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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

2018-02-11 08:32呂新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2期
關鍵詞:胡琴永康嗩吶

呂新

1

灰磚,黃瓦,紅門。門外有樹,不過很可能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樹,不是楊樹就是柳樹,要是一些沒見過的樹,也應該會引起他們注意的。

進去之前,先把自行車拴到了樹下。怕不保險,還拴了兩根繩子,車把上一根,后座上一根,都和樹系在一起。因為后面還有孟春花和她的徒弟等著要上場,另外還有從撲縣來的一男一女要表演魔術,所以他們倆人只唱了一個小段以后就出來了。前后大概也就不過二十來分鐘,一出來就發現拴在樹下的兩輛自行車都不見了。八墩懷里抱著胡琴,咦了一聲。二丑朝四周看看,看見不遠處有幾個人在那里站著,有人正看著他們笑,當下就有些明白了。

二丑說:“啊呀,我看出來了,這可是個灰地方,那么爛的車子也有人能看在眼里?!?/p>

八墩說:“只能說明這個地方還有比咱們更窮的人呢?!?/p>

二丑說:“這地方不能再來了,再來,鬧不好連褲子也得丟了?!?/p>

八墩說:“要丟也丟你的,我這褲子給人也沒人要?!?/p>

二丑看了一眼八墩,八墩穿的是一條補了很多補丁的舊棉褲,看上去又厚又笨,確實是那種扔到路上也沒人要的東西。這才秋天,八墩就已經提前穿上了那么笨重的棉褲,平時走路也是慢得不能再慢,幾乎就是一步一挪。二丑干瘦,又是個急性子,就經常在路上又喊又叫的,嫌八墩走得慢。二丑認為他是太胖的緣故,但八墩卻說自己是因為腿疼的緣故,腿一疼起來,鉆心地痛,能一步一挪地走,已經十分的不容易了。

從干河到涼都,中間還隔著一個叫四姑的地方,這半年多來,他們倆人就在這三個縣的地方來回轉悠。轉悠得多了,原來不認識的也差不多都面熟了,常常會碰到一些看過他們演唱的人。有人看見了,就說,哎,前兩天不是才唱過么,咋又來了?是沒走還是又來了?聽到別人這樣問,兩個人就笑,很不好意思地笑,也是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很有些沒臉呢。

在一個長著兩棵沙棗樹的院子里,圍了一圈人在看他們,二丑打著竹板,八墩拉著二胡,兩個人很賣力地唱著。因為擔心別人說他們唱得不好,二丑無論在聲音還是動作上都極其地用力,竹板上的彩綢不斷地從他的臉前飄過,有時會纏繞到他的頭上或脖子上。一圈人就那么看著,后來終于有一個穿著西裝的人上來給了他們二十塊錢。二丑把錢裝好以后,整個人快要蹦起來了,聲嘶力竭地唱道:“感謝感謝真感謝,感謝這位大哥哥的好恩情!”

人群里傳來笑聲。有人對二丑說,你最少比人家大二十多歲呢。

二丑說,那也是大哥哥,大三十歲也是。

旁邊又有人說,干他們這種事的,就得嘴甜一點,會說話才行。嘴要是再不甜,那就更沒活路了。

2

二丑和八墩他們這種唱法,最大的好處是從來也不需要正式登臺表演,當然也從來沒有人給他們搭臺,搭了他們也用不起。他們隨時都能開始,也隨時都能結束,人家的門外,屋檐下,院子里,說唱馬上就能唱,說不唱了,胡琴一收,背上行李就能走。除了這些,他們這一路的和別的演唱者最大的不一樣的地方還在于別人都是輕輕松松地在表演,而他們在表演的時候,背后還要背著行李,多是被褥一類的東西,用一根繩子通過兩個肩膀把行李捆在背后。唱的時候,背后的行李會隨著身體的運動也跟著一起運動,起伏,明顯是一種累贅和難受,讓人看了唏噓,覺得心里很是不好受。這其實也是一種表演的策略或者方法,因為大部分的人看到那種情景都會替他們感到吃力和艱辛,沿街乞討一樣的賣唱已經夠可憐了,還得背著行李唱,所以也就能得到更多的同情。還有的時候也確是沒有地方放行李或來不及放。不過,這樣背著行李唱,也只適合像二丑這樣的身材干瘦的人,太胖的不行,像八墩那樣的就不行,背后背著一卷東西,還要放開嗓子唱,會非常地費勁,甚至常常會出不上氣來。二丑對八墩說,咱們兩個人表演,我背著就行了,你就不用背了。其實八墩也不是一個怕吃苦很愛占便宜的人,他也常在背后背一點東西,盡管不是被褥,有時是兩件棉衣,或者一個帆布提包。因為八墩還要站著拉胡琴,邊拉邊唱,背得太重了確實也會對他形成新的困難。

他們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走,專門找那些家里有喜事的人家,結婚的,老人或孩子過生日,過滿月的,還有就是剛剛蓋起新房的,所有這些人家,都很需要及時地聽到一些讓他們的心里感到安慰和高興的好話,吉祥話。不過后來逐漸發現,結婚的人家多半是不需要他們這種人來道喜助興的,早些年還行,這會兒則完全不行了,所有結婚的人家都不再需要他們了。每一家結婚的都張燈結彩,有正經的音響,所有來的賓客也都穿戴整齊,亮閃閃的汽車唰唰地一輛接著一輛。有的人家還要放禮炮,就像在進行一場戰爭,小鋼炮一樣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上面挽著紅綢,時辰一到,巨大的轟隆聲立刻響成一片。一開始他們還不明白那些結婚的人家為啥總是把他們攆出來,是怕他們唱得不好么?后來有人告訴了他們真正的原因,才知道原來并不是擔心他們唱不好,而是壓根就不想讓他們這號人出現在年輕人的婚禮上。嫌你們寒磣哩,不體面呢,知道哇?你們也不想一想,這會兒有哪個年輕人還能把你們這種表演放在眼里?你們往那一站,那差不多就是往人家臉上抹黑呢。別多想,啥原因也沒有,這是唯一的原因。一個常給別人的婚禮當總管的人這樣對他們說。從那以后,他們也就知道了,凡是再看見有結婚的,他們便不再去碰釘子,最多只是遠遠地看上幾眼,知道那樣的喜慶場面與他們這種人無關。其實,不光是他們這種流浪狗一樣的散兵游勇,就連那些三五個人,七八十來個人的吹打班子也統統沒人要了,只有鄉間出殯的時候才會看見那些人的身影,那也早已成為他們唯一的去處。坐在靈堂旁邊的帆布棚子里,隔一會兒吹打一陣,停下來的時候就喝著棚子里爐子上燒開的水,穿著白色孝服的人在他們的視線里走來走去。

3

昨天,在鴻毛鎮,看見白花花的一堆人正在辦喪事,高音喇叭里播放著一曲高亢嘹亮的悲音,是一陣如泣如訴的嗩吶聲,吹的是北路道情。聽到那聲音,二丑和八墩幾乎同時停住,就站在紙灰飛舞的街上聽了一會兒。如果不帶任何偏見的來說,那嗩吶吹得真是好,一聲聲直往人的心里鉆,之后又一片一片地蕩開,蕩到漫山遍野,黃葉飄零,以至于讓專門以拉胡琴為生的八墩也不得不承認吹得人真是肝腸寸斷。兩個人忽然來了興趣,決定過靈棚那邊去看看,看看是哪一個班子,是誰在吹,說不定還認得呢。endprint

過去一看,才發現是一個只有四個人的班子,領頭的那個吹嗩吶的不認得,卻認得其中那個拉二胡的,是六道溝的永康。二丑用一個手勢和那個叫永康的打了一個招呼,然后就站在旁邊看他們吹打。旁邊的靈棚里正在燒紙,白花花的人在棺材前跪了好幾排,紙灰飄揚,不斷地有黑色的紙灰飄到人的臉前。過了一會兒,燒完紙,他們那邊的吹打也暫時停了下來。那個叫永康的年輕人把手里的二胡放到一張桌子上,然后就過來和二丑說話,叫了二丑一聲“叔”,先掏出煙敬他們。八墩不抽煙,二丑點了一支。

身邊和周圍全是艷麗的花圈和紙人紙鶴,他們也不敢硬靠,怕給人家靠壞了。

說起來,這個叫永康的年輕人卻是正經的科班出身,他是涼都藝校畢業的,在學校學的就是二胡專業。除了二胡,永康還會笛子和鋼琴。不過,來到社會上以后,那兩種已完全用不上,只有二胡還有用??墒?,在一個幾個人的班子里,一個人常常要頂好幾個人用,你不能只會一種樂器,那幾乎就等于是在吃閑飯,那誰能養活得起你,拉二胡的還必須同時會吹笙,甚至鼓板和嗩吶也得能來兩下。這樣,永康就又學會了笙、鼓板和嗩吶。剛才就是,二丑和八墩也都看到了,永康背靠著身后的帆布棚子,拉一會兒二胡,然后趁嗩吶響起的間隙,把二胡放下,又十分熟練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笙,捧在臉前等著。

二丑抽著煙,問永康他們是哪天來的,來了幾天了?

永康說昨晚上才來。

二丑又問這一個事情完了,總共能給多少。

永康說不知道,一切都是老板在做,聯系業務,與主家商談,最后結算,從來都是由老板出面。永康邊說邊指了一下先前吹嗩吶的那個人。

除了正式的價錢,另外每吹打一場,每個人還能得到一盒煙,大方一點的東家給兩盒。已經三十好幾的永康成家還沒幾年,那可能稍微有一點兒和所做的事情有關,別人都說他們是專門吃死人飯的,不過他一直都在努力賺錢。他爹活著的那時候,還曾經托付過二丑,幫助他物色對象,一開始還真是挺費勁的。后來,可能很多人也都想明白了,男人,不管他是干啥的,只要能掙錢就行,就很順利地成了家,還有了兩個孩子。二丑對他說,你這么好的手藝,又會那么多樂器,我早就說不愁找不到。永康說,我那點兒東西根本不算啥,一個人出去不好混,我們老板那才叫厲害呢。剛才你們也都聽見了吧,嗩吶吹得不賴哇?不光是嗩吶,別的樂器,沒有他不會的。除了吹打,另外還很會談判,跟著他,挺省心的。

聽永康這樣說,二丑忽然多少有些凄傷。這么一個只有四個人的吹打班子,都有和人談判的權利,而他和八墩,卻從來都沒有過那種資格。多少年了,從來都是別人說了算,人家同意,你才能開口,且給多少是多少。八墩的唱詞里就有一句“大嬸大嫂快來看,給多給少不煩惱?!蹦蔷褪钦f給人們聽的,不計較給多少,也沒有資格和理由計較??墒?,人家要是不愿意,你也只能背起行李走人,再沒啥好說的,人家不想讓你唱,你總不能賴在門上不走吧。另外他們也不敢,因為有的地方的狗很厲害,常常一進村就呼啦一下圍上來一群,有時候已經出了村,它們還在后面汪汪地追趕,他們不得不一邊抵擋,一邊倉惶撤退。后來,他們漸漸地總結出一個規律,那就是越是偏遠窮苦的地方,那里的狗就越厲害,因為平時很少能見到生人,看見一個就不會輕易放過。以后,凡是狗多的那些地方就再也不去了。

聽見嗩吶吱吱地響了兩聲,那是休息結束,新一輪的吹打又要開始了的信號,永康就和二丑告了別,重新回到帆布棚子里,操起二胡。

正要打算走的時候,從棺材下面忽然伸出一只手來,二丑和八墩都嚇了一跳……很快又有一個人爬了出來,手里端著一個碗,原來是一個給棺材上油的人。

4

自行車看樣子是找不回來了。二丑對八墩說,只能動用咱們自己的11號車了,想不動用也不行了。

聽見二丑這樣說,八墩就有些愁苦和無奈,他知道所謂的11號車就是每個人的那兩條腿。八墩最怕走路,走得慢還在其次,關鍵是走不了多遠腿就又會疼,可是不走又不行。

八墩把胡琴抱在胸前,說:“那咱們就走吧?!?/p>

二丑卻說:“等一會兒,等等孟春花?!?/p>

孟春花這會兒正在里面唱著呢,她那寬闊沙啞的嗓音在半空中回蕩,又傳得很遠?!鞍パ竭@種日子就沒個盼頭……”一聽就是她的聲音,先說自己,然后再祝福別人。

八墩說:“各走各的,等人家干啥?”

二丑說:“和她說兩句話?!?/p>

八墩說:“就知道你又放不下她了?!?/p>

二丑說:“最近連著好幾回,不管去哪,都能碰到她,你不覺得這里頭有點兒說道么?”

八墩說:“有啥說道?”

二丑說:“緣分哪!你這個死八墩!沒有緣分,你就能隨隨便便地碰到一個人?”

“我沒看出來?!卑硕照f?!拔抑恢浪驮蹅冏鲋粯拥氖?,又都在這么些個地方來回轉悠,經常碰見那再正常不過了,要一直都碰不見,那倒是才奇怪呢?!?/p>

二丑說:“你這個肉墩子,無論啥事,多好的事,讓你一解釋馬上就沒意思了?!?/p>

“我說的只是一個事實?!卑硕照f。

二丑說:“好,你就抱著你那個事實吧,等一會兒孟春花出來,你就保證你不要和她說話?!?/p>

八墩笑著說:“我不說,我就在旁邊看著你們說?!?/p>

八墩笑著,露出一排白牙。八墩這個人,不僅嗓子好,尖細,嘹亮,還很愛說笑,每次唱完了都會笑嘻嘻地看著人們,眼睛很小,笑的時候就看不見那兩個眼睛,大臉上只能看見一排白牙,人們也都很愛看他唱。倒是作為帶頭大哥的二丑,則常有人反映他的表情不太好,尤其是唱到費勁處的時候,不僅聲音嘶啞,難聽,還常常變得齜牙咧嘴,面目也很是猙獰。

二丑和八墩搭檔也已經有五六年了。他們這種走村串戶的,就像說相聲的,也是有一個逗的,還得有一個捧的,二丑從來就是逗的,無論和誰搭檔,都是以他為主。二丑原來的那個搭檔叫陳秋生,有一年秋天過鐵路的時候,一只腳卡到了鐵軌和水泥枕木之間的一個縫里,半天沒拔出來,最后死在了火車下。二丑平時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那天的情景,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一想起很多年每天朝夕在一起的陳秋生像一個螞蚱一樣忽然蹦跶著就不見了,二丑就會覺得人生真是充滿無常,處處無常。正是秋天,天藍得讓人發暈,到處都是火紅的高粱地和白黃的玉米地,二丑在前面先過去了,等了半天還不見秋生過來?;仡^一看,才發現秋生站在鐵路邊上,身體呈弓形,頭和上半身在鐵路外面,一條腿卻還在鐵路里面,正在使勁,拉犁一樣,想把那只腳拔出來?;疖嚲褪悄菚r候過來的,一轉眼,二丑看見秋生就像忽然之間有了一副翅膀一樣,在鐵路邊上忽搧了一下,然后就不見了,好像飛走了一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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