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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上的祖父母

2018-02-07 16:37王娟
百花洲 2018年1期
關鍵詞:東嶺祖父祖母

王娟

我祖母活著時,常常在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后,說:“人下世,就是來受癥(吃苦受難)的?!?/p>

我的故鄉,在黃河中游南岸、河南老靈寶的一道土嶺上。那道嶺上有兩個小村落,一東一西,我家在東嶺。東嶺很小,一個自然村而已,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最鼎盛時,也不過三十來戶人家。如今,已經空落得僅剩三四戶還有留守的老弱病殘了。

我祖父大名王景哲,字是什么我們都忘記了。我祖母叫李白菜。中原黃河流域,歷史上蝗災、旱災、水災、匪災泛濫,民生多舛,舊社會隔幾年就有餓死人的災年,所以,有給孩子用糧食、蔬菜起名的傳統。1957年,國家大興水利,修建三門峽大壩。大壩攔水,老靈寶城被淹,遷到了決鎮。1959年,我們家移民到老城附近的東嶺。

1947年,我祖父二十三歲。他是個帥氣高大的治保會小兵,滿腔熱情,愛趕潮流。我外祖父曾數落說:“你爺愛‘稀樣(美),外號叫王燒兒(燒包),冬天不穿棉褲,把腿凍壞了,老了癱到床上連累人?!?/p>

我祖父是小富家庭三代單傳,兩個姐姐已經出嫁。當時被稱為靈寶城第一美人的我大姑奶,嫁給了一個大地主。二姑奶也嫁入了附近村落的富裕家庭。

我祖父穿著絲綢做的長衫,在我家五口人(他及他的母親,我的祖母、父親和姑姑)住的東西兩座四合院里穿梭。我家縣城里的一畝水田,種菜滿足了廚房之需后,還能賣些補貼家用。在幾十里外的坡頭鄉(現函谷關鎮)墻底村,還有三畝旱地,雇給租戶,每年能收近百斤租子。

兒女繞膝承歡,日子逍遙自在,作為獨生子,他完全可以在家中盡享天倫之樂,可這個小青年,在街上聽人家宣傳“參軍打仗解放全中國,分田地奔前途”,就熱血澎湃報了名,跟著隊伍到伏牛山打游擊去了。也許,他腦海里的浪漫和理想主義使他相信,只有打仗,才能使他從一個小農民蛻變成進步青年。

他的這次革命行動給家里帶來了滅頂之災。時值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還鄉團血洗共產黨家庭的事,天天都有耳聞。一家人惶惶不可終日,整日如驚弓之鳥。1948年的一天大早,我老奶(祖父的母親)正準備燒香。她擦了一根洋火,沒點著香,又擦了一根洋火,還沒點著。老奶的手開始抖,她連著擦了五六根洋火,都沒點著。老奶回頭就失聲地喊我祖母:“李大姐,李大姐,不對了,快引上娃兒趕緊跑?!蔽易婺?,顧不上收拾幾件細軟和衣服,往懷里揣了一個大蒸饃,拉上睡眼惺忪六歲的我父親,抱上一歲的我姑,小腳飛快從后門出去,一溜煙跑到了山里,后來,先是在妹妹家,后轉移到娘家避難。

老奶鎖上大門,走進了對門鄰居家。沒一會兒,門外一片人聲鼎沸,還鄉團果然殺來了。他們砸開我家大門,沒有找到一個活口。一組人到左鄰右舍搜查。他們闖進對門時,我老奶正端坐在炕上納鞋底。他們指著人一個一個查問,鄰居男人一個一個應答,很快就指到我老奶了:“炕上那老婆兒是誰?”鄰居男人答:“這是我丈母娘?!彼麄冇衷谠鹤永镅惨暳艘蝗?,沒什么可疑的,就忙著回去搶東西了。那一天,他們在我家拉家具搬被褥,收鍋碗拿瓢盆,把我家大大小小十幾間屋子洗劫一空。鄉親說,他們拉走的東西滿滿裝了一共二十四輛獨輪車?!皻⒐?、搶光、燒光”的政策,他們起碼做到了“搶光”。我老奶等他們走后,才輾轉奔波到她娘家避難。

世間萬事,也許都埋伏著“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哲學,還鄉團劫空了我們家,卻又使我們家的孤兒寡母在劃成分時因禍得福。劃成分時,村里有兩兄弟看上了我家的院子,想占為己有。他們跑到村部反映說,我家四口人住兩座院子,家里又有地,強烈要求把我家劃成地主。村長是個耿直人,就數落他們:“你瞅可憐的,屋里讓打發得精光,要啥沒啥,景哲是解放軍,去給咱們打仗流血了,咱不能那么干?!痹谒膱猿窒?,我們家被劃了中農,沒有在成分方面遭受更多的不幸。

從我記事起,我看到的祖父母的家,就是東嶺的院子。三面泥墻的院落,三小間土坯正房,泥墻藍瓦,正房東邊是柴草房,堆著柴火,有時是玉米稈,有時是芝麻稈,有時是麥秸稈,從沒見養過豬。我上初中的時候,家里過年人口多,又沿著東墻蓋了兩小間磚房。我有了女兒后,我們全家還回過一次老家。彼時,院子里已是荒草叢生,野樹瘋長,要艱難跋涉才能走到正房臺階上。正房內,草席頂棚已坍塌幾乎及地,窗下的兩盤炕也都塌了半邊。父親說:“房子有靈性,有人住沒事,一沒人住,塌得可快?!彼栽谖业挠∠罄?,我們家的祖產就只有那泥墻的小院子,那泥地泥墻的土坯房。直到我寫這篇文章再次詢問我的家人時,才知我家還擁有過兩座大院子。

我祖父,打了兩年多的仗果然回來了,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一切似乎正按著他兩年前的人生規劃在推進,一個冬天的早晨,他接到通知,被任命為坡頭鄉鄉長。前程似錦的大門豁然打開,全家沉浸在節日般的氣氛中,親朋好友絡繹不絕前來道賀。誰也沒想到,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我的祖父卻突然不辭而別,失蹤了。

我可憐的祖母,險些從艱難度日的破落農婦,蛻變成苦盡甘來的干部家屬,卻又被命運的魔掌打回原形,打進更凄慘的境況。剛剛團聚的一家人,如今又只剩下了孤兒寡母,我老奶、我祖母、我父親、我姑。那年,我父親八歲,我姑三歲。

我祖父為什么突然失蹤?是離家出走還是自殺?是被打劫還是被綁架?他又面臨著怎么樣的顛沛流離,后來又在哪里安身?這件事在我家幾十年一直迷霧重重。我祖父失蹤多年回家后,我們才從祖父自己吐露的零星細節里了解一二。

我祖父失蹤后,我祖母侍奉婆婆,養育子女,種菜賣菜,縫補漿洗,和婆婆兒女相依為命,甚至還擔起了年輕守寡、命硬克夫的名聲,好在婆婆并不嫌棄她。

我祖父比我祖母小三歲。我祖母生于1921年,九歲到我家當童養媳,十四歲圓房,二十歲生下我父親,一輩子沒有過過生日,她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

我祖父離家出走后,我祖母矮小的身軀便終日忙碌在田間地頭,撒種間苗,鋤地澆水,種菜賣菜。也是從那以后,她的體重再沒超過百斤。父親心疼祖母,十四歲便輟了學,挑起賣菜的擔子,走街串戶,也從此挑起了養家的重擔。我父親成年后,身高一直沒超過170厘米,他說:“正長個子時候,讓賣菜的擔子壓的?!备赣H多年來只要一提起那些往事就要激動:“啥叫孤兒寡母?這就是孤兒寡母!”endprint

我家人在后來的數次政治運動中,不得罪人,不亂說話,竭力止損消禍,并一再強調我祖父參加過解放戰爭。即便如此,“文革”開始后,還是有人給我父親貼了大字報,說我祖父逃臺灣了。已是公社干部的我父親,很快被開除了黨籍、開除了公職。鄉農電站的臨時工,他一干就到了五十歲。有關祖父逃臺灣的謠言,還影響了我家另一個人的命運。我姑姑,一個身材高挑、顏值頗高又有工作已轉成市民的年輕女子,她的擇偶標準自然也不低。挑挑揀揀好幾年,總算有了滿意的軍官對象,婚都訂了??刹筷犥娀檎彆r,村干部的“政治覺悟”作祟,揭了我家的老底,她的未婚夫跟她退了婚。這件事的后遺癥是巨大的,好多年,我記得我父母一提起我姑的婚事就一籌莫展,一方面我姑不降標準,另一方面她年齡漸大,要找到合適的人并不容易。那些年,我記得我家就作為相親場地用過好幾次。而每一次相親的失敗,都給我姑的心上刻下一道傷。我姑恨祖父,加上她后來嫁得也不好,她在我祖父回家后的十來年里,只在我祖父的葬禮上哭著喊過幾聲“爸”,平時回東嶺,連話也不跟我祖父說。

我姑三十二歲嫁給了已離過兩次婚的我前姑父。我前姑父是造反派起家,因革命有理,從鄉小學民辦教師破格進步成了縣委干部。我暑假跟著我小姨放羊時,小姨就問我:“村人都說,你姑這回嫁給縣委(領導)了?”聽了這話,我也曾在小臉上露出過多么得意的驕傲??!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和我家人一樣,是忌諱誰提起我姑的婚嫁的。

漫長的歲月里,我祖母和我父親給我老奶送了終,娶回了新媳婦我的母親,生育了我們兄妹三人,迎回了我失蹤了二十一年、在陜西農村安身的我祖父。

隨后的這個細節,確實來自三歲的我的記憶。東嶺我家,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在院里轉來轉去,他逗我:“認識我不?我是你爺,喊爺!”我怕羞,扭頭跑進了屋子。屋子里,我祖母正坐在炕沿上,拉著長聲在哭。我隱約記得,我祖母哭的是:“可憐,沒娘家,沒人做主……命苦……”除了我爺,我家還來了一個親戚,我的大姑奶。

我大姑奶的一生同樣令人唏噓。她年少時,因貌美嫁給大地主,婚后卻不會生養,我大姑爺便討了一房小老婆。小老婆生了兩個兒子。按照舊時傳統,倆兒子從小跟著我姑奶,對我姑奶喊“媽”,對生母喊“姨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姑爺被槍斃了,小老婆也改了嫁。我姑奶和大兒子兒媳一起過活。晚年,因患白內障,她的雙眼逐漸失明。大姑奶一生要強,有了委屈從來不說。我小時候去她家,總聽她跟我爸夸大兒媳怎么孝順。我爸聽了就很欣慰,也跟著贊賞一番。后來,我姑奶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失去了勞動能力。這時我們才陸續聽說,她大兒媳并不孝順,姑奶要強,那么說是哄人的。姑奶后來獨居在她家的一間小灶房里,半間炕半間灶臺,吃喝拉撒無人照應。一個光鮮的美人兒,就這樣被歲月一步步催逼著成了一個骯臟邋遢的老太。姑奶眼睛看不見,做飯洗衣全靠手摸。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她的手總是新傷蓋著舊傷,有試探火著火滅燒傷的,有切菜切傷的。姑奶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家中上吊自殺。姑奶去世后,我父親從此不再和表弟們來往。也是,本來也沒有血緣關系。

彼時,我大姑奶正開導著大哭的我祖母。原來,我祖父寫信聯系了他大姐,要回老家來?;貋砹?,怕我祖母不要他,就先找來了大姐。大姑奶勸說、做飯、洗碗、鋪床,忙了整整一天,我祖母堅決不同意我祖父進門:“不要!我兒女都養大了,要他干啥!”天色將晚,大姑奶偷偷給我祖父使了眼色,然后留下我祖父,回她嶺下的家了。

我祖父,就這樣有點無賴地回到了我家。他回來時,帶回一麻袋紅薯,騎回全村第一輛自行車,以彌補他對家庭的虧欠。

祖母之所以不同意祖父回家,是因為祖父背叛了她。我后來從長輩零零碎碎的抱怨中,得以揭開我家的隱秘。祖父1949年突然離家出走,是因為在上任在即的當口,有一件事情讓他坐臥不寧—在伏牛山游擊戰中,他所在的排被國民黨的部隊俘虜過,為活命,被整編當過幾天國民黨兵。盡管那段時間在他一年多出生入死的游擊隊生涯中所占比例很小,可那個時代,那幾天的歷史足以置他于死地。祖父面對的是政治問題,由不得他不膽小。于是,他在沒有任何風吹草動的跡象時,丟棄鄉長職位,貿然逃走了。多年后,我一直在思索他的行為。如果他不跑,被組織清查或被告發,即便當時不會影響他,那么在“四清”“三反”“五反”“文革”等諸多運動中,他自己和家庭成員也未必比他出逃要經受的災難更少。我原諒了祖父。

一個解放軍的游擊隊員,哪里有逃臺灣的資本?逃亡路上,他一路往西,打短工當長工,后在陜西大荔縣一個小村安了家。祖父并不承認在陜西有過家,我家人問起時,他總是含混地說:“沒有正式成家?!钡乙搽[約記得另一個說法:他和東家的女兒成了親,生了四個孩子。大概因為他沒有戶口,又是倒插門,祖父在陜西的家里地位很低。人口多,農活重,人上了歲數,愈發有了落葉歸根的心,總之,二十一年后,他又聯系了他的大姐,從大姐那兒獲悉了我家的全部情況—我家他的后代如今都成了市民,比他陜西的農村子女更出息些,他就又從陜西的家里玩了“失蹤”。陜西那邊的人從來沒來找過他,也從來沒聯系過我們認親。

我祖父回來,不過三年,就犯了風濕病,開始是一根拐棍,后來是雙拐;開始能慢慢行走,后來是雙腳蹭地挪動;開始一天能在院外墻基坐上幾個小時,替下地干活的祖母熬個米湯,后來整日躺在炕上。有一陣吃了炎痛喜康,竟扔掉了拐棍,有重新走起來的跡象??蛇@時節,我前姑父又出事了。

撥亂反正后,我造反派起家的縣委干部前姑父,又被打回鄉小學,重新成了民辦老師。沒多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之所以離過兩次婚,是因為他從前當老師時曾經和女學生有過染。這一次,女學生家人并沒有息事寧人,而是告他強奸。

我前姑父的突然入獄,使我祖父急火攻心,一氣之下,轟然病重。即便我姑很快離了婚,隨后用什么偏方神針對他也都不管用了,病越來越重……堂屋的灶火鍋臺連著他的炕洞,無論春夏秋冬,不管做不做飯,我祖母都要在灶臺悶上火,他的病怕潮、怕冷。endprint

我祖母服侍了他整整十三年,有時難免會對祖父惡語惡聲。祖母喊祖父叫“老鬼”。她送飯時把碗很響地撴在桌子上:“昂,夯(吃的貶義詞)!”有時,她讓我們給他送飯,就說:“給老鬼端去?!弊娓附K于為此大怒,那天午后,他在里屋,祖母在堂屋。他狠狠訓斥了我祖母一頓,他說:“按老規矩,男人是女人的天!三綱五常!你對你男人惡聲怨氣,放在老社會,你要用鞭子抽!”

隔著門簾,祖母也跟祖父回幾句嘴。但祖父的威風鎮住了祖母。她的頂嘴明顯底氣不足,不過是慪氣似的重復祖父的話,帶著嘲諷。祖父那次發火后,祖母再也沒敢當面給祖父喊“老鬼”了,送飯時也不再惡語,碗還是重重撴在桌子上,以至于后來撴壞了好幾只碗,終于給祖父換上了耐摔的洋瓷碗。我們緩緩長大,祖父祖母也緩緩老去。祖母有一次就念叨,說祖父怎么還不死呢,她說:“死了,我好跟你們進城享福去?!?/p>

我祖父于1986年去世。我父親是東嶺首屈一指的孝子,祖父的葬禮上,他最擔憂我們三個孫輩不哭,最擔憂我姑不回家、不哭。好在面子上,我們都讓他給村民的輿論交了差。

我真是太不懂事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感覺我祖父、祖母是活了七老八十才走的。寫這篇文章計算年份,才猛地驚覺,我祖父死在六十一歲壽上。才過六十歲,他已像一個八九十歲的人一樣,老態龍鐘,終日躺在炕上,長吁短嘆,呻吟喘息,茍活偷生。

祖父故去后,我祖母并沒有立刻跟我們進城。我父親那年還在鄉下、城里兩頭跑,忙著調進縣城工作。我母親剛退休,正更年期,逮誰罵誰。我們都不堪其苦,何況已六十五歲的祖母。祖母一生自尊心強,加上年輕守活寡,和父親相依為命,自然心細如發,聽人說句閑話都要思忖半晌。父親如何敢讓祖母單獨跟著母親?

我父親調回縣城后,我祖母才被父親接到了我們家。1989年,我大三暑假,母親單位正好蓋第一批集資房,我們租了一間半親戚家的小平房安身。祖母住里面半間,父母親住外面大間,我哥妹已工作,住單位。我回來和妹妹擠集體宿舍。

那天,我和妹妹回家吃早飯,一進門就發現幾個鄰居都在我家勸架—母親號哭不休,祖母在里屋,靜坐不語。一問才知,晚上,我祖母起夜,糊涂了,尿到了外間我母親的鞋里。母親早上起床,發現鞋濕了,一股尿臊氣,便知是祖母所為。她罵了我祖母幾句。我父親正調動工作,整日心煩難耐,他從被窩中爬起身,狠狠捶了我母親幾拳。

按我老家的風俗,尿在鞋里是侮辱,要倒大霉,母親迷信。祖母和我母親,幾十年婆媳,相處得并不很好。以前,我們總覺得我母親脾氣壞,不能體諒我祖母。后來,我仔細琢磨過這事,私下也和我妹妹探討過。我覺得,我母親之所以和祖母處不來,幾十年都很少叫“媽”,根子在我父親。我父親重名聲,是東嶺及單位、朋友圈里出名的孝子。那么,他的孝順名氣,是一定要建立在其他人不孝的基礎上的。我們小,我姑很少在家,那只有我母親來充當我父親孝子的陪襯人了。我母親大半輩子依賴父親,又很知道心疼自己。那就只能是,她用和祖母鬧別扭的方式,來向父親撒嬌爭寵,也對父親的高調孝順逆反。

我父親是我家第四代單傳的兒子,我哥是第五代單傳的兒子。我祖母最疼我爸和我哥。但在我家,卻是我妹妹跟祖母最親,她是祖母帶到九歲,在東嶺生活過八年的人。

1971年,我妹還不到周歲。我母親到縣城開會。那時,她還是縣西一個鄉郵電所的營業員,我父親是那個鄉農電站的臨時工。那是個極為寒冷的冬天,西北風呼呼地刮。傍晚,母親從熟人那里借來煤爐和幾塊煤,引著了煤爐。屋里登時暖和多了,母親裹著棉被,很快進入了夢鄉。等她再醒來時,她已經到了縣醫院的急救室里。那晚,母親煤氣中毒,被子掉到爐子上,起了火。等鄰居聞到味兒前來搭救時,母親的右手、右臂已被燒傷。父親把我們交給祖母照看,連夜騎自行車趕到縣城。我母親在西安陸軍醫院被搶救、治療了近半年才轉危為安。好了以后,她的右手五個手指都只剩下最后一截,右臂、右乳乃至整個右邊身體和脖子都留了燒傷瘢痕。

母親出事那年,我妹不到周歲,我四歲,我哥八歲。祖母抱著我妹,拖著我和我哥回了東嶺。我哥還為此休學了半年。母親病好后,我父親覺得我妹一個吃奶的娃,太可憐,就把我妹留在了嶺上,由祖母照看。我妹在東嶺一直長到小學二年級,鄉下教育實在不好,才被接回縣城。

母親出事,祖母和父親借遍了親戚朋友。五塊、十塊、二十塊,父親的賬記了厚厚一大本。我母親因此被調到了縣郵電局,我們也跟著母親,把家安到了那。

從我幼兒一直到大學,每到暑假,父母都會打發我回嶺上。這使得我幾乎每個寒暑假都是在嶺上度過的。我哥五世單傳,我妹最小,她回到縣城后,比我勤快,有眼色,會說話。如果說,把孩子送回鄉下能讓母親輕松點的話,如果說,同在縣城工作的二舅或他老鄉同事的自行車,一次只能馱一個孩子的話,那肯定是我。祖母最疼我父親。我父親不在,她最疼我哥。我哥不在,她最疼我妹。只有我自己在時,她才最疼我。祖母雖然最疼的不是我,可她依然是最疼我的人。我記得,我已是初中生了,夏夜在東嶺街乘涼時,祖母和村里老人扯著閑話,我擠坐在她懷里。很多年后的今天,讓我常常困惑的一件事是,我幾乎想不起多少我在縣城度過的小學時光,每每想起我的孩童時期,浮現的就總是在嶺上的往事。我想,可能是上學的生活太規律了,所以都忘了;嶺上的生活都是假期,閑適、自在、新鮮、被溺愛,所以記得多。

祖母一生節儉,穿的全是粗布、減價布縫制的斜襟中式襖,大襠褲。她養雞,卻很少舍得吃一個雞蛋。她把雞蛋存在一個大碗里,有時給我們和祖父炒兩個,絕大多數時候,那些存著的雞蛋都會被墊上麥秸,放進籃子,零零碎碎捎給城里的我們。有時候時間長,她捎來的就是自己腌的咸雞蛋。她養的雞,只有過年才肯殺一只。有一年暑假,我家頭頂抹了紅顏料的一只半大的雞被路過的車撞死了。祖母殺了這只“殺馬特”后,又怕雞是吃了老鼠藥或得了雞瘟。雞煮熟后,她自己先嘗了兩塊,隔了好一會,看看肚子也不疼,也不發燒,才端出來讓我和祖父吃。那些年漫長的假期里,我家幾天要用一甕水。祖父就會叫住嶺下村子來賣瓜賣菜的鄉親,捎信給他嶺下的侄子,或者喊我三舅來擔水。誰也沒來擔水時,祖母就用鋁水壺去井里提水。一壺水,沒做一頓飯就見底了。于是,祖母拿起扁擔和水桶,讓我和她去抬水。最早這么做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我用肩膀,祖母用胳膊彎,我倆晃晃悠悠走在村頭的路上時,那個碩大的桶剛能從地面上抬起一寸高。重擔常壓得我走不動,我就要歇。祖母就罵我:“我像你這么大,都出嫁了?!彼贿呅踹?,一邊把擔子往自己那邊一截一截挪。那幅場景讓我后來學到物理的杠桿、壓力和平衡時,異乎尋常領悟得快。endprint

后來,村里打了一眼機井,又過些年,各家各戶陸續都打了注水井。我家人口少,開始祖母并沒舍得打井。有年冬天,村頭的井口結了冰,我擔心太滑,怕自己掉下去,就去外祖母家洗衣服。村民自家的井,井口小,又蓋著木板,是掉不進去的。我外祖母聽見我來了,出來阻止我:“一眼井水三毛錢呢,你去大井洗吧!”我已上高中,聽了這話,自尊心受不了,回來和祖母抱怨。沒過多久,祖母就托人給我家也打了井。

在鄉下,我從孩童時就陪著祖母下地干活,拔草、漚糞、推架子車、割麥、捋谷子、磨面。我有時也和祖母去割艾蒿,這是夏天。祖母把割回來的艾蒿擰成辮子,曬干,晚上點著,熏蚊蟲用。我有時也和祖母在院子里露宿,這也是夏天。我們擺開兩條長條凳,把幾塊曬糧食的寬木板架在上面,搭成簡易的小床。頭頂,星光燦爛;周邊,夜風習習;身旁,艾香陣陣。祖母和我嘮著閑話,我逐漸墜入一個孩童醉美的夢鄉。后半夜,祖母擔心我會著涼,會喊我起來,我們再抱著被褥,回屋里的炕上去睡。木床是要懶到第二天早上才拆的。祖母瞌睡少,無論春夏秋冬,每天都是凌晨就起身,灑掃庭院,喂雞生火,洗菜做飯。

祖母一雙三寸金蓮。我曾經給她買過一雙布鞋,只需國際碼二十一碼。她常年腦后盤一纂兒,穿自己手工裁剪、縫制的斜襟布褂,大襠布褲。我曾經趁她下地,偷偷翻出她藏在炕桌底層的裝老衣的包裹,和她自己偷偷打開包裹仔細端詳一樣,端詳過她的老衣—紫紅綢布棉襖上衣,黑團花綢布棉褲,白布長襪,白底黑緞子面千層底布鞋,一如她平常做的針線活一樣針腳細密、整齊。那復古的老衣打開在我眼前時,我仿佛看到了我祖母的前世今生,看到了她的來處,也看到了她生命的去處。她一生的坎坷崎嶇,最終都會裹進這一身綾羅綢緞的隆重里,她一輩子除了出生和結婚才能穿一回綾羅綢緞的隆重里,深深埋于地下,和她的故事一起,封藏起來。

祖母夏天白衣灰褲,冬天灰衣黑褲。我見她穿過的花布,可能就是里面的圓領汗衫。當新嫁娘時,她也一定是穿過鮮亮衣服的。只是那些日子太短,以至于她都忘了她也是女人。她們那個年代的農婦,大概都已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她們所認為的女人風格,可能就是做針線活的針腳細密筆直,裁剪衣服合體可身,饃蒸得喧騰不裂縫,鞋子做得合腳周正,年輕從夫,老來從子,堅貞守節,這就是她們的婦道,這就是她們的女人味。

祖母心靈手巧,不僅日常的家務比較拿手,而且擅長做很多小吃,炸油條、炸糖糕、燉豬蹄、壓凍肉、炒花生……甚至她做的每樣菜都很地道。我姑家的表弟,小時候也曾在東嶺由她帶過一年。表弟來時,跟個小豆芽菜似的,白皙瘦弱,接走時,卻鼓著小將軍肚,小胖臉蛋還皴著兩團“高原紅”。我祖母做的飯無非農家家常飯,她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家常便飯最養人!”村里人家有紅白喜事或過年過節,祖母常被人請去幫忙,縫被子、縫嫁衣、繡鞋面、剪窗花、納鞋底、蒸饃、做菜。東嶺太小,人情味很厚。

東嶺曾來過個算命的瞎子。他說,我家有兩個“鐵掃帚”命,一個我祖母,一個我姑。鐵掃帚命硬、苦。后來我常想,祖母那個年代的女人,有八成人的命也都是苦的,小時候經歷戰亂、災荒,長大了要早早出嫁,遵守男尊女卑的婦道,下地做農活,孩子多負擔重,一輩子吃糠咽菜,穿粗布衣裳??墒?,對比我祖母同一時期的外祖母的生活,祖母的命果然苦得多。

我外祖母是富裕人家的小姐出身。聽說,她光陪嫁的綾羅綢緞就裝了好幾大箱。孩子多,日子煎熬,那些衣服首飾后來都陸續當掉了。我的外祖父一輩子沒離開過她一天,也疼了外祖母一輩子。做新媳婦的外祖母不會燒火,他怕她挨婆婆罵,還偷偷幫她。我三舅訂婚時,家里給三妗子買的衣服多了兩件,我大妗子攀比吵鬧,打了我外祖母一耳光,把我外祖母的下巴打掉了。我外祖父當時就拎起“門罕”(擋門棍),撲出去要打我大妗子,被人攔了下來。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共生養了九個孩子,三男六女,我母親是老大,我最小的姨比我哥還小兩歲。我外祖父勤勞、能干,腦子也活。吃飯的嘴多,土地承包后,別人種莊稼,他種西瓜、種菜,他還養牛、養羊、養豬,又是生產隊趕大車的,工分高。這樣下來,他不僅顧住了全家的嘴,還給九個孩子都成了家。我外祖父是各種農活的行家里手,活到九十五歲上無疾而終,成了東嶺史上最長壽的老人。和我的祖父相反,我的外祖父靠著小農意識中根深蒂固的生存哲學,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一輩子不拔尖要強,他的壽命卻讓他拔了頭籌。外祖父去世后,我外祖母也不哭,靜靜坐在那里,看我們張羅喪事。葬禮后,她突然就糊涂了,不認人、不認家,后來輪流跟著我大舅二舅(三舅是入贅),胡亂過了兩年多,也撒手而去。

祖母和我們在縣城的四年,并沒有享多少福。家里除了更年期的母親,其余人都在上班、上學。她生命的最后幾年,終還是寂寞孤獨的,話越來越少,又逐漸糊涂,除了尿我母親鞋里,她還會突然走進廚房,或把白菜剁成碎末,或下一大鍋白水面條,引得父親沖我們大吼,說我們沒眼色,不替她干活。問她,她也茫然不知所做何為。祖母晚年得了嚴重冠心病,一急,右手就像鐘擺一樣,擺個不停。她的屋子常年藥味彌漫。她的藥是父親替她拿的,她已不記得吃,不記得吃多少了。

祖母臨終前幾天,食量突然大增。父親怕她不消化,常要阻止。母親卻像洞察了什么似的,給父親遞眼色:“叫她吃飽,這是要吃夠世上最后的飯呢!”祖母的神志也突然清醒,能準確無誤地喊出身邊每個后代的名字,對我嫂子尤其親熱。我哥是我家五世單傳的兒子,是她最疼的人。愛屋及烏,也是老人家常有的心思。

祖母臨走那天,干癟清瘦,像一只風干的茄子一樣癱在床上。父親半趴在祖母床前。祖母混濁的眼睛分明看到了自己一世的牽掛,她艱難地伸出雙手。父親看出她的用意,忙把手伸給她。祖母用滿是青筋和老人斑的手,摩挲著父親的袖口。初冬季節,父親在呢外套里面穿著一件手工做的棉襖。這件棉襖,是祖母戴著老花鏡,親手縫制的最后一件棉襖,棕色的軟緞子面料,針腳密密的,蠶絲的芯兒。

祖母說話已經很艱難了,她喉嚨里咕隆了幾聲,費了很大力氣說了一句話,我聽出是三個字,但沒聽出她說的是什么。祖母說完這句話,好像完成了等待已久的任務似的,漸漸陷入了昏迷。

抽噎著的我和妹妹被親戚拉到門外:“別在老人跟前哭,人馬上就要走了,叫她清靜點?!蔽覇柮妹茫骸皠偛旁勰陶f的啥?”妹妹黯然回答:“她丟不下咱爸,說:穿厚點?!蔽壹t了眼睛,“穿厚點”,成了一個臨終的人說出的最后三個字。

那年,我父親已快五十了。他十四歲挑擔賣菜,風風雨雨中,早已習慣了照顧自己。彼時,他的子女也都已成家立業,而他的冷暖,彌留之際的祖母竟然還掛在心上??煳迨畾q的人,在他母親眼中,他還是個孩子!母愛,就是摩挲在袖口的溫度吧!

母親和姑姑圍著已撒手人寰的祖母,為她換老衣。她們說,趁著身體還軟乎趕緊換,一會硬了就不行了。祖母身上所有的口都在流血,留黑紫黏稠的血。

我的祖母于1990年初冬去世,享年六十九歲。祖母死在外面,按規矩,是不能在東嶺停靈的。三天后,祖母才得以回到東嶺,裝殮安葬。祖母一輩子樂善好施,她的人緣遠在我祖父之上。她的葬禮幾乎全村出動,花圈、被面、挽幛掛滿了一院子。祖母一生節儉無名,她的葬禮讓她風光了一次,一生的最后一次。

祖母葬在東嶺北面的高崖上,面朝黃河、背靠東嶺。祖母,又住到了東嶺,永遠住到了東嶺。

祖母于今,已故去二十七年了?,F在我很少夢見她。她剛去世的頭幾年,我經常夢見她?;蛘呤窃谖壹亦従幽遣灰巹t的四角形平房里,里面陰暗潮濕。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穿著她常穿的單薄的斜襟灰色上衣,面無表情,頭發散亂,坐在小椅兒上。我推門進去,喊她,她也不應。我大汗淋漓,從夢里嚇醒。又或者在東嶺的小院里,天漆黑一片,我回到屋里,空蕩蕩的三間小土房里,都沒有她,也沒有癱瘓的爺爺,連古舊的家具也都不見,箱架、五斗桌、吃飯的小矮桌、火炕也不見,墻上貼的報紙和宣傳畫也不見,我喊她,仍然不見,然后急出一身汗醒來……醒來后,我意識到,我再也找不見我的祖屋了,再也找不見我的祖母了……

最近有一回,遠在上海的妹妹說,夢見祖母了,說祖母給她托夢,說房子漏了。妹妹哭著催父親去上墳。我父親到了墳上,果然,她的墓穴上塌了一個大洞。父親便嘆息:到底是她喂大的,肚里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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