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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

2018-02-11 08:29川妮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2期
關鍵詞:老夫子爸爸媽媽

川妮

主菜兩道:烤三文魚、蔥燒海參。素菜四道:清炒蘆筍、和風汁澆秋葵、清炒西芹百合、芥末木耳。湯一款:素魚翅,一人一盅,裝在紅色小南瓜里。主食兩款:金銀米飯和亞麻籽油雜糧窩頭。菜品精致高顏,葷素合理,低脂,低熱,粗纖維,符合健康的晚餐理念。當然,還有紅酒。今晚開的小拉菲。

媽媽是個講究生活品質的人,她每年都要出國幾次尋訪美食美酒,家里的紅酒都是她從世界各地的酒莊挑選回來的。

媽媽努力培養我和爸爸吃飯的品位,在媽媽看來,品位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情。我不得不說,媽媽的培養差不多失敗了。我至今喝不出紅酒的好壞,爸爸只愛喝白酒。媽媽不在家吃飯的時候,爸爸總是讓阿姨炒一盤回鍋肉,炸一碟花生米,涼拌一個豬耳朵,有時候還要爆炒一盤腰花或者紅燒一個肥腸,再從儲藏室里找出一瓶白酒喝。爸爸喝酒不講究,找到什么喝什么。我有時候陪爸爸喝一杯。奇怪得很,白酒的好壞我一下子就喝出來了。不好的白酒,像一個張牙舞爪的莽漢,舉著火球,呼嘯著沖來撞去,急吼吼興風作浪一番,很快就偃旗息鼓了。而好白酒像一個充滿心機的陰謀家,一路小心翼翼探索著,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安放妥當,才緩緩釋放出致命的能量,一點一點擊打你的血管和神經。同樣的烈,不好的白酒是把烈當旗幟一樣舉在頭頂,明目張膽地進攻,生怕你不知道;而好白酒的烈裹著一層輕薄綿柔的霧,神不知鬼不覺就攻陷了你。我不曉得爸爸喝白酒是怎樣一種體驗,我們兩個從來沒有交流過。他每次都是很快就把自己喝到半醉狀態。

紅酒白酒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吃燒烤的時候喝一點啤酒。吃過一串煙熏火燎烤焦燒煳嗞嗞冒油曖昧不明的烤肉,喝一口冰鎮啤酒,像一股清泉流進心里。那是一種極為酷爽的感覺。冰鎮啤酒配燒烤,我的最愛。

媽媽喜歡的菜,過于清淡了,每次吃完,都有吃不飽的感覺,連續吃上幾頓,心里空落落的,發慌。媽媽推崇的精致健康菜,實在不合我和爸爸的胃口。我和爸爸的胃口,是鄉下的奶奶培養出來的。媽媽忙于生意的那些年,家里都是奶奶主廚。奶奶做菜濃油赤醬,麻辣鮮香,絕對重口味。奶奶從來不用盤子裝菜,她嫌盤子太淺,她都是把菜放進大碗里。雞鴨魚,蝦蟹鱉……奶奶通通不認。在奶奶眼里,只有豬肉才叫肉。奶奶說,豬的一身都是寶,除了豬毛不能吃,啥都能吃。哪怕是豬大腸和豬內臟,到了奶奶手里,也會變成餐桌上擋不住的美味。奶奶活著的時候,媽媽跟奶奶之間圍繞餐桌進行了無數次暗戰,結局都是媽媽失敗。我六歲的時候,媽媽的生意拓展到了省城,家里的餐桌更是奶奶一統天下。

奶奶死后,媽媽取得了餐桌話語權,馬上進行了餐桌改革,堅決不允許餐桌上出現豬肉。除了健康因素,吃豬肉是沒有品位的象征,跟媽媽的生活不匹配。只有媽媽不在家,阿姨才會把藏在冰箱底層的豬肉拿出來,給我和爸爸解饞。

媽媽不在家,我們既不去大餐廳也不去小餐廳,更不要鋪什么純棉格子的桌布,就在廚房的料理臺或者料理推車上吃豬肉,喝白酒。我們三個在廚房大快朵頤,高聲笑談的樣子,像在合奏一曲歡樂和諧的生活頌歌。要是媽媽突然回來撞見,一定會嚇一跳。

吃完肉喝完酒,爸爸會吩咐阿姨多開一會兒排風系統,把廚房的味道抽得干干凈凈。爸爸對我說,你媽媽是個講究的人,她聞不得豬肉那股不上檔次的味道。阿姨聽了爸爸的話,笑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在媽媽面前,阿姨從來笑不露齒。阿姨在我家待了幾年,都變成兩面派了。阿姨收拾廚房根本不用爸爸操心,她比爸爸專業,她開著排風系統,煮茶,煮檸檬水,煮玫瑰花……在媽媽回家之前,肯定會把廚房的豬肉和豬下水味道驅逐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淡淡的茶香花香。

要是媽媽天天在家,我和爸爸堅持不了三天,就會找各種借口不回家吃飯。我不知道爸爸會去哪里解饞,我會去燒烤攤上吃烤串。置身在煙熏火燎的濃烈味道之中,我有一種奇特的安全感和滿足感,盡管有時覺得孤獨。

我和爸爸平時可以任性,周五晚上不行。媽媽不知道從哪里學習了一套晚餐跟家庭幸福密切相關的理論,并在自己的家里踐行起來。周五的晚餐,是媽媽最重視的家庭活動。媽媽說,一家人平時各忙各的,同時照面的機會不多。周五晚餐,是我們一家人團聚的平臺。平時都是阿姨做飯,這一天媽媽給阿姨放假。媽媽親自下廚,親自開酒醒酒。媽媽的廚藝,遠遠超過阿姨。媽媽的用心,可謂良苦。我和爸爸很尊重媽媽,沒有特殊情況,我們誰也不會缺席。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精致的食物,喝高檔的紅酒,談高雅的話題。爸爸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女人對家庭幸福的理解也是相似的??紤]到媽媽對家庭做出的巨大貢獻,我和爸爸,沒有任何理由不滿足媽媽對家庭幸福的渴望。

我們一家人只在小餐廳吃晚餐,小餐廳的大小和格局,像一件剪裁合適的衣服,把我們一家三口舒適地包裹在里面。

家里的大餐廳如果沒有十個人以上,就顯得過于空蕩了。大餐廳是媽媽請客聚會的場所。媽媽經營酒店業務,她那家酒店的中餐廳和西餐廳,在我們這座城市,有非常不錯的口碑,規格和品位都很上檔次。但媽媽喜歡在家里設宴,邀請一些需要更高規格對待的客人,把酒店的廚師和服務生叫到家里服務。如果客人足夠重要,媽媽還會秀一下廚藝,親手做一款色香味兼具的菜。

大餐廳是媽媽的秀場。彌漫著優質食物香味的大餐廳里,媽媽盛裝端坐,把盞談笑。在媽媽精心策劃的每一場晚餐秀里,她都出演一個固定的角色——氣場強大的女王。媽媽神色淡定,舉重若輕,推杯換盞之間,投資到位,項目落定。爸爸說媽媽懂得治大國如烹小鮮的精髓。

爸爸很佩服媽媽。媽媽的酒店,從承包一個破舊的招待所起家,已經發展成特色連鎖酒店。媽媽大學畢業分到縣政府鄉鎮企業局,很快成為局里重點培養的女干部,大家都說媽媽前程似錦。但媽媽是頭腦清醒的女人,她從大數據入手,分析了各級官員的男女比例。媽媽得出了非常悲觀的結論:女人在官場的前景十分暗淡。說得不好聽一點,官場里的女人,頂多是個點綴。多么痛的領悟??!媽媽跟爸爸說,官場是男人的賽場,女人最好的位置是觀眾席,輪不到上場。相比官場,商場的男女比例讓媽媽看到了女人的發展空間。媽媽讓爸爸好好在官場發展,她果斷選擇了下海經商。果然,在商業上獲得了成功。endprint

媽媽在家設宴,有時候需要我和爸爸出現,不管媽媽需要我和爸爸出演什么角色,不出場的幕后人員,露一面的龍套,還是全程上場的配角,我和爸爸都會聽從媽媽的安排,全力配合媽媽,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讓媽媽滿意。搞砸媽媽宴會的責任,我們承擔不起。

不出場的幕后人員和快要結束的時候回去露一面的龍套比較好演,出演配角最煩人,全程在場,時間久,要求高。我這樣一個從小性格內向的超級悶蛋,卻要在宴會上拼命找話題跟坐在身邊的陌生人熱聊,還要假裝對他們愚蠢的高談闊論興致盎然。好幾個小時保持高昂的情緒、熱絡的情感、熱聊的興致、得體的微笑、恰當的幽默……按照媽媽的要求,全程表現出彬彬有禮、見識廣博、舉止得體的良好社交形象,勞動強度堪比苦役??腿俗吆?,累得我腮幫子都僵掉了。一桌子豐盛精美的菜肴,我根本沒吃幾口,晃蕩在胃里的酒不時涌到口腔里,我不得不去廚房找兩個剩下的窩窩頭,把涌進嘴里的酒壓下去。

爸爸應付起來比我輕松。他是個淵博的人,腦袋里的知識儲備像是中藥店的抽屜格子,隨便拉開一個,都能找到對癥的那味中藥。我很佩服爸爸,他的角色分寸把握得非常好,從頭到尾,他都能把情緒保持在一個飽滿的刻度。宴會上,爸爸風趣幽默、知識廣博、進退得體、拿捏有度,既能表現出媽媽喜歡的良好社交形象,把晚宴的氣氛維持在一個恰當的溫度,又能把握分寸,突出宴會的主體。爸爸喝得再多都不會搶戲,爸爸的角色,放到莎士比亞的宮廷戲里,應該是一個高素質的弄臣。

只有宴請甲女一家那次,媽媽和爸爸的角色進行了互換,那是唯一的一次,媽媽退到配角的位置上,讓爸爸當了主角。其實,爸爸也不是主角,那晚真正的主角,是甲女她爸。在家里宴請甲女一家,是媽媽的主意。本來,孟老夫子要安排兩家在他的孟廬相見。孟老夫子作為中間穿針引線的人物,這樣的安排是恰如其分的。但媽媽做通了孟老夫子的工作,把聚會地點改在我家。媽媽想問題的角度,總是不同尋常。

考慮到甲女她爸的身份,媽媽沒有讓酒店的廚師和服務員到家里服務,阿姨幫著做了一些準備工作之后,媽媽讓阿姨也回宿舍休息去了,確保家里沒有一個外人。媽媽不僅弄出了一桌子精致高檔的菜品,還專門為甲女家每個人準備了一款特殊菜品。給甲女她爸準備的是改良版家鄉水煮魚,艷紅的辣椒,潔白的鱈魚片,碧綠的豌豆尖。媽媽說甲女她爸什么沒有吃過?你就是把龍肉擺在他面前,也不會引起他的注意。像他這種經歷、這個年紀的人,最惦記的,肯定是早年家鄉的味道??h城那個水煮三國飯店的水煮魚,是縣委那幫科員和科級干部們打牙祭的主菜。媽媽用來盛水煮鱈魚的粗瓷青花大碗,都高仿了縣城水煮魚店的風格。為甲女她媽備的是藥膳鰻,細膩的白瓷湯碗,一段鰻魚沉在湯底,清亮的湯面上,漂蕩著鮮紅的枸杞。媽媽深知甲女她媽這樣的女人,最在乎的,無非是保養。為甲女備的是Haru壽司,里面沒有米飯,只有綠的牛油果、粉紅的三文魚和白色的蟹肉。壽司裝在一只日本風格的櫻花盤子里。媽媽知道甲女在日本讀過書,而且,這款沒有米飯的Haru壽司,是日本很多年輕女孩的至愛。

我真心佩服媽媽,一頓晚餐的學問,簡直可以寫一篇社會學博士論文。

甲女一家落座以后,眼神都相當驚艷。媽媽暗暗松了一口氣。

我們六個人,在大餐廳的長條紅木餐桌旁依次坐下,甲女一家坐在看得見窗戶的一邊,我們一家,背靠窗戶跟他們相對而坐。阿姨不在,我們之前做了分工,媽媽除了陪甲女她媽,還要負責分菜,更換餐盤。我陪好甲女之外,負責斟酒。爸爸的任務只有一個,陪好甲女她爸。爸爸的任務看似簡單,其實最不簡單。陪好甲女她爸,是這次晚宴的重中之重。

媽媽怕搶了甲女她媽的戲,一改往日華麗盛裝的習慣,低調素顏出場。老實說,媽媽放下身段兼任女仆同樣出色,承擔了多項服務工作,還能時時照顧甲女她媽的需求,迅速拉近跟甲女她媽的距離。媽媽請甲女她媽品嘗藥膳鰻。藥膳鰻在甲女她媽舌尖上滾動的時候,媽媽順便介紹了一些其他的美容食譜。媽媽談美容食譜既專業又得體,甲女她媽聽得津津有味。媽媽從美容食譜自然而然地過渡到了贊美對方的皮膚好,請甲女她媽分享保養秘籍。因為媽媽素顏出場,自覺擔當了陪襯人,甲女她媽的皮膚看上去確實比媽媽的皮膚光亮。媽媽不露痕跡地撓到了對方的癢癢肉。甲女她媽的心情大為放松,津津樂道把自己的日常保養心得拿出來跟媽媽分享。兩個女人越聊越近,很快有了一種老閨密的感覺。

落落大方品位高雅的女主人,賢惠能干的妻子,溫柔樸素的母親。媽媽把角色詮釋得非常到位,直抵老戲骨境界。

爸爸的表現卻失了水準。也許配角演得太久了,爸爸已經無力擔當主角的戲份。打醬油和跑龍套的思維模式跟當網紅做主角的思維模式畢竟差距太大,不在一個維度上。甲女她爸的身份,給了爸爸很大的壓力,平時罩在頭頂的那個藝術家光環,也沒有給爸爸帶來更多的自信和靈感。越緊張越找不到有趣的話題,爸爸急得耳朵一抖一抖的。甲女她爸刻意要表現出跟爸爸打成一片的姿態,他主動挑起的話題,總在那個縣委大院里打轉,那是他跟爸爸的人生有交集無差異的地方。也許在甲女她爸看來,唯有在縣委大院那個地方,他和爸爸之間的平等度是最高的。爸爸的心情卻要復雜得多,對甲女她爸提到的每一個人,爸爸都拼命從時間的海底打撈出更多的故事。爸爸用力過猛,卻沒有什么效果,他和甲女她爸之間的氣氛,始終徘徊在上級和下級,領導和被領導之間,距離感十足,沒有達到媽媽的預期。

我還好吧,順利完成了斟酒任務,沒有像爸爸擔心的那樣把酒灑到客人身上。晚宴剛開始,回答了甲女她媽和甲女她爸的一兩個問題,甲女她媽問我在哪里讀的大學,學的什么專業。甲女她爸問我喜歡什么運動,喜歡讀什么書。都是很常規的問題,沒超出媽媽和爸爸之前的預設?;卮饐栴}的時候,我每次都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參加媽媽的家庭宴會,我已經練出了一種對待長輩的合適態度??吹贸鰜?,我這個舉動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媽媽說得很對,在社交場合,教養是一張優質通行證。

甲女端坐在我對面,挺著腰板,抿著嘴唇,看上去像個鄰家的乖乖女,頂多有一點小小的傲嬌。但仔細一看,嚇我一跳,甲女的眼神至少有零下十度的冷硬度,差不多是拒人千里的姿態。媽媽特意給甲女準備的Haru壽司,讓甲女冷硬的眼神降到了冰點附近。媽媽的餐桌政治,似乎對任何人都有效,看來永遠都不會過時。感謝媽媽。endprint

甲女的拒絕姿態,反倒讓我放松了心情,反正她不會喜歡我,她也不是我喜歡的那一款。索性不想那么多,放開了跟她聊。先聊日本,因為甲女在日本讀過書,我做了一些關于日本的攻略,聊起來還挺順利,甲女的話題,我基本接得住??墒?,甲女突然提到了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她問我喜不喜歡東野圭吾,看沒看過《白夜行》。

聽到東野圭吾,我心臟底部的某個地方疼了一下,像是被兩根手指捏起一小塊軟肉,惡狠狠掐住然后放開。

東野圭吾是小美最喜歡的日本作家,跟小美在一起的八個月,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到城里的各家書店淘東野圭吾的書。跟小美分手的時候,我差不多收齊了東野圭吾所有的中文版小說。每淘到一本新書,我都讓小美先看。小美把新書抱在懷里跟我告別,迫不及待要回去熬夜閱讀新書的樣子,仍然清晰地刻在我腦袋的某個空間。那個空間,被我緊緊關閉著,只有到了深夜無眠的時候,我才把那個空間打開,把小美放出來。我說,小美,你還喜歡讀東野圭吾嗎?我把東野圭吾的書一本本從書架拿下來,鋪在地板上,然后,躺上去。小美讀過的書,她的手指翻動過的書頁里,留著她的氣息。害怕小美的氣息從書頁上消失,我再也不敢翻開任何一頁。小美讀過的東野圭吾,被我珍藏在衣柜里。我重新買了全部的東野圭吾的小說放在書柜里。那些書,失眠的時候,是我的藥。

跟小美在一起,除了去書店淘書,去的都是小美熟悉的地方。我以前根本不知道,這個城市暗藏著這么多廉價的小店,跟著小美穿街走巷,我仿佛從沒在這個城市生活過。小美帶我去的地方,喚起了我對童年的記憶,跟奶奶一起逛過的小縣城,就是那種破敗親切的樣子。

小美是多么容易滿足的女孩子,小餐館里的一碗擔擔面和醪糟湯圓,燒烤攤上的幾串烤肉一瓶飲料,就足以讓她的幸福指數飆升到一百二。我真的不該帶小美到來福士廣場,不該給她過生日,不該請她吃什么該死的日餐??晌揖褪切奶坌∶?,想請她在漂亮干凈的餐館吃一頓晚餐,想讓她看看城市的另一種面目,想把她帶進我生活的領域。小美眼睛發亮地看著我幫她揀到盤子里的壽司,怯怯地說,都可以吃嗎?這么多,很貴吧?我隔著桌子抓住了小美的手,我發誓要好好掙錢,帶她吃遍這個城市最好的美食。

我和小美在桌子上握手對望的畫面,被媽媽酒店的西餐廳領班拍了照片發給了媽媽?;氐郊?,媽媽翻出照片問我,這是你從哪里撿來的打工妹?我不知道媽媽如何一眼看出了小美的身份,媽媽真是火眼金睛。媽媽說,我不問你怎么開始的,我只告訴你不要繼續了。我不希望你被人釣了魚。我告訴媽媽,小美根本不知道我的家境。媽媽不信。媽媽說,傻子都看得出來,Yeezy鞋價格不菲。我說小美認不出Yeezy鞋和我身上的服裝品牌,她還教我怎么省錢,怎么在淘寶上購物。媽媽哼了一聲,說,那個階層的女孩子,心機太深。你不懂。媽媽陡然間變得冷硬的眼神,讓我喉頭一緊,不敢再為小美辯護。在媽媽的話里,心機不是重點,階層才是關鍵詞。小美是另一個階層的女孩,她和她的生活,屬于城市廉價的部分。一個北區幼兒園的打工妹子,要成為東區棕櫚園的女主人,比嫦娥奔到月球上還難一萬倍。我跟小美,分手是唯一的結局。被媽媽酒店的西餐廳領班撞見,不過是把結局提前了而已。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反抗媽媽,而是不讓劇情繼續發展。我太了解媽媽了,劇情如果發展到媽媽親自出馬去找小美,小美會更加受傷,她溫柔的臉龐根本擋不住媽媽尖銳的目光。媽媽的羞辱,會像子彈那樣嗖嗖射進她的身體,把她的自尊打成篩子。

在學校的時候老師講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我總覺得太抽象不能理解?;氐郊依?,回到具體的人物關系當中,一下子就心領神會了。在我們家,媽媽的經濟基礎決定了她是上層建筑。家里的規劃、規則、運行模式、發展方向……都是媽媽決定的。媽媽一手遮天,爸爸都只有服從的份兒,何況我。我的職業規劃,也是媽媽說了算。我最想學歷史,其次是文學。媽媽說,那些都是無用之物,非要讓我學金融。我學了金融回來,爸爸以為媽媽會讓我到酒店學習管理,十年八年之后,等我順理成章接管了酒店,媽媽也可以退休了。媽媽卻在銀行給我找了個低級職位,讓我慢慢發展。

小美這件事,更讓我徹底看明白了,只要生活在這個家里,何止職業規劃,我的愛情,我的婚姻,我的人生,都由不得我做主。

小美讀的最后一本東野圭吾的書,是《分身》。從小美手上接過書的時候,我抓住了小美的手,小美的手干爽粗糙,指尖涼涼的。小美緊繃繃的小腹,跟手指一樣微涼。那一點微涼,烙在我灼熱的身體上,如點穴一般,刺得我心里的某個地方酸麻脹痛。我看著小美,她的眼睛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我相信,即使我一無所有,她也不會離開我。一瞬間,我真想學習肥皂劇的情節,帶著小美私奔。天地之大,難道沒有我和小美的容身之地?我看著小美,眼睛要出血似的,小美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我看著她走回租住的房子,她的身影,在梧桐樹下忽隱忽現,最后消失在單元門口。街燈下,是城市北區破敗的景象。夜色中,除了小美,每一處都是令人清醒的現實。

我拉黑了小美,刪除了一切聯系方式。我害怕小美心有不甘,想方設法找到我,要一個說法。她沒有。我疑心小美已經離開了這個傷心的城市,也沒有。分手一個月之后的一天,我溜出銀行,把車停在另一條街上,躲在幼兒園拐角那棵泡桐樹下。我看見小美仍舊帶著大班的孩子出來做操。我以為她會消瘦,也沒有。她的臉依然圓乎乎的,臉上的笑看不出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樣??炊嗔藮|野圭吾的女孩都這樣堅強嗎?或者,小美根本就不在乎我。

我走神了。半分鐘而已,腦袋里閃回往事的速度,堪比光速,快到不可思議。眼里滿滿的,像是漲了水。

媽媽輕言細語地提醒我斟酒,溫柔的聲音,掩護媽媽刺向我的尖利的目光,扎得我的上眼皮疼痛不已。眼里的水,瞬間漏光。我站起來給他們斟了一輪酒。

東野圭吾。想不到甲女也喜歡東野圭吾,她為什么會喜歡東野圭吾呢?那就談東野圭吾吧,這個話題夠我們談一陣子了。我干巴巴地笑了笑,說,沒想到你也喜歡東野圭吾,我剛才在記憶里搜索了讀過的東野圭吾的作品,差不多有五十本吧。甲女的眼睛亮了,說,哇哦,鐵粉耶。我只讀過《白夜行》。你推薦幾本給我,不要太過血腥和燒腦就行?!栋滓剐小凡凰銦X,不過死掉的人太多了,日本人的愛情,多少有點變態。我給甲女推薦了《新參者》。我說《新參者》比較溫和,不費腦子。里面的日常生活描寫,那些仙貝店什么的,挺可愛的,沒準就是你上學時候去過的店。甲女歪著頭,似乎在回憶東京的仙貝店。endprint

東野圭吾一度讓我跟甲女的談話熱烈起來。我們討論了一會兒桐原亮司和唐澤雪穗的關系。甲女認為亮司和雪穗的愛情太極端了,為了成全雪穗,亮司冷酷地殺了那么多人。甲女很欣賞那個執著的警察笹垣潤三。而小美是喜歡亮司的,小美認為雪穗太狠。亮司死得那么決絕,雪穗頭都沒回一下。小美最恨的就是那個笹垣警察,小美認為沒有他窮追不舍,亮司就不會死。小美喜歡亮司為了愛情粉身碎骨的決絕,我曾經因為這個問題,跟小美爭得不亦樂乎。相比小美的幼稚,甲女的觀點要成熟得多,我很愿意跟甲女聊一聊《白夜行》,但甲女對東野圭吾很快失去了興趣。

東野圭吾不是甲女擅長的話題,必須找出一個新的話題。

新話題在哪里?我的思維一下子亂了,找不到出口。還是甲女解了圍。甲女回憶起在縣里上過的小學,甲女比我高兩個年級,她只上到三年級就跟著父母到省城來了,好多老師的名字都忘了,特別是那個教過甲女語文的老師,有一個著名的外號,甲女死活想不起叫什么。我幫甲女想起了那個老師的外號叫“歡雀樓”。那個老師上課的時候把鸛雀樓讀成了“歡雀樓”,所以得了這個著名的外號。甲女的眉頭松開了,談興濃起來,非要知道我小學時候的外號,我不好意思說我的外號叫“悶屁”,這詞太粗俗了。我靈機一動,告訴甲女,小學同學叫我“悶豆”?!皭灦埂边@個詞,大概很有喜感。甲女捂著嘴笑起來,甲女她爸一不小心聽見了,也跟著笑起來。

甲女她爸一笑,餐桌上的氣氛頓時提高了濃度。甲女她爸說,我記得丫頭小時候也有個外號,叫什么來?甲女不讓她爸說,撿了一顆烤銀杏塞到她爸的嘴里。甲女她媽說,這么大的人了,還像小時候,沒個樣子。媽媽說,女兒就是好,永遠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媽媽臉上是大尺度欣賞和羨慕的表情。甲女她爸吃了銀杏果,說,我想起來了,他們叫你“麻花”。你小時候明明是個胖女孩。我們都笑起來,我們縣城的方言,麻花是瘦子的意思。甲女生氣了,說,我才不胖。我什么時候胖過?甲女她爸笑著說,現在的女孩子,怎么那么怕胖?我們讀書的時候,誰胖羨慕誰。是吧,老潘?爸爸說,就是,大學那會兒,腆著肚子的人最牛,那叫將軍肚?,F在倒好,大家都要拼命減肥了。甲女她爸就著這個話題,談到了當年物質匱乏的種種笑話。那種含淚的笑點,是他們那代人的招牌菜。爸爸媽媽和甲女的爸爸媽媽,四個同時代的人,熱火朝天懷起了舊。

在這一輪熱烈的談話中,媽媽密切注意著場面和人物關系的調整,讓話題的主動權始終掌握在甲女她爸手里。爸爸終于放下包袱,回歸到正常的狀態,發揮幽默風趣的才華,把甲女她爸的話生發出有趣的意思。甲女她媽話不多,但是總能在恰當的時候表達一下聰明的看法。這個臨時的四人團隊,每個人都找準了位置,發揮了作用,造就出缺了誰都不行的良好互動局面。

長輩們的戲,年代感過強,他們那些只要說出幾個字就彼此心領神會的梗,我和甲女卻聽不懂。他們笑得稀里嘩啦的那些笑點或者長吁短嘆的那些痛點,我和甲女完全無感。

無聊的感覺,像是厚重的罩子,把我和甲女罩在里面,甲女的眼神又恢復了當初的冷硬。我抑制住惡劣的心情,不讓它滑到沮喪的凹槽里。我站起來去給他們斟酒。媽媽把醒酒器接了過去,說,我來吧。媽媽用眼神示意我帶甲女在家里各處轉轉。我只好迎著甲女冷硬的目光說,他們聊的好像是史前的事兒,反正聽不懂,不如我帶你看看我收藏的東野圭吾作品。甲女顯然也想從這無聊中掙脫出來,欣然答應了。我帶著甲女上樓去了跟我臥室相連的小書房。小書房裝滿整個架子的東野圭吾作品,讓她有些震驚。她掃視一遍我的藏書,又在我的臉上掃蕩了一陣。我像暴露在X光下一樣不自在。我裝作開窗戶,避開了她的目光。她說,一定有什么難忘的故事吧?不如講給我聽聽。我看著窗外說,沒有什么故事。她爆發出一陣大笑,說,夠了。我們兩個裝了一晚上乖孩子,干嗎不真實一點。說說你,我也可以說說我的故事。我們兩個,可以成為交換故事的人。這個主意不錯吧?我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真實的故事,越殘酷越好。我對美好的故事不感興趣。美好的故事都是騙人的,只有殘酷的故事才是真實的。甲女這番話,好像是對她冷硬眼神的注解。不管她有什么殘酷的故事,我都不想說出我的故事,不想讓我的往事成為甲女收集的眾多故事之一。我回過頭來,問她想要哪本書。她說,就是你推薦的《新參者》吧。我取出《新參者》遞給她。她嘆口氣說,你確定不想說你的故事?我說,我沒有故事。

我和甲女從書房出來,他們已經從大餐廳撤到了客廳。媽媽要泡茶,甲女她媽說時間不早了。媽媽不再挽留,她拿出一份給甲女她媽準備的小禮物,就是媽媽在晚宴時候介紹過的幾樣食療材料,甲女她媽愉快地收下了。我們一家把甲女一家送出去,看著他們上了甲女的車。甲女她媽開了車窗,揮著手叫我們回去。甲女她爸也揮著手說辛苦了。我們三人齊刷刷舉起手來,揮動著。甲女開動車,按了一聲喇叭。車拐過彎道,看不見了。

媽媽仰頭看天,深藍的天幕上,閃爍著幾顆星星。

如此完美的開局,一定讓媽媽對我和甲女的故事走向懷著美妙的預期吧。

我們進到家里,阿姨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已經在收拾餐桌了。

搬進現在的房子里,媽媽把以前那個黑瘦的矮個子阿姨換掉了?,F在這個阿姨四十多歲,長得中規中矩,個頭適中,臉白,微胖。媽媽仿照電視劇里的民國服裝樣式,給阿姨訂制了素色純棉中長款立領側襟盤扣衣服。阿姨按照媽媽的要求裝扮起來,像極了我在電視劇里看到的民國忠厚女傭。媽媽在家的時候,阿姨沉默寡言,動作麻利。家里的半地下室里,有一間阿姨休息的房間,但是阿姨并不住在家里,她跟酒店的員工一起住員工宿舍,每天早早地到家里準備早餐。我猜阿姨并不喜歡住在我家,只有媽媽請客結束得太晚,沒有公交車了,阿姨才會在休息室湊合一晚上。

每次請客都一樣,客人走了,才輪到阿姨上場,阿姨收拾打掃桌上的殘羹剩飯,關掉大餐廳和廚房的燈。

阿姨是劇場里那個拉開和合上大幕的人。

小餐廳的氣氛有點異常。媽媽烤的三文魚忘記放新鮮的羅勒葉子。芥末木耳的蘸汁里沒有芥末。本來該切成菱形塊的西芹切成了長方塊,還大小不一,切西芹的刀法明顯是凌亂的。晚餐準備得潦草,說明媽媽有心事。餐桌上這么多破綻,爸爸居然沒有發現。說明爸爸也有心事。endprint

爸爸是個非常注重細節的人,用媽媽的話說,他心細如發。媽媽這話,一般人聽不出是褒是貶,我以前也聽不出,現在我當然聽得出來了。媽媽說話很有技巧,同樣一句話,放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和不同的人物關系中,意思可能完全不一樣。就像心細如發這句話,媽媽早年這樣說爸爸,應該是在表揚爸爸。那個時候,爸爸不僅是縣里一號領導的大秘,還是機關公認的才子,會寫材料,會寫文章,會畫畫。

媽媽下海之后,事業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爸爸的仕途卻止步在處長的位置上。最低潮的時候,爸爸連處長的位置都沒有了。如今,爸爸聽著媽媽說他心細如發,一定格外刺耳,但是,爸爸從不反駁,他學會了裝糊涂。

爸爸不是天生心細如發的人,奶奶說爸爸小時候是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上了大學,爸爸還是一個粗心大意不修邊幅的人。爸爸的轉變,發生在剛剛參加工作那三年,他給縣委書記當了三年秘書。伺候領導是個細心活兒,爸爸養成了注重細節和謹小慎微的習慣。那樣的兩個習慣,早期應該發揮了積極作用。爸爸從科員到處長,用的時間比一般人短。但是到了后來,注重細節和謹小慎微成了捆住他手腳的兩根繩索,制約了他的發展。

爸爸的起跑線,比甲女她爸還要高那么一點點,他上的大學是重點綜合性大學,甲女她爸上的是師范,爸爸一畢業就給縣里的一號領導當秘書,甲女她爸一畢業就分到了鄉下教中學。但是,三十年后,爸爸跟甲女她爸的差距,即使換跑神博爾特幫爸爸上場,也追不上了。

甲女她爸在官場如日中天,四十多歲當上了省里的一號人物。同樣的年齡階段,爸爸在處長的職位上干了十多年,不僅沒有提升,還被免了職。免職這件事,對爸爸打擊不小。被免職后,爸爸扔掉開了多年的帕薩特,每天開著家里的路虎去上班。媽媽說爸爸太過脆弱,情緒化。人在逆境中最要緊的是沉得住氣,不能亂了陣腳。爸爸對媽媽一肚子的怨氣,只是不好發作。爸爸被免職的事,媽媽也有責任。本來已經跟爸爸談話,擬任一個副廳職位。爸爸暗示媽媽要跟上頭表示一下,媽媽裝聾作啞不接招。結果爸爸副廳沒戲,處長也丟了。我倒是很同情爸爸,四十來歲的人,在單位被比自己年輕的人領導,在家被比自己有錢的老婆領導。爸爸一向自視很高,而現實堅硬如鐵,讓他如何消化。爸爸的存在感嚴重不足,人就比較頹廢。喝酒多,牢騷多,胡子拉碴也不以為然。

爸爸這種在生活中溺水的樣子,對媽媽的生活理想是個嚴重的挫敗。媽媽苦思冥想,想找一條路把爸爸撈到岸上。仕途的事,媽媽不想摻和。也許是身邊那些落馬官員的下場讓媽媽保持著警惕。媽媽終于想起了爸爸曾經是個能寫會畫的才子,突然腦洞大開,幫爸爸找到了一條便捷體面的金光大道。有一天晚餐后,媽媽一邊吃著甜品一邊對爸爸說,我記得你以前挺喜歡畫畫,后來工作太忙沒有堅持。你最近工作比較閑,不如重新撿起來,拜個老師學畫。爸爸愣了愣,沒接媽媽的話。他需要迅速判斷媽媽的話是什么意思,真話還是反話。媽媽接著說,當多大的官到年齡就退,搞不好還要坐監獄。還是搞藝術好,越老越受歡迎。你看人家孟老夫子,活得多自在。

媽媽提到的孟老夫子,是個傳奇大師。

據說孟老夫子鶴發童顏,七十多歲又娶了妙齡美妻。娶妻之前,每晚都有可人兒伴宿,再好的可人兒,也伴不過一周。按照孟老夫子的理論,女子要像春天的雪,下在花骨朵兒上,薄薄的一層,轉瞬即逝,美得讓人驚慌。要是像冬天的雪,天天堆在房前屋下,厚厚的,吸滿了人間的污濁灰層,連顏色都發黑了,只會叫人討厭。孟老夫子絕不虧待侍奉過他的女子,天價的畫,隨手就送一張。想去孟老夫子身邊伴宿的美女,能從錦水河的上游排到下游。孟老夫子新娶的妙齡美妻,就是一個曾經伴宿的女子,不知道有什么秘密武器,居然破了孟老夫子的戒,上位成功。孟老夫子香艷欲滴的私生活,一直是坊間經久不衰的話題。

媽媽對爸爸說,怎么樣,我幫你找個老師試試?爸爸判斷出媽媽是認真的,同時秒懂了媽媽要救他上岸的苦心。爸爸的臉色,閃過一絲陰霾。爸爸的心情一定不平靜,五味雜陳的失敗感,混沌不明的怨氣。在黑暗的心中交替出現的鈍痛與銳痛,是爸爸心里的不甘。但是爸爸快速地從混濁的心情里面找出了最單純透明的那一部分,那就是對媽媽的感恩。爸爸喝掉杯子里的紅酒,看著我說,你媽媽又要操心酒店,又要操心家里,居然還記得我畫過畫,我自己都差不多忘記了,我真是活得糊涂。這個家,要不是你媽里里外外一把手,真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兒子,來,我們兩個喝一杯,感謝你媽讓我們的生活這么美好。爸爸像一個在黑暗中表演的魔術師,從黑暗中抓出一把發著光的鮮花獻給了媽媽。媽媽把最后一口杧果西米露吃進去,甜蜜從嘴角溢出來。

爸爸跟著媽媽一起去拜師才知道,媽媽給他找的老師居然就是孟老夫子。爸爸被媽媽嚇了一跳。爸爸覺得自己這種三腳貓功夫的業余愛好者,隨便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畫家都可以教,根本沒必要拜孟老夫子這樣的大師。而媽媽認為,藝術的師承很重要,你是誰的學生勝過你畫得怎么樣,越是三腳貓功夫越要拜名師。事實證明,媽媽的思路要比爸爸正確一萬倍。

孟老夫子的四合院叫孟廬,位于城市的西邊。西貴東富,南新北窮。孟老夫子富且貴。孟廬占地面積七八畝,去過孟廬的人,都驚嘆孟廬的精美。

爸爸跟著媽媽進了孟廬,見到了傳說中的大師。孟老夫子確實像傳說那樣鶴發童顏,飄逸的白髯白發,臉上的皮膚白紅透明。站在身邊的女子,卻不是傳說中的妙齡,四十歲以上的年紀,只能算遲暮的美人。孟老夫子對媽媽非??蜌?,在他的畫還不是太值錢的時候,媽媽曾大手筆購買過。媽媽買畫之后不到兩年,孟老夫子的名氣迅速崛起,畫的價格一路飆升。媽媽買到手里的畫,為媽媽的項目攻克各種關卡堡壘立下了汗馬功勞。媽媽和孟老夫子,都視對方為貴人。孟老夫子身邊的遲暮美女招呼爸爸喝茶,媽媽和遲暮美女很熟絡的樣子,坐下來自然而然地談起了養生的話題。爸爸在孟老夫子面前難免誠惶誠恐,自己的三腳貓功夫,畫黑板報還行,跟孟老夫子學畫,怎么夠資格?孟老夫子倒是隨和,說了幾個流行的笑話,都是品位不太高那種,惹得遲暮美人拿杏眼瞪了老頭子幾眼,老頭子哈哈一笑,起身帶爸爸去了畫室。endprint

爸爸后來知道有好幾個省里領導的夫人包括甲女她媽,都跟著孟老夫子學畫,爸爸的心這才踏實下來。跟這幫附庸風雅的官太太比,爸爸還算懂一點畫。

不得不說,媽媽把爸爸送去學畫,是做了一件多方共贏的好事。爸爸畫學得不怎么樣,但是能說會寫,給縣委書記當大秘練就的一身功夫,休眠在爸爸身體里許多年,被喚醒過來,依然功力不減。陪過縣委書記,再陪孟老夫子,對爸爸來說是降了難度。爸爸輕輕松松就把孟老夫子哄得很開心。孟老夫子的所有宣傳文案、展覽方案、畫冊、傳記、畫評、講話稿……凡是涉及文字的東西,都被爸爸打理得妥妥帖帖。

爸爸給孟老夫子寫的評傳出版后,刮起了一陣小旋風。幾場簽售孟老夫子都親自站臺,簽售現場人山人海。書的暢銷,迅速提高了爸爸的知名度。爸爸用這樣的方式在畫壇找到了一席之地,找爸爸寫傳記的畫家排成了隊。給別的畫家寫傳記這個事情,孟老夫子不表態。媽媽告訴爸爸,不表態就是態度,除了孟老夫子的傳記,你誰的傳記也不能寫。爸爸豁然開朗,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爸爸學畫幾年,成了孟老夫子身邊的紅人,孟老夫子到哪兒都帶著爸爸。爸爸知識淵博,說話風趣,到了后來,孟廬的飯局缺了爸爸,就好像空氣都凝滯了。孟老夫子自然沒有虧待爸爸,八十大壽的時候跟爸爸一起搞了師徒聯展,全力推廣爸爸的畫。爸爸畫得不怎么樣,名氣倒是日漸大起來了。

爸爸跟甲女她爸相遇,就是在孟廬的飯局上。甲女她爸老遠就打著哈哈向爸爸伸出了手,甲女她爸說,想不到,你成了孟老夫子的得意門生,當了畫家了。爸爸握著甲女她爸的手,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子,滋味相當刺激。但是爸爸掩飾得極好,爸爸能夠迅速把一腔混濁的情緒下沉到底,只露出清澈的部分。那晚的酒桌上,爸爸和甲女她爸的往事成了大家的下酒菜。那是爸爸奮力從清澈的情緒里舀起來的幾尾活魚??h委的紅磚樓,我家住三單元,甲女一家住前面那棟的一單元。紅磚樓早已物是人非,但在甲女她爸的記憶里,那是鍋碗瓢盆人間煙火密集的歲月。如今高處不勝寒的甲女她爸,格外愿意回到那座紅磚樓,重溫彌漫著人間煙火的青春。難得有一個見證過紅磚樓歲月的鄰居,同時見證了甲女她爸今天的成功。所謂故人重逢的意義,就在于這種前世今昔的見證,讓成功的那個人不用還鄉就享受了尊榮。孟廬的戲劇場,對爸爸的表演能力何嘗不是一次淬火般的提升。

喝到后來,別人都走了,只剩爸爸和甲女她爸留下來喝茶。茶室里要談的,才是正事。在孟廬的茶室里,爸爸終于知道,所謂相遇,是孟老夫子刻意安排的。之前,孟老夫子發現跟他學畫的甲女她媽滿腹心事無心學畫,細問之下才知道,甲女已經二十七歲,嫁人的事毫無眉目?,F如今,愁嫁的都是甲女這種高端女子??催^甲女她媽手機里存著的甲女照片,孟老夫子靈機一動,想到了我。孟老夫子見過我,爸爸在孟廬喝醉了,媽媽總差我去接。我彬彬有禮的社交形象,大概給孟老夫子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孟老夫子在心里權衡一番,認為我各方面條件都不錯,跟甲女的匹配度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孟老夫子翻出我跟他合影的照片,獻寶一樣給了甲女她媽。甲女她媽反復端詳我的照片,臉上是云開霧散的表情。孟老夫子心里有了底,細細把我家的情況給甲女她媽做了介紹,甲女她媽從孟老夫子的介紹中得知兩家是老鄉,進而發現兩家居然是縣委大院的老鄰居,甲女她媽眼里放出的光更亮了。但是甲女她媽沒有立即答應,她又微服私訪考察了我媽的酒店,這才點頭應允了。甲女她媽這一關過了,孟老夫子才安排了爸爸跟甲女她爸在孟廬相遇。

在孟廬,哪里有什么意外和自然而然的重逢呢?就像孟廬的風景,哪一處不是刻意地雕琢和修飾。八十歲的孟老夫子世事洞明,邏輯清新,根本不像率性而為的藝術家。

接下來,輪到我跟甲女出場相親,就有了那場晚宴。媽媽自信,家里的硬件,完全經受得起甲女她爸和甲女她媽的檢驗。而且,把我家作為主場,有利于我的正常發揮。畢竟,相親戲的重點,是對我的考察。

媽媽的策略是成功的,甲女父母對我家的硬件滿意,對我滿意。我父母對甲女滿意,兩家的父母互相滿意。各種滿意加起來,相親取得了令人滿意的結果。

相親結束后,媽媽往我的銀行卡上打了五十萬。媽媽說,這是你的戀愛經費,不設上限,用完了再補充。我們這樣的家庭,要找一個合適的女孩,不是件容易的事。甲女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難得兩家知根知底。你可要把握住這個機會。爸爸頻頻點頭。我也頻頻點頭。

跟媽媽說話一定要集中注意力,因為媽媽的每一句話,都是重點。媽媽沒有時間說廢話。爸爸和媽媽配合很默契,媽媽提綱挈領,爸爸完善細節。媽媽走了之后,爸爸接著說,愛情跟婚姻,不能混為一談。你可以跟任何人談戀愛,但是,結婚一定要找一個匹配的女孩?;橐霎斨?,匹配比愛情更重要?;橐霾皇腔瘜W反應,婚姻是兩個家庭的關系組合?;橐鍪菙祵W方程式。你跟甲女要是成了,把我們兩家的優勢結合到一起,相當于兩個正數相乘,乘積遠遠大于任何一個因數。你要跟那個什么幼兒園的女孩結婚,那就是一個正數跟一個負數相乘,結果只能是一個更大的負數。

爸爸不愧是學霸,講道理都能講到化學反應和數學方程式上去。爸爸這樣強大的邏輯,根本不是我能反駁的?!皭矍橐苍S是化學反應,但婚姻絕不是數學公式,所有不談愛情的婚姻都是耍流氓?!边@種話在心里翻滾幾下也就算了,真要說出來,只能被爸爸恥笑。

我放空自己,白癡一樣看著爸爸。

爸爸忽然放低聲音說,我知道你沒有放下那個女孩。哪個男人心里沒放著一兩個忘不掉的女孩?就像男人的私房錢,盡管用不著,但放著心里踏實。要是沒有,就會心慌。那些忘不掉的女孩,就像私房錢一樣,必須藏好了,被發現就慘了。

爸爸似乎感應到了我的心理活動,他說,你別誤會,我不是說我心里有什么女人,我絕對沒有。我對你媽媽非常滿意,她是那種自帶光芒的女人,她把我心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照亮了,絕對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爸爸越解釋越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他自己都心虛了,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我懂事地對著爸爸笑了笑,說,私房錢的比喻很精彩。爸爸你要是去寫小說,說不定比畫畫更出名。endprint

爸爸咳嗽了幾聲,說,說正題,我和你媽的意思,再也找不出比甲女更合適的女孩了。你要抓住機遇,趕緊行動起來。不用我傳授怎么撩妹吧?

從爸爸嘴里說出“撩妹”這種詞,感覺怪怪的,就像一個黑臉壯漢吃著一個粉色冰激凌。爸爸為了拉近跟我的距離,也是蠻拼的。我真怕他接著又說出什么萌萌噠之類的詞。我趕緊說,不用不用,撩妹我還是有一套的。

媽媽爸爸壓根兒沒有問過我對甲女的看法,他們不關心我有什么看法。他們像是搞科學研究那樣,用他們的標準進行匹配度測試,測試的結果令他們滿意,他們就按下了按鈕,啟動了程序。我跟甲女就是兩只實驗室里的小白鼠。

他們太心急了,主角的戲還沒有什么進展,配角們的戲就緊鑼密鼓地展開了。為了答謝孟老夫子,媽媽安排了規格很高的家宴。因為甲女她爸去北京開會不能出席,媽媽把酒店最好的廚師和服務生叫到了家里。在那次只有甲女她媽、孟老夫子和我爸媽出席的家宴上,媽媽依著孟老夫子的輩分,成功地解決了對甲女她媽的稱呼問題。媽媽管甲女她媽叫師姐。在孟老夫子面前,她們師姐師妹地叫著,像兩個天真的女學生。酒足飯飽之后,孟老夫子跟爸爸去書房聊天,媽媽把甲女她媽帶去她的茶室喝茶聞香,兩個人越談越投機。媽媽跟甲女她媽的感情進一步升溫,從假裝閨密變成了真正的閨密。

在媽媽的催促下,我跟甲女約了幾次,她都說有事。甲女對約會一點都不熱心,我也不熱心。爸爸媽媽每天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問我跟甲女之間的進展。他們兩個心里都打著自己的算盤。媽媽已經不滿足于酒店業,早就想進軍房地產市場了,要是跟甲女一家聯姻,媽媽的事業一定會如虎添翼。爸爸當然還有仕途上的夢想。在爸爸心里,當官才是正途,跟著孟老夫子學畫,那是不得已。

他們以為我傻。我只是不說而已。

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約,甲女終于答應周五一起去吃飯。我問甲女喜歡吃什么,甲女說隨便。我問要不要接她,她說隨便。隨便是什么鬼?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我跟媽媽請假說晚上不能回家,約了甲女吃飯。媽媽問,定在哪里吃飯?我說沒定呢,甲女說隨便。我問媽媽女生說隨便是什么意思?媽媽頓了好長時間才說,你先接了她,再問她去哪里。接她的時候記得買一束花。哦。跟女生約會要買花。我從來沒有給小美買過花。跟小美雖說約會了八個月,但是,跟小美約會的經驗,根本不能用來指導跟甲女的約會。我的撩妹歷史,實際上還是一片空白。我按照媽媽的策略,先買了一束花。在花店,我百度了玫瑰花語,然后買了九朵橘色玫瑰。這樣不會太唐突。

下班的時候,我把車停在甲女的辦公樓對面,給她發了微信。等了十多分鐘后,甲女才懶洋洋地出來了,甲女的臉色比較灰暗。我替甲女拉開車門,甲女看到座位上的九朵橘色玫瑰,臉上的亮度高了一些。坐好之后,甲女說,沒想到你來接我。

我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說,我理解的隨便,應該包含可以接你的意思吧?我語文一直不太好,詞語解釋尤其弱爆。

甲女笑起來,臉上的亮度更高了一些。她說,你不像看起來那么單純嘛,還是蠻懂的。

我趕緊說,因為要約會,惡補了幾部韓劇,跟韓國帥哥學了學怎么撩妹,我剛剛想起,似乎補錯了方向,你在日本讀書,我該惡補幾部日本偶像劇。不如你推薦幾部給我。你喜歡的男神是誰?

甲女盯著我的右耳朵,說,真看不出來你這么油腔滑調的,我媽媽還說你老實,不會是被你蒙蔽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接甲女的話,老實承認裝酷掩飾內心的慌張,還是繼續裝酷油腔滑調?心里不自在,只好專心開車,不說話。甲女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朵,她說,你的耳朵紅得像一朵雞冠花。你一看就是個好孩子,能不能正常說話?

我的臉控制不住紅了起來,徹底裝不下去了。我咳嗽著,尷尬地說,其實在你面前我挺緊張的,我想裝得成熟一點。這么快就被你識破了。甲女嘆息一聲,不再說話,臉上的亮度回歸灰暗。

我們開著車轉了好久,甲女終于說,餓了,我們去吃飯吧。我讓甲女定去哪家餐廳。甲女說的那家日餐店,是我帶小美去過的。因為沒有訂座,餐廳只剩兩個座位,剛好是我和小美坐過的。甲女選擇的座位,就是小美那天坐的,為什么女生都喜歡坐在背靠窗戶的位置上?

我坐在甲女對面,心情很恍惚。我看到甲女變成了小美,差一點脫口叫了小美的名字。但是,甲女跟小美,一點都不像。小美是圓臉和圓眼睛,胖乎乎的圓下巴,有點像爸爸媽媽喜歡的歌星鄧麗君,這種長相現在已經被視為土氣落伍了。但是我喜歡小美的樣子,她哪兒都柔和得讓人心里發軟。甲女的長相,更符合當下流行的美女標準,錐子臉,尖下巴。不笑的時候,看著是一副刻薄相。

點完菜,甲女臉上的亮度突然增加了許多,像是放電一般。她盯著我看了一分鐘,說,閑著也是閑著,講講你的故事唄。一個喜歡東野圭吾的女孩,你很愛她吧?你跟她,肯定是你媽媽不同意。甲女的目光,放肆地在我的臉上掃蕩著,再也沒有一點乖乖女的模樣。

對待甲女這樣的女孩,躲躲藏藏反而更讓她不依不饒。我迎著甲女的目光,索性,把什么都告訴她了。

跟小美相識在一個燒烤攤上,吃燒烤的小伙伴們都是三五成群,咋咋呼呼的。只有我是一個人。我十三歲才從縣城來到這個城市,插班去了一所中學,讀了半年,同學還沒有混熟,就被媽媽轉到國際學校去了,國際學校讀了一年多,高中去了國外,一直讀到大學畢業,在國外待了七年。七年后回到這里,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在這個城市,我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找不到一起吃燒烤的人。那種異鄉人的感覺,比在國外更加強烈。我喜歡燒烤攤,喜歡坐在高聲談笑的人群里,吃煙熏火燎的食物,想我的奶奶。我六歲的時候,媽媽把酒店開到了省城。我九歲的時候,爸爸調到了省城。我和奶奶住在縣委的家屬院里,一直住到小學畢業。我的生日,只有奶奶記得,奶奶從來不給我買蛋糕,只給我煮一碗長壽面,帶我去照相館照一張標準相。中學搬來省城讀書,奶奶要回鄉下,我哭著讓奶奶留下陪我。出國讀書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那個假期,我幾乎每天都去奶奶的墓前坐兩個小時。爸爸媽媽都是學霸,但他們永遠求不出奶奶去世在我心里留下的陰影面積。endprint

平時在燒烤攤上想著奶奶,心里會覺得很暖。那天的思維不曉得怎么拐了彎,變了方向,老是想著要是奶奶在天上看著我一個人吃燒烤,一定會心疼。這個思維方向把我帶到了溝里。冰鎮啤酒穿過我的腸胃,飛流直下,似乎在我的身體里形成了一道冰瀑布,寒光閃閃。我一直覺得冷,我讓烤串老板多加鹽,多加辣,多加孜然??敬习宀粷M地說,調料不要錢???坐在旁邊那桌的一個圓臉圓眼睛圓下巴女孩輕言細語地對老板說,老板,也有顧客要求少加調料啊。我對圓臉女孩投過去感激的一眼,圓臉女孩沖我笑了笑。我點的烤串太多吃不下,老板拿餐盒幫我打包。付完錢,我把打包盒留在桌子上離開了。圓臉女孩拿著打包盒追上我,她說,你今天有心事啊,這么多美味居然忘記拿走。我接過打包盒,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個東西,絕不能帶回家里,也不能扔進垃圾箱。從小奶奶告訴我不能浪費糧食,我怎么淘氣,奶奶都能忍受,就是不能浪費糧食。記得有一次丟了半塊饅頭,食堂的饅頭堿放重了,不好吃。奶奶從廚房垃圾袋里撿出來,洗洗吃掉了。奶奶說我沒有挨過餓,不知道半塊饅頭可以救命。奶奶是挨過餓的。奶奶的樣子,讓我羞愧不已。我拿著打包盒,左右為難。圓臉女孩善解人意地說,你不能拿回家是吧?家里人吃素吧?我有個同學的父母就是吃長素的,她也從來不把外面打包的東西帶回去。不如你給我,我帶回去給同事吃。在我發蒙的時候,圓臉女孩像輕盈的天使,在夜色里飄然而去。

第二次相遇是在書店,我們都在東野圭吾那個柜臺前挑書。見到我,圓臉女孩驚叫了一聲。我的臉紅了,圓臉女孩的臉也紅了。那一次,我跟圓臉女孩互加了微信。她就是小美,她的朋友圈,總是發很多幼兒園小朋友的照片,透過朋友圈,就能了解她的生活。跟小美在一起,我變得很容易開心。

甲女喝了點清酒,臉頰泛起一些紅暈,眼神飄忽柔軟,看上去跟我不在同一個空間。甲女既不發問也不點頭,跟我沒有任何互動,好像我是個特別無趣的說書人。我住了嘴。她說,后來你媽知道了,拆散了你們。你媽都用了哪些招數?我驚訝她居然一直在聽,我老實告訴她,我媽只是告訴我,不要再繼續了,并沒有用什么招數。是我自己撤了。

甲女憤怒起來,眼睛發紅,聲音尖厲,她說,你就那么甘心?你還是不是男人?你考慮過小美的感受嗎?你們這些媽寶男,根本不配談戀愛。

甲女的聲音把鄰桌一對男女的目光吸引了過來,我尷尬地看著甲女,甲女自己斟上一杯清酒,端起來一口干了。甲女喝了好幾壺清酒,送她回去的時候,我感覺她有些醉了。她把頭靠在座位上,閉著眼睛說,我跟男朋友談了兩年,我媽找他談了一次話,他就撤了。我還準備跟我爸我媽抗爭呢,他已經退縮回去了。我們好的時候,他說要照顧我一輩子。你跟小美也說過這種話吧?你們說話不算話,算什么男人!甲女一激動,要吐的樣子,我趕緊把車停在路邊,打開車窗,把車里的脈動給她開了一瓶。甲女喝了幾口脈動,說,挺會照顧人的嘛。暖男一枚。甲女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在嘲諷我,我不知道該怎么接,索性不說話,開了音響放歌給她聽:

咖啡還續書簽還新,

夏天已經擦身而去。

樹葉還綠發絲還青,

時光卻從不曾逆行。

……

甲女關掉音響,爆發出一陣驚人的大笑。甲女說,我突然發現越是娘炮的男人,越喜歡李宇春。那個被我媽嚇跑了的男朋友,超級喜歡李宇春。他也是暖男一枚,性格內向,會照顧人,會哄人開心。你們兩個真的挺像??晌覌寣δ銈儍蓚€的態度截然不同。知道為什么嗎?我搖搖頭。

甲女拍了拍我的臉,說,他是出生在小鎮的鳳凰男。我媽喜歡的不是你,你媽喜歡的也不是我。我們真是兩個可憐蟲。甲女冷硬的眼神,在夜色里,閃著寒光。

送甲女回家之后,我一個人去吃了一頓烤串,喝了兩瓶冰啤酒,情緒多少平復了一些。甲女留在車后座的橘色玫瑰,被我扔到了離家兩個街區的垃圾桶里。

媽媽爸爸居然沒睡,等著我匯報約會的進展。我努力擠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給他們,然后回到房間,把自己關進衣櫥,坐在小美讀過的一堆東野圭吾的書上。

第二次約會的邀請,是甲女發出的。甲女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甲女。我們都知道不可能發展出戀愛或者婚姻關系,反而放松下來,沒事的時候約著一起吃吃飯,聊聊天。我跟甲女在這個城市都沒有什么朋友。甲女比我大兩歲,她讓我叫她姐姐,我叫不出來,她叫我弟弟叫得挺順嘴。我們兩個結成了一個小小的同盟,一起對付我們的父母。甲女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演戲給他們看,逗他們開心一段時間。我們像兩個玩惡作劇的小伙伴,頻頻約會,周末一起自駕去周邊小鎮尋訪特色美食。

他們果然上當了,以為我跟甲女發展得不錯。媽媽跟甲女的媽媽頻頻見面。甲女告訴我,兩家的媽媽已經在商量婚禮的事情。媽媽們被虛擬的幸福蒙在鼓里。真正獲益的人是爸爸。爸爸突然當上了副廳長,心情大好,連我家阿姨都說爸爸印堂發亮。當了副廳長之后,爸爸的第一個動作是把路虎換成了低調的沃爾沃。爸爸對仕途上的發展,又有新期待了。

甲女玩得很high,說起兩家媽媽商量婚禮的細節,甲女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卻心虛,一旦我和甲女的演出停下來,最受不了的人可能是我媽。想起我媽會生氣,我變得憂心忡忡的。甲女笑話我不夠man。我不服氣,給她看我練出來的八塊腹肌,一般人才六塊,健身教練都夸我腹肌完美。甲女笑得差點喘不上氣。她說你真幼稚啊我的弟弟,你太幼稚了。肌肉就是肌肉,練成健美冠軍也不代表你man。

甲女后來嫁的男人,是省里二把手的公子。那個三十二歲的男人,三十一歲已經當了高新區的區長。那個被甲女稱作某男的男人,認識甲女后發動了猛烈的攻勢。甲女告訴我,第一次約會,某男就強吻了她。認識不到一個月,甲女就繳械投降了。參加婚禮的時候我見過某男,個子不如我高,胖墩墩的,腹部軟塌塌的,估計一塊腹肌都沒有。目光倒是凌厲,看人是一種俯視的角度。這就是甲女心中的man?果然跟肌肉沒有任何關系。

我跟甲女的演出,進行了半年,就戛然而止了。我很感謝甲女,她給我的教育,是我從學校學不到的。跟甲女認識一場,我才敢說有了一點閱歷。endprint

收到甲女婚禮的請柬,媽媽和爸爸蒙了。那個周五,阿姨自動放假走了,媽媽沒有心情準備晚餐?;氐郊?,看到媽媽鐵青著臉坐在餐桌邊,餐桌上放著甲女的婚禮請柬,底色紅得耀眼,燙金的“龍鳳呈祥”金光灼灼。我一定是智商不夠用,居然想去參加甲女的婚禮。甲女告訴我要跟某男結婚了,我說,不請我參加婚禮?甲女說,怕你尷尬。我說,尷尬什么?又不是前男友?,F在前男友都不會尷尬了。甲女說,這才是我的好弟弟。你一定要來哦。我說,當然,我得看看你心中的man什么樣子。甲女拍拍我的臉,說,好弟弟。

我后悔得腸胃都綠了。

至少十分鐘沒人說話。爸爸扛不住了,說,叫個外賣吧。媽媽瞪了爸爸一眼,爸爸不再吭聲。我不敢看媽媽,我恨不得搧自己一個耳光。媽媽這么要強要臉面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媽媽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地說,你跟甲女不是一直在約會嗎?你給我解釋一下。從媽媽的眼睛里射出十萬只痛苦的箭頭,扎進我渾身的穴位。我根本招架不住,馬上如實招供了。

媽媽聽完我的話,沉默了一刻鐘,打電話叫了外賣披薩。披薩到來之前,媽媽泡了一壺金駿眉。金駿眉配披薩,這是我吃過的最簡陋的周五晚餐。媽媽和爸爸沒什么胃口,我盡管很餓,也只能裝出沒有胃口的樣子。

吃過披薩,我們開始討論去參加婚禮和送禮的事情。爸爸主張不去參加。爸爸說,不太合適吧?我們用什么身份去參加婚禮呢?不知道甲女一家怎么想的,居然邀請我們。不怕孩子尷尬嗎?

爸爸想多了,我才不會尷尬。媽媽說,甲女一家這個邀請不簡單,一箭雙雕。第一,表達了愿意跟我們繼續交往的意愿;第二,試探我們的氣量。我們要是不去,兩家就此結束了任何形式的交往。所以,一定要去,送一份體面的大禮。兩家是舊識、老友。我們就以老朋友的身份出席。媽媽一錘定音。

我們一家裝得高高興興地去參加了甲女的婚禮,媽媽送了甲女一個大紅包。我們參加的那場,是甲女一家的主場,總共只有六桌客人。甲女她爸不想張揚,來的基本是甲女一家的親戚,還有一些朋友。我們跟孟老夫子坐在一桌。孟老夫子來得比我們稍晚一點,看到我們一家在座,愣了兩秒。他大概沒想到甲女一家還請了我們。媽媽的表現非常出色,無可挑剔。借著甲女的婚禮,媽媽為自己塑造了一個更加完美的形象。

婚禮過后,甲女她媽主動請媽媽喝茶。兩個人的閨密友情,雖然不在峰值上了,還一直維持著。單獨見面的機會減少了,但在參加活動的時候遇見了,一定是超親密的。

另一場婚禮是甲女丈夫一家的主場。那場盛大的婚禮,在坊間流傳很廣,據說光禮金就收了幾千萬。媽媽始終對甲女嫁的男人不置一詞,倒是爸爸多次在周五晚餐的時候說起甲女的丈夫。爸爸說,那個人膽子太大了,鋒芒太露了,這是官場大忌。

媽媽對爸爸這種混官場不成功的人談官場,有些不屑。就像破產的人來教別人怎么做生意,絲毫沒有說服力。但爸爸談官場有癮,只要有一個由頭,就能扯到官場上去。媽媽不愛聽,我只能假裝洗耳恭聽,好歹也要照顧一下爸爸的自尊心。

在周五的晚餐桌上,爸爸多次提到甲女的丈夫。爸爸說,甲女的丈夫早晚要出事。媽媽聽得不耐煩的時候,會生硬地頂上一句,出不出事是命。其實,連我都聽出來了,爸爸是在替甲女她爸擔心。甲女的丈夫一家如果出事,一定會危及甲女她爸。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聽不出來。

甲女結婚后,爸爸跟甲女她爸的交往反而更多了。甲女她爸喜歡去孟廬喝茶,跟爸爸和孟老夫子談藝術。跟甲女她爸的這份交往,爸爸很珍視。有時候爸爸正在自家的餐桌上喝酒,孟老夫子一個電話,說甲女她爸在孟廬,爸爸放下酒杯就去了孟廬。當然了,這種時候,都是我負責送他過去。去孟廬的車上,爸爸的話總是比較密集,話題都是圍繞甲女她爸。我覺得爸爸是真心佩服甲女她爸。爸爸說甲女她爸低調不貪,真正有水平。甲女她爸生日的時候,主動向爸爸求了一幅畫。爸爸在孟老夫子的指點下,畫了一只鷹送給甲女她爸。爸爸給甲女她爸送畫的時候,特意讓孟老夫子的太太拍了照片。

爸爸終于做了一件給媽媽長臉的事情。媽媽把照片放大鑲在紅木相框里掛在客廳的醒目位置上。爸爸沒有想到,這張照片,給他帶來了訂單。參加媽媽晚宴的客人,開始訂購爸爸的畫。

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媽媽的晚宴上,爸爸的角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不再是陪襯媽媽的配角。媽媽和爸爸的關系,進入了黃金搭檔期。

我跟甲女保持了之前結下的姐弟情誼。甲女的婚姻生活過得不錯,每次見到她,都是滿面春風的樣子。不是給我看某男剛送她的鴿子蛋,就是讓我看她手機上的恩愛照片。幸福就像蓄水的池塘,需要一個出口,不然會決堤。甲女每次約我見面,都是幸福得就要決堤的時候。除了我,她的幸福沒有任何安全的出口。

甲女長胖了,尖下巴變得圓了些,眼睛里不再有那種冷硬的神色。顧盼之間,有柔情流轉。我對甲女說,你現在一看就是個幸福的女人。甲女拍著我的肩膀說,是啊是啊,姐姐現在是個幸福的女人,弟弟你也要趕緊找一個女孩結婚。

我說,我這種媽寶男,估計沒有女孩喜歡。

甲女笑得嘎嘎嘎的,說,弟弟你還記仇啊。這可不好,得改。甲女炫完自己的幸福,偶爾也會抱怨幾句某男太忙,應酬太多。這種時候,我就逗她,讓她換一個暖男試試。我說暖男保證成天無所事事,二十四小時黏著你。甲女追打著我說,弟弟你學壞了。我只好告饒,正兒八經對她說,每一個成功男人的身后,都有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你就是某男身后那個了不起的女人。作為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偶爾要做一點點犧牲。

這一款雞湯,特別對癥。甲女聽了,立馬眉開眼笑。每次跟甲女見面,都聊得很愉快。

甲女懷孕之后,我們見面的次數少了很多。她要學習育兒經,要給未來的孩子做各種準備,從嬰兒床到小肚兜,還有各種益智玩具……確實夠她忙的。她溢出的幸福主要通過微信的形式向我流動,她會突然把剛買的肚兜拍照發我,問我可不可愛,或者把正在選擇的嬰兒床樣式發給我,讓我幫她參考,哪一款適合男孩。甲女告訴我希望生個兒子。我總是盡心盡力地幫她參謀,給出中肯的意見,同時見證她決堤而出的幸福。微信里隨手送出幾十枝玫瑰、幾十盒禮物、幾十個星星月亮和擁抱,隨時夸她肯定能當個好媽媽,怎么肉麻怎么來。在她妊娠反應嚴重的時候,我發好玩的段子給她看,發好聽的歌給她聽。她總是發一個感動得哭的表情給我。endprint

甲女懷孕五個月的時候,非要跟我見一面。我們兩個約了一個咖啡店。甲女穿著一件很大的格子襯衣,外面套了一條背帶褲,驕傲地腆著大肚子走了進來。我趕緊起來給她拉開椅子,扶她坐好。我不知道懷孕五個月肚子已經那么大了。甲女的變化簡直驚人,那個錐子臉的女孩已經蹤影全無,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有一張富態大臉,肥厚雙下巴,臉上布滿深褐色蝴蝶斑的龐大女人??粗着?,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甲女對我的驚訝無動于衷,剛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昨天做了B超,真的是男孩。我說,今天就為了告訴我這個?她點點頭,臉上洋溢著自足自滿的光芒。我說,微信告訴一聲不就行了,你行動不方便了,還這么心急火燎地約見面。她瞪了我一眼,說,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當面說。微信里說點雞毛蒜皮的事還可以。我說,果真是兒子,你這叫心想事成。應該喝一杯,慶祝一下。甲女撇了撇嘴,說,酒肯定會喝,辦滿月酒的時候,你不醉我不饒你。對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當面跟你說。我說,現在全世界除了你兒子,還能有什么最重要的事?她隔著桌子打了我一下,說,嚴肅點。聽好了,我要你當孩子的舅舅。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把嘴里的咖啡噴出來。甲女對我的表現很不滿意,噘著嘴說,這是什么態度?我還以為你要歡喜得跳起來呢。我趕緊說,本來要跳起來的,這不是怕嚇著——咦,他叫我舅舅,我怎么稱呼他?甲女說,你連這個都不懂,你是舅舅,他是外甥嘛。我說,哦,外甥。甲女撫著自己的肚子,說,你叫他,他能聽見的。你靠近一點嘛。甲女一臉期待。我只好把頭伸到她肚子前面,小聲說,外甥你給我聽好了,不準欺負我姐,當心出來我揍你小子。甲女一把推開我,沉下臉說,不許這么說話,你會嚇著他的??茨?,哪有一點當舅舅的樣子。

我從桌面上拉過甲女的手,緊緊地握了握,鄭重地說,姐,你放心,我一定能當個好舅舅。你也要加油,生個大胖小子。甲女感動哭了。這回是真哭,不是表情包。

我怎么能夠想得到,甲女沒有做成母親。她的兒子,在七個月的時候,被引產了。我查了度娘,七個月,早產的孩子,有機會可以活的。甲女的兒子,是被謀殺的。謀殺甲女兒子的,是甲女她爸和甲女她媽。按照甲女的意愿,她是要生下孩子的。她曾經在微信里向我求救,讓我去把她從家里救出來。

我哪兒有那個膽子啊。那些天,我都不敢看她發給我的微信了。甲女拍一張大肚子的照片發我,圖上配的文字是:寶寶說,他想活下去,讓舅舅救他。要不就是拍一張憔悴哭泣的臉,配著一行這樣的文字:弟弟,帶我走吧,我們去荒山老林,只要生下寶寶,我一輩子給你當牛做馬。世界之大,難道沒有我和寶寶的容身之地嗎?弟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不能看著你外甥被謀殺啊。弟弟,救救我們。甲女的呼救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瘋狂……甲女的微信看得我心里瑟瑟發抖??墒?,我只能給她發幾十上百個哭泣的表情包。那是我真實的表情,我確實哭了。我終究是個沒用的暖男。

甲女的丈夫和公公被帶走調查,坊間傳說貪腐金額摸到億元級別,無期肯定跑不掉。站在甲女她爸的立場,甲女生下這樣一個犯罪分子的孩子,跟某男一家的關系就斷不了。站在甲女她媽的立場,生這樣一個沒爹的孩子,且不說對孩子不公平,甲女做了單親母親,以后的生活也不容易。甲女想不到這些,丈夫和公公被抓,婆婆跪求她留下某男唯一的血脈,她陷入巨大的悲痛和恐慌當中。接下來還得接受調查組問詢。甲女對丈夫一家的財產狀況一無所知,甲女對錢沒有概念,甲女想不通,她的丈夫和公公居然貪污了那么多錢。

調查組倒是沒有為難甲女。結束調查,甲女她媽直接把甲女接回了自己家。生活的大廈頃刻坍塌成一片廢墟,嬌生慣養的甲女突然落入荒野,她只能緊緊抓住肚子里的孩子,那個提醒她就要做母親的小生命,是她唯一的力量來源。

甲女陷在自己悲傷欲絕的處境當中,根本不知道她爸的處境有多么危險。甲女她爸本來要調北京重用,攤上這樣的親家,別說重用,自己的仕途搞不好就要終結了。明智的選擇,必須而且要快速撇清關系。甲女她爸焦頭爛額了,甲女還在為保住孩子無理取鬧。送甲女去醫院那天,甲女死死抱住餐桌的腿,不肯去。甲女她爸終于忍無可忍,給了甲女一個耳光。甲女被她爸打蒙了,忘記了哭。甲女她媽抱住甲女,說,你咋這么不懂事呢。你爸都要被那個該死的東西害苦了,你還要生下他的孩子。你到底是不是我們的閨女啊。甲女看見她爸的眼睛潮濕了。甲女不再反抗,乖乖地去了醫院。

我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孩子已經沒有了。甲女剛剛打了鎮靜劑,蜷縮在病床上,兩眼呆滯,臉色灰白。

甲女從醫院出來,去療養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她療養回來約我見面的時候,她丈夫和公公的案子已經判了,丈夫二十年,公公無期。據說公公為了保護兒子,把很多事扛下了,不然,兩個都得無期。哦,應該是前夫了,甲女已經辦理了離婚手續。

甲女她爸依舊穩穩地坐在省里的第一把交椅上。親家和女婿出了那么大的事,居然沒有被牽連進去。爸爸對甲女她爸佩服得五體投地。坊間卻對甲女她爸頗多微詞,親家女婿一出事就把女兒接回了家,迅速辦理離婚,逼著甲女打胎,撇清了所有關系。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爸爸對坊間的說法嗤之以鼻。

甲女的臉色依然蒼白,嘴唇倒是有了些血色。媒體報道披露了許多甲女不知道的事情,特別是某男的眾多情人們。貪官必有情人,這也是媒體報道貪官的標配。甲女以為某男對她很好,某男確實對她很好,但是某男的眾多情人也確實存在。這些大起底的報道文章對治愈甲女的愧疚起了藥物起不到的作用。甲女對打掉孩子一直是愧疚的。她甚至想讓我陪她去監獄探視某男,當面跟某男說聲對不起。

某男混亂的情史,拓展了甲女對男人的認知。甲女跟我探討男人到底有多花心的時候,情緒是穩定的,甚至有些嘻嘻哈哈的。

我以為甲女康復了。但是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甲女要了高度白酒,很快把自己喝醉了。我不敢送醉得不省人事的甲女回家,也不敢帶到我家,只好拉著她在城里轉悠,轉了兩個多小時,甲女才清醒了一些。我趕緊把她送了回去。endprint

甲女跟我見面的次數多了起來,主要是她約我,她不上班,整天在家悶得慌,我也很樂意陪伴甲女度過這個特殊的階段。剛見面看上去都挺好,就是不能一起吃飯,甲女一上桌就要酒,一喝就醉。帶她吃燒烤喝啤酒她都有本事讓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我真是怕了她。后來我幫她辦了一張卡,帶著她一起去上搏擊課,盡量減少她喝酒的機會。我的努力收效甚微,我感覺她的酒精依賴越來越嚴重了,我懷疑她在自己的臥室里藏了白酒。

甲女三十歲生日那天,約了我一起慶祝。她過生日,我總不能攔著她不讓喝酒吧?我揪著心,看著她像灌水那樣把酒灌進嘴里。她已經瘦回了我第一次見她的樣子,錐子臉,尖下巴。懷孕胖了之后再瘦下來,眼角已經看得見魚尾紋了。她的眼睛,再也沒有那種冷硬逼人的光芒。我突然意識到,她的生活,已經徹底毀了。這讓我心里不好受。她開第二瓶白酒的時候,我把她的酒瓶奪了下來。我說,夠了,不要再糟蹋自己了。你以為自己有多倒霉呢,比起貴州那幾個在垃圾桶里凍死的孩子,比起甘肅那幾個被親媽殺死的孩子,比起那些上完大學找不到工作的人,比起那些背井離鄉干了一年拿不到工資跳樓的人……你不知道有多幸運,你這點無病呻吟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可笑。說完,我叫老板結了賬,拉著她就走。

我把甲女拉到城市北區,拉到城市邊緣的橋洞下面,我讓甲女好好看看那些睡在橋洞里的流浪兒,看看那些深夜還在垃圾箱里翻撿塑料瓶子破紙片的老太太??赐陰讞l街,我直接把她送到了家門口。

甲女一言不發地下了車。她的酒醒了,她說,對不起。她瘦弱的樣子,空洞的眼神,看上去那么無助。我拉開車門沖下去,一把將她撈進懷里。她僵硬的身體像一件易碎的陶瓷,我恨不得變成一團柔軟的棉花,把她好好地包裹起來。我有什么資格教訓她?搞砸她的生日?她不是傻白甜,她是歷經滄桑無法上岸的女人。

要是她哭了,我就吻她的眼淚,告訴她沒關系,我們重新來過。但是,跟我期待的不一樣,她沒有哭。她推開我,用冰涼的手指頭拍了拍我的臉。她說,謝謝你弟弟,我過了一個難忘的生日。

生日過后,甲女回單位上班去了。她不再有事沒事約我見面。微信還是經常發,她學了一樣菜,會發給我看。喜歡的歌也會發給我聽。我經??粗⑿诺念^像愣怔良久。想起生日那天的擁抱,總覺得是我的幻覺。

爸爸媽媽和那些到家里參加晚宴的長輩,突然操心起我的婚事來了。給我介紹的女孩至少有一打,每一個我都去見了。要是不見,就得聽一大堆廢話。大多只見一面,見面最多的那個,只有三面。那些女孩都很優秀,但我提不起精神跟她們約會,微信都懶得聊。我寧可去上搏擊課。

媽媽很生氣,她問我到底要找個什么樣的女孩才滿意?她說,這些女孩,要顏值有顏值,要學歷有學歷,要家境有家境,你到底有什么不滿意?你還忘不了那個幼兒園老師?那個幼兒園老師有什么好?

媽媽的聲音尖厲起來。我不敢吭聲,媽媽生氣的時候,我說什么都是錯。媽媽錐子一樣的目光逼得我低下頭去。我不想跟媽媽發生沖突,她的更年期癥狀很嚴重,醫生說不能刺激她。

媽媽錯了,我很久沒有想起小美了,東野圭吾的書,我也很久沒有翻開看一頁了。小美的形象,被后來的經歷覆蓋了。跟小美在一起的時光,層層覆蓋之下,化成了泥土。泥土之上,生命的種子會繼續發芽生長。戀愛的經歷,傷痛的經歷,絕望的經歷……我們所有的經歷,都會化成泥土,繼續滋養生命的種子。這也是生命所以頑強的原因吧?我把這樣的感悟發給甲女,她送給我一百個贊。

甲女僵硬的身體,如瓷器一般易碎的感覺,印章一樣蓋在我結實的胸口,令我呼吸的時候感到疼痛。我好幾次鼓起勇氣要約她見面,微信上的文字寫到一半,還是刪除了。

我知道自己沒有準備好。

爸爸把屬于他的那塊三文魚挑進自己的盤子里,用小叉子叉起來放進嘴里,好半天,才吞了下去。媽媽用叉子推著長方形盤子里的三文魚,一會兒推向左邊,一會兒推向右邊,好像在下棋。媽媽盤子里的三文魚涼了,聞起來有一股膩乎乎的腥味。媽媽似乎聞不到。他們兩個的心思,根本不在食物上。

前天晚上,孟老夫子請爸爸和媽媽去孟廬吃晚飯。孟廬的晚宴,孟老夫子很少把爸爸媽媽一塊兒叫去的。昨晚特意把兩個人一起叫去,媽媽感覺到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媽媽猜測孟老夫子可能有辦法幫她拿到那塊地,媽媽下一步要進軍養老地產,拿下那塊地,是她下一步發展的關鍵。她求過孟老夫子,孟老夫子也答應幫她想辦法。媽媽特意給孟老夫子帶上一支山參做禮物。

晚宴剛開始,氣氛一如既往,保持在高溫沸騰狀態。爸爸和孟老夫子喝白酒,媽媽跟孟老夫子的太太喝養生茶,話題也是暖場的社會熱點和娛樂八卦。酒酣耳熱之際,孟老夫子再次扮演起媒人的角色,要撮合我跟甲女。孟老夫子告訴媽媽和爸爸,甲女她媽說我跟甲女一直相處得不錯。這個主題跟媽媽的預期太南轅北轍了,媽媽有點蒙了,晚宴的氣氛一下子跌落下去。媽媽馬上意識到了不妥,她快速把思路跟了上來,答應孟老夫子回家征求我的意見,并把話題轉到了娛樂圈的八卦上面,爸爸也很配合地說了幾個段子,但是,晚宴的氣氛再也上不去了。早早就結束了。

媽媽爸爸一進門就在客廳里吵了起來。他們以為我不在家,兩個人的情緒都沒有控制。我本來不該在家,上完搏擊課我一般會去吃燒烤,喝啤酒,很晚才回家。這天因為胃不舒服,我早早回了家。聽到他們吵起來,我也不好出來打斷他們。

媽媽說,孟老夫子老糊涂了吧?這種話也說得出口?甲女她媽在想什么呢?不看看甲女是什么情況了。媽媽的聲音又尖又硬,她激動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爸爸幫媽媽拿了一瓶巴馬礦泉水。

爸爸說,淡定。淡定。坐下喝口水。換個思路,說明咱兒子給甲女她媽留下的印象不錯。好幾年了,還一直惦記著。爸爸的聲音平緩得多。媽媽卻坐不下去,她繼續在客廳里走來走去。

媽媽說,惦記個頭。想讓我兒子做接盤俠,門都沒有。媽媽居然說出接盤俠這種詞,我差一點笑起來,趕緊忍住了。沒想到爸爸笑了起來。媽媽說,你還笑得出來。endprint

爸爸說,你不要說得那么難聽嘛。壞的事情,換個思路,也許就是好事。

媽媽冷笑著說,換哪個思路能把這件可笑的事變成好事?

爸爸說,那我就給你分析分析。第一個層面,先說甲女,她經歷過傷害,那股心高氣傲的勁兒沒有了,懂得怎么做人了。一個經歷過滄桑的女人,最有可能成為好妻子,好兒媳。第二個層面,再說甲女的父母,以他們現在焦慮的心情,我們家真要做了接盤俠,他們不說感恩戴德,至少心里有數吧?第三個層面,孟老夫子活到八十多歲的人,什么沒見過?他既然張得開口,說明他權衡過這件事……

媽媽本來已經坐下了,沒聽完爸爸的話,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媽媽說,我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縱橫家呀。你是不是跟孟老夫子私下勾兌過了?

爸爸說,你別這么情緒化好不好?人家孟老夫子還不是為了幫你,你要拿那塊地,難度太大了。十個孟老夫子也搞不定。但是,如果跟甲女一家聯姻,拿地還是個問題嗎?

媽媽把一口巴馬礦泉水噴到了爸爸臉上。媽媽說,我呸!我才不要拿兒子的幸福去換什么地,我寧可不拿地了。你也不想想,甲女這種情況,還能不能懷孕生孩子都是個疑問。不行!想都別想。你這個態度有大問題。是不是惦記上什么位置了?你還真是無恥,兒子的幸福都敢犧牲。

爸爸再也忍不住,終于跳了起來。爸爸說,誰無恥?我的官可以不當,地要是不拿,恐怕交不了差吧?拉了那么多投資,你的地拿不下來,你不是騙子是什么?生意我不懂,生意人的下場我見多了。多少比你聰明強勢的生意人,最后功虧一簣,死得很難看。我這是千方百計在幫你,你別得了便宜又賣乖!

媽媽把礦泉水瓶子砸到了爸爸身上。媽媽說,敢說我得了便宜賣乖,真不要臉。這些年你過的什么生活,你自己掙了幾個錢你還不清楚嗎?我拼死拼活掙下這份家業,你居然盼著我倒霉破產……

媽媽說到這里,爆發出一聲號哭,爸爸的氣焰立刻低了。爸爸說,息怒息怒,我這是口不擇言胡說八道……

聽見爸爸媽媽這么吵架,內心真的好寒冷。我用被子捂住耳朵,不想再聽。爸爸媽媽的話,還是斷斷續續被我聽見了。

爸爸說了一長串四字成語,媽媽的氣估計消了不少了。成語串燒是爸爸對付媽媽的撒手锏。爸爸說,我們不要吵了。平心靜氣想一想,這樁婚姻,確實利大于弊。你有那樣的想法,我能理解。畢竟,你是個母親。但是,你不能把自己的思維等同于一般女人,你是個叱咤風云的女強人,一個高層次的女人。爸爸對媽媽的吹捧,總能讓媽媽放松警惕。但是,這一次,媽媽一點也沒有被爸爸灌暈。爸爸的聲音低下去,不知道說了什么。媽媽的聲音再次尖厲起來。媽媽說,狗屁科技。還試管嬰兒,虧你想得出來。

媽媽氣呼呼上樓去了。爸爸卻在客廳里待了很久。

這似乎是第一次,爸爸和媽媽產生了不可彌合的分歧。

吃完烤三文魚,我已經習慣了把那片嫩綠的羅勒葉子放在嘴里,慢慢嚼一嚼。羅勒葉子的汁,浸潤在牙齒的縫隙之間,浸潤到舌尖上,像是從舌頭上盛開的一朵花,帶著花椒的麻香和薄荷的清涼。沒有羅勒葉子,三文魚的油膩在口腔里浮起來,像是口腔里塞滿了厚重的霧霾,那種不清潔的感覺引得我的腸胃翻動起來。我趕緊喝了一口紅酒。

我已經吃好了。我站起來準備離開。爸爸清了清嗓子,說,再坐一會兒,我和媽媽有事問你。

這么說,他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我不知道他們的共識是什么??剂苛四男┮蛩?,計算了哪些得失,權衡了什么利弊,隱藏著什么目的……那個讓我頭暈眼花的復雜過程,對他們來說,也許并不復雜。我不希望他們說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拉開笨重的餐椅站了起來。我站得很直,我的八塊腹肌硬邦邦的,充滿力度。

輪到我當主角了。

搶在爸爸開口之前,我說,我愛上甲女了。我決定認認真真地追她。我要好好地談一場戀愛。

我不看爸爸媽媽,他們的表情是如釋重負還是如臨深淵,我都不想看。

我看了一眼窗外,錦江兩岸的燈光亮了起來,在餐廳的落地玻璃外面閃爍,整個城市都成了我們家小餐廳的背景。

我們家的小餐廳,多么像一個舞臺。

我拿出手機,我要當著爸爸媽媽的面告訴甲女,我愛她。我要把她拉進這個舞臺上,讓她成為閃光發亮的女一號。

手機上有一條未讀的微信語音,是甲女兩個小時之前發給我的。弟弟,謝謝你。我要去五臺山待一陣子,或許,就不回來了。

甲女單薄疲憊的聲音被我從手機里放出來,回蕩在小餐廳里,像舞臺劇的旁白。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8年第1期

原刊責輯 劉 潔

本刊責編 向 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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