,馮素素要把手機稍稍離開耳朵,那種連貫的嗡嗡聲才弱下去一點。

男友看游說半天不起反應,終于動了氣,“素素,你是舍不得家里那種安逸吧,有個小編制,親戚也都在,然后從縣城公務員梯隊里找個如意郎君,滿可以在小地方舒舒服服地活著。也是,怎么著不是一輩子,這多滋潤,省得跟我在外面辛苦……”“是,我就是貪圖安逸,林永立,你別和我說了!”馮素素眼淚掉下來。當初在學校的時候,又不是沒有家境優渥的男孩追她,最后選擇了他,還不是因為覺得他有志氣,和她聊得來,心有靈犀。當初她考招教他也是很支持的,并且說當老師也挺好的,“穩定嘛,還有倆假期?!笨伤谀戏阶隽税肽赇N售,就改了口,好像見了錢,開了眼,馮素素不和他一樣投入到熱氣騰騰的掙錢運動中就不求上進似的。

掛了電話,她很想生氣的,可看看宿舍四壁,慘白的燈泡照不到25瓦之外的黯淡。推開窗,就聽見那些家屬院的男教師們正聚集在一樓大辦公室里打撲克,間或響亮地說笑、吐痰……馮素素嘆了一口氣。本以為分到了這個鎮子最好的中學,可以揮灑青春做一番教書育人的事業呢,誰承想早已不復當年的校園。學校撤并后,學校輻射的鄉村生源銳減,學習好點的孩子大多被家長送到市里讀書,剩下的基本都是些混個中學畢業證的差生,其中大多數都是留守兒童,而有點能耐的教師也多去了省城或者市里的私立學校,現在這個偌大的校園,徒有一個凋敝的空殼。父母讓她先干著,也正在找關系試圖把她調到市里的學校。

馮素素出了門,來到操場,不讓自己去想這些紛紜的事兒。跑了兩圈,已是夏末,看看天上,零零碎碎的幾顆星,她感覺有點冷,似乎覺得林永立的話也有些道理。

2

馮素素實際上也是可以不去三三班的,如果她送點禮,或者像那些只比她早來一段時間的女教師,纏著領導發嗲,或許就分到其他班上了??伤霾粊?。有時她會羨慕那些擎著一張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笑臉,周旋于眾人之間的同事,那種分寸感、場面話、眼力見,哎呀,真是,嘆為觀止,襯托出自己為人處世的笨拙。領導讓去三三班帶班主任,那就帶吧。想著自己總能教好,何必那樣八面玲瓏呢,其實還是內心小小的驕傲。雖然這點驕傲在小鎮中學里,是不合時宜的。

但一段時間下來,她之前所自信的教學技法、板書等等,在三三班,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因為,三三班是雪湖初中出名的垃圾班。到了初三,學生已經從初一的六個班稀稀拉拉減為三個。三個班里,一班是成績最好為中考拼搏的,二班就稍差了點,三班更次之,幾乎都不打算參加中考,最后一年,混到畢業,然后有遠見的家庭會花錢讓孩子讀個技校,家庭不好的,等初中一畢業就出去打工。故此,在這樣的班級里,學業不需多提,老師哄著學生不出大事順順利利把這一年念完,然后送走各位小神仙,就算功德圓滿。所以,日常打個架鬧個事早個戀上個網只要不太出格,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雖有心理準備,馮素素還是驚嚇了一陣子的。這些男生女生,完全無所事事,而又荷爾蒙分泌洶涌,男生大半沉迷于網絡游戲,女生扎在穿越玄幻言情網絡小說里,或者發呆。因為成績爛,他們普遍深信讀書無用,“考上高中又怎么樣,公費生就那幾個,還不是要出一大筆建校費之類的款項,再上三年,考個大學又如何,現在大學生還不如技校生呢!”

私下里馮素素找他們談過,對他們的邏輯無可辯駁,“老師我數學不好,你來算算,我是一年一年花那么多錢去上那個沒用的大學,還是明年畢業就去打工掙錢劃算?”馮素素無話可說,他們不相信讀書,看不起學習好的,每個人心里都裝著一個沒上過大學而混得人模狗樣的榜樣。

在這樣的氛圍里,好好上課自不必提。事實上,第一次站在講臺上,馮素素就感受到了他們普遍的敵對情緒。她在臺上費勁地講著,一回頭,底下這幫主兒東倒西歪的,看閑書的、玩手機的、傳紙條的、說悄悄話的,姿態紛呈。馮素素加重語氣嗯嗯幾聲,敲鑼一樣試圖聚齊他們的注意力,可剛回身板書,底下就又一片嗡嗡。如是重復了幾次,她開始還感覺到一種新鮮的憤怒,后來,連怒意也沒了,只是覺得倦怠。不是沒發過火,也不是沒旁敲側擊地勸過,沒有用,這些孩子早被各科老師花樣百出的罵給弄皮實了,對于馮素素這樣新老師的招數,早已熟視無睹。

馮素素想,怎么會是這樣,到底哪里出了錯呢?她想不通。她到底年輕,還想著能把他們帶往希望之境。雖然底下也沒有多少人在聽。講了半天,仿佛獨角戲。在課文的一個段落,馮素素提了個問題,希望能互動一下,望下去,沒有一個人舉手回應。余光瞥到梁宇宸那兒,他似乎手指動了下,但發覺她在臺上看他,立刻就又看向窗外去了。馮素素寄予的最后一點希望的微光也破滅了,讓她不僅是泄氣,還有一種枉費心力的疲憊和委屈。她揮揮手,索性不講了,讓他們自習。她在臺上批作業,底下窸窸窣窣的,一會兒就聲勢浩大了起來。馮素素嘆口氣,不得不起身巡視。

走到梁宇宸身邊他都沒發現,仍低著頭,趴在桌洞上。馮素素忍不住站在他身邊打量著,他那單薄的身子縮在那兒,像只小貓。

梁宇宸正看著書,忽然感覺頭頂上方罩上了一片陰影,很輕。他還沒抬起頭,就伸過來一雙白皙的手,掀開他的書,很溫柔。他呢,本能保護地去拽,于是雙方力量僵持在一本書上。他怕被收走,書是他從學校書攤上租的,一天兩毛錢。他更怕她拿著書交到教務處,他們英語老師就這么干過,那樣書不但被沒收還要賠書店一筆錢,還得寫檢查當著全班的同學念。一想到這他拽得更緊了,他抬起臉,眼里蓄滿了淚,看著她。馮素素感覺到他的顫抖,把手放開了,訕訕地說:“怕什么,我就看看書名呀?”

他攤開書皮,是本厚厚的玄幻小說,外面包著教材的封皮?!芭?,是本好書?!瘪T素素說,“看看玩兒,別走火入魔了?!比缓髸牡匦α?。他咧了咧嘴,沒敢笑出來,但讀懂了她眼里亮晶晶的善意。

打這以后,她的課他就用心聽了。當然,他還不至于那么傻,從頭到尾一直盯著她,他才不好意思呢,因為大家都在玩嘛。他怎么好意思一個人眾叛親離認真地聽她講課呢?所以他裝作漫不經心,在不經意間,才覷眼看看臺上的馮素素。而其實,自始至終,梁宇宸的心繃緊著,就像一個暗暗發力的磁鐵,她講的每一句話他都用心吸附一般貪婪地記下來了。

3

冷落了她許久,午休的時候林永立打來電話,劈面就是:“想好了沒?”馮素素遲疑卻還是清晰地回他:“沒?!彪娫掚S即就被掛了。那樣干脆,倒把馮素素閃得愣了一下,然后就激起她反彈的怒氣,打過去,不接,再打過去,還是不接。馮素素撂了手機,氣得悶坐在床,恨恨地道,不接算了,幾天不見,脾氣還見長了!可手還是不由自主滑過去,又將手機捉住,吧嗒吧嗒發了一串消息,可倒好,最后對方就孤立地一句:再給你一周時間,考慮清楚。

嘿,看把你能的,成最后通牒了,我要考慮不清楚呢?

再沒下文。

看來林永立是鐵了心。大有她如不來和他一起在前線頂風冒雨,就把她棄若敝屣,另尋佳偶之意。馮素素被他潛臺詞里包含的冷靜權衡給震了一驚。他何以變得這樣勢利,三年的感情可以說斷就斷嗎,三年啊,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抵不住現實的一記悶棍,怎么可能?

馮素素正氣憤難耐,班里幾個乖巧的女生拍門而來,“老師,他們打架啦!”馮素素已然習慣,隔一兩天不起事端反而不是三三班了。

“誰打誰?”

“張昊他們打梁宇宸?!庇质瞧圬摿河铄?。

“哦,我知道了?!?/p>

女生嘰嘰喳喳補充道:“這次打得厲害,梁宇宸都吐血啦!”“臉也變形啦!”

馮素素思忖著要不要找校務處幫忙,想想,算了,硬著頭皮上,找人幫忙肯定又讓那幫男生瞧不起,背后不定說什么難聽的話呢,“走,去看看?!?/p>

邊走邊問是什么起因,女生偷偷告訴她,梁宇宸的媽媽離婚后在鄰縣做那個?!澳膫€?”“就那個嘛?!迸鷤兊褂悬c怪她不懂了。從女生的眼神里,她琢磨著,才“哦”的大概明白了?!皬堦凰麄儎偛庞帜眠@事取笑他,梁宇宸不干,就打起來了?!?/p>

那些男生平常動輒就拿這事逗弄梁宇宸,并且把“小姐”這兩字念得很富有動態性,“嗨,不是聽說你還有個妹妹嗎,哥兒幾個可不可以先預定啊,咱們兄弟,到時候給個八折優惠啥的?”梁宇宸抬起秀氣的眼睛,因為內向而壓抑的憤怒,使他的神情像是將要撐破的氣球。在一片猥褻的笑聲中,他終于掄起屁股下的凳子沖上去,可到底勢單力薄,難敵他們人多勢眾。張昊踩著他的手,摁著肩膀,說:“你爸爸在礦上掙點錢被野女人勾搭走了,不要你們娘仨了,你媽媽也是好樣的,嘿,搞身體開發去了,你就是個野種,還不讓人說了!”梁宇宸被壓倒在地上,瘦弱的肩膀仍然一掙一掙的,嘴里還含混地罵著……他們打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梁宇宸長得好看,很招班上女孩子喜歡。張昊他們涎著臉圍著女生轉,一轉臉女生的眼神就聚焦到梁宇宸那里了,張昊能不嫉恨——那就打你。他們摔壞梁宇宸的桌椅板凳,買一個摔一個,把他的課本扔進垃圾堆里……

馮素素到了地方,已經打完了,張昊他們沒事似的三三兩兩站著說笑,梁宇宸臉上像是一面破爛旗子似的靠著墻,看到她來了,臉上的憤怒忽然變成委屈和羞愧,又極力忍著,扭過頭望著窗外,不讓眼淚掉下來……那一刻,馮素素的心針扎了一樣,密集地疼。

她壓住怒火,沖向張昊他們:“你們憑什么打他?”

“誰打了?”張昊晃著腦袋問旁邊的馬仔,“我們剛還在探討人生啊理想啊這些呢,和諧著呢,哪有誰打架,沒有的事,是吧?”周圍的男孩交換著眼色,紛紛幫襯著點頭,“嗯嗯?!睆堦徽UQ?,笑嘻嘻地,“你看吧,老師,我們好著呢,你就別操心了,接著回去睡覺去吧?!?/p>

“別跟我嬉皮笑臉的,張昊,你站好!”轉過身,走到梁宇宸跟前,柔聲問:“你說剛才都是誰欺負了你?!?/p>

梁宇宸沒有回應,倔強地望向天邊。馮素素蹲下身,鼓勵地看著他。梁宇宸眼神躲閃,試圖繞過她殷切的目光,卻被她如兜頭撒網,無處可逃,索性閉上眼。馮素素扳住他瘦硬的兩肩,重復問了一遍,語氣雖仍柔軟,已有了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你倒是說啊,有老師在,你怕什么?

可這少年,咬緊牙關,始終不發一言。

在對方看熱鬧的笑聲中,她賭氣又問了一遍。梁宇宸終于睜開眼。馮素素看見,那漆黑的眼睛里彌漫著一層薄薄的淚,亮亮的瞳仁打著旋,努力將眼淚分散,不讓它們得逞掉落。正午的陽光灑下來,淚水使他的眼睛總體呈現出一種好看的玫瑰色。馮素素感到心“咚”地一下,類似于破碎的聲響,這種感覺,上次是在月臺目送林永立坐上漸行漸遠的列車……馮素素懂了,他在懇求她,仿佛在說,老師你別管了,我們學生之間是另外一種生態法則,你幫不了我的……

果不其然,梁宇宸抿著嘴唇,不看她,一字一頓地說:“沒人欺負我,我自己跌倒的,老師?!?/p>

說完,他就跑開了。

張昊他們得意地笑了。

不知道是積著對林永立的氣,還是替梁宇宸難過,看著梁宇宸一瘸一拐奔跑的負傷身影,馮素素忽然叉開胳膊,呼嘯了一嗓子,將板凳摜在張昊臉前。使的勁猛了,倒帶出了自己兩串淚。

4

月末的單元測試,出乎意料的,梁宇宸排名倒數。他是愛學習的那部分學生,雖然和快班的相比還有很大差距,但在這個班里,梁宇宸一直是前兩名。馮素素原想著累積幾次他的單元測試分數,去找教務主任,設法把他調到二班去,至少學習氛圍要好很多。馮素素看著試卷,很多地方白白空著,她知道他本來會的,故意不做。馮素素凝著眉頭想了很久,似乎覺出了一點苗頭,心想,要真是那樣,這個孩子可真沒救了。

果然,梁宇宸即便在她的課堂上,也是或埋頭于坦然攤開的小說,或和前后桌嬉戲低語,再不聽講,連裝個樣子都懶得做。他顯然是刻意的,言語動作里有一種夸張性,像在表演給誰看似的。終于在他把紙條擲給后邊的女生的時候,馮素素火了,“梁宇宸,你站起來,上課干什么呢?”

他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松松垮垮的,吹吹頭發,滿不在乎地說:“沒干什么?!?/p>

他那個小身板也要學流氓氣,馮素素氣得想笑,用書脊敲敲講桌,以增其嚴厲,“撿起紙條,念出來!”

“曾妍妍你是冬天生的嗎,一會不動急得慌,能別踢我板凳了嗎?別人說你好看,我不覺得,你嘴上有個痣,相書說主多嘴貪吃,你還有狐臭,所以你就別勾搭我了,我警告你,再蹬我板凳放屁熏你……”馮素素不得不重重敲擊桌面,截斷他一板一眼的搗亂。就這底下已經笑翻了,張昊還打了個呼哨,拍手叫了聲好。梁宇宸很快地回了一下頭,馮素素捕捉到了,他在向張昊討好地笑呢。一瞬間她全都明白了。

他不愿再做不合時宜的好學生了,開始在課堂上開始積極反動,以此表示“痛改前非”,試圖向張昊他們靠攏,融入集體,以求不被孤立和打擊,哪怕這個集體是邪惡的。

馮素素一時啞然,內心震動,真真切切地心疼。

自此,梁宇宸變了。其他老師一下難以適應,原來難得的好學生變得調皮多動,老師們都說梁宇宸也變壞了,嘖嘖。這個壞猝不及防,帶著變本加厲的報復性,所以壞得突兀,讓人目瞪口呆。老師們感嘆,三三班到底沒有留住一枚碩果,壞完了。

馮素素悄悄觀察了一段時間,張昊他們那個集團并沒有接受他的“投誠”,似乎還在考驗他的忠誠度。一個人獨處時,他還是那個緘默的男孩,似被心事墜著,人佝僂著,茫然呆坐,時而抬頭看天,時而遠處遙望,黑眼睛里藏著一抹陰影。一旦有人來了,他便立刻豎著耳朵,帶著警覺的緊張感,防范突襲而來的目光,眼神底子里的溫柔和少年天性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前的浮夸嬉笑,附和別人打鬧。但不管笑還是鬧,動作好像總是慢了半拍,反而更凸顯出了他的孤立。

馮素素靜靜看著,一邊氣悶,一邊又忍不住希望有一種魔法,能向兩邊分開水面,把他從污水里拎出來,俯下身,輕輕抱抱他,對他說,嗨,少年,快樂些,好嗎?

馮素素讀著課文,走過他身邊。瞥見他咬著指甲,右手在桌洞里藏著,半個身子趴在桌上,側著頭從余光里看著過道,那個樣子蔫蔫的,但從那偶爾眨動的黑眼睛里,還是透露出一個少年清澈的靈氣。梁宇宸從支著打掩護的手臂后面觀察她,發現馮素素也在看他,趕緊將手臂掩藏住半邊臉,身體縮成一團,密謀著什么似的,馮素素看到了他肩頭的細微痙攣。

她從梁宇宸座位前走過去,依稀聽見身后一陣輕聲驚喊。轉過身,后排的學生紛紛躲開她的目光。她看見張昊臉上掛著一抹叵測的笑,以為他們又在底下耍什么小動作呢,咳嗽了一聲,以示警告。

上完課,回到辦公室,幾個女同事正圍著教務主任打聽職稱評審的事,她們對中年領導那份拿捏的討好和撒嬌口吻,說出的話讓領導笑瞇瞇的,聽著熨帖舒心。馮素素感慨,真是能耐,自己口拙舌笨,就學不來。她悄悄接了幾杯水放在主任和同事面前,大家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個同事看了她一眼,另一個同事也看了她一眼,主任也看了看,急忙收回視線。他們的神情欲言又止,又帶著點不好意思。馮素素琢磨,不會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吧?想了一圈,好像也沒有啊。

談完了話,主任走開了,和她關系稍微近些的同事走過來,拍她肩膀,拉著她走到一邊,指指她的裙子,笑著說:“身上來了也不知道,趕快去換一下吧,傻姑娘?!?/p>

馮素素低頭去看,一看臉就紅了一片。裙擺后邊幾攤紅色污斑,在白底碎花的裙子上很是顯眼。想到剛才領導、同事都看到了,臉上紅得更厲害了,這回可丟人丟到家了……她趕快往宿舍跑,跑著跑著,猛然一愣,沒到例假呀,這裙子上是哪兒來的污痕呢?她被自己突然的聯想給絆了一個踉蹌……

今天,她特意穿了這件心愛的長裙,心情美美的。此刻,馮素素捧著裙子,像捧著一個破碎的夢。裙擺后面被甩上了觸目驚心的紅墨水,還集中甩在臀部以下,故意模仿女性月經溢出的情形。馮素素摩挲著裙子,心說別哭別哭,不過是一件衣服,沒什么大不了的,可看著那些洗不掉的污濁,眼淚還是撲簌簌地落下來。

今天是她二十三歲生日。

那裙子是林永立掙第一筆錢給她買的,碎花淺白的底子,鑲嵌著愛的花邊,美好得像是一個夢……可現在,夢臟了。

5

對這件事,馮素素絕口不提,沒去追究是誰干的。但到底灰了點心,以前講課,每句話都顆粒飽滿聲音朗然,現在呢,沒了情感投入,語調輕淡,流于表面。并且講課的中間,常常不由的就是一聲嘆氣,很憂傷的樣子。底下學生抬起臉看她,她才發覺。

那大半箱子各樣款式的裙子,她也悄悄收起。她是個裙子控。以前林永立打趣說她,愛裙子的女孩,不管到多大,心里都住著一個小女生。雖然這樣說,他還是陪她逛遍校園附近的女裝店,用工讀積攢的那點零錢,一件一件買給她,各種好看的裙子,讓她挨個地穿。她身形挺拔,哪一件穿上都好看。林永立就站在旁邊,瞇著眼,嘴角上揚,眼睛里含著明亮的笑意,看呀看呀,看不夠的傻樣子……那時候,他是多寵她……一轉眼,他都忘了嗎?

好在天氣漸漸轉涼,她想,不穿就不穿吧。自此,平日里馮素素只穿一條黑色牛仔褲了事。

每逢她的課,梁宇宸都在堆起的課本后面躲著。他到底如愿以償,納了“投名狀”,得到了“組織”的認可,成了張昊的跟班,鞍前馬后地為他們買東西傳消息。她不再替他感到惋惜,她想,他和我有什么關系?無非師生而已,可進可退,何必那么費心呢。馮素素甚至想好了,帶完這一學期,就辭職,過了年,就奔赴林永立慫恿她去的新天地,和他一起投入到掙錢的行列里來,建筑他們虛構的幸福。

抱著這樣的想法,學校生活忽而就輕松多了,天也闊大,云也疏朗,那感覺就像罩子里面的人還在爭逐打鬧,而她已出來,站在外面,隔著玻璃罩看。站在講臺上,沒了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她甚至想,你們鬧吧,一幫可憐蟲,出了學校有你們受罪的時候!她也開始像別的一些老師一樣,不再仔細備課、批作業、寫教案,上完課就撤,不管效果,底下輕松,她也輕松。

三三班的壞孩子開始還覺得挺好的,這個新來的老師也終于對他們放棄了,被這環境同化了??陕钟X得有那么一點不對勁,連這個唯一對他們真誠付出的老師,最后也灰了心……不過這點不安也轉瞬即逝,仿佛處在一個盲目的漩渦里,他們知道自己的無能和被嫌棄,上帝拋過來一根稻草,他們又不珍惜,覺得沒什么用,還試圖拉著稻草一起沉溺。

這天上著課,照例她在上面講,底下嗡嗡一片,各說各的,馮素素已經習慣。正講到一個知識點,沒幾個人在記錄,剛要敲黑板,轉念一想,哦,差點忘了,自己現在也不較真了??嘈σ幌?,打算讓他們去。這時,突然響起一陣“砰砰砰”的聲音,很猛烈,全班都噤了聲。馮素素抬起頭,看見梁宇宸握著字典,一張臉通紅,用字典在桌面砸了幾下后,在安靜中坐下,繼續躲在一摞書后面。

馮素素接著講。

安靜持續了十來分鐘,嗡嗡聲如潮水似的,又悄然涌來,并且聲勢漸至浩大,即將再次把講課聲覆蓋。好在下課鈴響了,馮素素正要邁出門外,只見梁宇宸從趴著的桌上起身,走到出風頭的張昊跟前,微笑著,拍拍他肩膀——這段時間,梁宇宸已被他們視作跟班,所以他走過去,周圍的人并沒提防——張昊一轉臉,喉結迎上一抹刀尖。他都沒看清梁宇宸怎么把刀子拿出來的,就覺得那么一閃,涼意就貼到了脖子上。

張昊到底是打過架的,剛開始尚能做到臨危不亂,揮揮手讓周圍的跟班不要輕舉妄動。

班里的吵鬧聲退去,幾十雙眼睛瞪大著,帶著興奮和驚恐,視線一端集中在舞臺中央的兩人身上,又慢慢轉移到馮素素那里。她反應過來,喊一聲:“梁宇宸,你這是干嘛?快,放下刀!”

梁宇宸一言不發,一把裁紙刀代他和張昊談判。兩人對視著,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一方不屑于說,一方怕喉結劃破,兩人沉默著,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以后還欺負我嗎,上課還搗亂嗎?”

“你先把刀放下……”

“那你跟它說吧?!?/p>

刀尖跳了一下,躍躍欲試,對方剛剛破土而出的喉結下沁出一絲紅。梁宇宸輕輕吹一口氣,風力加速了傷口的寒意。張昊慌了,皮膚上萌發密集的汗粒,冷汗涔涔而下,拔劍一樣頂著怒氣的目光開始搖晃,根基不穩。他開始恐懼。刀尖繼續緊逼。突然,握刀的手里濺起一片猩紅,張昊誤以為是自己血脈噴濺而出,失聲哭號起來。因為崩潰,發出了凄厲的劈音。梁宇宸撤了刀,張昊癱倒在地。

張昊捂著脖子,臥在地上,叫得枝繁葉茂,大約后來發現并未傷著,復又驚喜大笑,一時涕淚交并,控制不住襠下源源不斷的熱尿。

梁宇宸面色沉靜,看一眼地上的爛泥,收起裁紙刀,甩掉手心炸掉的小氣球和淋漓的紅墨水,安靜地走回座位。坐下來的時候,對著臺上的馮素素看了一眼,微微笑著,因為不好意思而眼眉半垂,似乎在對還沒從驚嚇中緩過勁的她說:“老師,以后再沒有誰在課堂上搗亂了,您好好給我們上課吧?!?/p>

6

她要辭職的消息還是慢慢傳開了。她還是答應了林永立,這學期結束,過了年就奔他而去,盡管還沒和家里說明。她甘愿被他打著愛的名義,挾持到和他一個戰線里……在現實中,她明白他愛得自私,可是怎么辦呢,他帶著她三年多的情感。

可梁宇宸握著裁紙刀眼神殷殷的表情,讓她又有些猶豫,不忍心就此撒手離去。她試著給林永立發了個信息:讓我帶完這一年再辭職,行嗎?林回得也干脆:你多帶幾年吧,最好別來了。

沒隔兩天,馮素素看到他的朋友圈,有他和一個女孩吃飯的照片。照片上兩人笑得燦爛,似乎帶著挑釁的味道,明顯不是簡單的同事關系。林永立在逼她就范。馮素素對著照片看了很久,感到一陣心酸,她想,罷了,這個男人太武斷,她偏要在這里待滿一年,倒要看看他會怎樣。如果連這一點空窗期都撐不過去,那之前學生時代的情感也未免太膚淺了些。

事情想透了,心也松快了,她還在照片下評論了一句:眼光還不錯,這女孩挺漂亮,哈哈。評論完了,一顆水珠滴在屏幕上,才發現眼淚不知何時悄然滑落。馮素素反手擦擦,心說,哭什么呢,這么大了,他能這么決絕,你又何必呢?眼淚卻控制不住,馮素素索性埋頭哭了個痛快??尥炅?,收拾心情,接著去上課,不同的是,她重新穿上了裙子。裙子是藍花的,配上長筒襪,好看極了。

到了教室,講臺上,擱著一束花。底下那幫孩子悶著頭讀課文,若無其事似的,其實都壓著腦袋觀察她。馮素素笑了,拿起花,上面夾著一張紙條,寫著:

以前我們不懂事,把那些打呀罵呀的老師,都當成敵人,你不是的,您那么美麗,對我們這么好,是我們的老師……老師,您能教完我們這一年再辭職嗎?

字跡清秀,應該是梁宇宸寫的。這個季節,秋天了,這幫壞孩子竟還采集了一把鮮花,難為他們了。她說:“嘿,小壞蛋們,那可不好說,就你們這股氣人勁兒,誰能教完一年呢?!闭f著她便笑了,學生們吁出一口氣,跟著笑了。馮素素揩下眼角,清清嗓子,開始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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