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牽曳陽光的一縷亮腔

2018-01-21 14:56王劍冰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12期
關鍵詞:藝校戲臺劇團

王劍冰

有哪一個縣名,是和一個劇種連在一起呢?只有弋陽。弋陽腔因弋陽立身,弋陽亦因弋陽腔揚名?!斑枴北旧砭秃苡幸馕?,弋陽腔呢?

終于聽到了,那是在一場雨中。很大的雨,似乎要先沐浴才能聽曲。滿街筒子都是雨水,嘩嘩的聲音充斥著這個胡同。冒雨進入一個場地,場地里已有不少人等在那里。他們從弋陽的各個方位趕來,濕了鞋子,濕了衣衫,一個個卻眼睛明亮,心志高昂,等著鑼鼓開篇。戲是《珍珠記》,書生高文舉與王金貞悲歡離合的故事。據說是百年老戲,2017年才由弋陽腔劇團復排出來。

聽弋陽腔的演唱,能強烈地感受到它超越地域文化的藝術穿透力和親和力,讓人一接觸即被那激越清雅的氣質所打動。你看,一個演員在臺上唱,幕后數人接腔相伴,如回聲般美妙。伴腔也有變化,或眾幫、或單幫,整句幫或半句幫,還有無字的聲幫,整個舞臺氣氛活躍,充滿民歌風和生活氣息,使得人物的表現、劇情的展現都增加了感染力。那或高亢狂放或抑郁婉轉的曲調,那響脆的鑼鼓和昂厲的嗩吶,無不讓人拉魂驚心。

雨的聲音從門外不時傳來,場內的觀眾卻全然進入了戲中。八場戲環環相連,緊緊相扣,人們有時叫好,有時鼓掌,有時私下里幫腔,直到在包拯的主持下遭強權拆分的夫妻公堂團圓,才舒心地出了一口氣。演出結束了,還有不少人站著遲遲不走。在戲曲式微的今天,此種情形不多見了。

我來弋陽腔劇團的時候,部分人員正在排戲,排的是新挖掘出來的傳統劇目:《蘆花絮》,是民間喜聞樂見的忠孝內容。江西藝校的孫培君在一句句指導著唱腔。她的老伴,江西省贛劇院導演劉安淇也在一旁。兩人也是《珍珠記》的導演。孫教授童年在上饒長大,11歲考入藝校,畢業后就留在了那里,并結識了藝校的師兄。兩人這么多年相濡以沫,對弋陽腔情有獨鐘,72歲的她和76歲的老伴要在這里待上一個月,把這部戲幫著年輕的劇團拿下來。

接我到劇團的是團長楊康,沒想到這小伙子還是司鼓,在樂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來到排練場,他說你先跟我父親聊聊吧,他可能會給你提供一些東西。

我就和舞臺總監楊典榮聊了起來。老楊75歲了,說話有些漏風,但吐音有力,精神矍鑠。喜歡了大半輩子弋陽腔,人老了,還在團里操心。他也是省藝校畢業,畢業了人家讓留校,他不愿留,非要回家搞弋陽腔,于是到縣劇團,找到家在南昌愿意對調的,才得以到了弋陽腔劇團。那是1963年。

老楊說,弋陽腔是元末明初的時候,浙江的南戲經信江傳入弋陽一帶,結合當地鄉語和民歌滋生出的一個全新地方腔調,后來昆山腔、弋陽腔、余姚腔、海鹽腔被稱為“四大聲腔”,比較響的是昆山腔與弋陽腔。有話叫“南昆北弋”。老楊說弋陽腔是建立在弋陽和信江流域豐厚的人文基礎上的,在弋陽腔產生后的400多年里,京劇、湘劇、川劇、秦腔等四十多個劇種無不受到弋陽腔的影響。它是高腔鼻祖,它的粗獷、豪放、激越、明快,極受大眾的喜愛。清康乾時代,內廷都是以弋陽腔和昆曲為主要演出曲目,乾隆五十大壽,點的就是弋陽腔。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寧國府新年演的戲,也是弋陽腔的劇目。老楊說著的時候,滿含了一種自豪。老楊還說,弋陽腔是上世紀日漸凋零的,原來有240個曲譜,散失了不少,近些年重視了,才又搜集了一些。弋陽腔不能丟啊,你看申報國家級非遺時,不少人還質疑它的存在。我對此有同感,因為我也是來到弋陽才知道有弋陽腔。

排練場那里休息了,《珍珠記》中扮演王金貞的徐小芳來到了我的面前,這位1987年生的鄱陽人,讀初二的時候上饒藝校去招生,就進了藝校。四年后畢業,考到了新建的弋陽腔劇團。當時劇團沒有編制,等了兩年,還是沒有編制,憑著硬氣的功底就去了老家的贛劇團。贛劇可不是弋陽腔,后來弋陽腔劇團申請到了編制,又去做她的工作,骨子里喜歡弋陽腔的她還是毅然地回來了?!斑@個團是新團,年輕人多,同學多,風氣正,最重要的還是覺得弋陽腔有前途?!彼f?,F在她成了團里的主要演員。

她在這里認識了愛人操正。操正是弋陽人,兩人也是同學。我說不是因為愛情回來的吧?她說那個時候還沒有談?,F在結婚了,有了孩子,和公婆一塊生活。我想起來了,操正昨天在《珍珠記》中,是個扮花臉的,扮相讓人印象深刻。

小芳說劇團是差額撥款,工資只有三千多,還有房貸,兩人的工資主要是還貸。好歹生活還有父母幫襯?,F在團里還有人買不起房,租房子。還有后繼有人的問題,團里的人現在說年輕,也都三十左右了,再有十年就四十上下,很快的。我想起演老仆的演員,難道也是年輕人?她說她叫黃青南,才32歲呢。哦,演得真好,把一個善良的老奴演活了。

再同《蘆花絮》的女主角孫晚霞聊,她在《珍珠記》中扮演自私暴虐的溫金婷,演技超好。因是1989年太陽落山時出生,就叫了晚霞。她是弋陽城南人,小時家長報興趣班,就去學,老師看這孩子天性好,喜歡表演,就去家里勸,說好好培養這孩子吧,將來是個文藝料,再大就考入了弋陽腔劇團。說起剛上舞臺的時候,總有一種盼星盼月的欣喜,還有小心小意的緊張。也成家了,老公是社保局的。婆婆喜歡看戲,所以也喜歡演戲的媳婦。只是他們在婺源,不經常來,兒子就讓母親幫著帶。母親也喜歡看戲,母親看到女兒一出場就流淚,不知是激動還是感慨女兒的不易。晚霞說到這里,眼圈也紅了。晚霞說她們這些人不是在劇中演主配角,就是在其他戲里跑龍套,或者伴唱或者打字幕,大家就是一門心思對待弋陽腔。

同幾位演員交談,覺得她們都很隨性,也不隱瞞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有時談起不順還會掉眼淚??伤齻兙褪且欢浼兇獾膽蚧?,一到臺上就開了,生活中太多的苦,太多的煩,都忘了??梢哉f每一個舞臺形象里,都靈動著一顆精致的心。

說起弋陽腔在弋陽的影響,她們說弋陽腔有一幫子戲迷,總是跟著跑,只要能跟上。往往在街上走,認識的不認識的就有人搭腔,說你們下次在哪里演?演什么戲?

我想起昨天晚上的大雨和那群觀眾。

弋陽古戲臺數量的眾多,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一個個抱得十分緊密的村莊,竟然收藏著典雅精致的秘密,守護著村子長久的信仰。至今在灣里、曹溪、上童、西童、馬山、東港、姚畈、辜家、杉山街等村莊還保留著很多戲臺。多數是清代的,也有的從明代堅持到現在。姚畈古戲臺,1993年被浙江商人以兩萬元整體購走,后來安在了橫店影視城,姚畈人說起來都悔。老戲臺式樣不一而足,有的是獨棟單立,有的是兩層互依,還有的加了圍廊。

這些老戲臺,就像固執地開放在鄉野的花樹,不僅安撫了生活,也閃亮了歷史。

聽說來看老戲臺,西童村的童秋祥、童忠茂在村前迎著,后面還有一大群人。穿過童氏祠堂的過廳,走到院子里,回頭便見到了高高在上的古戲臺。戲臺與兩邊的回廊連在一起,就像是二層包廂,十分壯觀。那么說,看戲的時候,村里的長輩是要坐在這包廂的。我問擁進來的村民,可愛看弋陽腔?叫童志忠的老者搶著說,愛看愛看!又問了童尚水、童忠文,還有77歲的老婆婆袁愛珍,也都是戲迷。聊得親熱起來,知道村里還有兩班鑼鼓,都是唱弋陽腔。戲班有童露生、童有根、童福高等,也就五六個人,但是連打帶唱,完全能夠鎮住場子。

我不禁感慨,變化的時代,總會有一些不變的理想,那些同外婆的故事一樣老的唱曲,還頑強地統治著農村的喜好。戲臺與戲曲也是一種未盡的情緣,當鑼鼓音聲從內里響起,一切都成了上天賜予的浪漫?;蛘哒f,如果戲劇也有故鄉,那么它的靈魂就在那些老戲臺上,戲臺就是一個個家,等待著它的歸來。戲臺也像一個個驛站,又將它送往遠方。

有些戲臺的墻上還留著當年演出的劇目,不僅有《三國傳》《水滸傳》《岳飛傳》《目連傳》《封神傳》,還有《青梅會》《古城會》《金貂記》《賣水記》《花蝴蝶》《白虎堂》《鳳凰山》《借親配》??粗切蚺_,你會覺得弋陽腔的調子已經滲入了各個細部,在許多個夜晚翩衣舞袖,牽扯迷離的月光。

也真有一些人,常常偷爬上去,學著戲里的人扎煞著架子,走一走碎步,喊一聲脆嗓。曹溪鎮的吳玉婷就在這樣的戲臺上走過,耍過。那年人家來招小學生去學戲,就相中了吳玉婷,回家一說,首先得到了外公外婆的支持,因為兩位老人也是戲迷,弋陽腔的戲可是場場不落。吳玉婷最終上了上饒藝校,又到了弋陽腔劇團,七八年了,現在26歲的她已經屬于年輕的骨干。新排的《蘆花絮》,她在里面擔任B角。老公也在團里,演二花的(花臉的一種)。他們的女兒已經五歲。想起兒時對戲曲的著迷,就會喋喋不休,說自己好像就是為了舞臺而生。

是的,那一個個戲臺,總為一襲長衫虛席以待,敞亮的空間,也最適合裝下青春的夢想。

信江舒展地流著,這是一條母親河,無私地養育了弋陽。

我們來到曹溪鎮的東港村,信江就靠著村子,水很豐滿,村前有一座道光時期的橋,橋上還有專門走獨輪車的石條,石條光滑潔凈。

遠遠就看見了粉墻黛瓦、飛檐翹角的戲樓,風雨多少年,依然光彩屹立。村里的孩子幾乎都集中到了這里,在戲臺上瘋耍瘋鬧,說詞唱曲。外來的客人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圍在下面笑著,照著,有孩子看見,竟然跑下來跟他們說話,問他們問題。村里大部分姓汪,人說最早姓汪的有七個兒子,繁衍成七個村,這個村是老三。每年的十月初一要做大戲,村大的連做十天,村小的做六天。農村講究祝壽慶生,紅白喜事,都會請劇團?,F在人們拿得出錢了,戲臺的利用率這些年漸漸高起來。

這里的豆腐、米糕都是傳統名吃,席面的擺設也很講究。做豆腐的汪光輝已是第四代傳人,每到村里有大事都是他最忙的時候。老媽67歲了,一下一下地拉著風箱,往灶塘里添柴。老媽說他們的豆腐從來都是灶火燒鍋,她從嫁過來就打下手,做豆腐是男人的事。汪光輝39歲,14歲隨父親干。從父親病的那天起,就開始獨自擔當,一直做到現在,已經做了12年。村里來了唱戲的,他的豆腐就供不應求了,就得趕忙著做,累也快樂啊。做完了就去聽戲,坐在一個角落里,顧不得吃飯,一邊歇,一邊聽,看著一個個方桌子前的人說著豆腐的好,感覺好極了。

一個老婆婆走過來,我發現她的眼睛微閉著,問他能否看見,她說看不見的,但是能夠聽見。問她可喜歡看戲,她說喜歡,她說著當地的方言,口氣十分肯定。問她大名,她說了三次都沒聽清,村人告訴的也不大懂。沒想到一會兒老人拿著戶口本過來了,上面的名字是邵三年,1936年生,算下來82歲了。每次劇團來,她都會用耳朵看戲。

你會見到這種情景,一聽到弋陽腔,臺下就有一種柔軟起伏,那是莫名的律動。那一刻,天地多么敞亮。人性中有一種俗常的窺探欲望,每個人都要從戲里去窺一窺自我。聽戲本身,也便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飯盆湯碗在那里放著,戲裝粉彩在那里擺著,人們的注意力,都去臺上了,男女老少個個仰著臉笑著、呆著或恨著。風吹起來,場邊的樹枝在搖動,一顆果實掉落了,砸到地上有一種深刻的響,又一顆果實掉落了。竟然沒有誰在意,他們在意著戲里的事。有的淚水掛在臉上,不擦也不抹,或者根本不知曉。就那么隨著戲,感同身受地將自己打開在這世界。婆媳關系不好的,或許會因為這一刻各自有了觸動,夫妻關系有了裂痕的,或許因為劇情看到自己的毛病。失去的還會再來嗎?錯位的還會再改嗎?

當然,每一場都會重復著同樣的矛盾心理,那就是盼望著趕快有個結果,但又不想那結果很快到來,他們還是喜歡那個沒有結果的階段。于是,一次次追隨著劇團,一次次從那沒有結果處開始自我的折磨,自我的審判。戲完了,燈滅了,才知道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可以重新找回自己想要的東西。

戲真就是戲,戲真好??!那一場場戲,就這么看了下去,一直看到鬢霜須白,看到地老天荒。

幾天的走訪,真切地感受到了弋陽腔同弋陽的關系,說白了,弋陽腔就是弋陽永久的代言,是弋陽百姓永久的感念。此后再提到弋陽,就會想起那牽曳陽光的一縷亮腔?,F在弋陽成立了弋陽腔保護中心,舉辦了弋陽腔音樂人才研修班,開始培養和發現年輕人才。他們還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到小學去講說弋陽腔,演唱弋陽腔,加強孩子們對家鄉戲的感情。弋陽人不能丟掉老祖宗留下的寶啊,他們要世世代代傳下去。

離開村子的時候,信江已經不是先前的模樣,它一江的赭紅,很深沉又很穩重的紅,這些紅被帶走又不舍地拖曳,于是就一涌一涌地起波瀾。夕陽在遠處的龜峰上打閃。羊群的云正在回家,它們同水流的方向恰好相反。有人從村子走出來,在這江邊浣洗。蘆草飄搖著。白色的鳥劃向天空。

我相信,若果庚斯博羅生活在這里,也會有一幅經典的信江風景。再看那座老橋,已變成水中的一個身段,柔美地閃現。

誰亮起了嗓子,那是已經熟悉的弋陽腔,掠過水面,成為這幅景象的畫外音。

猜你喜歡
藝校戲臺劇團
駐足山塘古戲臺,體驗繁華新風尚
地方藝校服務鄉鎮文化站人才隊伍建設途徑淺探
觀林家嘴村蘿卜坯戲臺
圓明園戲臺考
革命話語下的左權戲劇
杜潘芳格的詩(二首)
戶思社副會長會見日本新制作座劇團一行
淺談貧困山區專業劇團內部制度建設與執行現狀及對策
英國 布里斯托爾老域劇團
談談在藝校雜技專業中如何開展高效語文教學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