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的“水簸箕”

朱昱

“水簸箕”坐落于我們村子的西頭。

小時候，我們村子有兩處清清的灣，灣里的水絕對清澈見底，有蓮葉漂在水面，有大大小小的魚兒在翔游，灣邊高大的楊柳樹遮蔽著夏日太陽的溫度，孩子們歡歡地在灣邊釣魚或脫得光溜溜兒的在灣里嬉水。有意思的是灣嘴那里，對了，故鄉的每一個村子都有灣，每一個灣緊靠村子里面的地方人們稱為灣嘴，灣嘴差不多就是灣的一角，而灣的一角都修有一個大大的“水簸箕”。

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記得鄉人們夏天的中午或傍晚，都聚集在村子前灣嘴上的“水簸箕”那里乘涼聊天，大人們手里搖動著蒲扇，如同搖動著鄉村的歲月，說東家，聊西家，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通過“水簸箕”流傳開來。而孩子們，則在大人們的縫隙里竄來竄去，玩得好不熱鬧。因此，至今想起村子前灣嘴上的“水簸箕”，還認為那就如同北京的天橋甚或上海的外灘，是民眾“會合憩息之所也”。當然，鄉村民眾與城市民眾會合憩息之地截然不同，散發出的是泥土味，是親近感。而城市里的那些地方，更多的還是市井文化的浸潤。但某種意義上，將北京的天橋、上海的外灘比作城市里的“水簸箕”，好像也沒什么不妥，畢竟民眾文化都在這樣的地方發散開去。

小時候不知道“水簸箕”為何物，只認為是一個好去處。讀三四年級的時候，突然問父親什么叫“水簸箕”？父親說村子西頭灣嘴上那就叫“水簸箕”，是下雨時從我們家流出的水和從別人家流出的水最后匯合的地方，然后再經由“水簸箕”流到灣里。我還是不太明白，便繼續追問，為什么要修這樣一個“水簸箕”呢？父親看我認真的樣子，笑了，說你傻??？“水簸箕”是防止灣崖被沖塌的一個東西，如果沒有“水簸箕”，雨越下越大，就會把灣崖沖成一條又一條的壕溝，最后會沖毀整個灣崖再將村子沖塌，所以“水簸箕”的好與壞是全村人的事，什么時候壞了都得及時修好。我聽了依然似懂非懂，但好奇的心理還是占了上風，便經常和小伙伴們跑到“水簸箕”上去玩，有的時候在那里摔泥巴，也有的時候在那里玩溜滑兒。而更多的是村子里的許多女人們，每天都在“水簸箕”上洗衣服，十分方便。

我們村子里的“水簸箕”差不多有六七米長，三米多寬，下面是青條石板鋪底，水泥勾縫，靠近水面的前方那一截做成扇形，以最大限度地接納流過來的水。兩邊是青石板壘成的墻，用的板材非常光滑。自上而下，壘成了一臺一臺的石級，聽父親說這個石級作用很大，而且直接連入到灣里，前方的扇面連同上面的石級組成一個形狀如農家用的簸箕形的小型水利設施。雨水小的季節，灣里的水少，剛剛夠到“水簸箕”的最下角，而雨水大的時節，灣里的水便與“水簸箕”連成了一體，有時能到最上面的第三四級臺階那里，這就大大方便了大姑娘小媳婦們，她們聚在一起，每人占據著“水簸箕”的一個臺階，一邊洗衣浣紗，一邊嘻嘻哈哈，東家長西家短地說著一些只能女人們聽懂的事情。時不時還會有小姑子和大嫂相互潑起水來，潑得滿身濕淋淋時，不得不無奈地跑回家換了干衣服回來。而那些剛剛結婚的新媳婦，每每將一夜的羞按進水里時，又會引來嫂子們的一陣挑笑，使得新媳婦滿臉羞紅地不敢抬頭。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其品格也像水一樣柔弱，常常用淚水來洗刷顏容。

也有的說女人如水，是說女人有如水的情懷，清流透明，柔情溫婉。而在我看來，鄉村里的“水簸箕”下面接著的是泱泱的灣水，上面接著的是性情如水的女人之心，使得村子里的女人一個個上善若水，隨方就圓，剔濁除垢，呈現給人們的是高潔細膩，清新可人。

靠近灣邊的人家，一般都會養上幾十只鵝鴨。清晨天剛剛放亮，便家家大門洞開，精明的女主人會把鵝鴨撒出來，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吆喝著將其趕到灣里。鵝鴨們很聽話，它們排著隊，先是跩啦跩啦地跑到“水簸箕”那里，再沿著臺階跩啦跩啦地走到水邊，然后撲撲棱棱跳下水去。女主人看著自己的鵝鴨們在灣里盡情地嬉戲暢游，捉魚逮蝦，便放心地回家做早飯去了。而到了傍黑天的時候，太陽馬上要落山了，女主人又出來將自己的鵝鴨們喚上岸來，她們沖水里高聲喊著：“鴨……哩哩哩……”鵝鴨們聽到主人的召喚，撲撲棱棱爬上岸來，一跩一跩地跟在女主人后面回家了。在水里暢玩了一天的鵝鴨們，晚上自然是趴進自家的窩里下蛋。女主人很精明，發現哪只該下蛋的鵝或鴨不趴窩，便知道它已經把蛋下到了外面，于是打了手電，到灣邊上的蘆葦叢中去尋找。女主人心里很是有數，每每出去尋找，一準兒會找到。然后，手里拿著蛋回到家，再嗔怪地沖把蛋下在外面的鵝或鴨說：“看看，咱家的蛋，為什么要下在外面？不著調的東西！”“不著調”的鵝或鴨像是聽懂了一般，隨之沖女主人嘎嘎地叫幾聲，像是在說：“知道了，今后一定把蛋下在家里?！?/p>

灣邊上的人家養鵝鴨，從來不喂食，天天將鵝鴨撒到灣里，讓其在水中捉魚蝦就夠了。因此，離灣遠些的人家，總是羨慕離灣近的人家，常常就有女人們說道：“灣是黃金地，能養鵝鴨能澆地；蛋有了，菜有了，日子過得寬寬的?！?/p>

不久前又一次回到老家，又一次去到前灣邊上。老家還是那個老家，前灣卻不再是那個前灣。原來每到夏天泱泱蕩蕩的水面，顯現在面前的是干干的灣底，昔日的魚兒不見了，原來深深的灣坑差不多與兩邊人家的地基一般高了，而灣嘴那里也早已被填平，代之的是一處新新的宅院?！八せ焙芏嗄昵熬蜎]有了，那些光滑的青石板也沒了。灣里沒了水，“水簸箕”也失去了自己的功能，所以只能被拆掉了。這時候，又想起曾與幾個朋友有過的理想中的恬淡村莊什么樣的討論，便突然心有所悟。當年的村莊不是處處透著恬淡嗎？與今日的村莊相比，昔日的村莊雖然沒有寬闊的水泥路，沒有小洋樓和私家車，卻有青條石板鋪就的“水簸箕”，卻有趴在老農腳邊打瞌睡的狗，卻有呼嗒呼嗒的風箱聲。而今，如此之恬淡的情景再去哪里尋找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