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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火

2018-01-23 18:02王安平
大觀 2018年8期
關鍵詞:庖丁娃子驛站

趙三娃子仇恨地大罵了一聲,要砍就快點啊,免得老子遭罪!罵聲是從他的心底里冒出來的,有極大的震撼力,連拿著明晃晃大刀的劊子手,也被他的罵聲震得瑟縮了一下。

三娃子站在那個有苞谷樁篼的地方,臉色紅潤潤的,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李二和他并排,等著那一刀結束人世的光陰,但他卻尿了兩回褲子,至此都還在細細地流淌,尿液像一條小溪,流不盡,也斷不了頭,浸濕了膝下的泥土。我的腳早已麻木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痛,覺得就是杵在地上的泥巴樁。劊子手的刀鋒在我的背后冷颼颼的,就像一股冷風吹來,直寒到骨髓……

午時已到!行刑官喊道,準備行刑!

劊子手振作了一下精神,將大刀舉到頭頂……

趙三娃子來平越驛站做雜役是春天的事。

春是冷的,清鼻涕從他的鼻孔滴下來,就像屋檐下吊著的冰柱,灰白灰白的,透明著,但絕對不像玻璃那樣清澈。

他的兩手筒在兩只碩大的棉衣袖子里,不時地擤鼻涕,只要他不擤,鼻涕就會從鼻孔里鉆出來,連成一根線。只要有這種情況,他會不管不顧地將筒在袖子里的手連同牛腿似的半截衣袖抬起來,往鼻子底下一揩,然后又抱在胸前,極其自然地隨著別人的視線嘻嘻一笑,不感到絲毫的害羞。大約是這種情況多了,袖子上有了一層亮光光的東西,猶如油膩一樣。

如果有人鄙視他或是笑話他,他會說,真是冬冷皮春冷骨??!風就像芒刺一樣亂鉆,連胯襠都是冷的。趙三娃子說的沒錯,凍桐花時節,高原的風冷浸浸的,鉆心地冷。風吹過來,人就像沒穿衣服那樣被抽著肉體。隨時有梨花盛開,也有桃花落紅,可冷是無法抵御的。所以,高原的春天,實際是冬天的尾巴,更為瘋狂。

趙三娃子的大名叫什么,實在沒有人說得出,他如何叫趙三娃子也沒人說得出。只知道驛站管事的領著他走進來,就像領著一只狗那樣,給我們打了個招呼,他叫趙三娃子,就負責挑水劈柴吧。我們也就知道了他的名字。趙三娃子蜷縮著蹲在我們幾個的面前,抽出筒著的手,順帶著抽出一支小煙桿,變魔術般地快速裝了一鍋煙,打著火鐮,哐哐哐,火花飛濺,在有些黑的屋子里閃著光,像閃電。很快就有了葉子煙的味道,煙霧裊裊騰騰,彌漫開來,李二受不了這樣的嗆,抱怨說,抽哪樣煙啊,嗆死個人。趙三娃子好像沒聽見一樣,一個勁地吞云吐霧。不一會兒,連墻壁上都有煙味了,更不要說與秧被上的汗臭味混合起來的味道。

本來這間小屋子我們三個人就夠擠的,再來個趙三娃子,顯得擁擠不堪了。關鍵的是他抽煙,這房間就顯得更小,混雜的味道令人不堪忍受。我開始出扛頭了,瞪著他說,趙三娃子,你不抽煙會死??!趙三娃子見我鼓著一雙牛眼直射他,心有些虛,不敢正眼看我,低著頭把煙桿收了,放進袖子里。他的袖子好像一個百寶袋,大大小小的東西,放進去就像放進了窖洞里,再也不會露出來。

趙三娃子好像過足了煙癮一樣開始亢奮,或許他發現我們幾個都是他的同類也未嘗可知,總之,他沒有先前的那種卑瑣了,慢慢地恢復了平時的樣子,當然他平時是什么樣子,沒人知道,但決計不是卑瑣的樣子。他挪過身子來,涎著臉對我們說,我趙三娃子認識你們是我的福氣,真的,是一輩子的福氣。說話時聲音有顫音,心里說不出的是害怕或是贊好。后又雙手一揖,請哥兒幾個照應照應,言語有些油腔滑調。先前嫌他抽煙的李二不屑地瞅他一眼,半邊臉車向一邊,不答話。一直靠著墻壁半睡半醒的張爛棗此時半睜一只眼乜了他一下,慢聲慢氣地說,大家都是出來混肚皮的,相互照顧就好。趙三娃子聽爛棗這一說,滿臉溢出紅色,像是遇到救星一樣激動,一個大頭磕在地上,接著又是仨叩首,把枚爛棗磕得心花怒放,趕緊爬起來,扶起他,老弟,你這是干什么?男兒膝下有黃金。叩天叩地叩父母,哪能要你行這大禮?趙三娃子說,兄弟父母早亡,現在是和一些浪兒同甘共苦,沒有父母,叩誰都一樣。爛棗復坐回原位,趙三娃子也站起來,挨著爛棗坐下,請問哥們兒咋稱呼?爛棗自報家門,我姓張,他們都叫我爛棗。啊,張哥。趙三娃子沖張爛棗鞠了一躬。李二慢吞吞地也自我介紹,我,李二。趙三娃子干笑一下,李哥。張爛棗,李二都自我介紹了,我不能不說,向他抱抱拳,和顏悅色地也說,篍老幺,江西逃難來的。三娃子說了一句,啊,江西老表。說完,我有點后悔,為什么說得那樣清楚呢?不如連自己犯的事干脆都抖出來算了。這當兒,管事的過來喊,開工啦!聲音大得像打雷,震得耳鼓子嗡嗡的。我們幾個立時彈起,快速地沖出門。

來平越驛站一個多月,都是這樣過的。其實我們幾個認識也才半個月。來得最早的是張爛棗,他是本地人,據他說是一個親戚在平越驛站當倉庫管理員,專門管驛站所有的倉庫。他進來做工就是庫管親戚招來的。張爛棗來的時候,不是住這間屋,是一個倉庫的閣樓,閣樓上很清靜,閣樓外面是山,山林里的鳥一大早就吵,他就跟鳥們一起天蒙蒙亮就起床了,想睡個懶覺都不行,他覺得很心煩。驛站里的事情多,他一個人做不過來,于是,他的親戚叫他再找個把人進來一起做,他就找了鄰寨的李二一起。兩個人閣樓住不下了,親戚就騰下這間屋給他們住了。

去年的仲春,我在家鄉殺了人。當然,我殺的是一個地痞流氓,為民除害,被官府通緝,無奈之下,不得不背井離鄉,一路討飯來到平越城。那時爛棗當伙夫,經常進城買菜,他見我可憐,就把我帶回驛站,求他的親戚給我安排了個扛糧包的活兒,并且安排我們同住一屋。出于感恩,我拜爛棗為哥。直到新添了新人趙三娃子,我們四個人就成了驛站無事不做的勤雜工。

爛棗的親戚待人不薄,對包括爛棗在內的雜役一視同仁,不薄不厚,我們都服他。親戚屁股上的一大串鑰匙,就像狗鈴鐺一樣,走路時咣啷咣啷地響,走到哪里就響到哪里,大老遠的就知道是他來了。我們就齊刷刷地到門口迎他。

這個屁股吊一大串鑰匙的人就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倉庫管理員庖丁。我們的工作全由庖丁一人安排。工錢也由他發,每月三吊錢。趙三娃子來的第二個月,張爛棗肚子痛,請假了三天,到了發薪水的時候,庖丁當眾扣了他三百錢。張爛棗不服氣,說我一樣沒耽擱活路,為何扣我的錢?庖丁說,爛棗啊,不是扣不扣的事,這是規矩。你沒上班,請假就是請假,雖然沒耽擱工作,這不是你做的,是其他伙計幫你干的,這份錢你就不該要,而是要獎勵他們。曉得不?雖然我們倆沾親帶故,可不能壞了規矩,啊——爛棗心有不服,嘴唇翕張著,囁囁嚅嚅地不知說著什么,流露出最大的不安逸。通過這件事,我看到了庖丁的一腔正義。難怪這一大片的倉庫,他靠自己的公心就管理得井井有條,驛丞很滿意,而且他做這個職位已經三年多了,上上下下處得很好。

盡管這樣,過后我還是把庫管給我的那份多余的錢給了爛棗,因為畢竟他對我有恩。趙三娃子也學著我的樣,雙手捧著錢遞到張爛棗的面前,笑吟吟地說,棗哥,誰能不生病啊,給你干活是應該的,你要養老養小的,不容易,這份錢我不該要。張爛棗接過去揣進口袋里,嘴里念念有詞,算你們懂事。李二沒有這樣做,裝著沒看見,低著頭玩撿石子的游戲,抓起來又放下去,循環往復,總之手里的石子就是他的玩具,玩得很專注。爛棗斜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意欲向他討錢,總歸是沒有動作,也不問他,只是心里不舒服,拿話打他,不要以為做穩了哈,給老子裝憨!李二只顧玩自己的,假裝沒聽見。他們兩個是寨鄰,想必知道彼此的個性和情況,不太買賬。

張爛棗踢了他一腳,李二站起來,一把封住他的領子,搞哪樣?打架?走,咱們單挑!說著,扯著他的衣領往外走。我和三娃子急忙拉住他們,不想張爛棗一揮手,一拳打在李二鼻子上,頓時血流如注,汩汩而下,李二從地上撿起一顆燉鍋的石頭,朝張爛棗背上擂去,張爛棗一車身,邁過了這一擊,倏地抬起腿跑了。李二又撿起石頭追,一直追到大門外……

開始認識爛棗的時候,覺得他是一個厚道之人,也肯幫人,后來有一件事情使我對他轉變了態度。其實說起來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一件卡牙縫的事。趙三娃子是最晚一個來平越驛站的,也是張爛棗的親戚帶來的。第二個月發薪水的時候,張爛棗說,我張爛棗從來沒做過好事,這回你們仨都是我做的好事。不是嗎,要不是我在表哥面前替你們美言,說不定你們餓死在哪里了。即使不餓死,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安逸日子,是不是?大家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面面相覷。張爛棗說的也是實情,我確實是他救的,當時我餓得倒在了竹王城的大街上,奄奄一息。那時我已經五天沒有吃過一頓飯了。春天冷,饑寒交迫,我蜷縮在那爛菜堆里,尋找菜葉吃。張爛棗見了,遞給我一個紅薯,我三口就吃完了,后來又幫我找了個吃飯的地方。李二據說也是家里遭大火,一家人無處安身,張爛棗把他喊來扛麻袋,有了每月三吊錢的收入,好歹能吃上一點飯。三娃子當然也屬此列。張爛棗見大家不答話,直接把話挑明了,以后每個月發薪水的時候,每人拿五百錢放在我這兒,充作擔保金。這些話是他表哥走后說的,什么擔保金,說白了,就是要我們每人給他點好處。我個人認為他好歹也算是我們的領班人,收點好處天經地義。于是說,棗哥說得是,我沒意見。李二不說話,趙三娃子倒是開了口,說實話我是沒錢給哪個的,我那些弟兄們靠這點錢糊口呢!我有些納悶,趙三娃子不過十多歲的娃娃,哪來的弟兄們?分明是不愿意,扯謊。張爛棗瞪大了眼睛直盯著他看,你說什么,弟兄們,蒙誰???你的弟兄在哪里?哼哼。趙三娃子說,和我一起討飯的兄弟。我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個娃子有些不簡單。李二乘機下藥,爛棗,你別聽他胡說,扯謊也扯不圓,像他這種人,真他媽的就不該讓他進來。原先我們還能多拿幾個錢,如今反倒少拿了。都是這小子分了我們的羹。說完,伸手往他的大袖筒里掏。趙三娃子緊緊地按住袖口,真的,我這些錢還得給他們生活呢!他一邊拼命護著,一邊拿眼睛向我求助。我相信他沒有說謊,不用他求助,我也會替他說句公道話,就說,算了吧,一個還沒長大的娃子,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饒了他吧。我替他好不?隨即拿出五百錢遞給爛棗。爛棗不要,說,你是你他是他,看他那可憐樣,這回就饒了他。后來我了解過,三娃子養了幾個沒家的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才三歲。我問過他,你自己都沒得法,還養幾個娃,能行嗎?三娃子說,別人養我,我就該養別人啊。三娃子三歲就流浪,討飯長大,心是軟的,天性善良。

張爛棗要做的事,不成是絕不罷手的,當天晚飯后,向大家正式宣布,我說的擔保金必須交,否則,就不要在這里干了,我說到做到。我一個外地人,強人斗不過地頭蛇,只能就范。不要說他抽頭,就是他全要,我恐怕也會給他。因為我的情況和他們不同,想想那一馬刀劈下去的情景,至今還余悸在心。其實我也不想殺人,可是那個地痞實在令我忍無可忍了。大白天的跑到我家強奸我妹,他不該死誰該死?那馬刀真鋒利,是我爸當白蓮教勇士時用的,后來被清廷逮捕砍頭了,我媽收尸時連同這把刀一起收了。那時我才十六歲,懂點事了,就把它藏了起來,想有朝一日替父親報仇。不料沒報到仇,卻用在了除惡上。

那一刀正好砍在流氓的脖子上,那脖子也太不經砍了,才一下子,腦殼就滾出去幾米遠。流氓身子還穩穩騎在我妹的身上。我又連砍幾刀,直到把骯臟的身體劈成兩半才放手,妹也嚇得昏死了,喊了好半天才喊醒來。媽哭著攆我走,為了救贖自己,不得不走上逃亡之路。因而,爛棗要收擔保金,隨他吧,忍氣吞聲能保命就行。李二就不同了,對他說,爛棗——他從來不喊他棗哥——你也太狠了吧,你抽五百個錢的份子,我一家咋過?都是寨鄰,你不怕吃進去吐不出來?什么擔保金,你表哥都不要,你要,你算哪樣???

張爛棗堅持著說,你們在這里干,說不定哪天悄悄溜走了,順手牽羊拿走東西,誰負責?這樣就會牽扯到我表哥,我表哥就會背黑鍋,我表哥背黑鍋了,這不害了他嗎?他被害了,我不也跟著倒霉?他氣咻咻地一拍墻壁,不行!從下個月起,照我說的做。不愿干的,請便。李二拗不過,趙三娃子說不上話,我又不想生事,這件事就這樣不成文地定了下來。

就是這件事,我把他看白了。趙三娃子是個孩子,無論對我們怎樣,也不該欺負這樣一個孩子。從那回起,我就開始鄙視他了。

爛棗是我們這群人里年齡最大的,在周邊寨子有一定的勢力,據李二講,他經常組織一伙人和官家斗,還成立了一個叫什么“天地會”的組織。當初招他進來,是因為驛站經常被盜,特別是糧食、布匹之類的物資,三天兩頭地丟失。本來有值守的官兵,這些官兵大部分負責知府的安全,驛站只有幾個兵,帶兵的頭頭又不大管事,成天喝酒打牌,不時地還要驛丞給這樣給那樣,驛丞不高興,就告到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大人也覺得這些老爺兵留在驛站是個麻煩事,就把他們撤到了竹王城。兵撤走,安全就成問題,庫管庖丁很頭痛,就跟驛丞說請個人來負責巡夜,驛丞同意了。庖丁想到了他的遠房表弟張爛棗,一來他可以干一些不重不輕的活兒,譬如買菜啊幫廚啊等等;二來張爛棗膽子大,心狠手辣,充作驛卒,晚上巡邏,庫房安全就不成問題了。張爛棗來了幾個月,驛站倒也平安無事。驛丞和庫管很高興,就正式申請編制,成立了平越驛站安全自衛隊。后來就有了李二、趙三娃子和我。白天,我們根據分工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晚上就輪流巡夜,張爛棗無形中就是我們管事了。張爛棗這個人城府極深,不愛說話,卻一肚子花花腸子。就說夏天那一回驛站被竊吧,事情就很蹊蹺。

那是一個月黑之夜,驛站伸手不見五指。幾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光從驛站的窗欞里漏出來,在青草和樹葉間搖曳。幾只黑影跳過燈影,摸索到放稻谷的倉庫下,見四面無人,用鋼釬猛力撥動砌的方石,嵌在石縫里的石灰一塊一塊地剝落,方石漸漸松動,不大一會兒,倉庫底部就露出了一個大洞。黑影鉆進里面,將一袋袋稻谷移出外面,接應的人扛著稻谷消失在黑夜之中……

這一夜,張爛棗安排的巡夜是北門的軍火倉庫,東門的糧食倉庫他給庫管庖丁報告說人手不夠,顧不過來,叫他帶上三娃子臨時值個夜。他表哥庖庫管沒想到會出事,嘴上答應但沒有付諸行動,當夜就出了這天大的事。這些糧草是軍用物資,被盜是要被砍頭的。驛丞不敢上報,壓了下來。最后糧官查驗,暴露了實情,告到平越府,知府大人欲將驛丞、庫管下大獄。

此時,吳三桂攜手紅顏陳圓圓從遵義府來到平越府楊老堡,設行轅于竹王城內。知府大人忙于接待這位頭牌大將軍,鞍前馬后地伺候,暫時擱下這事。吳三桂擁陳圓圓在平越住了八天。其間,陳圓圓在吳三桂面前撒嬌說,老爺,我們來平越府,不住楊老驛接官廳,反倒住竹王城,你不覺得寒磣嗎?吳三桂捻須一笑,不置可否。陳圓圓見他不言不語,心有不快,故作嬌態說,我想住驛館那里嘛。隨即扭動細腰,款款來到吳三桂身旁。河畔垂柳翠竹,淺吟低唱,楊老河水波瀾不驚,魚翔淺底,多好的風景??!夫君,住官廳嘛,妾身也好陪夫君你悠然林下竹間。吳三桂把她抱在懷里,愛姬有所不知,官廳不安全啊。雖然那里景色迷人,可那里也會波詭云譎。愛姬要玩,我白天陪你去就是了。

第二天,吳三桂攜愛妾陳圓圓步行來到楊老河。此時正值暮秋,楊老河兩岸的田間,農人們正在收割水稻,打斗發出咚咚咚的聲音,仿佛沙場的戰鼓,叩擊著吳三桂那一顆血性的心。是啊,這一次,他是打算和清廷徹底決裂了?;叵胱哌^的路,他似乎感到一股寒氣襲擊著自己的后背,無形中冷汗連連。那一年,他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了搶陳圓圓,他打開山海關的城門,引清軍入關,攻破大明,后又率清軍進軍西南,與南明桂王的明軍在云貴轉戰多年。直到康熙元年,將桂王朱由榔從緬甸生擒押回昆明并將其絞死在金蟬寺中,宣告南明政權滅亡,他似乎成了一代天驕,清政權的頂梁支柱,應該受到萬人敬仰??墒?,好景不長,就在他春風得意之時,康熙為加強中央的集權統治,決定撤藩??滴跏?,康熙收回了他的“大將軍”印。

吳三桂雖是風光地攜美賞景,卻也是心事重重。關山冷月,沙場揚鞭,我的未來在哪里?吳三桂抬頭遠望,一片金黃跳進眼眸。金黃中,銀鐮閃出,稻穗橫睡田間,就像一具具躺倒的尸體,更像一排排攻城略地時倒下的士兵。

陳圓圓扯了扯他的衣襟,夫君,你好像有心事??!吳三桂微笑,有什么心事啊。將手攬著她的肩膀,纏綿有加,愛姬,無論如何,今生有你在我的身邊,足矣!

陳圓圓臉一紅,少女般撒嬌道,夫君,妾身今生來到世上,就是陪你共度生死的。吳三桂聽罷,激情如楊老河的流水,滾滾而來,不顧旁人的嫉妒,將一片唇貼在了陳圓圓粉嫩的臉頰上……

到達楊老河驛站接官廳,所有驛吏都來朝拜吳大將軍,更主要的是想一睹美人的芳容。吳三桂一眼認出管事,招手道,那年路過,你還是官廳的接員,如今做到驛丞了,不錯,不錯??!驛丞趕緊叩首,戰戰兢兢地回答,謝大將軍,小人罪該萬死??!吳三桂一聽,好奇地問,何以罪該萬死?平越知府趕緊伏地叩道,稟報大將軍,是這么一回事,前日驛站被竊,被盜稻米五十石,驛丞難辭其咎,理當斬首,值大將軍至此,只能留待大將軍啟程后再斬了,以免晦氣了大將軍。

驛丞聽他一說,只差尿濕了褲子。

吳三桂聽罷卻哈哈大笑,盜賊偷軍糧,膽子也是太大。不過話說回來,沒有吃的,你叫他去哪里找?不偷才怪。知府大人也不要拿人家驛丞的腦袋當南瓜,當作教訓吧。有人問起,就說撥在我軍中用了,我看有誰敢說你的不是!

知府大人叩頭稱謝。驛丞如蒙大赦,三魂七魄回歸本體。

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件事本來就是張爛棗的責任,他卻惡人先告狀,反咬一口,報告驛丞說他提早給庫管報告過的,弄得他表哥庖丁里外不是人,驛丞一氣之下,撤了庖丁的職,打發到伙房去了。

趙三娃子跟我悄悄說,張爛棗的心太歹毒了,連他表哥都要害。我說你咋知道。他說,他頭天跟那個強盜講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的。我不相信,問他,你在哪兒聽的啊,這可是掉腦袋的事。趙三娃子賭咒發誓地說,哪個說假話哪個不得好死。他就把在倉庫背后偷聽張爛棗說話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他說:當時他們離我解溲的廁所不遠,他們也不曉得我會在廁所,因此,講話一點都不忌諱。張爛棗說,我安排巡查軍火倉庫,糧食倉庫沒人防備,你們正好行事。那個黑影說,好,一切就按你的計劃辦。說完就消失在黑夜之中。深夜就發生了糧庫被偷事件,你說不是張爛棗搞的鬼會是誰?其實我也相信趙三娃子說的話是真的。他說的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樣。其實偷糧的時候,張爛棗就在現場,還指揮那些人動作麻利點,越快越好。當時我也想到要去報告,但一想自己是個逃難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免惹火燒身,就放棄了。這件事情盡管過去了,可我的心一直懸著,生怕哪一天會把我牽連進去。

果然不出所料,吳大將軍走后不幾天,張爛棗的表哥就被解職了,被貶到食堂當了火頭軍。屁股上的一大串鑰匙掛在了另一個人的屁股上。據說,那次糧食被盜事件,他有直接的責任。庖丁庫管被解職后來過一回我們住的地方,張爛棗不在,大概是趁他不在的當兒過來看一下我們。庖庫管屁股上的鑰匙沒有了,不像過去,老遠就能聽到丁丁當當的鑰匙碰撞聲,我們早早地就到門口迎他。這一次來到門口,沒有原先的那種條件反射了,甚至就是一種麻木。直到他推開門,憨憨地笑著說,哎,閑著沒事,到你們這里坐坐。說話極為小心,生怕得罪了我們。我們趕緊招呼他坐下,實際上就是坐在地鋪上。他說,不當管理員,關照不到你們了,以后說話辦事得要小心些。他盤腿坐下,兩腿柔軟得跟孩子似的。煙桿不離手,隨時都在填煙絲,抽煙時間長了,牙齒起了厚厚的黃斑。他很樂觀,半句抱怨的話都沒有,像原本就是一個伙夫,沒有半點失落感。和我們坐在一塊,一點也不生分。我和趙三娃子為他打抱不平,可又懾于張爛棗是他的表弟,不敢吭聲。此時張爛棗升任驛站的巡檢,直接統領安全自衛隊,工錢由原來的三吊三百錢增加到了五吊錢,我們的保證金也由五百錢增加到了六百錢,李二也不敢說不給了。張巡檢腰間挎著腰刀,威風八面,屁股后邊跟個隨從,巡邏也不再要我們參加,另外招了十五人,三班倒。張爛棗也不再和我們住一個屋,單獨有了房間,有大半的時間喝茶聊天,再也不到我們的大通鋪來了,他的睡位由李二承位。估計是他不想在我們面前看到庖丁的落魄模樣,更不想叫我們問起他是如何當上威風的巡檢的。

庖丁才下廚房一個月的工夫,就成了一個地道的老伙夫,渾身汗臭味和柴火煙熏的味道老遠都能聞得到。但他從沒一點尷尬,反倒笑聲朗朗。見著我的時候,拍著我的肩膀,夸我沉穩、干練、辦事牢靠。還說,人一輩子是三節草,不知哪節好。我就是一個窮苦人,干哪樣都是憑窮苦人的良心辦事。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庖丁的年紀據他說有五十多歲了,卻一點不像五十多歲的人,手腳利索,沒有半點笨拙不說,還一副古道熱腸。他來經常是一個盤腿就坐下了,那一種輕松,連趙三娃子也做不到,我猜想他一定是練家子,就跟他開玩笑說,庖大哥身手利索,怕是練過武吧。他裝上一鍋煙,用大拇指在煙鍋里按了按,不緊不慢地說,這年頭亂,學點防身的本事。他把煙鍋遞給趙三娃子,說,你來幾口?趙三娃子好長時間不在屋里抽煙了,習慣上接受不了,推著說,叔,我不抽,你抽吧!庖丁也不客氣,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霧,也沒有人嫌棄他,盡管我有時被煙嗆得直咳嗽,也不好掃了他的雅趣。

當伙夫不像以前那樣責任重大,做完飯菜以后,閑著無聊,庖丁沒事叼著煙桿,反背著手,就像他當庫管一樣,邁著方步走到我們的房間。當然,也是遇到我們休息或是晚間的時候。一來二往,我們這間小小的屋子,就像他的一張板凳一樣,不時地過來坐坐。甚而有些天不見他,就覺得這屋子冷清清的,沒有生氣。他肚子里有好多關于平越的故事,一擺就是一晚上。不管何時,他就是我們的忘憂果,一來就熱鬧了,一個笑話一個笑話地逗得我們笑痛了肚皮。笑聲彌漫在夜色里,彌漫在搖曳的燈光中。漸漸地,他走得非常勤,有時,把米淘好放進鍋里,也會和我們吹會兒牛。我們的工作和他有密切的關系,趙三娃子負責挑水和劈柴,經常和他在一起,連抽煙的姿勢都有點像庫管了。我和李二當搬運,忙的時候自然忙,不忙的時間比忙的時間多,很多時間都是閑著,有事無事就跑到食堂里去看他切菜配菜炒菜,他就會不厭其煩跟我們介紹做菜的功夫。

一天晚上,他又來我們的屋子里聊天,擺竹王城的故事,熟悉了。趙三娃子一本正經地說,叔,你的心這么好,被人害過不得?我怕他說出那個秘密,打斷他說,聽叔擺龍門陣,別插話。庖丁說,菩薩會保佑的。那些害人的人不會有好下場。害人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你不要看他一時得逞風光,可他一輩子都會欠著別人的債,受良心的折磨,佛家講因果……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說完,庖丁一拍大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大家擺得這樣投機,何不搞口酒來喝?趙三娃子說,你曉得的,我們這里哪來的酒啊。庖丁往自家腦殼上抹了一把,你看我這記性,上個趕場天,我在竹王城里買得一壇好酒,叫什么“玉泉液”。難得高興,我去切盤涼菜,炸盤花生米,搞他幾口。說完,不等我們同意,兀自起身去了。三娃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吞咽著口水,連聲說庖叔真夠意思。我坐在一角,沒有三娃子那樣高興,但也覺得庖丁真夠意思,待人實誠,不由得生起一股崇敬之情。

我們倆剛說得一會兒話,庖丁就拎著一壇酒,用毛邊紙包了兩大包干菜,笑吟吟地推門進來。趙三娃子急忙找來三個土巴碗,黑得跟墨差不多,用衣袖在碗里擦了一遍,打開那壇“玉泉液”,就往碗里傾酒。壇口大,不好倒,灑了一些在地上,庖丁說,慢些慢些,不要都倒灑了,可惜了。順便攤開那團毛邊紙,里面是花生米和鹵豬頭肉,香得我口水直淌。庖丁端起酒碗,來,兄弟,適逢難遇金滿斗,酒杯一碰是故友。干一口。說畢,咕嘟地咂了一大口,嗯,這酒不錯,不怪是我們福泉的好酒,張三豐搬來的福泉水就是好,蒸餾出來的酒味道就是不一樣。我也喝了一大口,感覺這酒味道就是不一樣。庖丁一邊喝酒一邊和我們擺龍門陣。他說,當年明桂王朱由榔到福泉,從我們的古城門進城,第一口水就是喝的福泉山的水。據說他喝了幾口之后,頓覺渾身力量大增,疲乏一掃而空,就對他的軍需官說,這福泉山的井水甘洌清甜,提神補氣,你去找幾匹騾子來馱水,隨軍前行,作為皇室的飲用水。軍需官得令后,從軍中專門挑了幾匹大騾子,請當地木匠打了幾口大杉木水桶,裝了滿滿的福泉水,隨軍前行。后來到了安龍,水用盡了,孫可望擁兵逼宮,殺了朱由榔的幾位謀士,明軍大衰,從此軍政不和,一蹶不振,最終失敗。

他的故事就像催眠曲,我們一邊喝酒一邊逐漸醉眼蒙眬,庖丁的龍門陣還沒有擺得一半,李二說尿脹了,屙泡尿再來喝。李二出去半天工夫不見回來,我以為他是躲酒,嗤笑他,平時不是說酒量大得很嗎,咋出去屙尿就不回來了?分明是賴酒的貨。趙三娃子說他也要出去解個溲,實際是屙泡尿,他說成是解溲。我就和庖丁庫管對著喝。我敬他酒時說,庖庫管,你對我們很是關心,借你的酒敬你了。庖丁很爽快地笑,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們是我的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自古如此,何況我呢?我很感激,又敬了他一口。舌頭有些大了,說話有些結巴,庖庫管,你,你,你這輩子的恩情,我記下了。以后你,你,你就是我的哥,親,親,親哥!庖丁一碰我的酒碗,是,是,是兄弟就干了。說完一飲而盡,我也一飲而盡。這時,李二回來了,庖丁問他去哪兒了,半天才來,躲酒也不是這種躲法??!似有埋怨。李二趕緊賠著笑臉,卑瑣地說,哪會呢。庖哥在,我哪會躲酒啊。何況是庖哥……余下的話沒說出來,庖丁就打岔了,天黑了,看得到路不?

李二回答,天黑,但看得到路的,庖哥放心。

菜不會涼吧?

不會,熱乎著哩。

水不會漲吧?

你好糊涂,干了都半個月了,哪來漲的水?

??!你耽擱的酒補起來,還要罰一碗。

哥說的,認了!

李二爽快地喝了兩碗酒。

他們說什么,我一頭霧水。

趙三娃子推門進來,慌里慌張地說,外面真他媽黑??!怕死了。庖丁說,都是大男人了,還怕摸黑找茅廁?三娃子說,叔,不是我怕,我好像聽到有鬼在鬧,還看到了鬼哩。我聽他這一說,心里立時就覺得涼颼颼,好像真的有鬼了一樣。庖丁若無其事的樣子,你才是鬼呢,一個躲酒的鬼。李二罰兩碗,你得罰一碗。趙三娃子趕緊擺手,我,我,我……庖丁從鼻子里“哼”的一聲,好,來,來,不關娃子的事,我們喝我們的酒,別聽三娃子胡說。他從毛邊紙里撿一顆花生丟進嘴里,咯嘣一聲嚼碎了,外邊有張爛棗巡邏,要說有鬼,就是他們這一幫鬼,他冷不丁地說了這一句,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三娃子坐回原來的地方,庖丁瞪著他,你,你比我們少了兩碗,補上,補——上。三娃子年紀不大,酒量還可以,端起來一口干了,自己又倒上,撿塊肉拿在牙齒間細嚼細嚼的,像是要嚼出個什么花樣來。我突發奇想,念了一句,月黑風高,怕是要出事。其實我真的有這樣的預感。三娃子喝了那一大碗,昏昏然地,大,大事?什么大……他倒下了,睡在酒碗邊。庖丁也好像不行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們慢慢喝哈,我出去屙泡尿。他顫顫巍巍地出去了,只聽得嘭的一聲,門搭得很響。

他一走,我也覺得頭重腳輕起來,不大一會兒,我渾身軟綿綿的,歪倒在墻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驛站又一次被盜,這件事驚動了平西王吳三桂,急令貴州巡撫派兵調查,巡撫快馬封印送至平原,命知府十日內嚴查嚴辦盜匪,追回物資軍備。此案不破,盜匪不滅,提頭來見。知府大人急得如熱鍋螞蟻,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搜捕天地會余黨。折騰了半個月,仍然一無所獲,怒火中燒。

我是被水淋醒的。醒來的第一眼,看到三娃子和李二被五花大綁。我問,我們犯了什么事?捕頭冰冷地說,你犯的事你還不知道?繩子勒得很痛,我哎呀一聲,捕頭不高興,故意又勒緊一點,老子叫你叫!

這時我才知道,昨晚上我們酒酣的時候,驛站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樁盜竊案。竊走糧食五百多石, 大刀三百多把,長矛一千二百多支,火藥彈七百多枚,還有棉衣等物。據說夜里一個值守的人都沒有,匪徒任意逍遙,把整個軍火倉庫和物資倉庫洗劫一空,不留一物。驛丞當時和自己的小妾在熱被窩,不在驛站,得到報告時已是第二天太陽烤人的時候了,他張皇失措,左想不是右想不是,無計可施。一個驛卒給他出了個主意,說報告知府也是死罪,不如趁知府大人不知情,一走了之。驛丞想想驛卒的話有道理,匆匆收拾細軟,逃之夭夭了。待得知府得報,平越驛站除了我們幾個昨夜喝酒的還在酣然大睡外,早已空無一人,連張爛棗的自衛隊都無影無蹤了。知府大人急得直跺腳,抓住了我們幾個,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立時命人將我們重枷伺候,打入死牢。

死牢只有一個小窗可以透氣,以前是關狼狗用的。三面是兩寸厚的木枋子做成的板壁,一面是用鐵條鉚就的鐵門,鐵門下方有一個能夠讓狼狗伸出頭的活板窗口。狼狗因為咬過一回喂它的馴狗師,被視為不純種的叛狗,馴狗師請當地銬狗的給銬了,煮成一鍋下了酒。我們幾個雖沒有定罪,實際上就是罪人。整個驛站就只有我們幾個人,其余曉得風聲的全部跑掉了。也怪伙夫那晚叫我們幾個聚在一塊兒喝酒,喝得高興了,爛醉無力,倒在大通鋪,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天大亮都沒醒,直到捕快把我們集中關在倉庫里,鎖上大鐵門,才知道昨晚驛站發生了大事。要是早曉得,或者早醒來,我也會一逃了之。唉!我嘆了一口氣,都是命啊,逃過了一劫總逃不過下一劫的,要是洗脫不了自己,看來這腦袋只怕是保不住了。我惶恐地靠壁而坐,等待著命運的審判。趙三娃子則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坐在我的身邊,咻咻地吸鼻涕,不知是冷還是害怕。此時是深秋,可能是受寒的緣故,三娃子的鼻涕一個勁地鉆出鉆進,本來他的鼻涕就像一條河流,一年四季淌個沒完,天冷了,淌得更歡。趙三娃子拼命地咻,鼻涕照樣流出來,凝結在他的鼻孔下方,不注意,那條龍就伸出頭來。偶有漏網的,牽著絲掉下來,他就用袖子去揩。因為今天心情緊張,三娃子的鼻涕龍跑出來了好幾回,一截衣袖全揩濕了。只有李二沉得住氣,一點怕懼都沒有,流露出事不關己的表情。我真的佩服他,死到臨頭,還這樣處變不驚,優哉游哉。

伙房離關我們的地方不遠,整個情況通過窄仄的窗口看得一清二楚。沒有看到庖丁,往常的這個時候,他是最忙的,整個這一片地方,動的就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庖丁的圍腰掛在廚房門口的釘子上,是一塊白色的布做成的,風吹來,飄蕩在大門口,就像一面白色的旗。廚房冷冷清清的,幾只水桶和那只裝剩飯剩菜的泔桶,擺在進門的地方,好像多余的物什。幾只雞在地上有意無意地撿著食,不時地朝廚房里望望,等待著一種施舍。往常這個時候,是庖丁撒苞谷籽兒的時候,雞們得慣了嘴,早早地就在這里候著??墒堑攘撕镁?,就是等不到,只得失望地朝伙房的背后走了。

我們幾個關進狗圈,一直沒人過問,過了好多天,才聽得哐當一聲,鐵條門打開了,捕快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指著我們仨,誰叫李二?李二答說是我。捕快一臉冷峻,出來。李二拖著腳鐐嘩嘩啦啦地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朝驛丞的辦公室走去。我問三娃子,我們關在這里好久了?三娃子搖搖頭,不曉得。我知道是在問一個木頭,就靜下心仔細回憶被關的日子。

這當兒,李二回來了,臉上喜滋滋的,腳鐐也打開了,手枷換了一副輕的,得了獎賞的樣子。當著我們的面絮絮叨叨地鬼念,朱由榔的余孽也真是膽大,朱由榔都被吳三桂在昆明砍頭了,還整什么反清復明的鬼事,這一折騰,吃飯錢化渺了。我問他我們是哪天被關的,他說,九月初七,那天是我的母難。我一算,關里頭二十天了,難怪我的腳有些腫。我又問,那些人問你什么?李二一副得意的樣子,說,老子心中無冷病,哪怕吃西瓜?東西遭偷,關我啥事???李二一身火氣,說話沖兮兮的,老子行得正,坐得端,還怕他個啥??!

第二個叫去的是趙三娃子,沒多久,趙三娃子爛著一張臉回來了。我問他怎么啦,趙三娃子說,那個大人講了,我們若不從實招來,就把我們的頭砍了。我不知道招什么,那個大人又說,說出你們誰是亂黨,你就沒事了。我說我不知道什么是亂黨。那個大人扇了我一嘴巴,說,你裝,老子叫你裝。說完狠狠地踢了我幾腳,側邊的大人拉住他,才罷手。趙三娃子問李二,你是亂黨嗎?沒挨嘴巴吧?李二斜瞪他一眼,你傻啊,這件事分明就是有人陷害我們,你還在為他打埋伏,不是自討苦吃?

我一驚,有人?你怎么知道?問李二,你可不能亂說啊,這是要殺頭的?李二說,耗子咬索,各咬各脫。我們不洗清自己,那時掉腦袋的就是我們了。他說得理直氣壯,反正他們也抓不到賊。

趙三娃子鄙夷道,你怎么知道他們抓不到呢?就算抓不到,昧良心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哼!李二鼻子一哼,你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做的!

什么人?我一怔,不會是……

李二眼睛骨碌碌地轉,思索著該不該把他曉得的事說出來。趙三娃子畢竟是孩子,憋不住氣,直催他,哎呀!你倒是說個明白,我們也清楚不是。李二歪斜著腦袋,我說了,你們可不許說我是叛徒哈。

我說,咋會哩。

李二勢必不相信趙三娃子,挪了挪屁股,湊近我的耳朵,輕聲說,張爛棗是反清復明別動隊的,這回的事肯定是他們一伙干的。

什么?我大大地吃了一驚,呆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衙役兇神惡煞地喊我的名字,篍老幺,出來!知府大人有請。說得多客氣。

我彎腰跨出籠子,隨他走出來,立時感到一種自由的愜意,仿佛狗圈外的世界就是天堂。草香是甜的,樹木是甜的,空氣是甜的。田野收割之后,已是一片荒蕪,稻草堆宛如一座座墳冢,有序地排列在田坎上。衙役帶著我徑直朝驛丞的公事房走,想必,知府大人已經把驛丞的公事房當做衙門的審訊大堂了。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從我的頭頂飛過,拉了一泡屎在我胸口的衣服上,有些灰白,就像一條陳舊的白色石灰漿印。我打了一個冷噤,莫非我大難臨頭了?過去在老家時,聽人說,鵲鳥拉屎在身上,不死也要脫幾層皮,是最大的不吉利。難道,我的命真該如此?我這樣想的時候,捕快將水火棍杵了一下我的背心,走快點!我加快了腳步,沉重的腳鐐拖得我的腳踝好痛。大門兩側,一邊一個捕快把著,那本沒笑容的臉,此時像冰,寒得瘆人。

衙役推了一把,我趔趄了一下,只聽得一聲,押進來!衙役再推一把,進去吧!我就進去了。因為我認為自己沒事,也就老老實實,瑟縮著走進大堂。知府大人坐在一張威嚴的高桌后面。兩旁站立幾個威風凜凜的衙役。一切陳設跟原來的一樣,只是換了主。我再次抬起頭,當時我不知道他就是這一方的最高父母官,以為不過是來審訊的普通官員,就很隨便地看了他一眼。知府大人見我看了他,沉著臉說,這廝見官不低頭,對本官無禮,先拉出去打四十大板。衙役又推著我,推到大門的一邊,安了張鴨子板凳,把手枷套在板凳頭上,叫我臥在板凳上。打!一聲令下,站在兩旁的衙役立時揮起大板,啪啪啪……打得我屁股血肉橫飛。四十下,就像挨過了四十個春秋那樣的漫長。最后幾板,我竟然不知自己是在哪個地方,只覺得晃晃悠悠地來到了一座橋頭,路口設有一個哨卡,正站著一個老太婆。

老太婆長相奇丑,古怪無比,見我走去,大喝一聲,你是哪里人?我答,貴州福泉人。又問:籍貫?答:河北清河人。老太婆不高興,武松早死了,重新回答。說謊再打五十大板。我怕板子,只好從實招來。答道,江西贛州。老太婆又問,你知道從我這里過要喝投胎轉世湯嗎?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老太婆哧一聲,既然不知道,你來做什么?說完,不再理我。后面的人一個勁地推著我,滿臉怒氣,你不想走,就不要擋著別人的路??!讓開!讓開,讓開!一聲比一聲高,一句比一句惡毒。我想,既然他們這樣想走,就讓他們先走吧!

我讓開道,一群人爭著從老太婆手里搶過碗,咕嘟一聲喝下,又一個咕嘟一聲喝下……

我站在一旁,看著這群爭先恐后的家伙,心里不覺生出一股同情,想勸他們不要朝前了,那里是懸崖,可就是說不出話來,喉頭像卡了魚刺,發出的聲音奇怪得連自己都不相信。你們——??!那——是——黃泉——后面的那個“路”字沒說出,那些人以為我是騙他們的,齊齊地指著我,你,你正兒八經就是個騙子 ,我們不信!人潮就像發大水,一股腦地洶涌而去,擋都擋不住。原來黃泉路上的人這么多。我暗自嘆息這陰陽之間必定發生了什么,要不然,黃泉路上不會有這么多人。思想間,黃泉路上又來了一批,人擠人人擁人,就像去趕場一樣,壯觀無比。我看得都有些戰栗了,不敢再往前去討那一碗孟婆湯。兩腿發軟,不能邁動一步,我掙扎著用手支持,終于走了一步,第一步走動了,第二步就順當了,倏忽便回到了陽間。

又聽得一聲大喊——澆盆冷水,只聽得嘩地響了一下,我便悠悠醒轉,渾身濕淋淋的,背上的水還往地上流,滴滴答答,像剛下了一場大雨。此時,我說不出地高興,雖然陽間受點苦,總比那陰間強得多,至少沒有那么恐怖的事情發生。又聽得知府大人扯著嗓子喊,還不趕快招來?我已經看不清他的嘴臉了,聽聲音還是熟悉的。我又想翻身坐起,身子骨好像不是我的了,動彈一下,就像有幾萬只的小刀在割,衣服打濕了,扯著更痛,于是賴在鴨子板凳上臥著。但只是眨眼的事,衙役們上來一人拽著我的一只手,我只覺得渾身所有的地方劇烈地痛了那么一瞬,居然活著站在知府大人的面前。

我,我,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招什么,庫房被盜的事,我的確不知道。

那我問你,你們喝酒的時候,你為什么說今晚將有大事發生?

大人,那是我喝酒時信口雌黃編故事逗他們的,我哪知道??!

知府大人一拍驚堂木,你的同伙都說了,你還抵賴。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上老虎凳!

陽間的事,真的無法預料了。心想這回決計是活不成了,唉,死就死吧,反正早晚也是個死。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就特別的鎮定。心里說一句隨你便,便閉目等死神來臨。

一個衙役急急忙忙跑來,報告大人,趙三娃子說有重要事情報告。知府大人傳令,速速帶來。又一個問,這個咋辦?知府大人一揮手,關回去!

我被帶回了原來的地方,此時只有李二一人。他見我進來,嘻嘻嘻地笑,算到你要挨揍的。我沒理他,自個兒找一個空的地方臥下了。頭枕著雙手倒是舒服些了,屁股火辣辣地痛,就像有一籠火在上面燃燒,騰騰升起烈焰。

大約過半個時辰,趙三娃子筒著手走了回來,神情不像以往了,更為卑瑣。棉衣開了幾個眼,棉花裸露出來,在冷風中瑟縮著。

他低著頭,走進狗圈的時候,踩翻了放在墻角的一只狗食碗,聽得嘩啦一聲,那只狗食碗被他一腳撂到了壁頭上又彈了回來,正好落在李二的腳邊,罵道,什么雞巴東西啊,差點套倒老子。

李二迎上去,怎么樣,他們信不?

趙三娃子古怪地看他,就像不認識似的,你說呢?

我怎么曉得???李二說,你不會出賣我吧?精神有些緊張,似乎趙三娃子決定著我們幾個人的命運。

渾身撕裂地痛,這一陣痛打,不知好久才恢復。趙三娃子踅過來,挨著我坐下,好像要告訴我什么。李二跟著過來,假意關心地說,還疼嗎?你看這里沒什么藥,要完全好怕是要一兩個月啊。不痛不癢的關懷,倒也使我有了那么一點點的安慰。李二又問趙三娃子,你去跟知府大人講了什么?趙三娃子不吭聲,李二以為是他不買自己的賬,補充一句,你信不信老子整死你?以前大家在一起,雖然愛拿趙三娃子說事,開他的玩笑,但完全是為了活躍氣氛,趙三娃子也樂意這種玩笑,其樂融融的。如今驛站出了事,我們這幾個人仿佛一夜之間互相不認識了,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朋友間的那一份友情變得冷漠起來,說話都是扎心的刀。趙三娃子雖然小,也是很會看事的一個人。他掌握著一群乞丐,剛進來做事時他就說過他家大口寬,說的就是在外面討飯的兄弟,說明他心慈人善?,F在就我們仨,知府大人脫不了甲,我們必定會被指為內應而砍腦袋,好給上峰交代。趙三娃子挨過來,輕聲對我說,幺哥,你說怪不?我問他什么怪不,他斜著身子,嘴唇差點就吻到我的耳朵了。出事那晚上,真的怪,庖丁喝的酒是白開水。我被他這句話一下子澆醒了,你咋知道的?趙三娃子又用嘴對著我耳朵,我趁他不注意用筷子蘸點嘗了一下,當時我都覺得稀奇。正要揭發時,李二喊干,他就一口干了??!我很納悶,不都是倒的一樣的酒嗎?怎么會是水呢?趙三娃子說我也不知道。我嘗過的,真的沒酒味。要說平時喝酒搞點假也倒沒什么稀奇的,喝酒作假是經常的事,只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呢?莫非……

不過,趙三娃子這一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平西王吳三桂攜嬌妾來驛站的時候,庖丁那時還是庫管,沒有被解職。那夜的月光就像攪混了的奶汁,白乎乎的一片。人站在月光下,就好似一個魅影,似有似無。庖丁和一個人站在被挖了墻洞的倉庫屋檐下,指手畫腳地說著什么。我好奇,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庫管,就躡手躡腳地沿著墻壁摸過去,這回我看到的不是兩個人了,而是一群,好像是在布置什么任務,庫管在下達命令。隱約聽到庫管說,這一票一定要干好,干完就全都撤到山里去,過冬的物資就沒問題了。那個領頭的答應一聲,保證完成任務!咦,咋有點像張爛棗?我怕認錯,擦了擦眼睛,反復地看了幾遍,身形一點不錯,只是他背對著我的視線,不敢下結論。恰在這時,庖庫管喊了他一聲,爛棗,事兒就交給你了。張爛棗回過頭來,放心吧。這里算我的,其他的算你的。庫管說,好!散了吧!他們說話的聲音非常輕,不仔細一點也聽不出來,因為我隔得近,聽得也仔細。一伙人散去。庖庫管和張爛棗各走各的,就像兩個陌路人。我猜想他們一定在商量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出于我一個外鄉人的謹慎和庖庫管對我們的好,我沒有當場揭穿他們。但當我準備踅身走開的時候,庖庫管發現了我,吼一聲,誰!那聲音嚴厲得怕人。我趕緊回說,我,篍老幺。庖丁警惕地問,黑更半夜的,你在這做什么?我趕緊一把扯開褲子,拿出雞雞對著墻壁屙起來,尿液打在墻壁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尿脹了,屙泡尿。庖丁不相信,不是有茅廁嗎?怎么亂屙?幸好茅廁離這兒有點遠,我說來不及了,脹死個人。庖丁走近,半信半疑,打馬虎眼說,哎,這強盜也太猖狂了,官家的倉庫也敢來偷,真是不要腦袋了。我說,是啊,膽子真的大。庖丁冷不丁地冒一句,不過清狗子的物資,不偷白不偷。他朝我笑了一下,是嗎?我也朝他笑一下,點點頭,其實我也不希望滿人統治我們漢人。他走的時候,翻過臉來對我說,看到聽到了什么,爛在肚子里了,否則,對你沒什么好處。這句話好像是威脅,同時也是警告。我趕緊說,沒聽見也沒看見,放心,庖庫管。之后沒多久,就發生了這驚天大案。

一聯想起來,我覺得三娃子和我都被裝進了一只黑麻袋。他這一說,使我警覺起來,仿佛在一個棋局里,我們幾個都是棋子,別人怎樣下,我們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我在大腦里過濾一遍那晚上的情景,真的就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庖丁借故請我們喝酒本就不正常,而且勸酒就更不正常,我們仨都醉了,他一點沒事,就是更更不正常了。想到這里,我渾身冒出冷汗。突然從鐵門的風口躥進來一陣風,我打了一個冷戰。問趙三娃子,三娃子,你剛才給知府大人報告了什么?三娃子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我覺得李二有問題。他的話嚇了我一跳,我乜斜了李二一眼,發現他心事重重地蜷縮在墻角,那只狗食碗在他的腳邊,像一只臥著的癩疙寶。天色已晚,昏暗中,那對眼睛一直亮著,好像在窺視著我和三娃子。

你咋知道的?我又問。

庖丁那晚上使眼色叫他,他出去了一會兒,三娃子說,回來后就一個勁地勸我們喝酒,他自己的酒晃灑在地上。我暗暗佩服三娃子了,觀察事情如此細致,大抵是人在江湖的緣故,小小年紀,江湖經驗竟然如此豐富。我自愧不如。

其實,在我進來的時候,我就發現李二、張爛棗以及庫管之間的不同尋常,他們裝作相互掐的姿態,但都是些假動作,只是我為了生存,寄人籬下,不得不忍氣吞聲。我又問三娃子,剛才他說信不信是什么意思?

他叫我指證你。

指證我什么?

私通亂黨盜庫。

你咋說?

我沒說。我只把我知道的說了。

啊……

我拉過趙三娃子的手,三娃子,你真是好樣的。

天黑盡了,知府大人也早就回去了,只有巡邏兵還在扛著槍巡邏。狗圈,是他們巡邏的重點。三娃子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艱難地吞咽口水。一天沒吃東西了,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肯定餓得慌。一聽他肚子有響動,我的肚子也跟著叫起來,越叫越起勁,好像一股大水沖走了所有的東西,肚子喊命般低吼。我盡量不去想餓的事情,把精力轉移到透過小窗口看天空的星星。今夜的星星在暗色中隱藏,一會兒出來亮亮相,一會兒躲進云層,好像在跟我捉迷藏。但給我的感覺是,星星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原本像燈一樣亮的光明顯地黯淡了。突然,一個星星墜落下來,畫出一道亮痕,隨即落在驛站對面的山腳……

李二像沒事一樣,閉目養神。三娃子居然睡著了,打著輕微的鼾。五更的時候,有腳步聲了,由遠而近,腳底嚓嚓地摩擦地面,發出低沉的聲響。不大會兒,便到了狗圈邊。來人從遞狗食的窗戶里遞進來三碗飯菜,說,趕緊吃吧,這是最后一餐了。說完撤轉身子走了。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什么,這是斷頭飯?

不遠處的伙房冒起了炊煙,松明子的光散射過來,照在狗圈的周圍,穿進來的光亮照在飯菜堆得冒尖的碗上,我看清楚了,每碗有兩三片肉,肉香氤氳,饞得我心慌意亂。我踹了三娃子一腳,三娃子,起來吃斷頭飯了。三娃子哇一聲哭了出來,一頭撲進我的懷里,篍老幺,我們就這樣死了?李二無動于衷,就像與他無關一樣。飯菜的香味實在誘人,我拍拍三娃子的肩膀,三娃子,死也得做個飽死鬼,來,吃!三娃子停止抽泣,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肉含在嘴里,篍老幺說得對,要死也得做個飽死鬼!畢竟是孩子,在死神的面前,一樣的幼稚滑稽。

明晃晃的月亮伸進來,李二的那碗飯始終沒有動過一筷。我勸他,李二,快吃吧,等會兒冷了。李二突然咆哮起來,老子才不吃這斷頭飯呢。我不勸了,靠著壁板,等著明天。三娃子吃飽了,挨著我,不一會兒,呼嚕聲就響起來了。

第二天天氣尚好。我站在小窗口邊,眺望遠處,遠處一片靜謐,連鳥聲都聽不到了。福泉山頂古而怪之地頂了一團白云,那白云白得像剛出浴的處子,形狀也像,披散著頭發,浴巾搭在背上,胸前的豐乳伸著長長的嘴,櫻桃似的奶頭圓潤光滑,一只手抓著其中的一個,揉搓著,玩味著。修長的腿一只朝前,一只在后,彎曲的部分凸顯肌肉。她的身子側對著我,始終想象不出她長得怎么樣。但體態豐盈,絕對是個尤物。想想馬上就要把自己無辜的身子葬在異鄉,一股酸楚油然而生。不要說是一朵云的造型,即便是一個真正的美女,也只能是望梅止渴。

那云在變幻,這時已經變成了一個騎手,騎著黑馬,手執利劍,一路瘋狂奔跑,好像是去接受一項特殊的任務。我呆呆地看著云,有些麻木。那朵云多美麗啊,給人美好的向往,而她又多變,變得讓人不相信。難道這就是江湖?

李二一如既往地閉目沉思,那碗斷頭飯始終沒有碰一下。這幾個月的接觸,我只知道他的脾氣有些軸,人也還算實誠。最后的晚餐他都不吃,難道真要去當餓死鬼不成?三娃子醒過來了,揉揉眼睛說,嚇死人啦!嚇死人啦!我問他,怎么嚇死人啦?他摸摸脖子,說,還在還在,我還以為不在了哩!他說他夢見被砍腦殼了,嚇醒了。我只好安慰他沒事的沒事的,再睡會兒。

說話的當兒,一對官兵朝狗圈走過來,領頭的命令,打開。一個兵上來幾下打開鐵鎖,出來!我第一個走出狗圈,實在不想在這里待了,要死也死他個干脆。接著是三娃子,再就是李二。他們打開我們的腳鐐和手枷,重新用細麻繩捆了個結實,在我們的背上插上一塊令箭般的木條,木條上畫了個圓圈,圓圈中寫一個“斬”字。我知道死神逐漸逼近,一切均為多余。李二馬上就癱軟了,跪在地上求,官爺,兵爺,我真的是清白的??!當官的一腳踢過去,李二倒在地上,號啕大哭,怒罵庖丁不是人,出賣朋友。他又雙腿跪著撲向那個當官的,申辯著說,我們都不是亂黨,亂黨是庖丁,還有張爛棗!他不管如何申辯,還是被押解著,兩個兵一人一只胳膊,架著他跟著走。三娃子很硬棒,不像李二那么怕死。想想也是,冤是無處申的了,喊天天也不會應的,做個屈死鬼吧。

十一

刑場設在驛站背后的山洼里。這里原來是一片苞谷林,收割后,農民已經將苞谷稈砍掉了,剩下一片沒有開犁的空地。三面是石巖,唯有一條路。行刑官選擇這里也是獨具匠心。聽說是斬首亂黨,附近的村民都來看熱鬧,本來這片地就不大,村民們一來,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得水泄不通,有的還爬上半坡,坐在巖石上??傊?,這不像是砍人的腦殼,倒像是演一場精彩的戲,等待高潮到來。監斬官坐在監斬席上,不時地抬頭看太陽,隨時準備發出開始的號令。太陽懶洋洋地走,好像腳上綁了鉛塊,監斬官難耐,我們也難熬。李二已經是一塊稀泥了,扶都扶不起。三娃子雖是硬棒,也不免渾身戰栗,我雖殺過人,也是用的大砍刀劈死對方的,劈下去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害怕,反倒覺得砍得不夠。人死了,補了幾刀,將那個流氓劈成了兩半還不解恨。殺過人,輪到自己被別人砍,不免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害怕。甚至想,劊子手一刀將腦殼砍下了,腦殼肯定像西瓜一樣滾出去老遠,血就像西瓜瓤,滾出一溜的血痕。據說,人還在穩穩地站著,過些時間才會倒下去。我想我還可以,三娃子可能也還行,李二絕對不行,因為還沒有砍掉腦袋,他就軟蛋了。平時嘴叫叫的一個人,遇到個死,就軟了,還不如三娃子。

午時已到,準備行刑!監斬官拖著嗓子喊了一聲。行刑官命令,劊子手準備,手舉得高高的,就像舉著口令槍一樣威武。監斬官那個“砍”字沒有喊出來,只聽得嗖嗖嗖三聲箭響,隨即又撲通幾聲,劊子手應聲倒地,監斬官一個狗搶食,趴在地上,巡邏隊的人在張爛棗和庖丁的率領下,沖進洼地,繳了官兵們的槍械。庖丁一把雪亮的大刀橫在監斬官的脖子上,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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