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善

時海潮

黃老爺是方圓百里數一數二的大戶，家雖有良田千頃、騾馬無數，卻是個出了名的鐵公雞。前兩年本地遭了大災，戶無余糧，這一年又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家大門口時常有饑民哀求賞口飯吃，卻難得見他肯出手施舍。

這天黃老爺做了一筆賺錢的生意，從外面喝了成交酒回來，還沒到大門口就看到地上倒著一個人，是個老太太，正抱著腿呻吟。旁邊跪著一個男子，滿頭大汗地叫道：“娘，您別急，我這就送您去看郎中！”又轉過臉對黃老爺家看門的家丁苦苦央求道，“各位大爺，行行好，我娘腿斷了，求求你們借輛大車把我娘送到郎中那里，我一定重重報答你們！”

此時的黃老爺已有八分醉意了，便趔趄著身子上前問是怎么回事。家丁見老爺回來，忙搶上前一五一十地說了情況。

原來娘兒倆走親戚從這兒路過，卻迷了路，在自家大門前繞了好幾圈，一不小心老太太摔了一跤，把腿摔斷了，哼哼唧唧爬不起身。那兒子又矮又瘦，怎么也弄不動老母親，就想跟他們借大車去看病。

黃老爺聽了家丁的話，回頭看一眼依舊躺在地上呻吟的老太太，竟然生出一絲惻隱之心。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那去世的老母親，要活著也該這么老了。加上今兒又賺了一筆，心情好，于是竟然生出善心，他對家丁喝道：“這算個什么事？快借給人家大車！不，你親自駕車，馬上送他們娘兒倆去郎中那兒——還不快去，你這狗奴才！”

這時，家丁把大車趕出來了，瘦小男人忙和家丁一起把老太太抱上車。剛要走，身后黃老爺又開腔了：“這就走了？慢著！”

卻見黃老爺噴著酒氣，一步一晃地走過來，伸手在腰包里掏啊掏的，居然掏出一錠銀子來，遞給瘦小男人，說：“沒有銀子，郎中給你老娘看個屁啊，拿去！”

瘦小男人顯然嚇著了，可還是不開腔說聲感謝的話，只是木頭木腦地盯著黃老爺。在家丁揮鞭驅動大車的瞬間，他忽然掉轉頭，朝黃老爺沒頭沒腦地迸出一句話來：“我是山那邊馬家溝的！”

黃老爺聽了心里好笑，馬家溝？知道，那是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小村落。這廝告訴我這個干什么？是要回報我嗎？好笑，我姓黃的還在乎這個？

就在這時，他看到瘦小男人對他晃了晃右手，他的右手手指全叉開著。黃老爺睜大醉眼定睛一看，咦，這廝右手只有四根手指。這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酒醒后黃老爺想起了昨天的事兒，有點后悔。自己這么個人精怎么會做出這等糊涂事來？花了銀子倒還事小，萬一被其他窮鬼曉得，個個涌上門來求賞討飯怎么辦？

幾天之后的一個深夜，黃老爺正呼呼大睡，突然被一陣異常的聲音驚醒，像是有人進了房間。他一睜眼，剛要動，早被人一把捂住了嘴，隨即有一團臭烘烘的布硬塞進他的嘴里，然后他的頭被套上了。接著幾雙手摁過來，把他捆得像個粽子似的。最后有人在他的耳邊壓低聲音說：“不要動，不然把你一刀兩段！”

黃老爺這一嚇差點尿屎都出來了，來歹人了！

黃老爺喊不出、動不了、看不見，但耳朵能聽，很快就聽到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然后是金銀撞擊的清脆聲響，不用說，值錢的東西全給翻出來了。他的心疼得像刀割一樣，這下破大財了。這幫殺千刀的，可不要取了我的性命??！

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估計歹人們翻得差不多了，有個粗野的聲音大聲說：“這家伙怎么辦？留著遲早是個禍根，干脆宰了！”

黃老爺立刻魂飛魄散，好在隨即聽到有人說道：“不能殺，殺了事兒就鬧大了，咱們只求財，不要命。再說黑燈瞎火的，諒他也不曉得咱是什么人，怕什么？何況他只是個見錢如命的小氣鬼，并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壞事，咱們不至于殺他?！?/p>

歹人們開始爭辯起來，黃老爺知道自家性命在此一舉，心里禁不住暗暗祈禱。最后歹人們同意了第二個人的說法，說：“暫時留他一條狗命。撤，小心點，不要驚動了別人家?！?/p>

在他們離開的瞬間，黃老爺忽然感覺到一件怪事：有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脖子上點了一下，又點了一下——一共連點了四下，是用四根指頭挨著點的。然后那只手就縮回去了，隨著紛亂的腳步聲遠去，室內恢復了平靜。

這又是搞的什么鬼？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了被捆得麻了手腳、僵了血脈的黃老爺，黃老爺活動開手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報官。

在縣衙大堂上，縣令問道：“黑暗之中你什么也看不到，要想抓住歹人，這難度可就大了?！?/p>

黃老爺一臉篤定地說：“一點也不難，大人，是馬家溝的窮鬼搶的我。其中一人右手是四指，大人抓來一審便知，若抓錯了，一切后果由小人承擔?！?/p>

縣令聽了將信將疑，但死馬權當活馬醫，還是派人火速直撲馬家溝，找來里正一打聽，村子里還真有這么一位右手四指的男人，少了的一根手指是鍘草時不小心給鍘了。捕快當即拿了四指男人，在他家中一搜，果真搜到了黃老爺家的部分財物。

人贓俱獲，再稍一動刑，四指男人便招出同伙。捕快當即順藤摸瓜抓了另外幾人。這幾個人開始還大叫冤枉，直到捕快在他們家分別起獲贓物后，他們才啞口無言，如實招供了搶劫經過。

入室搶劫是大罪，馬家溝的幾個人這下不死也得把牢底坐穿了。

這天有個人來看望監房里的四指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黃老爺。

黃老爺手上提了一個大大的食盒，說道：“我已招呼過這里的牢子了，放心，他們不會讓你受罪的。我只問你一句，你為什么要幫我？”

四指男人一臉的迷惑，說：“黃老爺，我啥時候幫你了？”

黃老爺搖搖頭，說：“你就不要否認了，我不會說出去的。當時有人在我的脖子上點了四點，我想了一宿才想明白，這人的手只有四指。再想到那一天你告訴我你是馬家溝的，又攤開四指給我看，我就完全明白了?，F在告訴我吧，你到底怎么回事兒？又為什么要幫我？”

四指男人把頭低了下去，靜默一會兒后說：“我們早就定下了搶劫你家的計劃，我是踩點兒去的?？晌覔哪愫图叶岩晌?，所以帶了母親作掩飾，連我老母親也蒙在鼓里。不想老母親意外摔了一跤，更沒想到你會救我母親。救母之恩大如天，我不能不回報。再說你雖小氣，但不害人，小氣又不是罪，所以我決定報答你?！?/p>

黃老爺想了想，又問：“我還是有一點兒不懂，你既然想報答我，那又搶我家干啥？”

四指男人嘆口氣，說：“你太小氣，惹了眾怒，所以帶頭大哥要搶你。我若不答應跟他們一起行動，帶頭大哥會殺了我和我老娘的。他是個很殘暴的人，我們個個都怕他?！?/p>

黃老爺離開大牢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里整整三天。第四天一早，他命令家丁把四指男人的老母親接到家里來，吩咐家人好生厚待老人家，為她養老送終。

這以后，一向鐵公雞一樣的黃老爺做出一項大舉動：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有人問他為什么和以前比起來判若兩人，黃老爺苦笑一聲說：“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我都在鬼門關走過一遭了，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