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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事

2018-02-18 10:58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9期
關鍵詞:小陶閨女妻子

那一年,妻子跟我結婚半年,考上蕪湖地區衛校去進修。

我倆剛結婚,妻子就去上學,我心里不樂意。妻子說,我好不容易有了這個上學機會,我不能不去上。我說,你想去上學,干嗎跟我結婚呀?妻子說,結婚跟上學不矛盾呀!我說,有矛盾。妻子問,有什么矛盾?我說,你不跟我結婚,我倆是戀愛關系,你去哪里我管不著,現在你是我老婆,就得跟我在一起。妻子笑起來說,你莫不是現在就想要我跟你生孩子吧?我氣鼓鼓地說,就算我倆天天在一起,你都不會跟我生孩子。妻子的一張臉通紅起來。妻子是護士,我倆結婚半年來,她一直偷偷地采取避孕措施,怎么能懷上孩子呢?

妻子高中畢業,接岳母班進一家企業職工醫院做了一名護士。我大學畢業分配在這家企業教育科當老師。因此,我與妻子相識、戀愛、結婚。之前,妻子高中畢業考大學沒考上,現在在職考上蕪湖地區衛校,已經實屬不易。我不可能阻攔,只能在心里不樂意。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全民學習風氣濃厚,精神面貌積極向上。教育科的主要任務,就是分期分批培訓青年職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為他們上文化課。語文、數學、化學、英語、物理,五門基礎課。妻子來這里只能上文化課,她的專業課要去衛校進修。不過妻子文化課沒白上,后來考上蕪湖地區衛??康木褪俏幕n。

開學日期一到。妻子就收拾一只箱子只身一人坐火車去蕪湖。不是我不送,是妻子不要我送。妻子不要我送的緣由,是有女同學跟她一塊去。女同學住在市二院家屬區,離妻子的娘家不遠。那里是聚集地,她倆會面一塊去火車站。更主要的是,妻子與她是閨密,平常她倆見面說話,我要是插中間都顯得多余。一句話,妻子與我結婚半年,心理和舉止,還保留在姑娘的狀態里。她的大部分時間和空間,依舊是獨立的。

妻子上學一走,留下我守空房。

淮南離蕪湖兩百多公里遠。學期中途,她回一趟家,或我去學??此惶?,都一樣不容易。那個時候,淮南去蕪湖每天只有一趟綠皮慢車?;疖嚶v騰地跑到長江邊,是晚上七點鐘?;疖嚥贿^江,人下火車坐輪渡過江,再坐公交車去學校,差不多得晚上九點鐘才到學校?;爻淌且粯?,要是上午趕不上回淮南的那趟綠皮慢車,就得下午乘坐去蚌埠的火車,中途從水家湖下車,再轉火車回家,同樣是半夜。妻子說,跑來跑去,勞民傷財,今后我不往家里跑,你也不用往我學校跑。這怎么可能呢?照樣不是我去學校,就是妻子回家。

妻子說,早知道我不去上這個學了。

我說,你應該說早知道就不急著結婚了。

妻子說,看來結婚跟不結婚是不一樣。

我說,結婚有人牽掛有人想。

妻子問,你跟我說實話,我不在家,你晚上能不能睡好覺?

我說,這話你應該問一問你自個兒,我不信你每天晚上看書學習能安心。

妻子承認說,經常走神。

我說,我半夜睡不著,就在房間里磨圈子。

我生在淮河邊,長在淮河邊,工作在淮河邊。妻子生在長江邊,長在長江邊,上高中時跟隨父母來淮南。從本質上來說,妻子是一個江南女人。一個淮河邊長大的男人,跟一個長江邊長大的女人,生活習慣肯定有諸多的不一致。妻子說,你說話嗓門那么大干什么呀?像吵架!妻子說,你遇事不要急性子,急性子對身體有什么好呀?妻子說,襪子跟短褲要分開放,放在一起不衛生!妻子說,你吃飯不要吧唧嘴,吧唧嘴多難聽多粗俗!結婚過后,我的許多生活習慣,都被她視為壞毛病。妻子試圖一樣一樣地改造我。妻子說,我從你身上就沒看出那么一點好來。我問,那你跟我結婚干什么呀?妻子說,算我瞎了眼。我說,不是瞎人眼,是瞎了狗眼。妻子說,你這個人就是粗俗。

蕪湖地區衛校坐北朝南,大門前面隔一條馬路是一家乳制品廠。我去蕪湖就住廠里的招待所,干凈,便宜,方便。妻子晚上不跟我一起住招待所,說晚上十一點鐘班主任要查寢室,必須趕在這個點鐘前回去。妻子是那種中規中矩的女人,她不愿讓別的同學在背后說閑話。說什么閑話呢?無非說她夜不歸宿。自家的男人也不行。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特點。

妻子要上課,我要上班。那個時候,每個禮拜只休星期天。我星期六去,星期一回,去一趟請兩天假,在蕪湖只能待一天半時間。

妻子進修是兩年半時間。前兩年是專業課程,后半年是實習。第四學期剛開學,妻子上體育課跑步,兩只乳房上下一晃悠,覺著有點隱隱地疼,回宿舍脫下衣服,上手一托一摸,發現左邊一只乳房里有硬塊。妻子趕緊去衛校附屬醫院看醫生。醫生說,是乳腺小葉增生,開點藥你吃一吃。

一轉眼兩個月過去,妻子不見乳房硬塊消減,反倒疼得越來越厲害。妻子喊上一位女同學陪她一起再去附屬醫院看醫生。醫院不算遠,坐公交車兩站路。醫生說,恐怕你要做一個徹底的檢查,排除乳腺癌的可能性。妻子一下就嚇蒙掉了,不知道怎么跟女同學一起坐的公交車,不知道怎么跟女同學一起回的教室。上午半天四節課,前兩節課妻子跟女同學一起去醫院,后兩節課坐在課堂上一個字聽不進。陪妻子一起去醫院的女同學,是一個碎嘴女人。很快,妻子生病的事同學們都知道了,好像已經確診得了乳腺癌似的。同學們的眼里露出同情的目光,嘴里說出憐憫的話語。妻子感到孤獨和害怕,不敢一個人在那邊醫院繼續做檢查,生怕檢查出什么不好的毛病。這個時候,妻子想到家想到我,趕快回到淮南。下午上課時間,妻子找班主任請好假,一個人回宿舍收拾東西,一個人坐公交車趕往長江邊的火車站。

妻子從水家湖轉車回到家,已到半夜十二點鐘。妻子回家見著我,一下子號啕大哭起來。那個時候,家里沒有電話,往辦公室打長途,轉來轉去,一樣不方便。妻子回家我不知道。妻子生病我不知道。就是那一天我明白,妻子帶給我的不僅有生命的歡悅,也有病痛和磨難。

隔天一大早,我陪妻子去市二院看婦產科。醫生檢查一番說,像你這種情況最好做一個組織切片檢查,不排除是乳腺癌的可能性。不用我詳細描述都知道,我跟妻子嚇成一種什么樣子。市二院離我家三里路,我陪妻子整整走了一小時。我走一走,停一停,嘆一嘆氣。妻子走一走,停一停,哭一哭。腳有千斤重,路有萬里長。我勸妻子說,不是檢查結果沒有出來嗎?妻子固執地說,兩家醫院的醫生都要做組織切片檢查,十有八九是乳腺癌。

市二院缺少設備,組織切片要送省立醫院化驗。不是每天送,是隔天送。不是送去及時化驗,是隔天化驗。這樣一來,我和妻子前后要等四天時間。四天時間里,妻子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四天時間里,我一直在家陪伴妻子。這個時候上班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妻子的生命安然無恙。重要的是妻子的身邊有人陪伴。四天時間里,我倆都瘦脫相了。

燒好飯菜,我端妻子面前。我說,你吃幾口吧。妻子說,我吃不下去。我說,你吃不下去也得吃。妻子吃幾口飯菜,真的吃不下去。妻子吃不下去,我就吃不下去。一鍋飯,兩盤菜,端來端去,熱來熱去,最后都倒掉了。妻子說,我不該去上學。我說,上學有什么錯?妻子說,我應該留在家里生孩子。我說,生孩子有的是時間。妻子說,就怕沒有時間了。我知道妻子想說什么話,我不能讓她說。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瞎說話。妻子說,要是我倆結婚就懷孕,說不定孩子都會走路了。我說,你現在不要這樣想。妻子說,我現在就是想跟你生一個孩子;我現在就是想做一個完整的女人;我現在要是有了孩子,就算得癌癥去死都沒有什么遺憾了。

妻子還是說出我不想讓她說出來的話。

化驗結果出來,妻子不是乳腺癌。我跟妻子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樣子,只是心里怎么都樂呵不起來。醫生開的依舊是治療乳腺小葉增生的藥。一大包藥從醫院提回家,妻子一粒藥都不吃。我問,你為什么不吃藥?妻子說,我不想吃。妻子不想吃藥,也不想回學校,一天一天待在家里,一門心思地買菜燒飯做家務。

我問,你為什么不回學校?

妻子說,現在不想回學校。

我說,你不去上學,拿不到畢業證,學費怎么辦?

妻子的學費一共1980塊錢,是從廠財務科借支的。畢業報銷,不畢業不報銷。那個時候,兩千塊錢學費,對我們家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妻子去上學那一年,月工資51塊錢。我按月從郵局匯50塊錢過去,剩下1塊錢做手續費。我從廠總機室往妻子學校打長途電話,替妻子請假。我說她需要在家繼續檢查治療一段時間。我沒說妻子怎樣檢查治療,也不需要具體說。

妻子跟我說,我什么時候該回學校,我自個兒心里有數。

就這樣,妻子在家待了兩個月。

妻子在家安心地做全職太太,全心全意地圍繞家,全心全意地圍繞我。我每天除去上班,回家只管張嘴吃伸腿睡,家務活一樣都不用做。妻子每天早上起床比我早,做好早飯喊我起床。我刷好牙洗好臉,早飯妻子端在我面前。吃罷早飯,我去上班,妻子上街去買菜。妻子買菜回家,整理家拖地洗衣服,再擇菜洗菜燒菜做飯,不歇閑就到晌午了。我中午下班回家吃罷飯,妻子陪我睡一會兒午覺。我下午接著上班,妻子在家看書學習。學校的專業課,妻子要在家自學。妻子經常翻閱的還有一本《孕婦保健一百問》。我問,你現在看這本書干什么呀?妻子說,現在不看這本書看哪本書?我問,你真想做媽媽啦?妻子說,我做夢都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過去妻子不許我跟她說懷孕的事,一說就臉紅,一說就急眼?,F在妻子不臉紅,不急眼,平靜坦然,就像早已有了孩子,做了媽媽。

妻子問,你想要男孩女孩?

我說,男孩女孩都一樣。

我知道你想要男孩。

你怎么知道?

男人都想要男孩。

聽你這么一說,女人都想要女孩?

我就想要一個女孩。

那你就生一個女孩。

你知道我為什么想要一個女孩嗎?女孩一般長得像爸爸,我想生一個長得像你的閨女。

生一個閨女像我,她趕明兒長大找不著對象。

妻子說,剛結婚那陣子,我心里有許多不滿意,我不滿意你家是農村的,我不滿意你個頭矮長相丑,我不滿意你說話嗓門大,我不滿意你舉止粗魯……前后有半年時間吧,我越來越不甘心,難道我這輩子就這么跟定了你?

就是那一段時間里,你執意要去蕪湖上學。

暫時離開你,我好有時間好好地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跟你這個人過上一輩子。

你現在怎么想?

經過生病這件事,我知道我需要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了,就是要找一個踏實可靠的實實在在過日子的男人。

我踏實可靠嗎?

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

那是一個全民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年代。那個時候,國內大中專畢業生少。我們這個職工家屬上萬人的國有大廠,幾年間分配的大中專畢業生不超過十個人。要說我有什么“出眾”的地方,就是我有一張大專畢業生的文憑。要說妻子為什么看上我,這可能是唯一的理由。

這一天,我跟妻子晚飯后散步,走到朱家崗水庫邊?;茨线@座煤炭城市,城區和農村犬牙交錯,分不清哪里是城區哪里是農村。我跟妻子出家門,往南走上兩百米遠就是朱家崗菜地,再往南走上兩千米遠就是朱家崗水庫。朱家崗水庫坐落在八公山的山腳下,面積不大,蓄水卻很深。每一年夏天都有孩子在這里溺水。妻子說這里鬼魂多陰氣重。往常我倆散步,忌諱來這里。這一天,妻子主動提出要來這里看一看,我覺得很奇怪。

我問,水庫有什么好看的呀?

妻子說,到那里我跟你說。

水庫里只有水,確實沒有什么好看的風景。妻子執意要去一趟,看來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已是暮晚時分,水塘平靜一潭,好像這些年只是默默無聞地澆灌菜地,從來沒有淹死過一個人。

妻子說,我要是真得了乳腺癌,我就不活了。半夜里,我一個人悄悄地來朱家崗水庫,投水自盡。

雖說時過境遷,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抱住妻子,生怕她縱身一躍跳下去。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看見妻子收拾包,要回學校了。我反倒很奇怪地問,你真要回學校啦?妻子說,我現在不回學校,什么時候回呀?我說,我聽不懂你說的話。妻子說,我上午去了一趟市二院婦產科。我問,你乳腺小葉增生好啦?妻子說,我懷孕啦!

妻子留下兩個月,就是想懷上孩子。乳腺小葉增生的藥不吃,避孕的藥不吃,就想等待懷上孩子的這一刻。

妻子說,我想一想覺得后怕,要是真得了乳腺癌,要是真切除乳房,能不能活是一回事,就算活上幾年,能不能生孩子又是一回事,就算生下孩子,我拿什么喂孩子?

一場虛有的惡病,折磨得妻子做了各種猜想和打算?,F在妻子懷孕的目的達到,她決定離開家離開我回學校。

最后一個學期,妻子在市二院實習,來來去去整天挺著一個大肚子。

我家離市二院不算遠,坐公交車一站路。妻子不坐公交車,每天走著上下班。遇見刮風下雨天,妻子也不退縮。她不擔心,我擔心。我說,你請兩天假,天晴去上班。妻子說,我想上班,不想在家里。我問,摔跤怎么辦?妻子說,我走路小心點。妻子堅持不請假,是不想做一個嬌氣的女人。妻子做姑娘時嬌氣,懷孕后身上的嬌氣就消散了,一前一后判若兩人。妻子畢竟懷著孕,不愿去外科和傳染科實習。傳染科要接觸各種傳染病人,外科受傷的病人多,缺胳膊斷腿的病人多,妻子不喜歡去。

妻子說,我去那種場合心情不好,會影響肚子里的孩子。

按規定,護士實習要各個科室輪流轉一遍,妻子這樣挑三揀四是因為懷著孩子,醫務科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妻子最喜歡待的科室,是婦產科育嬰室。那個時候,產婦和嬰兒是分開的。產婦在病房,嬰兒在育嬰室。育嬰室的工作,是替嬰兒洗澡、喂奶,抱嬰兒去病房與產婦媽媽見面。妻子懷抱嬰兒,挺著的肚子就更大了,抱一個風風火火的,抱一個喜氣洋洋的??匆娖拮拥尼t生護士都要妻子慢一點。妻子說,我的兩只腳想慢慢不了。妻子說的沒有錯。妻子懷抱嬰兒,重心更加前傾,像有一只手在身后推搡著,帶著一股子慣性往前跑。

我記得那一年夏天,家屬區樓房供水不足。水量小一小,水壓弱一弱,家里就缺水。妻子的娘家住平房,平房頂上有水箱。妻子三天兩頭拿臟衣服過去洗,洗好的衣服放進一只塑料桶里提著,另一只手還要提一壺水回來。左鄰右舍看見,有說好聽話的,有說難聽話的。說好聽話的鄰居說,我是一個有福氣的男人。說難聽話的鄰居說,我是一個懶惰的男人。不是我不去提水,就算提兩桶水回家,夠妻子洗衣服嗎?不是我不阻攔妻子,我能阻攔得住嗎?懷孕的妻子,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的精力,不知道哪有那么大的力氣。

我記得那一年夏天,氣溫一天比一天熱。家里只有一臺落地電風扇。電風扇質量差,“嘩啦嘩啦”吵死人,吹出來的盡是干燥的熱風。上半夜熱得睡不著覺,我手捧半只西瓜,帶妻子去廠里的大禮堂乘涼。大禮堂緊挨防空洞的洞口。兩臺抽風機不歇閑地從防空洞抽冷風上來。午夜后,氣溫稍微降一降,我陪妻子回家去。那個時候,空調不普及,就算有窗式空調,也不是誰家都能買得起的。我家四樓有一個孕婦,把家里的冰箱門半開著,她就坐在半開門的冰箱前面。若是有影像留下來,我想恐怕算是那個年代的奇觀了。

妻子生產就在市二院婦產科。之前做過B超,知道是一個女孩。妻子臨到預產期,肚子卻不見動靜。大人著急,孩子不著急。妻子說,看樣子我家閨女是個慢性子。這天下午,妻子說一聲肚子疼,肚子就一陣一陣地疼起來。真到肚子疼,妻子反倒不急了。妻子在家有條不紊地一樣一樣地收拾去生產的東西。妻子的東西不多,大部分都是閨女的。包被啦,衣服啦,吃的啦,喝的啦,不知道一個小小的人,怎么會需要這么多東西。我催促妻子快一點去醫院。我說,你不去醫院我不放心。妻子說,生孩子哪有這么快的,再說我不收拾齊全東西,萬一落下幾樣,你知道去哪里找?閨女的東西都是妻子一樣一樣準備的,我不知道都有哪些東西,我不知道放在家里的哪個地方。

接生的醫生姓陶,比妻子小,是個大姑娘。妻子在婦產科實習時,跟小陶關系好。小陶跟妻子說,過一會兒你生產,我讓曹大哥站一邊。妻子說,你讓他看著我怎么生產呀?產婦生產,沒見過男人站一邊的先例。小陶說,讓曹大哥站一邊看著你生產,就會知道你生孩子不容易,將來就會對你跟孩子好。小陶借鑒的是國外經驗,報刊上說有些國家婦女生產,丈夫必須站一邊。妻子想一想說,就怕你曹大哥不愿意。

小陶說,我去跟他說,就說這是我們婦產科的規定。

妻子進產房,我跟她一起進產房。我哪里想得到,這是小陶的餿主意。妻子上產床,陣痛一陣一陣地襲來,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她卻咬緊牙關,不喊不叫。小陶跟妻子說,你大喊大叫幾聲,會覺得好受一點。妻子一陣一陣地忍受疼痛,就是不喊不叫。這個時候,小陶意識到我妻子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安排我進產房可能是錯誤的。

小陶跟我說,曹大哥你出去吧!有你站在這里,大姐又喊又叫的難為情。

妻子松開緊咬的牙關跟我說,你不要出去,有你站在這里,我就不覺得疼,我就不覺得怕。

凌晨五點半鐘,妻子順產生下閨女。

妻子瘦,兩只乳房不算大,奶水卻不少。妻子喜歡哺乳,閨女吃得又白又胖,人稱奶娃子。閨女長到一周歲,妻子不給閨女戒奶。妻子說,我什么時候沒有奶水了,什么時候給閨女戒奶。閨女一天一天長大,飯量一天一天增加,妻子的奶水不夠,搭補米粉,搭補雞蛋,搭補煉乳,就是不搭補奶粉。妻子堅持不喂閨女一口奶粉,直到閨女一歲半真正戒奶。

妻子向別人討教戒奶的辦法。鄰居說,往乳頭上抹辣椒水,孩子吃奶一辣,就不敢吃奶了。鄰居家的孩子戒奶就是這樣子戒的。妻子跟我說,這種方法殘忍,我不會用。同事跟妻子說,往奶上涂紫藥水,面積涂大一點,兩只奶涂得不像奶了,孩子還敢吃嗎?醫院不缺紫藥水,有同事給孩子戒奶就用這種辦法。妻子也不愿意,說往奶上涂紫藥水,我連想都不敢想,不要說去做了。

妻子說,我自個兒有戒奶的辦法。

我問,你有什么辦法?

妻子說,我出差。

我問,你要丟下孩子,離家出走?

妻子說,我是假出差。

我不解地問,怎樣假出差?

妻子說,做一做樣子給閨女看。

妻子越說我越糊涂。

這一天,妻子收拾包,當閨女面一樣一樣地收拾,像是要告訴閨女她出差都帶走哪些東西。妻子一邊收拾包一邊跟閨女說,媽媽要出差,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四五天才能回家來。這兩年間,妻子哪里都沒去。先是懷閨女,后是帶閨女,閨女六個月送廠幼兒園,妻子上下班打一打魚曬一曬網,一顆心依舊全部落在閨女身上。閨女一歲半,妻子要戒奶,想來想去想出假出差的辦法。

妻子收拾好包,要走出家門了。妻子提包在前面走,我帶閨女后面跟。我帶閨女站住腳,妻子越走越遠,最終走出我和閨女的視線。閨女小,不會懂得媽媽出差的含義,卻親眼看見媽媽提包遠去。妻子假出差,要的就是這一點,要的就是閨女看著她離開家。我帶閨女前腳走進家門,妻子后腳溜進家門。從這一刻起,妻子“出差”不再與閨女見面。我帶閨女在家里的一處地方,妻子就需要待在家里的另一處地方。其余照舊,該上班時上班,該下班時下班,該燒飯時燒飯,該洗衣時洗衣,該睡覺時睡覺。我家一室一廳地方小,進門出門一條通道,妻子為了避開閨女,經常需要去的地方不是門后面,就是衛生間。妻子只有躲在這么兩處地方,才能與不斷走動的閨女錯開身。閨女敏感,知道門后或衛生間異常,一雙疑惑的眼神不斷地張望。為了打消閨女的疑惑,我有意錯開妻子,拉開房門或打開衛生間門讓她看。衛生間或房門后面自然是空的。閨女反倒更加疑惑了。

閨女問,媽媽呢?

我手指門外說,媽媽出差啦。

這個時候,我知道閨女是想媽媽了,或者說奶癮上來了。我帶閨女出門,沿妻子出走的那條路線,去尋找她的媽媽。路上哪里會有她媽媽?閨女滿懷希望地出門,失望地進門。不想讓閨女想媽媽或上奶癮的唯一辦法,就是帶她不停地玩。閨女抓周時,大姨買一輛玩具車送給她。車頭蒙一層皮,做成鼓形,上面騎一只頑皮的小熊,繩子一拉,轱轆一轉,小熊手里的兩根鼓槌,一上一下就“咚咚咚”地敲響。閨女喜歡這輛小熊車,奶癮上來撒氣也是撒在這輛小熊車上。冷不防地,閨女兩手抓起小熊車,惡狠狠地摔地上。大人很難體會嬰兒奶癮上來是一種什么感覺。但從閨女的舉止上我知道,奶癮上來心里一定很難受。

閨女玩累了,摔累了,就睡覺了。我把閨女放床上,妻子淚流滿面地跑過來。妻子沒辦法,知道再熬一熬就會熬過去。

第五天,小熊車變成一堆塑料渣,閨女平靜下來。妻子說,我該“出差”回來了。妻子重新提包走出家門。我帶閨女從原路去迎接妻子。妻子一把抱過閨女,一副激動人心的樣子,真像出差五天沒見著閨女。閨女反應平淡,不像五天沒見媽媽的樣子。妻子說,我是媽媽呀!閨女笑一笑喊一聲,媽媽。妻子給閨女戒奶成功。閨女躺在媽媽的懷里,不要說吃奶,就連掀一掀衣褂襟的舉動都沒有。

這一天,妻子突發奇想,撩起衣褂襟,露出兩只雪白的乳房。妻子問閨女,你看這是什么?閨女想一想,像是記起什么東西。妻子拿乳頭往閨女嘴里塞,閨女試探著慢慢地張開嘴。我看見妻子和閨女的舉動,質問妻子說,你這是干什么呀?妻子趕緊地放下衣褂襟蓋住乳房。閨女半張嘴呆愣在那里。這是妻子最后一次企圖喂閨女奶。這也是閨女最后一次企圖吃媽媽的奶。

前后不足兩年,妻子的兩只乳房變得松軟癟塌。仔細看上去,兩只乳房不再對稱,左邊的一只比右邊的一只更松軟更癟塌。妻子抱閨女喂奶,自覺不自覺地喜歡掏出左邊的一只乳房,塞進閨女的嘴里。那是曾經乳腺小葉增生的那只乳房,就是做過組織切片檢查的那只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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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版201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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