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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談行書:這才是文化家族

2018-02-07 21:59
世紀人物 2018年2期
關鍵詞:太尉門生王獻之

能從行書里看出那么多風景,一定是進入到了中國文化的最深處。然而,行書又是那么通俗,稍有文化的中國人都會隨口說出王羲之和《蘭亭序》。那就必須進入那個盼望很久的門庭了:東晉王家。是的,王家,王羲之的家。我建議一切研究中國藝術史、東方審美史的學者在這個家庭多逗留一點時間,不要急著出來。因為有一些遠超書法的秘密,在里邊潛藏著。

任何一部藝術史都分兩個層次。淺層是一條小街,招牌繁多,攤販密集,摩肩接踵;深層是一些大門,平時關著,只有問很久,等很久,才會打開一條門縫??绮竭M去,才發現林苑茂密,屋宇軒朗。王家大門里的院落,深得出奇。

王家有多少杰出的書法家?一時扳著手指也數不過來。祖父王正生了八個兒子,都是王羲之的父輩,其中有四個是杰出書法家。王羲之的父親王曠算一個,但是,伯伯王導和叔叔王廙的書法水準比王曠高得多。到王羲之一輩,堂兄弟中的王恬、王洽、王劭、王薈、王茂之都是大書法家。其中,王洽的兒子王珣和王珉,依然是筆墨健將。別的不說,我們現在還能在博物館里凝神屏息地一睹風采的《伯遠帖》,就出自王珣手筆。

那么多王家俊彥,當然是名門望族的擇婿熱點。一天,一個叫郗鑒的太尉,派了門生來初選女婿。太尉有一個叫郗璿的女兒,才貌雙全,已到了婚嫁的年齡。門生到了王家的東廂房,那些男青年都在,也都知道這位門生的來歷,便都整理衣帽,笑容相迎。只有在東邊的床上有一個青年,坦露著肚子在吃東西,完全沒有在乎太尉的這位門生。門生回去后向太尉一描述,太尉說:“就是他了!”

于是,這個坦腹青年就成了太尉的女婿,而“東床”,則成了此后中國文化對女婿的美稱。

這個坦腹青年就是王羲之。那時,正處于曹操、諸葛亮之后的“后英雄時代”,魏晉名士看破了一切英雄業績,只求自由解放、率真任性,所以就有了這張東床、這個太尉、這段婚姻。

王羲之與郗璿結婚后,生了七個兒子,每一個都擅長書法。這還不打緊,更重要的是,其中五個,可以被正式載入史冊。除了最小的兒子王獻之名垂千古外,凝之、徽之、操之、渙之四個都是書法大才。這些兒子,從不同的方面承襲和發揚了王羲之。有人評論說:“凝之得其韻,操之得其體,徽之得其勢,渙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東觀余論》)。這個評論可能不錯,因為相比之下,“源”是根本,果然成就了王獻之,能與王羲之齊名。

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個家庭里的不少女性,也是了不起的書法家。例如,王羲之的妻子郗璿,被周圍的名士贊之為“女中仙筆”。王羲之的兒媳婦,也就是王凝之的妻子謝道韞,更是聞名遠近的文化翹楚,她的書法,被評之為“雍容和雅,芳馥可玩”。在這種家庭氣氛的熏染下,連雇來幫助撫育小兒子王獻之的保姆李如意,居然也能寫得一手草書。

李如意知道,就在隔壁,王洽的妻子荀氏,王珉的妻子汪氏,也都是書法高手。脂粉裙釵間,典雅的筆墨如溪奔潮涌。

我們能在一千七百年后的今天,想象那些圍墻里的情景嗎?可以肯定,這個門庭里進進出出的人都很少談論書法,門楣、廳堂里也不會懸掛名人手跡。但是,早晨留在幾案上的一張出門便條,一旦藏下,便必定成為海內外哄搶千年的國之珍寶。

晚間用餐,小兒子握筷的姿勢使對桌的叔叔多看了一眼,笑問:“最近寫多了一些?”

站在背后的年輕保姆回答:“臨張芝已到三分?!?/p>

誰也不把書法當專業,誰也不以書法來謀生。那里出現的,只是一種生命氣氛。

自古以來,這種家族性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誤解成生命遺傳。請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是生命氣氛,而不是生命遺傳。但同時,又要請現在很多“書法鄉”、“書法村”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氣氛與生命有關,而且是一種極其珍罕的集體生命,并不是容易模擬的集體技藝。

這種集體生命為什么珍罕?因為這是書法藝術在經歷了從甲骨文出發的無數次始源性試驗后,終于走到了一個經典的創造平臺。像是道道山溪終于會聚成了一個大水潭,立即奔瀉成了氣勢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根有脈,但它的會聚和奔瀉,卻是“第一原創”,此前不可能出現,此后不可能重復。

人類史上難得出現有數的高尚文化,大多被無知和低俗所吞噬,只有少數幾宗有幸進入“原創爆發期”。爆發之后,即成永久典范。中國現代學者受西方引進的進化論和社會發展論影響太深,總喜歡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說成是新時代的進步形態,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勢的老實人辛勞畢生試圖超越。東晉王家證明,后世那種以為高尚文化也會一代代“進化”、“發展”的觀念是可笑的。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后建立的唐朝是多么意氣風發,但對王家的書法卻一點兒也不敢“再創新”。就連唐太宗,這么一個睥睨百世的偉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騙手段賺得《蘭亭序》,最后殉葬昭陵。他知道,萬里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經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書法家,面對王羲之,一點兒也沒有盛世之傲,永遠地臨摹、臨摹、再臨摹。他們的臨本,讓我們隱約看到了一個王羲之,卻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從盛世反過來崇拜亂世,懂得文化極品不管出于何世都只能是唯一。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親自寫序,由唐高宗撰記的《圣教序》刻石。唐太宗自己的書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懷仁和尚一個個地從王羲之遺墨中去找、去選、去集?;蕶鄬ξ幕t遜到這個地步,讓人感動。但細細一想,又覺正常。這正像唐代之后的文化智者只敢吟詠唐詩,卻不敢大言趕超唐詩。

同樣,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會大言趕超古希臘的哲學、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莎士比亞的戲劇。

公元四世紀中國的那片流動墨色,也成了終極的文化坐標。

說了那么多文化哲學,還應回過頭來記一下東晉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只能記王氏父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蘭亭序》之外的《快雪時晴帖》、《姨母帖》、《平安帖》、《奉橘帖》、《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得示帖》、《孔侍中帖》、《二謝帖》等。王獻之的《鴨頭丸帖》、《廿九日帖》,以及草書《中秋帖》、《十二月帖》等等。

任何熱愛書法的人在抄寫這些帖名時,每次都會興奮。因為帖名正來自帖中字跡,那些字跡一旦見過就成永久格式,下筆如叩圣域。

這么多法帖中,我最寶愛的是《蘭亭序》、《快雪時晴帖》、《平安帖》、《喪亂帖》、《鴨頭丸帖》、《中秋帖》六本。寶愛到什么程度?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一見它們的影印本,都會頓生愉悅,身心熨帖,陰霾全掃,紛擾頃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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