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傳奇

張長菊

一

明朝萬歷四十八年，朝野內外都亂成了一鍋粥。先說朝廷，這年七月，三十多年不理政務的萬歷皇帝駕崩，光宗朱常洛繼位，雖定年號為泰昌，可惜命卻不長，只做了二十八天皇帝便喪了命。國不可一日無君，緊接著，在經過說不清道不明的移宮案后，其子朱由校登基稱帝。短短仨月換了仨天子，夠亂的吧？

皇宮里亂，地方也不消停。話說在南京城東有家木藝堂，店掌柜姓蔣名百倉，自幼便練就了一手擠楔榫卯、雕龍繪鳳的好技藝。

這日午后，蔣掌柜正招呼顧客，兩個嘰嘰呱呱、口若懸河、嘴皮子片刻不歇的生員走進了店中。

生員就是來自南京所轄各縣各府的考生。別看政局不穩，但祖宗定下的三年一次的鄉試必須按期舉辦。這兩個男子，一個生得矮胖，肚圓腰肥；一個雖面皮白凈，但鼻頭上卻長著顆開花痣，眼神發賊，一個勁兒地往蔣掌柜的小女兒蔣秀兒身上瞟。

蔣秀兒年方二八，長得眉清目秀、標致可人，經常在店里幫忙打理生意、售賣木藝品。見有客來，蔣秀兒招呼道：“兩位公子買點什么？”

當“開花痣”前來搭訕時，蔣掌柜剛打發走一位游方僧人。僧人花五個銅錢，買走了一方醒木?！伴_花痣”和矮胖子被擺放于臺面上的那一排數十塊醒木吸引住了。

醒木，俗稱氣拍、界方，通常取紅橡、赤楊、黃花梨等質地堅硬、紋理細膩的木料雕琢而成，長約半尺，厚有三指，有角有棱，取“規矩”之意。

而蔣氏木藝堂的醒木，全被刻成了臥姿貔貅狀，龍頭馬身麟腳，作昂首狂吼狀，形貌很是威武。

“真是好手藝、好物件！小姐，我就買它了?！薄伴_花痣”邊嘖嘖稱贊邊掏出了五個銅板。孰料，蔣掌柜吩咐女兒回房后，脧著對方鼻頭上那顆格外醒目的開花痣問道：“公子姓孫，是高淳縣人氏？”

“沒錯，我叫孫福生。你肯定聽說過家父的名號?！?/p>

“令尊是誰我不清楚，我只清楚這方醒木售價五兩銀子?！?/p>

“你坐地起價，太過分了吧！”蔣掌柜一報出價，“開花痣”孫福生便驚訝得下巴差點脫臼。

按行情，一兩銀子折抵一千個銅錢，再看那排醒木，用料、大小包括刀工和紋飾都一模一樣，分毫不差，為何和尚買只需五文錢，我買則立馬漲價千倍？

旁觀的矮胖子見狀，嘲諷道：“奸商奸商，無奸不商，孫兄又何必與這等唯利是圖的市井商販計較？咱們又不差錢，既然喜歡，買下就是?！闭f罷，徑直將五兩銀子拍上了臺面，說，“給我也來一方?！?/p>

“你姓錢，含山縣人氏？”蔣掌柜挑了下眼角，問。

“含山錢家大公子錢萬達?！?/p>

“你若買，一方二十兩，不還價?！?/p>

盡管蔣掌柜的口氣不緊不慢，調門不高不低，卻也把錢胖子給驚著了，說：“二十兩銀子都夠買套大宅子了！老東西，我看你是皮子緊了，找打！”喊聲未落，頓見三五個人高馬大的奴仆呼啦啦闖了進來。

二

噼里啪啦、叮叮當當，錢胖子和孫福生帶來的奴仆個個兇神惡煞，圍著蔣掌柜正打得歡呢，只聽一聲呵斥乍然響起：“住手！皇城根下也敢鬧事，也太無法無天了吧！”

來人姓宋，叫宋艾，是與木藝堂僅一街之隔的貢院，即鄉試考點的主管。

但主管不是主考官，各省主考官均由天子欽派，就連當地主理教育科舉的學臺都不準摻和。

許是因為這個緣故，錢胖子壓根兒沒買他的賬，恨恨罵道：“這老東西欺我和孫兄是外地人，漫天要價，一塊破氣拍竟賣他五兩、賣我二十兩銀子！太氣人了，繼續打！”

“什么？賣你二十兩？”宋主管驚愕地叫道，“天，蔣掌柜不只會木匠活，還精通相術，料事如神??！”

接下來，他轟退那些張牙舞爪的奴仆，把錢胖子拽到一旁附耳道：這次鄉試，普天之下兩京十三布政司，共設十五個考點，而從縣試、府試、院試中殺將出來的參考生員，多達數十萬人，爭奪百十個舉人名額，然后去參加會試、殿試。

像南京這般舉足輕重的大考點，朝廷給的舉人名額也不過十個八個。

數日前的晚上，錢胖子的老爹親駕馬車，駛進了學臺陳大人的府宅。當然，那絕不是輛空車。

“少兜圈子，說正題?！卞X胖子不耐煩道。

“陳大人找過鄭大人了，你中了亞元?！?/p>

宋主管口中的鄭大人，是朝廷欽命的南京貢院主考官，就住在學臺陳大人府上。亞元，即鄉試第二名，頭名叫解元。

錢胖子一聽，亢奮叫道：“真的？哈哈，我要當官了！我是官，老東西是賤民，那我更該打他了！”

“錢公子休要吵嚷，你不僅不能打，還要謝他?！彼沃鞴茏钄r道。

錢胖子一頭霧水，問道：“為啥？”

“為啥？小醒木大學問，千萬別輕覷了它。握在私塾先生手里，只能叫呼尺，攥在和尚手里，叫戒規，自然不值錢。蔣掌柜賣孫福生五兩銀子，你知道孫福生這次能考中第幾名嗎？據小道消息，是第五名，經魁。日后做官，充其量是個郊縣的芝麻縣令。到時公堂上一坐，啪，拍下去的醒木就有了新身份，曰驚堂木，也就值五兩白銀。你就不一樣了，若再高中會元、狀元，將來進了五寺六部，知道這小木頭叫啥嗎？拎在武將手中叫驚虎膽、文臣手里叫佐朝綱！”

聽宋主管這么一叨叨，錢胖子拍拍肥乎乎的腦門恍然大悟道：“你這話我愛聽。不就二十兩銀子嗎？這氣拍我買了！”

“這就對了。冤家宜解不宜結，蔣掌柜等于變相跟你討賞呢?！闭f罷，宋主管又轉到蔣掌柜面前咬起了耳朵，“蔣掌柜，朝廷又出大事了，咱也悠著點，別把小命搭上?！?/p>

“剛立了新君，能出什么大事？”蔣掌柜問。

“唉，泰昌皇帝終日沉湎酒色，即位僅二十八天就駕崩了，如今新帝已即位！”

蔣掌柜與宋艾結識于三年前。那年，極擅察言觀色會來事的宋艾被學臺陳大人收為心腹，任職貢院主管，負責考場維修和考生的吃喝拉撒等事宜。

雖說大明律明文規定，各地學臺不準主理當地科舉鄉試，但此前的府試院試，皆由學臺操持，不懂事的學子早就給刷掉了。endprint

況且，皇上都幾十年不問政事，文武大臣黨同伐異、內訌不斷，爭奪的無外乎權和利。

宋艾說，每次開考前，主考官都會私底下知會陳學臺，從解元到亞魁明碼標價，到時再四六分賬。

鄉試的油水，俱被主考官和學臺撈了去，更令人郁悶的是，宋艾的親侄子，寒窗苦讀十二載，四次鄉試均表現出色，但結果卻無一例外名落孫山。

六年前，朝廷給了南京八個舉人名額，侄子第九；三年前，十個名額，侄子第十一名；今年，九個名額。

雖然還沒考，就算侄子超常發揮，也只能是第十名！

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可宋艾苦笑：有人沒錢也枉然。今年的第九名，都炒到二百兩白銀了。

錢胖子被內定為亞元，知道他那富甲含山縣、拔根汗毛比腰粗的老爹上了多少貢嗎？一千兩！

前日半夜，當宋艾來找蔣掌柜喝酒解愁、提及這些明目張膽的內幕時，蔣掌柜就氣得夠嗆，暗罵世道不公。

如今碰上沒入考場即已高中的生員來買氣拍，正可好好戲耍他們一番。

眼見鬧過了頭，宋主管急忙出面圓場。錢胖子還真是財大氣粗，當即掏出了二十兩白銀。哪承想，蔣掌柜突然臉色一變，擰身就往后堂跑。

糟糕，出事了！

原來趁這廂打成一團的當兒，孫福生偷偷溜進后堂，嬉皮笑臉地纏磨蔣秀兒，欲行不軌。蔣秀兒又驚又氣，揚手甩了他一記耳光。要知道，這孫福生的來頭也不小，家族在高淳縣當屬第一大戶，官府都讓著三分，如今被個小丫頭抽了嘴巴子，這還了得？

孫福生頓時惱羞成怒，合身撲上，惡狠狠地撕碎了蔣秀兒的衣裳。

“畜生，滾出去！”蔣掌柜愛女心切，薅住孫福生的后脖根硬生生拽了他一個趔趄。

“孫公子息怒，切勿影響了考試啊?！彼沃鞴芨鴦竦?。

對，來南京是為了應試，不是鬧事。孫福生狠狠瞪著蔣掌柜，那眼神分明在說：不知好歹的老東西，還敢較勁是吧？那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等老子做了官，定讓你乖乖把小丫頭拱手奉上！

怒目對峙半晌，蔣掌柜側臉瞥向宋艾，說：“你適才說的天子的事，是真的么？”

“千真萬確?！彼伟?，“掌柜的，亂世之秋，定應自保啊?！?/p>

瞅著宋艾的憂心忡忡狀，蔣掌柜笑了。接著起身走回前堂，取了兩方醒木遞給了孫福生和錢胖子。

“這兩方拎兒，我送給兩位公子了，分文不收?！?/p>

“哼，老東西，算你識時務。孫兄，走，逛翠煙樓解悶兒去！”

三

轉眼間，大半個月過去。果如宋主管所言，四書五經、策問、詩賦等三場考試過后，錢萬達、孫福生等九名生員取得舉人資格，將于來年春天趕赴京城禮部參加會試。他的親侄子照舊功虧一簣，位列第十名。

但令天下人震驚的是，主持南京鄉試的主考官鄭大人前腳剛回京城，便被東廠抓去下了獄。隨后，南京學臺陳大人也被傳召進京，革職查辦。

與此同時，涉嫌賄賂考官的那些地方大戶均遭嚴懲，罰得傾家蕩產。九個生員一個個也沒得好下場，不只功名作廢，還遭終身禁考。

怎么會出現這等逆天反轉？當鄭大人、陳大人等一干人犯戰戰兢兢跪于大理寺刑堂、接受質詢之時，孫福生和錢萬達從余光里瞄到主審官，竟是剛坐上龍椅沒幾日的新天子朱由校。新天子拍著一方貔貅醒木，這方醒木攥在皇上手里，當叫“鎮山河”。孫錢兩人恍惚間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對，在南京貢院對面的蔣氏木藝堂！那日，蔣掌柜和宋主管兩次提及泰昌帝駕崩之事。朱由校從小酷愛木藝，榫卯雕鏤，無一不精，所做桌椅床柜，精致大氣；所刻木人玩偶，神韻靈動。據坊間私傳，這位“木匠皇帝”兒時專愛鉆胡同，曾拜民間匠人為師學藝。

至于師父是誰，現今用腳趾頭都能琢磨得出。

孫福生和錢萬達相互瞅瞅，暗暗叫苦不迭：完了完了，不作死就不會死，這回撞上茬子，要倒八輩子血霉嘍！

一轉眼，又是數年過去。這天，南京街上來了兩個外鄉人，瞅他們的樣貌，分明是當年的考生錢萬達和孫福生。

嘿，兩人竟成了說書藝人，手中各握一方拎兒。沒錯，醒木握在江湖藝人手中，則叫過板石、拎兒。更叫人唏噓的是，那拎兒還是當年蔣掌柜白送給他們的那兩方。當時，蔣掌柜說的就是拎兒！敢情，人家早算計到了這一步！

“拎兒一響，各位看官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聽我倆來說一段陳年過往。

提起陳年過往，我就恨得牙癢癢。這南京城里有家木藝堂，掌柜名叫蔣百倉，只用幾塊小木頭，就害得多少達官貴人家破又人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