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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地

2018-02-18 10:58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9期
關鍵詞:麗莎娜娜李子

李子瑜是昆蟲研究所獨立研究員。

李子瑜太太和他農學院同班,畢業時上頭分配她研究水稻,她說有袁隆平我們還干什么水稻?難不成其他領域都嫌棄女人?我還真不稀罕!

她一惱就回家,甘當家庭婦女。和一般家婦不同,她在家幫老公飼養好幾種甲殼蟲。

他倆拿到雙方家長資助去付新房首付時,既吃了些虧,又得了點便宜。

吃虧是排號拿到的一樓單元西窗外矗立著一座箱式變電站,管幾棟樓的用電。箱變有點嗚嗚聲,還傳說有輻射,家家避而遠之。

得便宜的是李子瑜夫妻實地看過一圈,回來對售樓處說:“箱變靠墻就靠墻吧;南邊這塊野地從房外天井連到河邊,不安全??刹豢梢宰屛胰ζ饋??反正沒人來這角落,算給我們個補償?!?/p>

售樓處幾通請示電話,很爽快就答應了。還跟李子瑜簽了個協議,說清楚河邊這塊地不屬于小區公共面積,本是建設用地和河堤間的隙地。土地屬于國家,房產商和物業對李子瑜夫妻圈種綠化該隙地無反對意見,除非國家征用這插針之地。

一萬年不能保證,一百年內估計國家沒空到李家屁股后頭開荒。李子瑜夫婦辦完購房手續,首先把開家具廠的夫家表舅找來。表舅看了看,嘖嘖連聲,一邊夸表外甥機靈,一邊打電話調幾個快手,一下午就給屋后到河堤的隙地鑲上了木柵欄……

傍晚,小夫妻倆和表舅坐在毛坯房窗臺上,邊喝啤酒邊啃鴨脖,盡情呼吸工人油漆木柵欄的嗆人氣味。表舅打著飽嗝,跳下窗臺用皮尺量柵欄,差不多地就有一畝了。歡喜得李子瑜眉毛斜飛,像個天牛;他太太咯咯笑,賽過紡織娘唱歌;表舅不停點頭說好,像個磕頭蟲……

還是婦人穩妥,李子瑜太太收拾食物碎渣,回頭關照老公:“夜長夢多。我看,最好馬上種樹鋪草,變綠化地,就沒人眼熱了!”

李子瑜點頭說:“樹呀藤的,水可深了!我們暫時沒錢,等我想想辦法?!?/p>

太太鼻子嗤一聲:“樹先栽,錢后付。房子和樹,還能跑哪兒去?賣樹的才不計較早晚,聽我的沒錯!”

李子瑜身體單薄,高高瘦瘦,喉結很大,是個書生。他摸摸秀氣的玳瑁眼鏡腿兒,跑到老板門口敲門。腦滿腸肥的項目帶頭人、昆蟲所老陳所長抬起頭,氣咻咻瞪了李子瑜一眼。

“進來!”老陳指指皮沙發,喉嚨呼嚕呼嚕,“茶幾上有煙!”

“老板!”李子瑜彎成長蝦米,啪地給所長點上紅中華,“我有點事想找您通融?!?/p>

“通融啥?”老陳煙含喉嚨,壓住了不吐,“你可不能跳槽!堂堂國家項目,跑得只剩下你和我了!”

“就是為了不跳槽,堅持到底嘛!”李子瑜膽氣壯些,“我剛簽下新房,手頭緊,能不能從項目經費里給我預支點?”

“不得了!項目經費你都敢打算盤?”老陳咔咔收集一口痰,張開大手掌,吐進藍布手絹,“我們是研究昆蟲的,你說金龜子身上真能煉出金子?當初干這一行,就該耐得住寂寞嘛!”

“老板!”李子瑜滿臉堆笑,“寂寞我們耐得??!你說過,研究昆蟲就是研究人嘛!公螳螂都像我這樣掙不到錢,只好拿自己喂母螳螂啦!”

“這也說得出?我服了你了!你進了昆蟲所,天天拿老婆要挾老板!”老陳想笑,嘴角抽抽,咔咔又一口痰……

“項目經費不能動,我跟所里預支點工資總行了吧?”李子瑜含著笑,低頭咕噥一聲。

老陳在磨破皮的老板椅上扭來扭去,像一只樹上掉下的鍬形蟲,四腳朝天要翻身……他說:“總結一下,課題是這樣子:你小子要甩手不干跑了呢,我就成了光桿兒司令,連蟲子都要自己動手喂。但讓你挪用公家錢,我還不至于那么糊涂,只好打打擦邊球?!?/p>

“老板!謝謝!”李子瑜搶著一鞠躬,“不管擦邊球是啥,您讓我打擦邊球這份心,我就感激不盡!”

老陳擺擺手:“不掙錢的書桌哪里都不好擺。也難怪你,你也要過日子?!彼稚斓揭r衣紐孔間搔搔,又拉扯幾下油光光有點異味的鬈發,“錢還要你自己掙,我能夠幫你的,就是擴大實驗昆蟲的種群?!?/p>

“明白了!”本來還笑的李子瑜嘆了口氣,面露疲憊之色,“這下我成了下鄉推銷員啦!”

“下鄉也好,不下鄉也好,現在市場自己在發育,機會有的是?!崩详愃L嘆口氣,“市郊有些別墅,時興自己種菜種果,聽說都在找生物防治法……”

李子瑜太太一離開老公單獨行動,就擺脫“李太太”身份,有了自己名字。她名字未必是身份證上的本名,是大學英文課上起的好聽的洋名:“麗莎”。

“麗莎,麗莎!”面膜小店的珍子小姐朝她招手,“面色真好!今天做什么菜?”

“哎呀,別說了,哪里還有心思做菜?”麗莎擺擺手,“我要買點小樹小花,可是,滿世界就是沒花木市場!”

“花木?”小眼睛的珍子小姐瞇沒了眼,“我替你想想。咦,這條路走到盡頭不是有家花店嗎?老板娘有時候也來做面部按摩的,她老公很懂花木?!?/p>

麗莎依言走過去,往一個開門的小花店一探頭,看見那一家子都在。老板娘抬頭看麗莎,露出一個冷淡的微笑,好比灰云飛過陰天:“要什么花?”

麗莎搖搖頭,指指地上男人的背:“我來請教一下你先生,我有個小花園要種樹,不知哪里有樹賣?”

男人“哎喲”一聲從地上站起來,五短身材肥肥白白,穿件廉價藍白格子襯衫;一對大眼睛白是白黑是黑,足料得很,年齡五十開外。他很有禮貌:“太太你需要啥樹木?”

“啥樹?我倒也沒細想過?!丙惿阉饔洃?,恍然說:“比如橘子樹、櫻桃樹、檸檬樹、棗樹,噢,還有,法國梧桐!”

那男人兩手對握,乖乖垂在小腹前,低頭聽麗莎咕噥,嘴角帶著微笑:“哦,這些樹,現成是沒有的,要找一找。不過,你在家里種法國梧桐可不好,有毛蠟子的!就是刺毛蟲!”

“你有辦法?”麗莎說,“要能找到樹,我們街坊鄰居,就拜托你好了!我家倒不是買了啥花園別墅,也是普通公寓,就是門口有塊荒地,允許我們綠化一下?!?/p>

“這個我明白?!被ǖ昴腥硕聪ひ磺?,“我的店開在這種居民區,本沒打算發什么財,小買賣吃口飯。我自己不經營苗木,我認識幾個朋友,可以介紹給你?!?/p>

“噢,麻煩您同您朋友講清楚,我們不需要名貴樹木?!丙惿D了頓,“我先生在國家的研究所上班,我么,暫時沒有工作?!?/p>

麗莎說完了,忽然發現自己呱呱呱說太多,花店一家子,像被大雨點打過的花葉,都有點耷拉腦袋,被動。麗莎不好意思,眼睛到處看:“我買點啥花回家呢?”

“不要客氣!”花店男人很體貼地說,“太太,你留一個手機號碼給我。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問過朋友,行不行我都聯系你?!?/p>

他送麗莎到店門外,忽然憋不住開了口:“我開個花店么,也就是玩玩。其實,人生該做的我都做了,現在,我不追求生命的高度了,追求寬度!”

麗莎吃驚地回過頭看他,這人在陽光下濃眉大眼,一對耳垂又肥又大。他朝麗莎笑笑:“我姓秦。希望能幫到你們?!?/p>

李子瑜雖然研究昆蟲,卻是半個歌唱家。別看他瘦,讀農學院前,他是中學合唱團的男高音主唱。他在陳所長面前嘆氣,回自己辦公室,心里還是蠻興奮的。

“給點陽光就燦爛”這話聽上去是諷刺人,不過李子瑜接受這句話的人生哲學,它體現出一種生存能力。如果有陽光還不燦爛一下,恐怕晦暗就會把他這種人吞食下去,連一根骨頭都不吐。

聽說過去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和大學同學都有人得抑郁癥,李子瑜可不想落進同樣的陷阱。他坐進辦公椅,順手翻翻辦公桌上的昆蟲圖冊,小蟲子散發出各種各樣甲殼的光芒,絢麗多彩,他不由得哼唱起來:

睡意蒙眬的星辰

阻擋不了我行程

…………

李子瑜的歌聲在高亢時中斷,像被人伸手捂住嘴巴。他的手機響了……

拿起一聽,是個陌生又隱約熟悉的聲音:“李子瑜?你是康三小學畢業的李子瑜?哈哈,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同學金高星!我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你,最后還通過公安局內線查了你戶口喲!不好意思,動用偵訊手段,呵呵,想念你嘛!班主任方老師從美國回來啦,我們聚一聚。哎呀,真是!頭發都白啦!幾十年沒見喲!”

對方開心了好一會兒,意猶未盡:“李子瑜,現在在哪里高就?”

“高就?”李子瑜愣了一愣,“哪里好說高就,我就是個混混,在市昆蟲研究所上班!”

“哦?”金高星打了個哈哈,“早點找到你就好了!我手里一直有園藝業務,以后可以咨詢專家!”

“周五,本周五!”沒啥好再聊的李子瑜聽見話筒那頭金高星的叮囑,“晚上六點,在淮海路上那家珍寶舫,曉得?恭候!”

才放下手機,它又響了。老婆麗莎興沖沖說:“老公,門口馬路邊花店的老秦介紹我們認識賣苗木的朋友,你啥時候溜出來一趟哦!我同你一起去看!”

“小花店的人信得過嗎?”李子瑜遲疑。

“喔喲,你這個人,干事就是牽絲攀藤!誰也不是行家么,看看去,你又不會掉一塊肉!”麗莎一如往常,說句話就多云轉陰,“木柵欄靠不住的!你以為是牛仔電影里圈馬呀?趕緊把樹落到泥里。這樹是我們的,這塊地就和我們分不開了!”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李子瑜對著話筒一疊聲。

“啥意思,李子瑜?你這口氣是對我不耐煩哇?”麗莎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情真意切,“老公,你是清高的人,研究昆蟲哦,能不清高?可是,我們不能像小蟲子一樣不懂照顧自己吧?蟲子還鉆大樹里咬呢!那單元多貴?我們背了多少貸款?你連生孩子都怕了吧?就算這樣,還有一只嚇人的箱式變電站靠著我們的房間,大家都說有電磁輻射!那塊地就是補償我們的,不把那塊地落定,我寧愿不住新房子!心會憋屈死的!你也一樣!所以,趕緊的!”

李子瑜覺得手機發燙,捏也捏不住,他對著話筒宣誓:“我去搞錢,馬上馬上!”

周五大中午,老秦帶個福建苗木老板到茶館和李子瑜夫妻見面。這福建老板矮矮小小,一個光溜溜肉腦袋塞在天藍色勞動布衣服里,竟然還戴兩只深藍袖套;眼窩兒摳摳,眼珠賊亮。

“老板好!老板娘好!”他搶在老秦前頭招呼走進茶館來的李家夫妻。

“我不是老板,她也不是我娘,是我太太?!崩钭予び哪卣f。

老秦哈哈一笑:“坐坐坐!李先生李太太要種樹,不是種花,這位是我經營苗木的朋友楊老板?!?/p>

楊老板唉了一聲:“我的樹都是武夷山運過來的?!?/p>

“服務員,”李子瑜喊,“點單!”他看看老秦和楊老板:“兩位朋友喝什么?”

老秦和楊老板一起點了一壺茶,李子瑜要一杯美式咖啡,李太太搖搖頭:“我不喝?!?/p>

賣花和賣樹的男人都不懂對女人獻殷勤,見了李子瑜,仿佛李太太就是個配角。楊老板等服務生一轉身,就問李子瑜:“李老板到底要什么樹?”

李子瑜笑笑,清了清喉嚨:“這個,我太太做主?!?/p>

李太太推李子瑜一胳膊肘:“坐過去一點,看把我擠得!一點不像個紳士!”她笑得明媚,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

李太太展開白紙,原來她已計劃好,圖是按空地形狀畫的,底邊是房子的南墻南窗,各式各樣的樹木已定位,組成了一個紙上花園。

李太太白皙細長的手指在圖紙上跳舞:“橘子樹、金橘樹、桃樹、梨樹、柿樹、檸檬樹、枇杷樹,必須是結果的;至于觀賞樹么,兩棵法國梧桐、兩棵木槿、一株丁香、三株紫薇,分別要紫花、紅花和白花……”

“不行、不行、不行!”楊老板一揮手,差點打翻服務生送來的茶壺,“老板……娘,這樣子點樹我們哪里去湊?你只能在我有的樹里頭挑!”

“嗯?”李太太愣住了,小臉盤從詩意盎然變成一臉不屑,“聽不懂!”

老秦方才暗暗吩咐服務生多加一只茶杯,他知道加茶杯要多收錢的?,F在他接過剛送來的茶杯,特意拿熱茶先洗燙一下,潑掉,再倒上茶水放在沒點飲料的李太太面前:“李太太別見怪哦,我們干綠化的都是些粗人,楊老板也是不會說話的。苗木市場不發達,你點的樹種多,要一點點去找全。先看看楊老板現成的樹有你要的不?”

李子瑜點點頭,問楊老板:“你手里有啥樹?”

“你們喜歡果樹?楊梅樹要不要?我有幾棵大的。另外,有蘆柑、橘子和石榴要不要?”楊老板拍胸脯,“這些我苗圃里就有,你要,立馬就可以給你送過來,種好!”

李太太臉色轉圜些,輕聲對老公說:“楊梅和蘆柑倒是好?!?/p>

老秦眼神在李先生李太太臉上轉,看得仔細,他笑笑說:“口說無憑,眼見為實。也不要聽楊老板瞎話三千,李先生跟李太太找個時間,親自到楊兄苗圃看一看,當場決定吧?喜歡就選,不喜歡再說。如何?”

他轉臉對楊老板說:“楊梅是浙江楊梅還是福建楊梅?蘆柑結出來是甜是酸?這些你都要講清楚。我們街坊鄰里,你要招呼好,給我面子!”

楊老板點頭的工夫,老秦站起來走開。楊老板看著李子瑜,不看李太太:“其實,種那么多果樹不好!果子多了招鳥,鳥吃一半人吃一半,都是鳥吃剩的?!?/p>

老秦回來坐下,聽李太太正逮住了楊老板說原則:“你有的樹,好的我們也愿意挑;我們要的樹,你幫我們去找,配齊了,適當多收點辛苦費好了!”

楊老板還要扯什么,老秦一句話關掉他頻道:“老楊,樹和人不光是一場買賣,要看緣分的,這個不比買花花草草。不必多說了,照著李太太的意思,我們盡力而為好了!”

李子瑜點頭,喊服務生埋單,服務生指指老秦:“這位先生已經付過款了!”

“這怎么可以?”李太太不依,“是我們麻煩您?!?/p>

老秦愉快地笑著:“街坊鄰居,稱不上麻煩。你們雙方各稱所愿,我就放心了!”

李太太不好意思:“您熱心,事成之后要感謝?!?/p>

老秦搖手,一只手掌粗大厚實,氣血粉紅:“哪里,哪里!不用,不用。我說過的,現在已經不追求高度了,人生是有寬度的!”

“啥?”李子瑜看看太太,不解。太太使個眼色,先顧著和老秦、楊老板道別。老秦一走遠,她把老秦說了兩次的“高度寬度”告訴了老公。夫妻倆一起笑得噴飯:“啥?真是人不可貌相。這老秦夠逗的!”

正要回家,麗莎手機響,一接電話,俏麗的臉苦惱成酸瓜。她看看李子瑜:“我媽和我爸又鬧起來啦!”

“為啥?”李子瑜也牙酸,手摸了摸臉。

“還不是我爸老毛病犯了?!”麗莎說,“又從馬路上撿破爛回家,媽嫌他臟,不讓進門?!?/p>

“唉,”李子瑜嘆氣,“一個退休工程師,政府發退休金供著,不缺吃喝不缺錢,偏偏有這愛好!”

李子瑜回所里上班,麗莎回家打開公寓門,心里煩惱怎么調解爹媽。她心不在焉拉扯廳里窗簾擋陽光,眼神落在兩只大網紗籠子上。

李子瑜和她一起飼養著一大伙赤眼蜂和螳螂,李子瑜做農業生物防治課題,這是樣本種群。麗莎小心翼翼察看了一下網紗,現在的網紗改成了細金屬絲材質,螳螂和赤眼蜂都難“越獄”了。春天時曾發生一次事故,小螳螂從卵塊里大量孵化出來,出乎意料地細小伶俐,竟然從稍大的網眼里絡繹而出;夫妻倆下班回家,呆望滿墻滿壁粉綠色小蟲子,浩浩蕩蕩……

李子瑜這幾天發動到位,通過晚報一個跑郊縣新聞的記者朋友,已把這兩籠農業益蟲預售給了西郊某農業園區。陳所長慷慨批給了李子瑜更多的益蟲養殖許可:除赤眼蜂、螳螂之外,李子瑜還獲得幾種瓢蟲和管氏腫腿蜂的飼養權。特別是管氏腫腿蜂,這可是天??诵?。陳所長說要研究市郊別墅新需求,主要需求就是本地星天牛和褐天牛的防治。天牛善于鉆入剛移植的樹木內芯,趁著樹挪了地方虛弱,拼命產仔糟蹋。別墅區綠化公司包括私人住戶都對無污染的昆蟲天敵有旺盛需求。

陳所長監督李子瑜的昆蟲養殖,不過,他只要保證研究所需數目,其他隨李子瑜自由處置,算作他的新福利,幫襯他還本付息。

麗莎撥了父母家電話,話筒那頭立刻傳來媽媽和爸爸吵架的聲音,兩個人都氣喘吁吁,激動得不行。媽媽對她說:“你爸拖回家一只臟兮兮破柜子,家里哪有地方放這種垃圾?”麗莎說:“你讓爸聽我電話!”

老先生接了電話,一個勁兒說:“這柜子修一修挺好的,我有用?!?/p>

麗莎“嗯”了一聲,平平靜靜地問她爸:“家里柜子滿了?你撿回來的柜子裝啥?”

老頭說:“暫時心里還沒譜,不過,放著就好,慢慢我會想出用處來的?!?/p>

麗莎說:“爸爸,問題是媽媽嫌這東西臟,是破爛。我們家不至于要撿破爛過日子吧?你缺柜子,我替你買新的。我剛按揭了新房,要還本付息,手里緊,靠李子瑜養蟲子掙點錢呢。要不,我們把房子退了,把錢省下來都給你?你買新柜子吧,愛買幾個就幾個,我就繼續住這舊公寓、小房子……”

她說著說著淚水就浸了臉,帶了哭音。話筒對面沒了聲音,她還在絮絮叨叨說,突然媽媽就在話筒里喊她:“好了好了,你爸出去扔垃圾了!還是你行,老頭子只聽你的話!”

麗莎啪嗒一聲掛了電話,心里還在翻騰,自己嗚嗚哭幾聲,沒傷心,只是委屈。

她跑到螳螂籠子前,想扔一些面包蟲進去喂手指頭大的幼螳螂,忽然尖叫起來:籠子里螳螂內訌,互相廝打個天翻地覆,好幾只幼螳螂被對手咬死了;勝利者都是生番,竟然同類相食,咔嚓咔嚓吃小伙伴的腦袋身子……

晚上聚餐時李子瑜先和大家一起興奮尖叫了一會兒,真有童年再現的短暫感覺。盡管一張張長大的臉上滿是聰敏智慧,視覺上卻和記憶中傻乎乎的小臉盤重合了。倒是老師從大美女變成了老太太,端莊慈祥,從成熟走向超凡脫俗……

李子瑜第一個返回成年,他從撤下冷盤上熱炒時起就悄悄冷眼旁觀。班里的女生都是長期住在市中心黃金區域的少婦,跟她們的媽媽、外婆一樣,個個懂嫁人的奧秘,當下都成了挎個手袋逛世界的好太太。沒人俗氣地談錢談房子,一個勁兒互相夸皮膚好、氣色好,交流保養功夫;男生倒不讓李子瑜窘迫,一個賽一個面鐫入世之霜、口吐鄙俗之好,頭上都有老板,膝下纏繞鼻涕小子,今天有緣聚會,半為胡吃海喝……

這么一對照,李子瑜慶幸選擇了昆蟲,還保持著純天然。老師在美國生活了很久,她稱呼李子瑜為“自然學家”,讓李子瑜有一種仍然滯留在象牙塔中的安全感和自得。

這時,他忽然在觥籌交錯的氣氛里想起了新房的那一畝空地。他想象這地種了果樹、鋪上草皮的模樣,心頭一陣發熱。被想象出的蔥蘢一擁抱,覺得離污濁世界更遠些,有一個類似伊甸園的空間讓他躲避。其實,他并非因為比那些跳槽的研究員更清高而留在昆蟲所,他是比他們更有潔癖,害怕去和世界廝混。當個“自然學家”吧,多好!昆蟲雖丑陋,卻還清潔。

李子瑜歡歡樂樂跳起身敬了老師一杯酒,又和男生女生干了幾杯,席散出來,有些暈暈乎乎。金高星自告奮勇送老師回賓館(老師在華盛頓擁有兩套大宅,上海已沒房子),見李子瑜沒車,說:“來來,上車,一起陪老師回賓館,然后我倆再去喝一杯!”

跟老師道別后,李子瑜不愿再喝酒,但接受金高星送他到家。路上,兩人七七八八亂聊,聊得兩個共識:一是還好當初年紀小沒發育,跟同班女生沒瓜葛,否則,今天看她們這么會嫁,一定傷心;二是金高星有時還接綠化工程,如有病蟲害,盡管找李子瑜免費咨詢。李子瑜埋下伏筆:“除了昆蟲本身,其他都不收費?!?/p>

銀行手續辦完,售樓處把單元鑰匙給了李子瑜;關于空地使用權的協議,雙方也簽字畫押互換保存了。售樓處女經理體貼地對李子瑜說:“能行的方便我們都為客戶爭取。過兩年,誰也忘了什么是什么、哪里是哪里,您盡管享受田園生活吧!”

李子瑜想想,也是,誰沒事惦記小區死角一方隙地呢?他心里愉快得發亮。

楊老板是個黏人家伙,他主動給李子瑜來了三次電話。最后約了后一天下午兩點在昆蟲所門口見。

后一天下午本來無事,在搭伙的園林局食堂吃過午飯,李子瑜照例和老陳所長擺開象棋殺殺正午的慵懶。老陳每被李子瑜吃掉一個炮或車,就嘆息:“輸棋子也比睡午覺好??!腦子越歇著越糨糊??!”

輸了一局贏了一局,李子瑜推開棋枰要走,陳所長說:“小李再殺一局吧,首先是分個輸贏,其次我有個搞現代農場的朋友要來,你想不想賣點蟲子給他?”

李子瑜看看手表,猶豫說:“您朋友幾點來?兩點有人在所門口等我?!?/p>

老陳和李子瑜又殺開了第三局,李子瑜心不在焉,很快就一敗涂地。離兩點還有十五分鐘,楊老板已愣生生打他手機:“我們到了,就在門口!”

李子瑜想等到兩點整下去,楊老板好比一個被人約在風月場所門口見面的良家婦女,把打電話催促當成了表達個人尊嚴的唯一手段:“門口不好停車喲,李老板!”

李子瑜想想有點胸悶。老陳所長的朋友來,所長當面一開口,肯定要買點蟲去的。這個楊老板,直到現在也說不明白他到底有沒有對路的苗木,做起生意卻一點人情世故不講。這種粗人,一輩子不懂前戲是啥!

李子瑜沒好氣地跑出門,目瞪口呆:楊老板褲腿卷在膝蓋,破皮鞋蒙著豆腐干厚的黃泥巴;襯衣一半塞褲腰里,一半垂在外頭,紐扣扣錯了,黑茸茸胸毛露出端倪……他有點生氣地盯著李子瑜看:“這啥重要地方喲?門衛把我們當叫花子攆!”

李子瑜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光一延伸,更倒吸一口氣:這什么車?但見一輛黑乎乎小車。前頭撞癟了,像螺螄殼子開口一個坑;后蓋往天上掀直,猶如騷貓翹尾巴;后備廂里塞滿割下來的香樟枝條,被太陽曬蔫掉;小車車窗露出三兩只蓬松的腦袋,睡眼惺忪幾對灰黑眸子瞪他……

李子瑜在螺螄殼般的凹坑前仔細看了看,拉開車門坐到綴了很多枯葉的副駕駛座上。他只覺一陣離心力,楊老板哈哈一笑,疾速把車開出了昆蟲所門前的圓環路。李子瑜板著臉不出聲,手伸到右肩后摸到保險帶,往左邊拉,后座上有人嘻嘻笑。李子瑜伸手往屁股旁摸了又摸,竟沒有保險帶的插座!楊老板看看他:“李老板,沒有事,我是老司機,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讓它休息休息!”

后座嬉笑得厲害,楊老板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搭在李子瑜椅背上,回過頭講:“笑個屁!問李老板好!”他疾回頭,看見前方收費站,一個剎車滑過去碰了木欄桿,眼神和收費員對上了:“看什么看?你隔離帶上的冬青都是老子栽的,過路費找別人收!”

楊老板駕車在高速上疾駛,好像不是坐破轎車,而是騎在掃把上飛。他又不像巫師,一點靜氣沒有,老動頭轉頸子,往后看,往左右看,腳在油門和剎車間亂打拍子,叫李子瑜心煩。

車顛顛跳跳,吱一聲停在一個灰土大門里頭的土坡下,到了。楊老板遞給李子瑜一把紅繩,說:“到處看看,看中哪棵,在樹枝上綁個紅結?!?/p>

李子瑜鼻子低哼一聲,打量灰土多過綠葉的楊家“苗圃”。與其說這是個苗圃,不如說是被綁架的樹木到達終點前的驛站。樹倒不少,遠處還有一排合抱的白果樹,不過棵棵吃了刀子,不是鋸華蓋,就是斷手腳,樹干上包著厚厚的黃稻草……正有人拿橡膠水管,不惜水費往根包上澆……

哪有李太太要的那種嬌小玲瓏能結果的美樹佳木?李子瑜肚里升起無名火:這不是把人騙荒地來了嗎?

楊老板一個轉身又跑回來,遞給李子瑜幾只黃艷艷的果子,也不知是什么品種,就是好看。接過手來冰冰涼,原來是放冰箱里凍上的。

“不是給你吃,是讓你看的?!睏罾习逍赜谐芍?,“這是我的蘆柑樹去年結的果子,貨真價實八卦蘆柑!”

楊老板跳到剛澆灌過、濕得冒泥漿的土坡上,毫不遲疑往樹叢里鉆,兩只手左右撩開干干的樹枝:“你來!你來!看這蘆柑樹!”

一棵美得讓人猝不及防的綠樹映在眼里,陳年的墨綠葉子襯托今春新發的嫩綠,白色帶黃蕊的鮮花正怒放,一股濃香撲來,灌進李子瑜心脾,頓時世界亮了些許……

楊老板伸出手指,在樹冠上漫不經心亂揪嫩芽,放到人中上嗅。李子瑜忽然矜持地伸出手,攔住了楊老板:“別亂采,要是我買了,這樹就是我的。別搞得亂七八糟!”

楊老板躬起身子往后跳開三丈:“不碰,我不碰!”他喜上眉梢,“李老板喜歡蘆柑,那邊還有一棵,跟這棵是一起運來的!”

“價錢都沒問怎么買?”李子瑜恢復了冷冰冰的臉,“你叫我一萬聲老板,我還是沒什么錢?!?/p>

“好說好說,李老板再看看別的??待R了我給你個驚喜價!”楊老板手指順話音一指,李子瑜扭頭望去,一株三四米高的大石榴,上頭濃綠,紅色光亮的花骨朵兒綴成花邊……

不一會兒,楊老板成了個真正的魔術師,從他灰頭土臉叫人生厭的園子里,七拉八扯變出了好些果樹,有些長得還真神氣呢!李子瑜撇撇嘴:“這些樹考慮是可以考慮的,但價格是我老婆管控的,貴了就不買,楊老板你看著開價吧!”

楊老板看著李子瑜在蘆柑樹和石榴樹下不停打轉轉,他拍拍手:“這些樹都不貴,可是,你一棵大樹生意不給我做,我也不能把這些便宜樹賣給你?!?/p>

“大樹,啥大樹?”李子瑜吃驚地問。

楊老板小小身板突然挺起來,手指一揮,指著遠處的白果樹和一群李子瑜不認識的高樹:“那是我的主營業務!”

還什么主營業務?糊弄誰?李子瑜撇撇嘴:“楊老板,你厲害!小樹搭賣大樹,當我沖頭!你有主營業務,我就沒有?我不來看樹,我還談上一客戶呢!”

李子瑜轉身就走,楊老板不言不語站在樹下看他背影,堪堪李子瑜走到大門口,要自己摸出去找路回家,楊老板大喝一聲:“李老板,站??!”

“八卦蘆柑,好貨!八百元一棵賣給你!大石榴,一千兩百元,結出的果子好吃得要命!那棵開花像下雪、掛果香噴噴的梨樹,只要你六百元……可以了吧?”

李子瑜站住了,慢慢轉過身來:“既然你爽氣,我也為你著想,你的大樹有結果的嗎?白果不是水果,我不感興趣?!?/p>

“我有四棵大楊梅,福建楊梅!”楊老板高高興興,從土坡上蹦到路面來,頓頓腳,揚起一陣灰霧,“你挑一棵兩棵去?”

“啥價錢?”李子瑜豎起一只手,擋在矮小的楊老板面前:“我們沒什么預算!”

“先看樹,看看樹多粗!”楊老板委屈地咕噥一句,“開口都說自己是窮光蛋,好不容易掏點小錢,全要吳剛的桂花樹!”

“你嘮叨個啥?”李子瑜被說得笑了,“你個荒坡野林子,還吳剛的桂花樹呢,半夜里的嫦娥都是狐貍精!”

楊老板也不笑,帶路亂走,突然停下來,指著東面小路邊四根砍了頭、修掉大枝、裹成重傷員的木頭,木頭上病懨懨冒著一簇簇綠枝葉:“看!好東西!”

“好東西?”李子瑜忍不住撇嘴,“楊老板,這殺得只剩樹樁的東西誰要?”他本想說這是戚夫人的人彘,想想對牛彈琴,這種幽默可以不必。

“李老板,如果這幾棵楊梅樹沒殺頭,好好種在園子里結果子,你看值多少錢?”楊老板問。

李子瑜看看那么粗的樹樁,至少也有五六十年樹齡,嘆口氣:“你們也真是下得了手,這幾十年的樹放在山里多好,硬要搬出山掙錢,反害死了它!”

楊老板不屈不撓:“樹長好了,值多少?”

李子瑜說:“任你值三五萬,現在這半死不活,也是沒人要的!”

楊老板眼珠子一亮:“李老板是個識貨的人!本來值三五萬,養著養著,過幾年長好了,長出樹冠子,結果了,還是值好幾萬的!現在好比股票跌到沒人要,李老板有眼色,四千元一棵我包種包活!”

李子瑜眼前閃過一棵大楊梅樹,墨綠色樹冠,葉子挺拔修長,夏天開始的時候枝葉窩窩里冒出黑紅黑紅的果子,叫人嘴里又酸又甜流口水。他用力搖搖頭,驅趕那種想象,對楊老板說:“包種包活?啥意思?”

楊老板把襯衣扣子一解,露出一身毛:“這個我不說打包票的話。我給你種下,第一個月我隔三五天來澆水,不用你管。第二個月起,李老板你每三天用水管子給樹澆個透,秋冬天基本每周澆一次。我包你一年,一年里樹不長新葉新枝,我全額退款?!?/p>

李子瑜不言語,摸著下巴。

楊老板搔胸脯說:“因為讓你澆水辛苦,我再讓五百元,三千五一棵!”

李子瑜一閉眼:“那就要一棵試試!”

“一棵?”楊老板冷笑一聲,“楊梅樹哪有只種一棵的?雌雄異株喲,蜜蜂傳粉!”

李子瑜跑一邊跟太太通電話,講了好半天,回來告訴楊老板:“我們不懂樹,我們也沒人家的預算,你賣這幾棵小樹,我就要了。楊梅樹這么貴,我們想想再說。楊老板,有車就送我去附近地鐵站,沒車幫我喊輛出租,我回了?!?/p>

“你看你,你看你?!睏罾习孱D腳說,“不就是一棵楊梅樹么!”

他看定了李子瑜:“這么辦吧!楊梅樹你就挑一棵,算你三千五。加上那幾棵小果樹,總共六千九。錢也不急著付,我今天就給你拉過去種下了,我是急性子,賺不到錢!”

李子瑜嚇一跳:“今天就種?”

“為啥不種?有人有車,我們正好送你回去。樹都打過土球,一抬就走,方便得很!”

李子瑜眼睛里忽然看見新房子那塊地里長出了果樹,這幅景象叫他心頭發熱。他看看四周,特意遠眺一下石榴和八卦蘆柑,脫口而出:“種完了我手里有兩千,先付你當定金。其他分期付款,你得包種包活!”

“行了!”楊老板跳起來,“今天給兩千。過半年我再來拿兩千五,一年后收齊余款!”

麗莎上午十點多就來了父母家,本想好好和老爸說說心里話,說完去做個頭發、喝杯咖啡、慢慢逛超市、買菜回家,等李子瑜吃晚飯。

可到了父母家,只老娘一個人呆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老娘頭發蓬松,瘦得像一縷煙,茶幾上放著沒吃完的油條和豆漿。

“姆媽,阿爸人呢?”麗莎心里起煩。

“一早跑出去瞎逛,回來吃了早飯,我讓他在家里歇歇,他說有人發雞蛋召集老年人講保健,又興沖沖跑出去啦!”老娘撇撇薄薄的嘴唇。

“發雞蛋?你們缺雞蛋?那些保健品店都是騙子!”麗莎聲音里帶著怨氣。

“我們哪里缺雞蛋?你爸爸知道那些人是騙子,也已經讓人騙過好幾回啦。不過,他忍不住還要去!”老娘淡淡地說,“我勸過了,勸不??!”

“騙子真可恨,騙子到處是,騙子沒人管!”麗莎絕望地感嘆。

“電視里,騙子還坐辦公室開會呢,年終報告做做,還有行業協會。笑死人!”老娘清清淡淡不生氣,一臉鄙夷,“要騙我就不可能,只能騙騙你爸!”

娘和女兒苦笑起來,坐下來嘮家常,等老頭子和騙子糾纏完回家吃午飯。

麗莎告訴了老娘新房子按揭的安排,也提到了屋后那片隙地,還說地已經簽過協議,圍上了柵欄。

老娘點點頭:“種點草花吧?樹那么貴,種下去,萬一有人要這塊地呢?”

“我們有協議書!”麗莎尖叫,“再說,誰會看上角落里的一塊荒地呀?反正是綠化,我們綠化也一樣的嘛!”

“是的是的,不要擔心!”老娘心疼女兒,“我隨便說說,大部分都是亂說!萬一要有啥,你們也別放心上,幾棵樹而已,都是風景,拿來看看的?!?/p>

“不至于有啥,姆媽!”麗莎脫口而出,聽不得老娘遠慮。

“不是到處有騙子嘛,售樓處的協議有啥用!”老娘還是咕噥了最后一句。

門外傳來喘氣聲和鑰匙的嘩啦聲,麗莎喊聲“阿爸”,打開門。老頭“唔”了一下,手里塑料袋子不由往身后藏。

麗莎只做不知道,進廚房幫老娘弄午飯。手巧就是手巧,冰箱里七七八八的存貨也立馬開出四菜一湯。一家人圍桌吃飯,麗莎給老爸搛了好些菜:“阿爸,最近你們自己多保重,我和子瑜負擔重得很,剛按揭了新房子,要到處去想辦法掙錢,但愿你和姆媽一切平安,我們多少也放心點?!?/p>

老頭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停,問:“子瑜爸媽身體還好?”

“他爸他媽乖乖的,有病吃藥,無事不出門,不給子瑜添麻煩?!丙惿蛔忠痪?。

老頭點點頭:“沒事你就回去吧。你們家家務多,別在這兒耽擱了!”

只聽角落一聲冷笑,麗莎轉頭看去,老娘眼睛盯著電視屏幕,臉上好不以為然。

“姆媽干嗎這么笑?”麗莎看看老娘,又看看老爸。老爸訕訕的,一個勁兒說:“你回去吧,回去吧!”

麗莎倒要問出個究竟,她委委屈屈問:“你們跟我打啥啞謎?我大老遠跑來看你們,一轉身你們又鬧個一塌糊涂,我又得跑來!我忙死了呀!”

老娘說:“你問我干啥,問你阿爸,去你阿爸房間坐坐!”

麗莎愣了愣,跑進阿爸房間。一拉開大衣櫥,嚇得叫起來,里面都是撿來沒洗干凈的破爛;低頭看他床底,不得了更嚇人,人家扔掉的荒唐舊東西都在這里聚會!

才要發小姐脾氣,李子瑜打電話來說楊老板的樹,其他聽聽可以,可是輪到價格昂貴的大樹,聽上去就是坑了。麗莎正沒好氣,對老公說:“別聽他花言巧語!男人都有當騙子的本領,是個爸還要騙女兒!這個楊老板更明顯。趕緊回家,我們另想辦法找樹,小樹是漁鉤,后面就是咬你的?!?/p>

放下電話,看見老爸一張尷尬面孔,麗莎帶哭音說:“阿爸,你可是答應過我不往家里拖破爛的喲!”

跟所有一肚子氣的女兒一樣,還沒出父母家門,麗莎就悄悄聯系了閨密畢娜娜。畢娜娜在市中心高樓里上班,給外國人當公關經理,她聽清楚麗莎生氣了,安慰她說:“來來,到我樓里喝咖啡!我就算找借口騙老板,也要出來會你!”

麗莎滿意地笑了:“這個世界,到處是騙子!”

“騙比殺人放火好!”畢娜娜哈哈笑,“日行一小惡,善哉善哉!”

麗莎為了見畢娜娜,連乘地鐵都嫌慢,招手就叫了輛出租:“師傅,淮海中路香港廣場哦,麻煩你車穩一點,我頭暈。還有,開開空調好不好?天氣不算熱,馬路上尾氣吃不消!”

司機沒言沒語,一一照辦。麗莎嘆口氣,掏出彩妝盒,對著小鏡子看看自己,補補腮紅……

麗莎翻看手機,手指停在李子瑜名字上,摁了下去:“老公,晚上我不燒飯啦,我在淮海路,到光明村買點熟食和肉包,隨便打發一頓好?你回家先翻翻冰箱,做一個湯……”

“啥啥啥?你在新房子后頭地里種樹?楊老板帶著人現在就種?”麗莎暈了,不是因為出租車不穩,是因為李子瑜沒請示就辦了這件冒冒失失的事。

她聽見李子瑜解釋:“楊老板的人效率挺高,現在小樹都按照我的意思找好位置種下去了,正在嘿喲喲抬大楊梅樹,正對著我們的窗戶,靠在河道那頭。喂,楊老板!逆時針再轉回來一點,好好,好,就這樣落下去!”

“李子瑜,你知不知道‘效率’可能是‘魔鬼’的別名?”麗莎眼前浮現出那個小頭小腦沒氣質的楊老板,怎么想怎么覺得有詐。這可是個騙子社會!

老公沒回答。他經常這樣拿著手機不說話,也不敢一下子掛斷麗莎電話。

“李子瑜,你聽到我說話沒有?樹買貴了吧?”麗莎說“,楊老板急成這樣子,他又不是快遞公司!呵呵,一定占了你好大便宜,當場吃定你這傻瓜,免得夜長夢多……”

李子瑜沒像往常憋著不響,此刻他在手機里嘿嘿笑了:“楊老板怕我一回家,耳根軟,生意辦不成,就急著來了。你想想,是誰催著我把樹種下去?誰說樹下了地,地就和我們有了關系?老婆,孰輕孰重你明白?放心,楊老板包種包活,現在只收定金,余款半年一年后收?!?/p>

麗莎笑說:“李子瑜,你這傻瓜倒不傻的!也好!記得回家吃晚飯!”

李子瑜路上跳下車買了幾包煙給楊老板和他的工人,搞綠化的這些人寧愿抽紅雙喜也不碰萬寶路,李子瑜給自己買了白萬,紅萬太兇。

現在他靠在表舅搞起來的木柵欄上,點燃一支萬寶路,瞇眼睛看突然生出來的幾抹綠:兩棵八卦蘆柑種在隙地靠近房子地方,李子瑜特地跑到毛坯房里面,從將來可能放沙發的角落往外眺望,決定了蘆柑落腳的兩個位置。他希望以后整個秋天都可以從房間里看見黃澄澄的蘆柑掛枝頭,那樣,心里必定有暖暖的酸甜滋味;石榴樹也種在靠近房子的地方,從書房窗戶看出去,正看見紅石榴花兒和紅艷艷的石榴果。不過,石榴樹突然讓李子瑜涌起一陣擔心:石榴花兒紅,樓上鄰居俯視下來,會不會嫉妒他的花園呢?照道理,他們應該可以隨意到房后隙地上散步看河的呀?如今,地讓一樓圈了,他們會不會鬧情緒?

白梨花遠觀才好看,李子瑜讓楊老板把梨樹種到河邊;楊梅樹離梨樹遠一點,靠近小區公共綠化地……

楊老板和幾個工人卷著褲腿,赤腳踩在泥里,已篤篤定定在給樹澆“定根水”。楊老板叼著煙,吆喝工人,又朝李子瑜招手。

李子瑜走過去,楊老板叮囑說:“從今天算起一個月,我跑遠路來澆樹。李老板你記得去買好水管,第二個月起就要麻煩你自己照看了。這些樹都是好樹,說起來我是個賣樹的,心里把樹都當自己孩子呢!你照看勤快些,別讓樹枯死。樹枯死是罪過的,對宅第風水也有影響?!?/p>

李子瑜吃一驚:這楊老板怎么看也看不出有慈母心,怎么這會兒說出賣兒賣女的話來?他狐疑地偷看一眼楊老板的臉色,只見一面孔油汗遮不住一面孔得意,正像一幅幸福勞動者的宣傳畫,哪有黛玉葬花的憂色?

楊老板見李子瑜默然,就繼續說:“樹已經是你的了,愛惜是你的事。不要省水費,剛移植的樹沒長好根,就靠人喂水。我已經拆了土包,水澆到位,樹根就往地里伸了。其他樹少澆水問題不大,這棵大楊梅一定要澆好澆足,你看,我在樹干上包了草繩,是保濕的,你不要拆掉繩子,每次都往繩圈上多噴水……”

李子瑜明白自己添了件麻煩事,要時常跑來新房子當澆水工,這個活兒只有他來做,別人是不肯代勞的。

大伙兒收工,一個個穿上鞋子,翻出柵欄,把水管子卷起來,放在李家水龍頭下。李子瑜回頭一看,心里舒服:種了樹的地,仿佛接受了彩禮的閨女,和他李子瑜有了說不清楚的一種溫情。

他坐上車,楊老板帶他到附近地鐵站,他把兩千元錢放在楊老板駕駛座上;楊老板蹺起一雙半干不濕的毛腳,在卷起的褲腿上寫收條:今收到李老板苗木定金2000元整。楊有德。

“原來你叫有德!”李子瑜笑笑,“有德兄,樹都能活吧?千萬不要讓我當了澆水長工,最后樹還死掉哦!”

楊老板硬生生把小身板轉九十度對著李子瑜:“這樹要是水澆不活,你把我頭擰下來,當板凳坐!”

后排工人齊笑,李子瑜尷尬地把臉轉開,看著窗外:“這種板凳硌屁股。你開玩笑了!”

麗莎坐進大廈三樓咖啡店,看著畢娜娜穿西服套裙笑瞇瞇走來,這女人細瘦細瘦白得像瓷磚,身材嬌小。

“白領麗人!”麗莎站起來笑說。

“優雅主婦深谷幽蘭!”畢娜娜多送四個字。

從小在弄堂里一起膩大的兩個女人點的咖啡都是黑油油的熱美式。

“我心情不大好?!丙惿V苦了,“阿爸老糊涂了,現在哪里還像工程師,往屋里拾垃圾呀!”

“爺叔怎么會這樣?”畢娜娜夸張地捂住嘴“,當年他好帥喲!大工程師,一身白襯衣,胸口口袋插三支鋼筆,講話一是一二是二!”

戲話說盡,回正經話題。

“這是一種病么?年紀一大把了,忽然不要衛生愛上破爛了?還有還有,明明知道社會上騙子成堆,專打老年人主意,卻情不自禁天天去和騙子談心?這不是腦袋里生病了是啥?”麗莎皺緊了瓜子臉,一口接一口抿苦咖啡。

“什么都可以選擇,爹媽沒法選擇,你就認了吧!”娜娜咧嘴一笑“,說說好事吧!這年頭好事太少,別人的好事又往往是自己的毒藥。你的好事,我還不嫉妒,說些來讓姑奶奶高興高興!”

麗莎“嘁”一聲“:哪有啥好事?好不容易搖號買個房,還有個箱式變壓站堵在墻邊上,嚇不死人!”

這么一開口,娜娜馬上掌握了李子瑜養蟲還貸款的笑話和空地上種樹圈地的創意。娜娜大口大口喝著咖啡,蹺起大拇指:“阿姐,阿姐,小妹佩服佩服!智慧就是生產力!”

麗莎呸一聲:“就是你,我才說說真心話。一堆磚頭水泥賣給我們,把我們下半輩子圈在貸款上,成了銀行吃定的冤大頭啦!一塊沒人在意的荒地,我們花錢綠化,頂多看看風景,實惠一點沒有,永遠倒貼!”

“說到底是一個私家花園呀!你想想,你花的公寓錢,住的花園別墅。你這福分,別人修幾世修不到!”娜娜想了想,眼珠子滴溜溜打轉,忽然喊叫起來:“哎呀呀,你是存心來氣我的!我嫉妒死了!嫉妒死了!我咬你一口的心都有!”

兩個女人癡笑著又跑去買蛋糕,這回是麗莎請娜娜:“吃吧,吃吧!小乖乖!吃了堵上你的嘴……”

麗莎認真說:“其實,盡管有什么協議書,我還沒蠢到當真。不過,誰要把這塊地從我嘴里挖出去,也沒那么容易。我和李子瑜,雖然窮,雖然只是農學院畢業的四眼兒,豁出命也要保衛自己家園的。樹已經種下去,這地就和我們密不可分了!”

“萬一鄰居要游園,你總不能拒人于園外吧?”畢娜娜忽然挑起眉毛看麗莎。

“啥?我們已經把地用木柵欄圈起來了?!丙惿鸬?。

還沒等娜娜接嘴,她已經想明白了:“哦!你說得對。鄰居要走到河邊看看河,是合理的喲!我們圈得過頭了點,回頭把河堤那里讓點出來……不對,李子瑜今天在種樹,不會種在河堤邊吧?”

畢娜娜露出一個壞壞的笑:“依我看,要圈就圈到底!鄰居么,我有好辦法。到時候,我幫你去籠絡!你花點小錢,逢年過節請他們到家里賞花喝酒,小恩小惠小禮貌,這些小市民才不會同你計較一塊綠化地!有雅興不會去公園?”

“也是哦!”麗莎搖搖頭,“說這些還早?,F在騙子多,賣花賣樹連個正規市場也沒有,這里頭水太深,我和李子瑜現在為這發愁呢!今天花了好幾千,才稀稀拉拉種幾棵,還不知道能不能活?!?/p>

“阿姐,這有何難?你找我喝咖啡喝對了!”畢娜娜神秘地眨眨眼,“小妹有個閨密,她老公就是專業移樹的,人家在蕭山有兩三個十多公頃的苗木場呢!”

“做大買賣呀?!”麗莎又欣喜又失望,“我們這種小打小鬧,人家能放在眼里?”

“反正,如果需要就跟我開口?!碑吥饶攘⑵鹕硪?,“我回去上班了,老板可能找我了。你就當這個是備選方案吧!”

兩個女人拉拉手,眼睛彼此放電,散了。麗莎挎起包,心里舒暢,高跟鞋敲大理石地面,決定去附近超市買點洋食,沒時間去光明村排隊買熟菜。

李子瑜夫妻怎么聰明也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新小區物業公司電話。物業公司的女經理很會講話:“李先生李太太噢,我剛剛和售樓處商量過,我們覺得還是打個電話給你們好。我們物業公司和房產公司同一個老板,你們可以信任我的。是這樣,我們也沒料到反應會這么快,昨天你們一種樹,馬上就有小區業主來向物業打聽了?!?/p>

麗莎瞳孔放大,渾身起雞皮疙瘩,推了李子瑜一把,搶過話筒:“經理你好,具體什么情況?”

“也沒什么大不了,”對方又體貼又大方,“人家也就是隨便問問,沒講太多。他們以為小區綠化工程還沒結束呢!”

“噢!”麗莎松了口氣。

“不過,”物業女經理顯得加倍客氣了,“您是李太太對吧?李太太,我們老板呢,了解情況的,他只希望您們綠化的速度能快些,綠化的密度呢,也參照一下小區公共地段……只有風格大體一致,才不會叫其他業主覺得顯眼對吧?否則,有些人喜歡多事,跑來指導我們該怎么綠化小區,我們就有些為難了!”

李子瑜比太太先反應過來,因為他看過現場。他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樹木種得太稀了?!?/p>

麗莎白他一眼,捏話筒的手蹺起蘭花指,臉上頓顯矜持,對話筒那頭慢悠悠地說:“您的意思我們曉得了,飯要一口一口吃,一天工夫造不出羅馬的呀!經理你講對不對啦?我們不好隨隨便便種的,我們有藍圖的,一點點挑好了苗,會一批批種下去。暫時您先替我們擋一擋好事之徒,我們么,也抓緊點?!?/p>

對方聽見李太太是明白人,高高興興擱下了電話。麗莎抓起木鏟把煤氣爐上燒煳的荷包蛋一搗,對李子瑜翻個白眼:“李子瑜,你會不會辦事?不和老婆商量就辦的事,沒一件辦得好,知不知道?”

李子瑜啞巴吃黃連:“我想快點種下去,價格便宜嘛!”

“世界上有便宜好占的么?”麗莎敲敲煎蛋的平底鍋,“你這輩子占的最大便宜就是討我做老婆!”

李子瑜咧開一張嘴,像是綻口老石榴:“昨天花的可是我的私房錢,我占到啥便宜?那塊地的綠化,到底要花多少錢?”

夫妻倆沒滋沒味咂巴幾口沒煎蛋的泡飯,就往新房子趕。麗莎遠遠望見種了樹的隙地,不等到得跟前,拉住老公轉身就往公共綠地跑。

半小時后夫妻倆翻過柵欄,跑到楊梅樹跟前。

麗莎上上下下打量裹了一身麻繩的楊梅樹樹干,伸手摸摸枝杈間畏畏縮縮幾片綠葉:“樹干倒真是蠻粗,砍成這樣,得多少年才能恢復過來?”

李子瑜答非所問:“公共綠地種那么多樹倒真沒想到,照這個標準,這塊地的綠化沒十來萬可辦不下來!”

麗莎沒聲響,她微微張開了嘴,對著河道遠望。當家的可是女人,十來萬?豈有此理!

李子瑜不出聲了,他彎下腰,手指靈活地翻著泥土,突然逮住了一只甲蟲。他又恨恨拋開了甲蟲,嘴里低低咒罵一句。

麗莎扭臉看李子瑜一眼,過一會兒,她又這么看他一眼。

李子瑜試探著問:“算了?這地我們別要了吧?我去電力局托托關系,讓他們把廂式變電站遷遠點?”

“問過了,遷箱變更要花大錢的?!丙惿π?。

李子瑜臉上肌肉泛起一陣微小的連鎖運動,他手插進口袋,下意識地摸了一遍。

麗莎溫柔地捏住李子瑜的細胳膊:“老公,別傷心!面包會有的,大樹也會有的。這塊地才是一切的關鍵!我們已經把這大便宜吞到肚子里了,我不傻,我才不愿吐出來!樹種得越大越多,這地和我們關系越深;錢花下去越多越肉疼,我們和這塊地越有感情!”

“你瘋了?”李子瑜驚跳起來,“不要沖動!”

“沖動個屁!”麗莎滿臉發紅,“你膽子小,讓我來。我有辦法!”

李子瑜留守看家喂蟲,麗莎約了畢娜娜,高鐵先到杭州,再轉蕭山來了。

出租車開過湘湖,馬上就要到達苗木基地,畢娜娜捅捅麗莎:“李子瑜放心讓你做主?本小姐請了年假陪你,可不是來玩的!”

麗莎看看畢娜娜:“你還不知道我?我不也是弄堂里出來的?你以為他基地里種的都是金絲楠木?嘁!”

才下出租車,一個胖婦人就圓球般滾過來,一把抱住了畢娜娜,自然,這就是娜娜的浙江閨密了。閨密扯過國字臉的中年老公,介紹給才見面的麗莎。中年男豪爽揮揮手:“閨密的閨密也是閨密,走,吃吃我們湘湖的農家菜!”

苗木老板自己開奔馳,載著老婆閨密團開進湖邊農莊。苗木老板點菜堪稱簡單利落:“好菜擺一桌,白條清蒸,江鉤燒湯?!庇终f:“白酒免了,黃酒不好的不要上桌,溫好了,一壺壺上?!?/p>

畢娜娜喊:“阿哥,我酒量你知道的,頂多陪你喝一壺?!?/p>

苗木老板一笑:“請請麗莎?!?/p>

麗莎才要講話,畢娜娜搶過去:“麗莎從來滴酒不沾的。來點黃瓜汁吧!”

苗木老板臉上發僵:“無酒不歡么,哪能不喝?”

麗莎笑笑,清清脆脆講了:“謝謝兩位盛情招待,把我當朋友。照理是該喝兩口敬敬地主,不過我的確從來不碰酒,再說今天是買樹,要保持頭腦清醒?!?/p>

苗木老板打個哈哈:“我這兩個苗木場,加起來占地二十多公頃,麗莎小姐看中哪棵就指指,不花力氣。價錢么,本來是朋友,平價。喝一壺酒,就再打一次折扣?!?/p>

畢娜娜要說話,忍住了,看看麗莎。

麗莎看苗木老板的胖太太,那女人漠然看著碗碟。麗莎說:“平價就好,酒,我不會喝,折扣也不好多要,我不占朋友便宜?!?/p>

苗木老板愣了愣,他老婆抬眼看看麗莎,一笑:“我老公愛喝酒,你別見怪。娜娜陪著喝幾杯就好,我們倆喝果汁吧?”

畢娜娜發嗲發飆:“會喝的你不讓喝?我喝一壺,你也給我一次折扣,我愛給麗莎用是我的事。不然,你喝獨酒,沒人陪!”

終于午宴就這么開場了,麗莎記得第一筷子大家嘗的是蕭山蘿卜干,后來七大盤八大碟,高潮是上了錢塘江江鮮,就是那白條和江鉤,鮮嫩無比。娜娜同苗木老板杯來盞去,喝得起勁,折扣喝到算不過來,苗木老板嘿嘿直笑:“娜娜你個上海狐貍精!都是你的道理!我差不多貼了樹,還要倒找你啰!”

司機來接老板娘回去,順路先送老板和客人進苗圃。麗莎眼尖,指著一排樹干光溜溜卻結疤的樹:“這是紫薇,什么顏色的?我喜歡!”

老板呵呵笑:“你不要太懂!這可是好東西!山里來的野生紫薇!”

“野的?”畢娜娜說,“野的肯定便宜點!”

她閨密苦笑了:“娜娜,手心手背都是姐妹,野生紫薇市場價貴好幾倍呢,你還說便宜點?我老公也辛苦的哦!”

“老婆,你的閨密個個狠!”苗木老板大笑起來,嘴里飄散著濃濃酒氣。

麗莎只顧睜圓眼睛,又點了紅梅、蠟梅、紫玉蘭、白玉蘭、桃樹、枇杷樹、檸檬樹、金橘樹和橙樹,最后她睜大眼睛,抬頭看著車窗外一排兩層樓高的碧樹,那上頭掛著金色的圓球,好看得不行。

“這是什么東西?好比伊甸園里的果子呢!”她喃喃自語。

“這是香泡?!泵缒纠习逭f,“差不多就像文旦樹,不過果子小,不那么好吃?!?/p>

“很貴吧?”麗莎瞥了一眼苗木老板。

“不貴?!泵缒纠习迓犐先ズ苤彼?,“政府采購,我開兩萬元一棵,私人客戶,我討一萬五。你是朋友,就一萬一棵吧!”

畢娜娜翻白眼:“嘁,當我們是沖頭宰?一萬兩棵還行?!?/p>

老板娘笑得直不起腰,她看著他們仨下車,對畢娜娜揮手:“上海見!我先回了,不想看你搶劫我老公的過程。麗莎你盡管挑,我老公賣樹,一貫包種包活的,放心?!?/p>

老板娘一走,麗莎忽然想起來:“對了,老板,我還要兩棵小的法國梧桐?!彼谑兄行呐美?,一推開老虎窗,從小就見梧桐葉和大黑知了。她想念法國梧桐。

“那容易,我不知道法桐擱在哪里,工人一找,肯定找到。我這么大個苗圃,啥樹沒有?”老板笑得燦爛,“哪天去上海種?”

“越快越好?!丙惿f,“您說個總價吧,我帶了定金?!?/p>

畢娜娜搶著揮手:“不需要定金,我畢娜娜喝了酒,就是定金。價格么,跟我談吧!”

麗莎笑嘻嘻推開畢娜娜,對人家苗木老板說:“外面市場上水很深,我不敢去。您這邊當我們是朋友,我放心的。您也不要太客氣,叫我欠了人情還不起。這里一萬元您先留著?!?/p>

國字臉的老板以酒后還能展現的最大認真勁說:“保證給你搞好,下周就派車過去。樹包活,價格,我只小賺一點,絕不能不給娜娜面子?!?/p>

司機趕來送客,麗莎上了車,還回頭看那幾棵婀娜的紫薇,這婀娜將日日與她相伴了,豈不是件美事?這時刻,手里的一萬元付出去了,兩手空空了,麗莎覺得對新家的愛,對那塊隙地的愛,以及對生活的愛都加深了,心頭暖意盎然……

畢娜娜摸摸麗莎手背:“你很有誠意哦!連生意人都有點感動啦!”

麗莎心頭的快活流淌出來,順口對娜娜說:“你以后常常來,同我一起在樹底下喝下午茶!”

李子瑜到所里開會前喂了赤眼蜂和螳螂;管氏腫腿蜂成蟲已經放入了麗莎特制的透明育蜂木箱,這是一種小小的雌蜂,靈動得像特種兵。它們在十只伏在木屑上的天牛幼蟲身上叮叮咬咬,弄得那十只乳黃色“肥豬”非常難受,不斷扭動翻滾。每只雌蜂最多可以反復在寄主身上播下近三百枚蜂卵,通過繁育過程,直接消耗并殺死了天牛幼蟲。李子瑜親自動手,在研究所一棵被鉆心咬死的無花果樹樹干里找到這十只敲骨吸髓的天牛幼蟲。想到前幾年春夏都吃到甜而糯的無花果,他對這肥壯的蛀蟲充滿了厭惡?,F在,這些蛀蟲自己成了腫腿蜂的寄主,真是“以其蟲之道還治于其蟲之身”??!

說是開課題會,實況看上去讓人覺得有點凄涼。老陳所長好比是棵去年結了太多果子的果樹,今年在風里頭顫。他不停地咳,往他用之不竭的布手絹里吐痰。他只有李子瑜一個課題組組員,他總擔心李子瑜心活,也去跳槽,剩下他一個人。一旦這樣,往下連科研經費也討要不到……

“國家課題呀,”老陳嘆息重復,“不能砸在我們倆手里?!?/p>

“老板,砸就砸了,又不是你我砸的?!崩钭予ばΣ[瞇寬慰他,“經費都給上頭騙去了,否則,哪會這么拮據?若經費充足,大家隔三岔五慰勞一下,他們幾個何至于要走?聽說眼下也都混不好,在私人老板手下,只能拼命干活。比得上我倆天天中午殺兩盤瀟灑?”

回家歇歇腳,李子瑜坐不住,喂了蟲,他又出門。轉幾次公交車,往新房子來。楊老板恰巧帶了人在隙地上澆水,他們沒看見李子瑜,正圍著楊梅樹難看的樹樁子說笑,水龍嘩嘩射在楊梅樹干纏繞的圈圈草繩上。見楊老板的人勤謹,李子瑜招呼說:“有德兄懂澆水,不如一直由你們來澆,我寧愿付點費用?!?/p>

楊老板見了李子瑜,一愣,說:“澆水只澆這一個月,我們太遠,來一次不方便?!彼啃^道路的一側,看著看著,搖搖頭;搖了頭又看,又搖搖頭。李子瑜知道他賣什么關子,就說:“你看出啥?”

楊老板點點頭:“這里要是種上一棵大白果樹就漂亮了!”

李子瑜撲哧笑了:“有德老兄真是敬業,開口就是賣樹?!?/p>

楊老板說:“樹長在山里,再漂亮,也是棵窮樹。我把樹挖到城里來,種到有錢人家里,樹也沾一身福氣?!?/p>

李子瑜擺擺手:“我是城里的窮人,簡稱房奴。這樹倒和我們自己無關,我們一輩子很快過去,樹會越長越高?!?/p>

楊老板說:“種棵白果樹吧!秋天一樹的果子,看了好看,烘一烘吃,噴香?!?/p>

“你那些大白果樹我見過,”李子瑜擺手,“我一棵也買不起?!?/p>

楊老板眨眼如黃蜂扇翅:“不是那些!我家鄉剛運來一棵半大不小的,正合適李先生你府上?!?/p>

“半大不小我還是買不起?!崩钭予は肫鹱约罕焕掀庞柍?,立刻想換個話題。

“你買得起?!睏罾习逡蛔忠痪湔f,“因為我想給你個優惠,不多要你的錢?!?/p>

“呵呵,”李子瑜笑了,“有德老兄,天下沒無緣無故的愛。你為啥一定要給我優惠呢?”

楊老板嘆口氣,卷起的褲腿掉了下來,他也不管:“你們城里人就是精明,吃顆糖都先看保質期。我,實話實說吧!”

他拍一拍大腿:“那棵樹是我姑媽的妯娌她小叔子家的,因為一直靠墻種著,所以有點朝一邊彎呢!我在其他地方很難出手,剛才我一看,李先生這塊地的西邊角落,后面靠著小區的柏樹嘛,往這里一栽,正好看不出樹彎呢!”

李子瑜看看他指的角落,的確,那里種棵白果也不賴,于是,他說:“那又怎樣?我沒錢,還是買不起?!?/p>

“你買得起?!睏罾习逭f,“因為我要優惠,優惠就是為了賣給你,所以,你買得起?!?/p>

楊老板從牛仔褲口袋掏出手機,給李子瑜看照片:一棵七八米高的大白果,枝葉都偏向一側,樹干不比隙地上這棵楊梅細多少。樣子挺神氣繁茂。要是比畫到隙地西邊這個角落,秋天葉一黃,煞是好看。

李子瑜忽然想起麗莎,就搖搖頭:“我太太不會要的。算了吧!”

楊老板眼里剛剛開出的小花蔫了,他不甘休:“男人做買賣,跟女人有啥關系?”

李子瑜不舒服地看他一眼:“我們城里人怕老婆好吧?尊重婦女,這是你不能明白的?!?/p>

楊老板咽一口唾沫:“我怎么不明白?你們是文明人,我們是蠻子。我這棵樹就送了你好了!”

李子瑜笑了。他撥通了麗莎的電話:“老婆,我在新房子,楊老板來澆水,他有棵白果樹,簡直要送了我……”

麗莎心情不錯,正和畢娜娜邊喝下午茶邊等回程的車,她打斷李子瑜:“啰唆點啥?我在蕭山差不多把樹買齊了。你實在想要,也行,頂多一千元?!?/p>

李子瑜笑著對楊老板攤開手:“我老婆說了,頂多一千元。你還是留著吧,哪天說不定就有人專找歪脖子樹?!?/p>

楊老板眼睛滾圓盯著李子瑜:“一千?有這么買樹的嗎?一千就一千,等于白送,我賣給你啦!”

“啥?”倒是李子瑜噎住,聽不懂了。

楊老板一揮手,那幫工人齊刷刷翻出木柵欄。楊老板說:“樹我下次澆水給你種好,就是剛才說過的那個位置,枝梢都朝著柏樹外一邊。你放心,樹也是一年包活,到時候驗過,一起收錢好了?!?/p>

破車放出一陣爛汽油臭屁,顛顛著開走了,李子瑜莫名其妙,想不明白為啥一棵大白果,楊老板非要賤價賣給他。

蕭山國字臉老板運樹到上海那天,麗莎興致勃勃,起個大早給李子瑜下面煎蛋:“老公,那幾棵樹好美哦,以后都是我們家成員啦!”她臉上泛起蘋果色朝霞。

夫妻倆弄妥當,才要往公交車站趕,電話鈴響了。麗莎媽嗚嗚地就哭上了:“你爸發瘋呢,我再也受不了啦!”隔著話筒聽見那邊哐當一響,電話斷了。麗莎粉紅的臉馬上發灰,嚇得手腳抖:“出事了,我右眼皮這幾天老是跳,應了今天?”

李子瑜大大咧咧:“別著急,不會有事的,夫妻拌嘴,誰家也免不了。咱們還是往新家趕,辦正事。頂多待會兒給你媽去個電話問安?!?/p>

“李子瑜,”麗莎大喊一聲,“你丈母娘電話喊救命,你根本不當回事呀?我媽是怎么個人,她打我電話喊救命,家里準出大事了。上帝啊,求求你,求求你別讓我害怕!”

李子瑜拿起電話,往丈母娘家回撥,電話占線……李子瑜沉下臉:“那怎么辦?人家樹已經運到了半路上……”

麗莎陰晴不定,好半天才拿主意:“我叫出租車往我媽家趕,你接待蕭山人吧,請人家吃頓好的。畢娜娜今天又請了一天年假過來,她在,你放心?!?/p>

兩人樓底下分手各奔東西,麗莎風馳電掣往東邊爹媽家趕,李子瑜往西邊新居去。

李子瑜才上公交,還沒站穩,麗莎就撥了他手機:“種樹時候,哪棵樹放哪個位置,打電話跟我商量商量!”

等得不耐煩,卻總沒運樹車出現。李子瑜撥通麗莎手機,手機響了半天也沒人接聽。他關上房門,到小區門口去等。遠遠看見一個女人高跟鞋橐橐,扭著洋紅色半身裙,有模有樣走過來,還朝他揮白藕似的手臂。他近視眼看半天才看清楚,這是麗莎的小姊妹畢娜娜。他和麗莎的婚禮就是畢娜娜當的伴娘。

“喔喲阿哥,早曉得離地鐵站這么遠,我就不走過來,叫出租車送了!”畢娜娜掏出一種綴花邊的面巾紙擦汗,她涂了口紅,擦汗小心翼翼。

“真不好意思,煩勞你跑來?!崩钭予た纯粗車?,“這里是新建小區,也沒家咖啡店……”

畢娜娜說聲不客氣,掏出手機接電話,接完,嫣然一笑:“他們的車已經到虹橋了,過來要不了多久。我們去你家花園等吧!”

“哪里是什么花園?”李子瑜笑笑,領著畢娜娜走到隙地,畢娜娜嬌嘆一聲:“好大的園子!”李子瑜只好說:“差不多可以拍《紅樓夢》了吧?”

畢娜娜好不容易騎上木欄桿,撐著李子瑜的肩往下落地,她在石榴樹下仰頭看石榴花:“算命先生告訴我,我的運就是石榴花運……”

李子瑜問她:“娜娜,這個蕭山老板你熟的哦?不知道這批樹種不種得活?”

“嘻嘻?!蹦饶任嬷煨?,“阿哥怕投資損失哦?麗莎膽子比你大,點起樹來跟菜場買蔥那樣子爽氣?!?/p>

“她呀!”李子瑜奇怪自己為啥有點生氣,“她就是那種樣子,氣場蠻大的?!?/p>

“不是氣場大,是有腔調!”娜娜笑,“不過還是阿哥后盾做得好,麗莎腔調才能養出來?!?/p>

李子瑜撲哧一聲笑著說:“你真會講話。其實,我們做事,尤其買新房這件事,做得有點篷撐太足,腔調比實力足了,自己吃苦頭的?!?/p>

才想往深里嘆息,保安帶著卡車蜿蜒進來。一共三輛大卡車,豆綠色篷布蓋著隆起的大樹,樹枝從篷布下露出來,樹葉看上去被風吹干了,硬硬卷起。

國字臉的苗木老板從第一輛卡車里蹦下來,畢娜娜撲在木柵欄上:“阿哥,這么晚才到?我等你喝黃酒呢!”

國字臉拘謹地看看李子瑜,李子瑜對他微笑。國字臉說:“哦,畢娜娜,這是你先生吧?”

國字臉笑笑,看看木柵欄:“沒辦法,這柵欄先要放倒一段。樹要進去?!?/p>

工人從車里紛紛跳下來,聽國字臉招呼,拆柵欄的拆柵欄,解篷布的解篷布,人人做事。李子瑜招呼國字臉抽煙:“你管理有方,工人沒一個偷懶的?!?/p>

國字臉吸口中華,吐個煙圈,不看李子瑜,看看畢娜娜,說:“我們吃一口苦飯,不出死力氣出身臭汗,一天就過不去,沒必要偷懶。渾身汗,不覺得汗難受?!?/p>

“看一個大老板怎么裝!”畢娜娜紅唇一噘,“怎么裝,你還是大老板!”

國字臉笑笑,對工人招呼:“先把香泡弄下來,大樹種下去,心就定了。其他慢慢搞?!?/p>

李子瑜的手機響,是麗莎。麗莎的聲音像被雨水打濕的棉衣,里面都是涼氣:“我怎么就攤上這么一個阿爸?姆媽怎么過得下去?”

“到底怎么了?”李子瑜問“,這邊正往下卸大樹呢,人和車都到了?!?/p>

“那你看著樹,我先不說了。娜娜在吧?你讓娜娜聽電話?!丙惿愿?。

李子瑜把手機給了娜娜,自己就跑上去協調:“樹的位置我們都想好了,你們種哪一棵,就跟我走?!?/p>

還是先種了兩棵紫薇。國字臉發現香泡太重,十幾個工人抬不動幾步。他問李子瑜兩棵大香泡樹的位置,李子瑜不敢造次,回身跟娜娜要回手機,撥通麗莎請示。娜娜看著李子瑜笑,笑得有點怪,李子瑜想她大概嘲笑自己怕老婆,就只顧跟麗莎講位置。

國字臉聽了,搖頭作難:“老板,太遠了,這樹我工人抬不進去,拖的話,樹冠會壓壞?!彼v騰騰跑上樓去,從樓上推開走道窗戶往下看,看了下來:“只有再拆掉些柵欄,看看卡車能不能倒進去?!?/p>

李子瑜說:“你在行,你說了算?!彼才苓M樓,一直跑上五樓,往下一覽無余:隙地像一個小島,三輛卡車是滿載的船,船上的翠綠要運到島上去。工人們穿著勞動布制服,像群藍色工蟻,唯獨國字臉穿漂亮的白色Polo衫,扯緊嗓子指揮:“倒、倒,小心左邊;阿三,立上去把樹枝往上拉;好,進來了,好,這是平地,你開得像四輪驅動做啥?笑話!再進一點,進一點,好,到位!”

樹運到了剛挖開的大坑邊,國字臉吆喝說:“別急,老六,先把肥料撒一袋下去,這什么肥?再撒一袋,好,石子呢,鋪一層石子,好,下擋板!”

哐當一聲擋板下了,李子瑜從上頭看下去,四個工人一擁而上,車上的工人用粗麻繩扯著樹干,一寸寸往車廂外挪,樹慢慢靠在四個工人肩膀上,四人齊齊喊出嘶啞的勞動號子;樹往外移到騰空,又上來四個工人,肩頭也用厚布墊著,來扛大香泡。香泡樹的一些枝條壓斷了,空氣里彌漫出一股濃郁的甜香,好比橫刀切開十五六只香柚子……

才穩穩走了兩三步,就有人喊吃不住。眼看大香泡樹從人肩膀墜下去,國字臉大喊一聲:“上呀!”余下的人跟著他全撲了上去,托住了下滑的樹干。

“嘿喲喲!嘿喲喲!”暗沉的嗓音合成了回旋的低云。李子瑜聽見這聲音,眼淚滿了眼眶,就像在音樂廳聽交響樂那樣。人一旦成了勞力,那用足了氣力的身體發出的呻吟和吟唱便有魔力,突然有了某種讓人感動的韻律……大香泡樹像一個中風倒地的綠巨人被慢慢扶起來。國字臉喊著娜娜,喊著先生,抬頭看見了李子瑜:“方向,方向,樹的方向?”

李子瑜站在窗口拿主意:“順時針再轉一點,再一點,好好,很好!”

第一棵大香泡站立在隙地上了!李子瑜激動地看著眼皮底下的樹冠,圓圓的,那么好看。工人們紛紛點起了煙,靠在柵欄上休息。李子瑜肩上被人輕巧地啄一下,回頭看,是笑吟吟的娜娜。娜娜說:“讓我看一眼呀!”

李子瑜讓她靠上窗臺,她身上文雅的香氣飄進他鼻孔,叫他一陣眩暈。娜娜對著樓下的國字臉招手,笑聲如撒下白色夾竹桃花,打著旋往四處飛落……

李子瑜說:“娜娜,要不你在上頭看方位。我下去幫著指地方?!?/p>

娜娜回眸一笑,李子瑜跑下樓去。國字臉掐滅嘴角拿下的煙,喊一聲:“還有一棵香泡種掉,吃午飯!老陳、老季把空車先開回去?!?/p>

這一棵的位置離路近點,工人們熱了身,不愿意再倒車,直接嬉笑著就上來抬。樹本身比前一棵小一點,照樣畫葫蘆抬了起來。又是雄渾的號子聲,從胸腔直接迸出來,樹像被抬的新娘,慢慢移向永恒的眠床。李子瑜迷醉在勞動號子里,看大木又一次站立到坑里,成了真正的樹……

工人走不遠,午飯就選了附近一個小酒樓。國字臉攔住李子瑜亂迸的熱情,發命令說:“阿三跟我來吃酒,其他人旁邊面館吃面,有牛肉吃牛肉,有羊肉吃羊肉,老六帶著?!?/p>

四個人爬樓梯上雅座,倒也不分什么位次,叫娜娜坐了窗口,李子瑜對坐,國字臉和阿三打橫。國字臉說:“先生不必和工人去客氣,阿三是工頭,所以我讓他一起吃酒?!?/p>

看那阿三,好像從前挨過火燒,臉有點失去輪廓,不過笑容還清晰。他朝李子瑜點頭:“先生看得起!”

李子瑜不知道說什么,就要了菜單挑好的點,國字臉暗暗看他點菜,不斷說:“太客氣,太客氣,我們吃不了這許多?!蹦饶瓤蠢钭予c菜,嬌嗔說:“從來招待我就沒這般大方!”

國字臉睨一睨娜娜:“娜娜,喝一點?”

娜娜看看三個男人:“上次麗莎不會喝,都是我拼命替她擋,辛苦沒人知道。今天麗莎的先生在,我就不需要拼命了。我舒舒服服喝一點,不干杯?!?/p>

李子瑜曉得自己酒量也有限,尤其這綿軟有后勁的黃酒喝不得,就叫店家:“進門看見劍南春,假的就別上桌,真的來一瓶?!?/p>

國字臉看看李子瑜:“你們家太太不來看種樹?她挑樹眼光挺厲害的?!?/p>

李子瑜說:“她揀好東西挑唄,好壞總分得出的?!?/p>

娜娜嘻嘻一笑:“所以她挑了你?好眼光!”

阿三莫名其妙跟著大笑。李子瑜尷尬說:“娜娜辛苦了,沒人體貼,今天專門挖苦我?!?/p>

酒來了,菜也一哄而上,熱氣騰騰,空調都嫌不夠。娜娜第一個站起來敬酒,酒杯對著國字臉:“阿哥閑話不多,做事情實在。敬一杯?!?/p>

李子瑜也敬阿三,兩邊都干杯。國字臉看著娜娜:“娜娜說啥,就啥!”

娜娜仿佛被空調冷風冰了一下,一個退縮,可是,沒等人關心她,她又舒展開:“阿哥給我面子,到底阿嫂叫我一聲閨密。今天這些樹種下去,過個一年兩年,萬一哪棵有點耷頭耷腦,阿哥給不給換?”

李子瑜先有點難為情,娜娜比麗莎還直白嘛!

國字臉的臉膛有點緊繃,突然又花一樣綻開:“首先,我種的樹還沒有種不好的;第二,娜娜開口的事,我聽啥辦啥!”

阿三哈哈一笑,舉杯:“我們老板對娜娜小姐真是沒說的,來來來,娜娜小姐應該好好喝一杯!”

娜娜笑舉杯子,一飲而盡。李子瑜怕她喝多,就讓店家先給娜娜上飯,自己勉力又敬了國字臉兩次,也不顧那阿三,飯上來,大家呼嚕嚕吃了。

國字臉的工人懂規矩,見國字臉回來,他們都看著他笑。

國字臉發命令:“等會兒要早點趕回蕭山,上海人下班時間螞蟻出洞,堵路。再休息十分鐘,先種梧桐,其他小樹阿三帶一個人夠了。定根水現在就可以澆起來?!?/p>

李子瑜閃過一邊,撥通麗莎手機:“麗莎,你還來不來?樹快種好了,蠻好看的一片……”

麗莎電話里冷冷說:“你這個人從來只顧自己說得起勁,也不問問我爸媽出了啥事?”

“出啥事了?”李子瑜忽然鼻子里滾出低低一聲冷笑,“又不是第一天鬧?!?/p>

“你什么意思?”麗莎怒氣沖沖,“再怎么樣,他都是我爸!”

“好吧好吧……”李子瑜軟趴下來,“到底怎么了,要不要我幫忙?”

“你幫得上什么?”麗莎嘁了一聲,“他聽了騙子的話,回來跟我媽要存折,說要轉到騙子公司拿百分之十五的年息,我媽不給,他狂發脾氣,說我媽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這話蹊蹺!”李子瑜說,“你要好好問問,別是讓騙子下了什么套,威脅住了吧,真那樣子,得報案!”

“我媽也說了報案,”麗莎說,“老頭聽了,氣得心臟病發了,臉色刷白,現在還躺著?!?/p>

“這樣子??!”李子瑜手足無措眼珠亂走,“要不這里讓娜娜處理,我馬上過去?”

“用不著!”麗莎說,“你忙你的,我能應付。娜娜是來幫忙的朋友,怎能把爛攤子丟給她?”

麗莎想了想,又說:“蕭山人來了,你把樹木價錢問明白,別一筆糊涂賬。娜娜談得到優惠最好,沒優惠也別勉強。房子都貸款了,幾棵樹怕啥。你照顧著娜娜,別讓人家累著,最好種完了樹,你早點送她回家?!?/p>

李子瑜諾諾連聲:“還要送呀?叫個車,她自己回,我把車費先付了唄?”

“李子瑜!對女士你永遠不曉得當回紳士!”麗莎煩道,“我今晚住在爸媽家,你辦完事,早點回家喂蟲,別把我們的還貸錢餓死!”

國字臉看見李子瑜掛了電話,招手請他給其他樹一一定位子。李子瑜看定了手一指,就有一個工人上來一鏟子下去,就樹挖坑。大樹大坑,小樹小坑。其他人就把派定的那棵樹或抬或扛,弄到坑邊來。李子瑜又爬上五樓往下看,一個蘿卜一個坑,樹漸次立起來。李子瑜喊叫工人調整樹冠的位置,互相呼應,逐漸成了一幅綠色圖畫。

澆定根水的工人,皮管子里飛出晶瑩水柱,先把樹冠噴個透濕,然后慢慢往樹根上喂水,喂飽喂足。國字臉和阿三兩個,手里拿著修枝剪,先騎在躺倒的樹上修枝,只留下維持樹冠形狀的主枝,其他盡量剪除。待樹立起來,他倆換了高枝剪,繼續在樹冠里挑揀弱枝和內向枝,咔嗒咔嗒地剪除……

飯后不到兩個小時,這片隙地徹底變成初具規模的小樹林,當中留著空地。娜娜不知道啥時候又跑上五樓來,擠在李子瑜身邊欣賞國字臉造就的風景。

俄頃,國字臉讓工人洗洗手腳頭面,一個個笑嘻嘻魚貫上了剩下那輛卡車,坐在只剩泥巴和碎枝葉的車廂底板上,像墨西哥邊境要偷渡美國的一群農工。

送別時娜娜忍不住伸手替國字臉撣撣肩頭泥污:“阿哥,回去跟阿姐說我很開心,你真是種樹能手?!?/p>

“我還不只是種樹能手呢!”國字臉笑了,話里憋著什么。

“您別跟我客氣,除了定金,我該再往您賬戶上打多少錢,您給個數目就好?!崩钭予た此D身要進駕駛室,搶著說。

國字臉轉過身,有點威風凜凜地看著李子瑜:“行了,我跟娜娜算吧!”

娜娜說:“樹都種下了,現在就算吧?!?/p>

李子瑜笑:“別耽誤您回款,做生意都缺現鈔?!?/p>

國字臉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后聲音放輕:“上次給過一萬,再給個……兩萬吧。今天這些工人的勞務費就免了?!?/p>

娜娜沒聲響,李子瑜說:“好的好的,把賬號發我手機上?!?/p>

卡車倏然就從眼前消失,只扔下李子瑜和娜娜站在工人修復的木柵欄外頭。李子瑜回頭看看滿園綠色,舉手伸了個懶腰。娜娜臉色不佳:“李子瑜,不好意思,這家伙給的價格好像挺貴的!”

李子瑜裝雄壯:“不會不會!他好像挺在意你的,呵呵,一定有優惠!”

“低級騙子用嘴騙,高級騙子用表情騙?!蹦饶饶樕脨?,“我有上當的感覺!”

李子瑜嘴里安慰她:“想多了,想多了!我們市場上看過,那價格才是天價呢!”心里想說你要不要早點回,娜娜卻搶先:“去喝杯咖啡吧?”

新小區周邊沒什么商業設施,李子瑜招手喊到一輛出租,直接到華師大后門酒吧街。娜娜是華師大畢業的,自然歡喜,她東找西找,看學生時代的店還在不在。

娜娜打電話給麗莎,說和李子瑜在華師大后面,又討論好半天對付老爺子的方法,娜娜說:“年紀大了人都變怪,我們家那口子,年紀還不算大,已經怪得不行了。你見怪不怪吧!”

送來的黑咖啡味道不正,娜娜卻說就懷念這杯騙小孩子的咖啡,被人騙大的,騙得養出了假口味,不被騙反而難受。

李子瑜沒啥可說,這娜娜他其實不熟,他對麗莎的小姊妹從來視而不見。娜娜也不很漂亮,她的路數跟李子瑜喜歡的路數有點差異。不過,他很想展示一下自己也有麗莎所說的紳士風度。

娜娜一口熱咖啡下肚,嘆氣說:“回家又得和怪物在一起!”

李子瑜明了一切似的,點點頭,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人是化學動物,荷爾蒙減少,彼此間吸引力就會下降。你本來不怪,現在見怪了?!?/p>

娜娜笑道:“別來農學院那一套,我們不是農民,理論不適用?!?/p>

李子瑜說:“市民是不承認自己農民性的農民?!?/p>

開始談論小資,娜娜立刻擺出布爾喬亞姿勢,額角垂下來的直頭發,她下意識用手指去卷一卷。她說李子瑜和麗莎就是典型的小資,明明不夠錢買新樓,非要買,竟然還想綠化房后隙地,甚至荒唐到拿出這么多錢、買這么多的樹。

李子瑜想想說:“你說對了,是荒唐?!?/p>

“但凡中國的小老百姓,無非兩種?!崩钭予δ饶蓉Q起兩根指頭,“一種赤貧,活著為了吃飯,吃飯為了活著,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什么地方也沒他們什么事。人生浪費了?!?/p>

“另一種呢?”娜娜很起勁想聽他講。

“另一種就是我們?!崩钭予ふf,“工作穩定,吃飽了有點余錢,不夠做什么事,可銀行因此就愿意貸款給我們,騙我們有希望,覺得可以辦點事了?!?/p>

“于是?”娜娜接嘴。

“于是?買房嘍!買樹嘍!將來還可以跑出去旅游什么的。在別人面前裝自由,暗暗去銀行付代價,一輩子假裝不是奴隸?!?/p>

“呵呵,”娜娜笑,“誰不都是這樣?”

“所以都是怪人,你可以釋然了?!崩钭予た纯粗車?,坐了好些校園小情侶,有的忍不住在動手動腳,“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娜娜說,“我正聊得開心,你又沒事,陪我再聊聊,我請你吃晚飯!”

李子瑜啞然,想起娜娜連日為買樹種樹跑前跑后,他覺得自己不好嫌瓜田李下,今天只好舍命陪君子。

“服務員!”娜娜熟門熟路喊道,“酒單拿來。我要威士忌加冰!”

一想起新房面前自己造個花園,麗莎就開心,恨不得立馬搬到花園邊。她每個周末像打了雞血,拉著老公逛紅星美凱龍,催著裝修新居。逛好建材裝潢市場,麗莎必要去新房看一看,看著樹木在隙地上挺拔,她心里亮堂堂。

現在,楊老板早就甩手不管,國字臉遠在蕭山,更不會來幫忙照料樹木。李子瑜本是研究昆蟲的人,跟樹不生分,自然成了這里的“護林員”。每隔幾個炎炎夏日,他就自動跑過來看樹,該澆澆,該剪剪,好一個園丁。

講過得快也快,講過得慢也慢。裝修隊陸陸續續在李家新房做這做那,麗莎不上班,潑辣辣跑來裝潢工地上監工。有時候她表揚工人,塞一點酒錢;有時候氣得滿面發紅,讓工人全部停下手,要滾就滾……李子瑜這輩子沒養過這么多蟲,不但廳里放滿,還把蟲籠子放進了書房和洗手間,只留臥室算是凈土。老陳所長應邀來李子瑜家吃過一次午飯,所長說:“我估計挪亞方舟上收留的蟲子也沒你家多?!崩钭予ぷ匀徊粌H僅養蟲,課題組的大多數煩瑣工作,他都默默替老陳擔待了,老陳的肺出了大問題……

秋天對于這個城市,實屬賈寶玉對薛寶釵的愛情,發芽出來,頓時見光死。冬天是漫長的,裝修工人在冬天只肯伴著陽光干活。麗莎累得小瓜子臉脫了形,對李子瑜說:“工人眼睛不好,看不見要干的活;他們耳朵也不好,聽不見東家的話;他們就是鼻子好,你才一摸小費,他們就聞到氣味,抬頭看你呢!”李子瑜憐惜地摸摸她臉頰:“春天就要來了,春天一到,我們出頭日子就到了!”

這話是神奇的,過了元宵節,工人回到城里。工頭說手里積了數不盡的活兒,必須都趕在梅雨前完工,他不得已,把按天付酬改成了計件工資。工人忽然成了擰螺絲的卓別林,沒幾天工夫,竟然把一個打掃得亮閃閃的公寓交到了麗莎手里。

麗莎的一樓單元與眾不同,內部是西班牙式的,墻壁是土黃色,地板和門是深色。她的小天井按她的設計進行了大改造,和天井外的綠樹花園渾然成了一體,只隔一道防盜黃銅雕花鏤空門。麗莎在小天井里鋪了深墨綠色花崗巖,橫放一道長木桌。外面小園樹蔭下特意擺一座石頭鳥洗,水聲淙淙,野鳥老在鳥洗里洗澡啄翅膀,麗莎最喜歡看。

訂家具那天,麗莎跟李子瑜商量:“園子里樹長得還行,不過,真要住過來,就覺得美中不足。一個園子,沒些灌木雜花,都是樹,好悶哪!”

做丈夫的聰明,不但不反對再花錢,反而說:“最好再鋪上草坪,就美了!”

裝修裝到火氣越來越大的麗莎靠在李子瑜肩上,給了他一個吻……

找誰辦這些事呢?又不是大生意,麗莎想出來的無非是一個小菜單:丁香一株、木香一株、木繡球一株、紫藤兩株、凌霄兩株、忍冬藤兩株、爬山虎兩株、紅花夾竹桃五株、白花夾竹桃五株、白山茶一株、紅山茶一株、側柏兩株、龍柏兩株、女貞兩株、爬藤月季二十株、薔薇十株,數量最多的是充當柵欄邊樹籬的冬青,足足要一百五十棵……另加大約一畝地面積的馬尼拉草草坪。

找國字臉沒用,他經營的是樹木生意,大進大出。再說后來娜娜和麗莎核計,國字臉這人口惠而實不至,并沒給娜娜什么實在優惠,香泡的價格明顯高了。

找楊老板?這個楊老板倒不會在乎大樹小樹、是木是草,只要能掙錢,他都愿意干。只是這家伙有點蹊蹺,自從把那棵歪脖子白果拖來種下后,他時常打電話來,要李子瑜別忘記多給楊梅樹和白果樹澆水?!斑@兩棵樹愛水??!要盡量多澆!”他這么交代。

愛水的楊梅和白果卻沒什么朝氣,吃了水仍舊迷迷糊糊,既不蓬勃也不枯焦,好似淡泊自如的老僧,入了定。

離開約定的一年之期還有些日子,楊老板就又成了黏人鼻涕蟲,常出其不意出現在昆蟲所門口,等李子瑜出來碰面,問長問短,請李子瑜再去他的苗圃看看。他手指在鼻子底下來回抹,甩呀甩:“苗圃的地要收回去了,我的樹大賤賣,老板去看看,要的就拉走?!崩钭予ばφf:“園子都種滿了,小樹你做不做?”他提前把余款給了楊老板,楊老板飛快數完票子,大喝一聲:“謝謝李老板!再見!”臨了他從破車里掏出幾個塑料包:“家鄉土產,李老板嘗嘗!”

捧著楊老板的荔枝干和筍干,李子瑜有點哭笑不得,預感從今之后,這人可能只出現在記憶之中,想拿他頭顱當板凳,是永遠不要談的了……

還好,李子瑜想起了老同學金高星,金高星是個活絡人,他一定有門道。

金高星接老同學電話,永遠高高興興:“哎呀,長久不見啦!你發財啦?買樹造花園?喔喲,我又不跟你借錢,解釋啥呀?對我老金來說,別人發財,我就高興!至于找這些品種的苗么,我想想,我早退出這一行了。對了,最近有人在給我們公司搞綠化,你找他辦,準行!”

沒五六分鐘光景,有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就打進李子瑜手機來:“李老板好!我姓吳,叫我小吳。金總剛才電話我了,您再具體跟我說下要求可以嗎?”

這個小吳蘇北口音,有些結巴,第二天上午,人家就自己開著車,跑李子瑜家新房來了。他五短身材,面相和一般人沒區別,有個特點是喜歡到處摸。他自我介紹時候,手在小園的木柵欄上摸,李子瑜想,這么摸法,木柵欄倒先摸出包漿來;看園子時候,他在每棵樹的樹干上摸,好像樹干都是美觀的大腿;李子瑜本想打開新居門,讓他進門從天井往外看看,因為怕他的手,李子瑜假裝沒帶鑰匙。于是,小吳就拼命摸李家門把手:“這門把手真好,進口貨吧?”

摸完了,小吳突然把兩只手刺進褲子口袋,發表他的看法:“李老板,這些樹呢市場上還是有的,能湊齊。不過,要湊齊也不容易,必須一樣樣去找。我這么說,你肯定不感冒。你有時間嗎?有時間,我現在就帶你去花木市場看看,你就知道我不亂講?!?/p>

李子瑜說:“也好,我正好想買點雜花,你能送我回來嗎?”

小吳點點頭,拉開車門,這車比楊老板的車好些,不過,也是個攤開的雜貨鋪,后座還放著把發亮的鐵鍬。李子瑜想:他未必摸我呢!就放膽坐副駕駛座上去。

果然,西城最大的花木市場走了一圈,麗莎單子上的樹一棵沒有。小吳說:“這得去浙江的幾個大批發市場一棵棵配,配全了派車送過來?!彼粋€希臘式陶土瓶的細頸子,“可能有點小貴!”

李子瑜在春風里吹得舒服,就點點頭:“交給你辦,找全了,給我個合理價格?!?/p>

小吳挺踏實的,他幫著把李子瑜買的幾棵羽扇豆和兩株矮月季搬上車,運到家。不聲不響就在李子瑜指點的地方種下去。天空一陣春雷,豆大雨點下來,把兩個人都打濕了……

“至于鋪草皮的事,”小吳說,“草皮您自己去花木市場買,我們不過手,到時候,讓我爹帶人給你平地鋪草。他這會兒在金總工地上也是鋪草皮,正干著呢!”

小吳要告辭,李子瑜忽然靈機一動:“哎,小吳,有兩棵樹,不死不活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幫我看看?”他把楊梅樹和白果樹指給小吳。

小吳走過去,不吭氣地看。手就開始在樹干上又掐又摸了。他抬頭看看白果樹,狐疑地拍拍樹皮:“干??!這樹種了多久了?澆水不?”他又去摸楊梅,邊摸邊叫“怪”“怪”“怪”,突然就亂扯楊梅樹干上的麻繩。李子瑜才要阻止,麻繩經了一年的水淋日曬,本就爛了,一扯紛紛落下來,斷成一截截……

仿佛楊老板的死魂靈露了出來:光天化日之下,麻繩扯掉的地方幾乎沒有樹皮,仔細看,整棵樹只有兩指頭寬一道樹皮上下連著。人要臉,樹要皮,這是一棵廢樹,根本不該賣錢!

“這樹怎么能活?”小吳摸著沒有樹皮的樹身,“因為樹大,死起來慢。你澆水澆得越勤,它茍延殘喘也越久?!?/p>

李子瑜沒有憤怒,只有自哀自憐。他想起一年來給這棵樹澆水,幾多花腳蚊子喝過他的血?多少回他奇癢難耐!

小吳再回去摸白果,他說:“我不負責任地猜想一下,這樹恐怕傷了根?!?/p>

小吳拍拍手上灰塵:“李老板拿個準主意,真要找這些樹,我就去托人了?!?/p>

“得花多少錢呢?”李子瑜終于直截了當。

小吳犯難地皺皺眉頭:“我也講不好?!?/p>

他掏出李子瑜給他的清單又仔細看看:“如果是市場上天天能買到的大路貨,這些也值不到幾千塊錢??上б腥艘粯訕尤フ??!?/p>

“我懂,”李子瑜說,“你大概給個范圍?!?/p>

“一萬多點吧?”小吳的兩只手都伸在自己車頭上摸,又摸一手灰。

“知道了?!崩钭予c點頭,“每棵樹都得好,不好不要?!?/p>

“曉得了,我暫且幫你尋尋看。草皮記得去市場上買。到時候我老爸會帶人幫你弄?!毙峭扑]了老吳,點點頭,上車,車慢慢開走。

回到家,李子瑜不由得吃了一驚:有個女人躺在自己床上,白手遮著臉。麗莎朝他招招手,讓他到房間外面說話。

麗莎說:“抱歉了,李子瑜,我也沒辦法。娜娜和老公鬧得不成樣子,我每天都接她幾小時電話,今天實在鬧得兇,她又沒地方去,是我主動把她接到這里來冷靜一下。今晚你要不睡客廳吧?”

李子瑜瑟縮地問:“沒大事吧?她老公會不會找過來?要不,我去爸媽家過夜?!?/p>

麗莎一拉臉:“有你這樣的男人嗎?人家有難投靠過來,你躲了。我還需要你保護呢!”

李子瑜苦著臉說:“我保護你是天經地義。萬一人家老公吵上門來,我在家怎么解釋?你莫天真?!?/p>

娜娜悄悄從臥室跑出來,臉上蒙著白色的面膜:“我不回去,我跟你們在一塊兒!”

李子瑜苦笑:“娜娜,說什么小孩子話呢?你是成年人?!?/p>

總算麗莎做好了晚飯,這么著還開出四菜一湯。三個人坐下來吃晚飯,娜娜低著臉盤只看飯碗。李子瑜報告了楊梅樹的事,麗莎眼睛越瞪越大,啪地把筷子扣在桌面上:“這還了得?純粹一個騙子哇!不能叫他跑了!”

“你不讓他跑,他就乖乖認罪了?”李子瑜嘿嘿笑了,“一年包活。一年到了吧?樹還活著呢。他又沒特別說樹得是樹皮完整無損的,法律上來說,他沒啥責任。只怪我們嫩,不懂得扯下那一道道麻繩看一看。你們沒啥,蠢的是我,今夜不眠的也會是我,我被他支使了一年替他澆樹,我不當這澆水奴,這樹倒還死在包活期里呢!你看我多忠厚!”

麗莎滿眼火,不笑:“不行,我得去找那個花店的老秦!”

“老秦?”李子瑜茫然說,“我倒是忘了還有這么個人。他請你喝茶,幫你介紹,說明白了不落好處。你找他要干嗎?人家都追求生命的寬度了,你能奈何他?”

“我要瘋了,這一年裝修房子,全城的騙子我大概都碰上了!”麗莎對娜娜說。

“我沒碰上全城的騙子,我只碰上一個騙子?!蹦饶绕嗳徽f,“我的人生就毀了?!?/p>

李子瑜跳起來盛飯,一邊說:“吃飯,吃飯!”

晚上,李子瑜堅持不脫衣服,就在客廳沙發上橫一晚:“我給你們當保鏢。萬一有人來,我這樣子,也好起來應門!”

“就你怪事多!”麗莎睡覺前,穿著睡衣,特意狠狠地瞪了李子瑜一眼。

才過兩天,小吳就打電話,告訴李子瑜去新居等著,浙江朋友送樹來。李子瑜為避開娜娜,這幾天盡量賴在昆蟲所里,無所事事,聽見樹來,簡直當成放風。小吳還體貼,說我開車到你單位,接你過去。

浙江客是個黑黑的中年人,他和小吳、李子瑜碰頭時候,一個字沒說,就是點頭。頭朝蒙著篷布的卡車一揚,仿佛送來的是違禁品。

李子瑜一看,冬青的葉子都發了黑。打開篷布驗收,丁香、木繡球、紫藤、凌霄、忍冬、爬山虎、白山茶、紅山茶、側柏、龍柏、女貞、爬藤月季和薔薇都有,只缺木香和紅白夾竹桃。

小吳和那人竊竊私語,李子瑜走開幾步,不去聽他們講啥。小吳喊卸車,對李子瑜說:“反正都是半大不小的樹,我們好人做到底,現在幫你種下去,連定根水都澆好?!?/p>

李子瑜點點頭,照樣子選地方,看他倆搭檔種樹,這兩人搭檔得很到位,跟跳國際標準舞似的,一個挖坑一個搬樹,一個澆水一個剪枝,踩泥土也很默契,簡直像雙人吉特巴。沒兩個小時,事情做得妥妥帖帖,冬青原來是被路上的風吹蔫了嫩葉,經小吳剪一剪,頓時煥然一新……

李子瑜口袋里早帶上了一萬元,這時候拿出來朝兩個人手里一塞,連聲道謝。浙江人看看小吳,小吳看看鈔票,愣在那里……

小吳說:“說好了不是這數目?!?/p>

李子瑜也不明白他意思,就斬釘截鐵地說:“好幾樣都沒配齊,我也不計較,就這樣吧?!?/p>

小吳和浙江人又悄悄嘀咕一陣,浙江人接過錢,往兜里一塞,不聲不響倒車走人了。

等娜娜心情平復一回家,麗莎起了興頭,新居的家具陸續都送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新房子已開直門窗吹了一個月風,麗莎說:“我們沒用什么重料,買的家具也是環保品牌,要不就早點搬過來吧?”

李子瑜看看窗外,點頭說:“那好。我這就讓小吳安排鋪草坪!”他撥了小吳電話,講定了時間。

李子瑜趕到花木市場去,運氣不錯,正有一批常州馬尼拉草運到,李子瑜的用量小,叫了輛小卡車,人家就給拉了來,馬馬虎虎扔在隙地邊的小園門口。

老吳第一次上門那個傍晚,麗莎不在。小吳和老吳從轎車里鉆出來,李子瑜不知為啥,感覺老吳像小吳的一根棍子。

老吳大嗓門嚷嚷蘇北話:“老板!沒得人餓著肚皮鋪草坪!”

李子瑜匪夷所思。小吳接嘴說:“我爸自己帶個鍋子,給工人做飯吃?!?/p>

李子瑜想想,說:“我來解決吃飯問題好了?!?/p>

“不要不要!”老頭一口回絕,這是個灰白頭發的老家伙,比他兒子高出一大截,“他們沒福氣吃老板的好飯!”

“說說鋪草坪的價錢吧,老人家?!崩钭予ば睦餃蕚涠嘟o一些,一則是個老人,二則是小吳的爹。

“我們不貪,我們按人工算。一人一天一百元?!崩项^說。

“你們幾個人?”

“七八個?!?/p>

李子瑜想,這么一畝地,鋪個草坪用不到一天吧,不到一千元,很便宜。就一口答應下來。

還沒等李子瑜提要求,老頭指指推在門口的草皮:“太陽一曬就會干掉,老板我為你著想,明天一大早就帶人來!”

李子瑜連聲感謝,等這父子倆一走,給麗莎打個電話,今晚他就在新居將就過了,明天一大早鋪草工就到。

麗莎答應得好好的,可是月到中天,她心里越來越不踏實。奇了怪了,什么東西作祟?麗莎洗了洗臉,帶上兩條毯子兩壺茶,喊了輛出租車,就奔新居而來。李子瑜睡得好好的被敲門聲驚醒,一看是老婆:“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來了?”

麗莎滿臉欣喜:“我來陪陪你么,一個人睡在新房子里等工人,你不害怕?這屋子,還沒放過紅炮仗呢!”

夫妻倆偎在沙發里看外面婆娑的樹影,喝著麗莎泡的茶。新生活已迎面走來了,即便是房奴,他們也該是比較幸福的一對房奴吧!麗莎親了李子瑜一下,李子瑜一沖動,把麗莎橫著抱了起來,往她還沒躺過的新床上摸去……

第二天一早,他倆聽見響聲,起床趴窗戶上往外一看,目瞪口呆……

小吳沒來,老吳也不知道用的什么交通工具,帶著一堆人,走進了園子。

李子瑜張大的嘴合不起來,問老婆:“《勞動法》有沒有規定勞工年齡上限?”

麗莎沒聲響,朝外面看了又看,看明白了:“李子瑜啊李子瑜,你又吃錯藥了!”

李子瑜忘記了刷牙洗臉,急惶惶推門出去:“慢著慢著慢著!老吳,這可不成!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你弄一伙子百歲人瑞到我家鋪草,這可新鮮!”

“啥呢?”老吳早有準備,眼睛一瞪,下巴往手里的鐵鏟木柄上一擱,黃黃的胡楂兒在朝陽里閃光,嘴里念念有詞,“老頭好,老頭干活是個寶,鋪草老頭人難找!”

李子瑜指指十來個皺皮縮臉走路不穩的老頭:“這這這,沒有八十也有七十了吧?怎么還可以出來干活?”他的話吐出來,老頭們齊齊往回退一步,一對對渾黃老眼怯生生地看著他。

“瞎說了,老板!”老吳咧開嘴笑了,“給我們李老板報一報年齡,老頭!”

七七八八,十來個老得昏天黑地的沒牙貨都報自己五十八!

“干活!給李老板看看!”老吳松開鐵鏟,鐵鏟掉泥地上,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著手,“放心,給你干好!”

李子瑜沒辦法,退后一步:“干到一半干出毛病怎么辦?”

老吳像被人戳到痛處,往高里一跳,揮起了手臂:“老頭們哎!不要讓人小瞧你??!沒老到就要死吧?死了自己認命,不要訛人老板??!”

老頭們“哎呀”應一聲,個個抄起小鐵鏟,就往土里扎。

老吳跟李子瑜拍胸脯:“我是包工頭,我負責。其實你不曉得,鋪草坪要翻土,把土塊敲得越碎越好,年輕人哪有這個閑心?還是老猢猻干得好!”

李子瑜無可奈何回到房里,麗莎聽了好笑:“我說怎么這么好,按人頭算工錢!”

麗莎嘆口氣,打開凈水器,放出凈水來,燒開晾著:“李子瑜,你端出去給老東西喝,小心人家生病?!?/p>

翻土的老頭,在老吳吆喝下從北開始翻,朝河堤進軍。十來個老妖精排成一條散兵線,不是親眼看,想象不出什么叫原地踏步。其實人老得已經掄不動鐵鏟,只裝模作樣在泥土上溫柔地拍打,像重癥肌無力病患進行康復治療。

老吳沒閑著,他多管閑事,巡視園子里種下的每一棵樹,不由自主搖晃著花白腦殼??匆娎钭予こ鰜?,他一把把李子瑜手臂捏?。骸袄习?,乖乖不得了,你上當了!”

真正叫“姜是老的辣”,老吳一鏟子下去,把一排冬青里的一棵連根挖掘出來,往地上一送,躺倒。老吳的鐵鏟往那小小樹坑里一掏,竟然掏出一塊奇怪的土球:“把樹種在樹根上,什么人做的賴活計!”

原來下面是不知什么植物的一個死根系,難得老吳火眼金睛透視出來。李子瑜笑道:“這是小吳種的?!?/p>

“小猢猻干活就這德行!”老吳一陣羞,惱羞成怒,朝那棵大白果樹撲去:“李老板,這樹不要了也罷!下面肯定沒得根!”

也不再問一聲,他發瘋般開始刨土,刨出一個坑,他鉆到白果樹和柏樹之間,用力推白果樹。樹本來蔫蔫的,現在就勢撲倒,下盤翻出土來。

果不其然,楊老板的陰毒又露了出來:大白果樹沒根,是個活鬼魂……

有了楊老板這樣的壞料當談資,一群義憤填膺的老骨架現在回過春來,活泛了,自信了,個個搖晃著腦袋,顯露憑己力吃飯者的自高。

李子瑜雖然懷疑老家伙們暗暗嘲笑自己無知,但見他們揮動鐵鏟的力氣大了許多,多少也是眼前的一點安慰。至于楊老板這個黑窟窿,等自己靜下心,再消化不遲。

老吳奔來跑去,扯著嗓子教訓“老混蛋”們,努力顯示自己的隊伍與眾不同:砸出的土塊更細,地面肯定更平……

快十一點時候,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騎著一輛三輪車到園子來,這是老吳的老伴。她拖著一個電蒸屜,跟李子瑜要插線板。她把一個大鋁鍋從三輪車上抱下來,放到樹蔭下,沖著扭頭看她、亂了散兵線的老漢們喊:“干活干活!看什么看!”

麗莎訂了披薩,和李子瑜匆匆吃過,就站在窗戶邊看老吳夫妻。蒸屜終于冒出呼呼的白汽,老吳喊一聲“吃飯”,老頭們像聽到發令槍的橄欖球手,扔掉鏟子一窩蜂擁過來……

麗莎沒像李子瑜那樣笑,她眼里有點淚花,哽咽說:“天下真有這么可憐的人!”

李子瑜笑著看老頭們手也不擦,一個個搶著接老婆婆分的燙饅頭,一人一個白面豐莊饅頭,一人一碗咸菜湯。

麗莎對老公耳語:“老公,不急這一兩天,也不計較幾千塊錢,你看他們多可憐!”

李子瑜笑了笑:“婦人之仁??!我看這是老吳演的苦肉計!”

干了一天,收工時候只砸了三分之二的土,平了一半園子。老吳拿水管把幾乎干枯的待鋪草皮澆了個透濕。李子瑜笑著對老吳說:“吳老,真有你的,人家家里雇人,一天就干完了。難得你變出這些老妖怪,三天干不完!”

老吳低了頭,嘴唇一陣抽搐:“明天肯定干完,干不完不跟你要錢!”他吆喝著,往兩只喪氣的老屁股上踢了幾腳。

李子瑜說:“這兩位干不動了,明天千萬別再來!”

老吳說:“明天我把白果樹給你拖走?!?/p>

第二天天氣還是好,老天幫忙。老吳來得更早。不知道為什么,老頭們精神好了許多,一個個竟吆喝著,趁日頭未起,把土塊先砸完了。

李子瑜奇怪:“老吳,今天跟昨天是同樣的老頭不?”

“不是?!崩蠀菤夂艉舻睾?,“今天的老頭貴,昨晚上吃了肉!”

原來,吃肉和不吃肉區別這么大。麗莎看見有了力氣的老頭,反倒生了氣:“裝模作樣,就為了騙我們錢!我們的錢來得容易?”

老吳今天沒昨天瀟灑,他在每個老頭身后轉悠,用短促的喉音鞭打他們。泥地澆濕之后,一塊塊剪開的草毯子就合了上去,合上去并不算數,需要用平鐵鏟拍打,讓草塊下的干土盡可能和地面泥土黏合一起。有些紅蚯蚓被翻出土塊,它們扭動著,這就是讓草坪越長越好的神秘之物。

老吳自己負責拍草皮,他也選出較有力的兩個老頭換換他手。到得下午三點,園子已煥然露出靈氣,老吳把白果樹鋸開拖走了。

李子瑜和麗莎爬上五樓,透過過道窗往下看,不看則已,一看,一種愛情像花般綻開心頭。這是李子瑜和麗莎的花園,它誕生了,它將牢牢地生長在他們身邊,吐出芳香,容納他們的生命?!昂喼笔且恋閳@!”麗莎靠在李子瑜肩上,甜蜜地說。

天色暗下來,蜻蜓在新鋪的草坪上飛。李子瑜去和老吳結賬。點一點人頭,乘以兩天,很明白的一筆錢。

老吳接過票子,點一點,放在胸口口袋里。李子瑜正想說些場面話,來場友好的告別,老吳卻說:“老板??!錢沒得付清!我家小猴子給你搞了樹,你才付過一萬塊!”

“小吳的賬清了,老吳你的賬也清了?!崩钭予ば睦镆魂噽?,對老吳說。

“啥呢?”老吳狂叫一聲,發作道,“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會欺負人??!樹給你搞來了,送到家里種下了,就賴掉賬!”

李子瑜氣得發昏,他不能和這種人一樣叫喊,只好裝冷靜:“你什么意思,你想要多少錢?”

“兩面說好了的,一萬八千塊。八千塊你現在給我,我就拍屁股走人?!?/p>

李子瑜想這下麻煩了,碰上流氓了,這些刁民,真是難纏。他愣在那里,老吳覺得占了上風,正要繼續發作。突然愣住,把話吞了回去。

麗莎像一枚小紅辣椒從門里蹦出來,“哐當”一聲把門砸得山響。她小臉刷白,柳眉倒豎,一指頭朝上指到老吳鼻子尖:“閉嘴!你這個老騙子!你兒子談的生意,他自己為啥不來對質?你把我們當什么人?我們的錢不是辛辛苦苦汗水換來的?這是我的園子,你給我出去!”

老吳只是愣了愣神,論到吵架,他才是好把式:“啥呢?我是老騙子?我鋪了兩天草坪,成了騙子???老頭們聽好了,把鐵鍬拿出來,把他娘的這個草坪給我翻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他話是這么說,老頭們縮成一堆,一個不動手,都看麗莎這娘們兒怕不怕。

麗莎畢竟老實不經事,李子瑜半拖半抱把她勸回房去,麗莎關上門,立馬撥打110報警。

李子瑜還在和罵罵咧咧的老吳周旋,一輛警車打著燈到了門口,老吳瞪大眼:“好你個姓李的,跟我們來這一套,你等著!”他滿臉堆笑迎警車:“沒得事,沒得事,我們干活沒干好,惹老板生氣。我們不鬧事,我們這就走?!彼麕е@群老頭,一個個點頭哈腰,跑遠了……

李子瑜不放心,打電話給金高星,把事情原委都講了,也說明錢都已付清。金高星一開始沉吟,聽到后來哈哈一笑:“李子瑜,把電話給你太太……”

麗莎接過電話,只聽素未謀面的金高星親熱地說:“嫂子,真不好意思,叫你受驚了!全是我事情沒辦好!你放心,我來收拾這些刁民,他們絕不會再來訛你的……改天讓李子瑜帶上你,我們兩家人吃個飯,我當面給你賠禮?!?/p>

麗莎說:“哪有你的事,本就是幫我們!就怕這些人愛錢,再來吵,恐怕要驚動鄰居?!?/p>

金高星聽出麗莎不諳世事,哄她說:“放心,他哪敢再來?他只要聽見我明天吩咐他,這輩子都不敢惹你!包在小弟身上!”

李子瑜在一邊說:“謝謝高星,見面詳談?!?/p>

金高星說:“讓嫂子放心就好,誰再惹你,我把伊來做掉!”

梅雨季節,這城市雨量相當充沛,等于給新生的園子特供了最好的蜜汁瓊漿,樹木都長出茂盛新葉,草地一天比一天鮮潤,簡直如同一塊墨玉罩住的翡翠。大家隨口就把小區角落里這方綠地叫成了“芳草地”。

芳草地的主人李子瑜和主婦麗莎每天一睜開眼睛,就看見這塊生機盎然的土地,上面的綠樹青草都由他倆照料。每天就寢前,他倆也要悄悄打開防盜門,跑到草坪上散散步,呼吸一下草和樹的香氣……

麗莎為了讓姆媽清靜一段時間,把阿爸接到新房來住。老頭驚喜地在新房和綠草地上漫步了一圈,說了幾句叫李子瑜和麗莎開心的恭維話,然后就開始了無窮無盡地盤問,想知道女兒女婿為了過上這樣的生活,到底花費了多少錢,又貸款了多少??匆娎钭予M房子養蟲,載蠕載裊惡心死人,他又問蟲能賣多少錢一個月,填不填得上貸款利息。

他語重心長告誡說:“錢不能亂花,積谷防災是千年的古訓。更不能背貸款??!人生無債一身輕……”早也說他晚也說,沒吃也說,吃了也說,說得李子瑜躲在昆蟲所不回家,說得麗莎悄悄給姆媽打電話:“姆媽,你散心散夠了吧?我們實在吃不消他啦,送還你,你們是夫妻!”

男人往往把煩惱放心底,不會輕易泄露給女人。

李子瑜的心里盤旋著兩件他消化不掉卻又難以言說的苦惱,無法向麗莎傾訴。無非也就這么兩件事:

第一件,物業公司的女經理在路上截住李子瑜有個商量:“李先生啊,你家的芳草地真漂亮。我們也是為你家好,你看看能不能等天氣涼快了,每個周末把花園開放一下,讓小區老年人協會在草地上搞搞活動?你知道很多人關心這花園喲,也是人之常情,對吧?”

第二件,沒第一件鬧心,卻對李子瑜更有沖擊力,就是娜娜。娜娜有一天跟楊老板似的等在昆蟲所門口,想和李子瑜喝一杯咖啡。這杯咖啡倒沒什么,只是娜娜說:“李子瑜啊,我和麗莎是死黨,她從不嫌棄我的。你倒嫌棄我?我苦啊,沒地方好去躲躲,不如你在你的樹林里筑個樹屋吧,就讓我住在上頭,給你們看著園子?”

李子瑜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樹上的男爵》:娜娜搞笑了,竟然想上樹!不過他還是馬上弄明白了:“娜娜,你騙我是不是?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說的?”娜娜咽下不加糖的苦咖啡,哽咽道:“我是想說話算話的,可是,人家可以騙我,我沒法再騙自己……”

差不多一周,李子瑜吃過晚飯,都借口抽煙,一個人在屋后花園里徘徊。老陳所長進了醫院,聽說再也回不來了,國家級研究項目難以為繼……李子瑜到腫瘤病房看老板,老陳握住他手:“李子瑜,人生是一場泡影,好比蝴蝶泉五顏六色……現在,戲要收場了,我是九月份的蟬,再沒什么騙得了我了!你,保重!”

李子瑜不想騙麗莎,他寧愿向麗莎坦白那夜自己酒后無德。他猶豫了一個星期,終于踩死煙蒂,走向房里去向老婆懺悔。

麗莎沒給李子瑜懺悔的機會。麗莎正泡好了茶,一個人端著茶杯出神;看見他進來,笑笑說:“李子瑜,我要同你商量一件嚴重的事,希望你冷靜?!?/p>

李子瑜僵在那里,聽見麗莎說:“我想了很長時間,翻來覆去,現在我想清爽了。我想我們還是把小園的木柵欄全部拆掉吧!小區里誰要來,就讓他們進來玩。樹是我們的,花花草草是我們的,地不是我們的。假裝什么都是我們的,我做不到!”

李子瑜驚道:“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麗莎笑道:“什么事也不曾發生,不過,我不想騙人。楊老板可以騙,蕭山國字臉老板可以騙,鋪草坪的老吳可以騙,花店老秦也可以騙,我不騙。我要對人好一點!我跟他們這些人可不一樣,我恨騙子,我不想說謊言!”

李子瑜眼淚都掉了出來,他膽怯地伸出手,握住麗莎,正要承認自己也是個騙子,電話鈴一聲接一聲響了。麗莎看看號碼,是父母家打來的。

她沒聽幾句,臉已皺成了干棗,捂住話筒:“老公,出大事體了!阿爸鈔票被騙子全部騙光了!姆媽要尋死!”

啥情況?

麗莎哭倒:“姆媽講老爸偷偷撬開抽屜,拿走了存折。他講有個地方利息好,拿到利息,給女兒女婿撐貸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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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版201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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