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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魂

2018-02-22 07:23徐千
雨花·下半月 2017年12期

徐千

叫魂,舊時中國信仰民俗。流行于全國大多數地區。古代認為,人有疾病將死,魂魄離散,須招魂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因而有“招魂”之俗。

1

“全鋒!全鋒哪!你快回來喲!別離開你娘和你爸,雅琴和小銳還在等著你,你睜開眼??!”

“阿姨,節哀順變吧。您兒子的心臟已經半小時不動了,怕是回不來了。這兒是醫院,你們這么叫,吵到其他病人休息了?!迸峙值淖o士長藏在眼鏡和口罩后面,彎腰輕拍著趴在病床床頭的老太,還是拍不滅她的嘶叫。

床另一邊的老阿公、女人李雅琴和外甥趙銳倒是住了口,被老太剜來狠狠的一眼:“停什么?繼續叫!”

“全鋒!全鋒!路在這邊,你回來??!”

護士長皺起眉直起腰,身后的小護士翻看病歷,聲音細得像蚊子腿:“趙全鋒,男,32歲,死亡時間:2017年9月8日晚20:02。死因:過勞以至猝死。主治醫生……”

拿著綠色裹尸袋的醫工靠在病房門口,晃著腿,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一陣風襲得床頭柜上的花瓶打碎在地上,事后李雅琴回憶,那風寒到往人骨子里鉆,還帶著一股奇香。綠色裹尸袋從困倦的醫工手里脫開,刮到了走廊里。病床上失掉血色的人睜開了眼。

他先骨碌著眼珠看了一圈周圍凝固的人群,把石膏般的手從老太的懷抱里抽出,甩了甩上面的淚液鼻涕,接著頭一側,又合上了眼。

周圍的人似被解了穴道,突然又動起來?!盎毓夥嫡瞻??”房間角落嘀咕來一句。老太死命晃著睡回去的“尸體”,鐵床吱嘎吱嘎地響。

“媽,別搖了?!笔w轉過頭來瞥了一眼,半分氣悶地,“讓我再睡會兒,我快累死了?!?/p>

2

小瓷碗滿滿當當地盛著紅棗銀耳羹,趙全鋒坐在自家的大床上,全家人像抻拉面一樣抻著脖子看他把一碗羹喝下去。右手小拇指翹著,末了抬起指背輕輕地擦擦嘴。

老阿公拿手肘戳了一下笑得合不攏嘴的老太,“全鋒的手怎么了?之前不還好好的嗎?”

“就你話多!”老太在他腿上拍了一記,連頭都沒轉過來。

李雅琴把空碗接過,一下下地撫著趙全鋒的胸脯,溫柔和快意映得她面容都年輕了幾歲:“多虧媽有法子,會叫魂,活生生把咱全鋒給叫回來了!”說完朝向窗臺邊叉著手的趙銳,“銳兒,瞧瞧,不是只有你念的書里的才叫科學,這也是科學?!?/p>

趙銳依著17歲男孩表達態度的方式,不馴地從鼻子里哼出一氣?!熬司吮緛砭退啦涣?,你們那是瞎貓撞上死老鼠。喊得那么兇,保不準還得折壽呢?!边@話聽著刺耳,卻少了平常大無畏的底氣,說完就扭過了身。

“你個熊孩子……”

趙全鋒一把挽住李雅琴張弓欲發的身姿,“有什么的,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比他還傲呢?!甭虼斑呁χ钡谋臣姑蜃煲恍?。

李雅琴的視線從“熊孩子”移到正笑得恬靜的全鋒身上,渾身打了個哆嗦。未料到走了一回鬼門關,家庭角色都互換了,這種“世界真美好”的表情竟也能從他臉上長出來!以前都是她拉著全鋒讓他別沖動,還是止不住全鋒孔武有力的手腳給家里造成的混亂。其實在她眼里,趙全鋒和趙銳這對舅甥是一個性子,一個工作狂,一個書呆子,都是又臭又倔的驢脾氣。不過現在,她估計要改觀了。

3

“趙總死了半小時又活過來了”的消息一流出去,公司上上下下的同事和昔日處得好的處得不好的合伙人就三番五次上門來探訪,每天送走一波又迎來一波,把雅琴剛拖好的地板踩得一塊灰一塊印。這群人來看趙總不知是出于真誠的關心,或是對公司股份的覬覦,還是單純來看猴兒的,反正趙全鋒對待他們沒有了往日的熱情,連床都沒起,調笑幾句,就叫雅琴打發他們走了,實在給每位來訪者潑了一頭冷水。李雅琴看在眼里甜在心里,想著從前一次次把全鋒從她身邊搶走的“商業伙伴”們如今也落得“失寵”的下場,心上不禁涌起一絲復仇成功的快感。

這種快感并沒有持續多久。國不可一日無君,公司也不能總缺領導人物。趙全鋒下床的那天早上,雅琴嘆著氣,把一份當天的報紙和一個保溫杯放在汽車的后座上。這是將近十年的老習慣了,全鋒喜歡在去公司的路上邊喝普洱茶邊看當日新聞,從財經欄目翻起,到文娛頁合上。也算是他分秒必爭的一天里唯一的“娛樂”活動了。

汽車在門口已經等了二十分鐘了,趙全鋒還沒有下樓。在一樓切吐司的李雅琴突然頓住,放下刀就沖上樓去。三十級臺階從沒有現在這么迂長,每一步都踩得心驚肉跳。全鋒倒在公司大廳里、雙目緊閉宛如孩童的畫面撞進她的腦海,她沒有去過現場,但一個在電話里得到噩耗的妻子的想象力是多么可怕啊。

臥室在頭頂一點一點地現出來了,還剩三級,李雅琴突然停了腳步,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房內的景象。

三十二歲的趙全鋒坐在他妻子的梳妝臺前,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翹著蘭花指、在那張城墻皮般的大臉上細細地抹著防曬霜,還拿起小梳子一寸寸地梳著頭頂上的毛發。鏡子里還是那張蒜頭鼻、三角眼、闊腦門的臉,神情卻已判若兩人了,那雙眼里泛著女子該有的哀怨,頗有憐惜自己“一朝春盡紅顏老”的意味。

立在臺階上的李雅琴看得心里直發毛,渾身雞皮疙瘩暴起?!叭h,你干嘛呢?”

趙全鋒如夢初醒,放下梳子,對著只露了半個身子的李雅琴敷衍一笑:“沒干嘛呀,這么個大熱天,不做好防曬怎么能出門?”說完便起身,裊裊婷婷地下了樓。

李雅琴躺在沙發上,一整天都琢磨著全鋒下樓時一扭一扭的屁股。座機叮呤叮呤地跳起來,電話那頭不是她期盼的聲音:“嫂子,趙總怎么還不來公司???他今天還得開會呢……”

雅琴果斷按下掛機,手指噼里啪啦敲出一串數字,線路接到了司機老卓那兒。

“趙總啊,對,他沒讓我開到公司,直接叫我開到百貨大樓了?!?/p>

她下到車庫里,開了車門。嶄新的報紙還在原來的位置,保溫杯里的茶一滴未減。

從百貨大樓的旋轉門到一樓Chanel柜臺這條路,他閉著眼都不會走錯。裹挾著各類化妝品香料的冷氣味似前世他鄉,熟悉到瞬間讓趙全鋒感受到生命。他扭了一圈脖子,變換腳步繞到Chanel柜臺側面,靠著巨幅海報。這是柜臺BA的盲區??死锼雇≡谝黄鸸庵袌砸愕赝蜻h方,他在心里默念:“嘿,老朋友,又見面了?!眅ndprint

導購菲菲和小舒自然是沒有看見一墻之隔的身影,菲菲倚在貴賓座上閑閑地翻著美容雜志,小舒立在柜臺前,一只腳向后提著,腳跟從高跟鞋里脫開,腳尖勾著鞋子在半空中晃啊晃。

“唉,芳姐不在,這月業績估計又要墊底了?!毙∈嬷е^,目空無物地望著前方,視線似要穿墻而過。

“她不在多好,沒人防你試小樣,也沒人催著我們點庫存了?!?/p>

“菲菲姐,你慶幸的是沒人礙著你拿退換貨去借貸吧……”

一本雜志在空中完成托馬斯全旋后“啪”地擊中小舒的翹臀,跟來一聲壓低的怒喝:“這種話能亂講!”

小舒頭未轉眼未抬,把落在地上的雜志向后一踢?!昂煤玫囊粋€人,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上午還見她跟客人東拉西扯,賣出兩個套裝,下午就躺在馬路牙子上一動不動了,那血啊,嘖嘖嘖……上天是太妒忌芳姐那張臉蛋嘍?!?/p>

“整天芳姐芳姐,干脆你陪她下地獄啊?!狈品茡炱鹛叩礁暗碾s志,甩了甩書頁,“看她每天光鮮亮麗的,知道晚上都去哪兒、跟誰瞎混嗎?”

一桶刺鼻的汽油“唰”地澆上海報后的男人的心。

“她一個女人從窮地方漂到這兒來,干這個也情有可原嘛。何況,上海的會所幾百家,又不是人人進去都干那個的?!毙∈嬖谡f“干這個”“干那個”的時候聲音壓得小小的,視線在打了鎂光燈的樣品上游移了兩三圈。

“真夠天真啊你!沒看見那些來找她的男人?全都一個色樣,隔著柜臺手還亂摸?!?/p>

偌大的寂靜空間里,皮鞋踏地的聲音從極近的背后傳來,把兩人嚇得心跳漏了一拍。趙全鋒冰著臉轉出來,小舒立馬挺直上身,高跟鞋一下掉在地上,惹來扎人的響聲,右腳忙亂地在地上找鞋。菲菲一箭沖到柜臺邊,對著趙全鋒擺出訓練有素的微笑。

“您好先生,請問有什么需要的嗎?今天優惠價……”

“我找秦芳?!彼拿丁白訌棥卑岩婚L串漂亮話掐死腹中。

柜臺邊的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果不其然。菲菲降下半調,嘴角也不那么翹了:“小芳她不在,有什么事需要我們轉達嗎?”

“我的車鑰匙還在她那兒,她什么時候來,我等著拿車呢?!?/p>

“這個……”

“芳姐前幾天出事了,東西都收在金鼎集團的張總那兒,你要不去那兒找找?”

菲菲在底下狠狠地掐了一把小舒的腰。

趙全鋒裝作不在意,點了點頭隨即離開。走出兩三步后又折回來,中指和無名指在臺上慢慢敲著,目光扎進菲菲的眼睛里:“菲菲啊,人活著在別人背后說小話,人死了嘴還不停,小心夜長夢多。還有,工作合同上說了,BA有權按公司安全庫存和公司要求及時退換貨,杜絕任何人在柜臺私自借貸,違反者立即開除。吃的是碗青春飯,手還這么黑,你是早不想干了吧?”

他在兩人驚恐的眼神中推開百貨大樓大門。兩人沒有交流,這回卻想到了一處:似曾相識啊……

4

趙全鋒躡手躡腳地走進熄了燈的客廳時,被坐在黑暗中一聲不響的李雅琴嚇得尖叫。若不是窗外的月光薄薄地灑在一雙趿了拖鞋的腳上,他鐵定發現不了沙發里還坐著一個人。

“你去哪兒啦?”掩在陰影后的一張臉平靜地說。

他捂著發緊的心臟,“加班嘍?!?/p>

“老卓說你去了百貨大樓,沒去公司,對嗎?”

趙全鋒摸索著把燈打開,水晶燈把支離破碎的光瓣投射在角角落落,其中一瓣印在李雅琴素凈的面孔上。她穿著睡衣,卸了妝的臉比先前憔悴了些許。

這并未給他帶來什么心靈上的觸動,他對眼前這個三十歲的女人沒有半分感情,但他依舊照葫蘆畫瓢地在她面前蹲下,握著她的手道:“雅琴,我是沒去公司,你要怎么懷疑我,我都不怪你。這幾天躺在床上,我慢慢想通了,我這輩子的目標就是讓我最愛的人過上最好的日子,現在我錢也賺夠了,人也在這兒,最好的日子只差一樣,就是咱倆能在一塊兒?!?/p>

“你心里真這樣想的?”

“對?!?/p>

“那孩子呢?”

“生不生都一樣,銳兒不就等于我們的孩子嗎?”

他調用出昔日男人賜教的“真摯口吻”,對面的人“撲通”一聲跳進這個泡沫里?!八浴銢Q定辭職了?”

“嗯?!彼嵵氐攸c頭,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紙袋,“我今天去百貨大樓,買了點東西,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p>

雅琴笑了,他知道自己買對了。她捧著禮盒跑回臥室,將口紅一一小心拿出,列隊般排在桌上,給自己雄厚的脂粉軍團又加了一支隊伍。她是極愛妝扮的人,跟所有的閑太太一樣,年至三十依然保持初學者的熱情。二十歲的妝扮對象是自己和同伴,結婚后延伸至家庭——房子里里外外得時刻保持干凈馨香,侄子雪白的校服衣角必須服服帖帖地塞進褲子里,老公的領帶,紅格子、藍條紋、白菱印,一天一個樣。雅琴一枚枚顏色在嘴上抿著,問鏡子里的全鋒哪只好看。

“這只顯得皮白,剛才那只太老氣了?!?/p>

她往鏡子里的方臉上打量了三圈,“你做功課啦?”

“嗯?”

“以前看都不看的,只會說一樣一樣。怎么現在開竅了?肯定是哪個柜臺小姐教你講的?!彼b出討伐舊賬的嚴肅面孔,想到半路又繃不住,自己化了自己的愁怨?!白甙?,趁現在超市還沒關門,趕快去買東西?!彼齻阮^照照被自己的好興致烘得紅撲撲的臉頰。

“現在?”趙全鋒低頭看表,已經八點半了。

“不出去,誰知道我涂了這么好看的口紅呀?!?/p>

“你以后再出去現寶也不遲啊?!?/p>

“銳兒明天回家,午飯要吃煮牛肉的呀!我們動作快點,十點關門之前肯定可以買完的?!彼龜v過他的手臂就拽向門口,“我們有多久沒一起看看夜里的外灘了?‘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怎么樣,我的嗓子還行吧。你以前老喜歡聽我唱歌了……”

電梯沉重又輕盈地下降了,樓層數字總歸定定心心地跳著,從不嫌累。那歌聲沿著電纜漫過整座樓宇,“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endprint

這個點了人還絡繹不絕的超市只有購物中心負一層的那家。李雅琴在進口貨柜那兒挑選迎合年輕人口味的胡椒粉,暖人腦子的咖啡香招呼著全店。一排面孔憔悴的白領等在咖啡臺旁,而外面公司大廈的亮光正等著他們的午夜二戰,疲倦讓這些人沒有區別。她從幾張清一色耷拉的眼鼻嘴望向對著兩瓶洗發水轉動腦袋的全鋒——身上穿著她早上新熨的黃襯衣,實在覺得僥幸。

她拿上胡椒粉,想立即走到全鋒身邊。一只手抓住了她。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半夜起廁撞鬼還恐怖的事情的話,那只有逛街遇到馬太太了。她一回頭見到那兩條極細的褐眉,恨不得再把頭轉回來。馬太太頂著英國衛士般的高筒大卷發,用不惹人耳目誓不罷休的聲量說道:“呀,趙太太,在這兒遇到你啦!你家先生沒什么事兒吧?”

雅琴退后一步,借貨柜擋住一部分視線,點頭笑笑。馬太太湊近了研究她的臉,兩只晃蕩的水晶耳墜叮叮作響?!霸趺锤杏X你今晚漂亮多了嘛……哦喲,你換口紅了!”馬太太發現了“新大陸”,兩根細眉立正了聯合歡慶,“我說什么了,早跟你講換口紅換口紅,之前那支顯你一副死人相!怎么樣,老公送的?”

“什么送不送的,全鋒去逛商場,順便買的?!彼安唤浺狻钡仡┝搜圬浖苌系溺R條。

“你有福氣!老公疼你,知道買點你喜歡的。我家那個,一天到晚就會送些不中用的,戴得都煩死。就說我兒子大鵬吧,從不知道賺錢有多難,學他爸,也買點花里胡哨的?!彼砹死硪骂I,一串項鏈“輕描淡寫”地彈出來,幾顆大水鉆叮呤當啷。厭棄的表情剛擺上臉,渾身響當當的婦人突然伸長脖子,指著嬰兒用品那兒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拔覜]看錯吧!那是你老公?”

雅琴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男人正握著一個小孩鞋,“對呀,那是全鋒?!?/p>

“你老公陪你逛超市?”馬太太猛地拉回頭。

雅琴擺擺手,“我可不愿意,他硬要我出來,還說以后都這樣。你知道的,我還是喜歡待在家里,天天出來有什么勁頭?!闭f完,還是笑了。

馬太太也僵起了一個笑,身上的交響樂團安息了一會兒?!斑@么說來,你是有孩子了?”

“???哪有的事?”

馬太太又一指,“喏,你老公拿著個小孩鞋看那么久了,不是你有小孩難道是他有小孩???”

粉色的嬰孩鞋躺在趙全鋒的手心里,柔軟的、嬌小的,穿它的是藕粉色的肉足,撐在地上時時要擔心這小腳倒了、扭了。真是越看越可愛,光握著就能體會“母性”是什么了。他情難自禁地摸向自己的小腹,這兒藏著一團虛無又真切的撕裂之痛,隨潮涌來的還有掛滿血污的畫面,令人作嘔的汽油味,滾著砂礫的巨輪……有些母親就算流產了,可還總覺得寶寶在自己的肚子里。從上輩子到下輩子,一生一世地跟著,一個不存在的小魂魄,將媽媽的腹部與腦筋作為寄生。

“先生,儂要買伐?介鞋子軟撲撲,小人穿著否擱腳?!辈僦豢谏掀盏臓I業員走過來。

“不了,我就看看?!彼髩舫跣?,知趣地放下鞋子。一轉頭,雅琴和笑盈盈的馬太太早在背后站著。

“趙老板,精神好的么!還高興陪老婆出來逛街,果然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要添貴子了??!”說著拍了下李雅琴的屁股。

雅琴斜剮了她一眼,恨不能把那兩條細眉撕下縫上她的嘴。不用別人提醒,她也能看出全鋒對那雙孩童鞋的惦念,猜疑像一根針擱在心上。

“馬太太真愛說笑話。雅琴,你不是要買牛肉的嗎,去看看還有沒有新鮮的了?!彼麤]給馬太太留下一個應付,徑直走向生鮮食品區,抓起一塊和風包裝的神戶牛肉扔進購物車里。

牛肉剛貼上鐵筐,又被雅琴放了回去。

“你干什么?”

雅琴一語不發,挑了一塊清真牛肉放進籃子。

全鋒做了和雅琴一樣的事,神戶肉又回到原處,“我們又不是沒錢,干嘛不吃點好的?”

“銳兒就回來一趟,吃這么貴的干嘛?”

“我也要吃的呀!”

“趙全鋒,你在外面吃多少山珍海味我不管,回到家就是我做飯,吃得簡單一點不好么!都已經死過一次了,還不知道弄好自己的身體?!彼龎旱蜕ひ?,同時留神周圍有沒有馬太太出沒。

“你發什么神經,我吃一次牛肉就會死???”

回家的路上,兩人遠遠拉開一段路,提著神戶牛肉的全鋒走在前面,雅琴總是保持了3米距離跟著,他快她快,他慢她慢。

倆人慢慢接近了一個跪在寒風中的黑影,人流如魚群般在她面前聚集又散開。這是一個乞求著什么的女孩,卻緊閉了嘴,低下頭,以為藏住眼睛就能守住最后一絲尊嚴。ATM機把她膝前不知哪撿的廣告布的背面照亮了,她在上面自報身份。18歲,進城打工,被老板騙走押金,乞求車錢回老家……好像那地上跪的是自己認識的人,廣而告之的羞辱也傳到他的脖上,不斷往前流動的人群催逼著,他不容分說地跟上腳步,向前走?!棒~群”在十字路口又散開了,分批涌向地下通道、對面的街市或茫茫黑夜里。一件硬挺的帶徽黑制服和晃動的手電光從轉角處悠悠飄來了,依稀見得一雙黑皮鞋,在擦肩而過的人群里時隱時現。他停步,轉身,逆著人流跑回去,迎面撞上不明所以的李雅琴,“你干嘛去???”這句子當然被風帶走了。

女孩依舊跪著,毛線帽上沾滿了毛球。全鋒急急地往她手里塞了幾張紙幣,邊折起她的廣告紙邊道:“城管來了,快走!這些錢不是給你買車票的。去吃飽了,熬住,機靈點兒,不然回去還是什么都沒有!”

雅琴在身邊吵嚷的時候,女孩已背著大書包抱著廣告紙隱進橋洞了。這是通向火車站的方向,他當然不能確定什么,唯有女孩臟糊的、年輕的臉,早已表明了,她一切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5

趙銳在周日的早晨回了趟家。他的父母都是搞植物學的,常年在國外飛來飛去,母親便讓他暫居在自己的弟弟趙全鋒家里。趙銳的腦子和他父母一樣靈光,性子也如他父母的研究對象。李雅琴永遠不明白這個緘默而高深的腦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而趙全鋒這把火銃子,覺得既然言語上沒法跟他交流,就得用肢體“交流交流”。endprint

回家路上,趙銳祈禱著舅舅別再找他茬。他慶幸舅舅性情大變、“放下屠刀”了,但那怪異的眼神和態度也成了新的煩惱。趙全鋒2.0版總愛在他換衣時插著手靠著門框、津津有味地打量他裸著的上半身,卻又不發一言。那種“打量”與他父母在實驗室的“觀察”截然不同,那簡直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打量!

趙銳感到被“褻瀆”了。姜還是老得辣,看來舅舅已經升級戰術從精神上壓制他了。

他把自己從發絲武裝到牙齒,然而打開門的一剎那,身心便遭受了轟炸。滿屋飄蕩著濃烈的香水味,趙全鋒坐在沙發上,拿著一只胖乎乎的口紅一本正經地往自己的嘴上抹,他的腿上繃著欲裂的黑絲襪,42碼的腳擠在一雙38碼的紅色高跟鞋里,致使腳背滑稽地弓起。趙銳只覺那里坐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妖孽。

趙全鋒未料到侄子會突然回來,嚇得從沙發上彈起。對面的穿衣鏡里印出一個女人的魅影從他的身體里脫出一半,轉瞬又附了回去。

這一幕被站在門口的趙銳看得清清楚楚。十七歲的男孩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于地底的恐懼,那是顫抖的冰冷,連自己的靈魂也快凍出竅。靜止了兩三秒后,他像陣風一樣跑出屋子,門“轟”地關上,整個屋頂似乎要隨著響聲塌下。

屋子里又只剩趙全鋒一人,和紛紛揚揚震下來的灰塵。他恢復神色,眼神重新聚焦于鏡子里撅著烈焰紅唇的男人,“哼,大驚小怪的,沒見過人打扮啊?!?/p>

此后的一個月里,趙銳再沒回過家里。李雅琴打電話給學校,班主任說他在學校待得好好的,只是舍友反應他晚上老說夢話,課上還經常打瞌睡。她恨不得把班主任從電話那頭拽過來,貼著耳朵囑咐他好好照看他們的侄子,別讓他太累。

一旁的趙全鋒眉頭皺得似乎被拽過去的是他:“啰嗦什么,這老師上的是這份班拿的是這份工資,他難道不曉得要你去告訴他呀?”

雅琴正蹲在玄關挑鞋準備出門,她拎起一雙紅色高跟鞋,那裂的鞋口又讓她放下了。

“怎么,你又要出門???”

“嗯,我還是不放心銳兒,去學??纯此??!?/p>

他不以為然地一笑,“真是青春期撞上更年期?!?/p>

雅琴走了,他消磨時間地給新買的綠蘿澆水。水珠從葉緣跳入根莖,被土壤狠狠吃進。才一個星期,葉子已胖了一圈,爭先恐后地向窗外引頸。她嫉羨著它們的生生不息。葉子黃了,掉了還在長,根是不死的。小草會掀破柏油路面拼命呼吸,從早到晚的腳踩過,兩噸的汽車碾過,還在長。廣場蕩起了鐘聲,8點了,他站起。時候正好,該去見一個人了。

6

趙全鋒頭抵在巴士二層的玻璃上。家里的車被雅琴開走了,他有了理由去回味他的舊愛——夜行巴士。

他把手臂伸出窗外,摸著夜風,浮動在指尖的東西要把他的身子也浮起了。滿城光影隨風而至,這個承載著數萬種夢想的繽紛星球又一次可愛起來。是的,白天總有一千種暴戾的面孔,可到了晚上就容易原諒了。上橋的時候,充滿干勁的車輪嗚嗚作響,好像要沖進夜空里去。通天樓宇通體發亮,若航拍它的塔頂,在呼嘯的直升機上降傘跳落,這個仿佛用圣誕彩燈裝飾鐵軌玩具的星球,看起來會不會像自己的造物呢?“它是我的?!边@個想法真過癮。

很快下了雨,城市溫柔了好些,路燈在雨里有點懵。坐在車廂的高處仿佛會有一雙上帝的眼睛,旁觀濕潤的地面上雨傘們游來游去,像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似的。這樣開一路,他就當看了一路電影。直到浦西,司機停個半小時,他也下車轉轉。數數那些掛在電線上的衣服,老城區的居民樓面面相望,樓根歪著一盆盆五塊錢十塊錢的小花小草,花店里給每一株生命插上賀卡、標明品種花語、裹上亮麗包裝的待遇,它們是輪不到的。司機一支煙抽完,雙層巴士嗡嗡顫動,他們開回浦東。

趙全鋒還在尋思若是張太太開門該怎么辦時,一陣涼風便已經從半開的金漆大門后拂到他臉上,門旁露出一張男人的臉,全鋒裝得再不動聲色,還是壓制不了胸口的一記鈍痛。張臻如往常一樣,神采奕奕,似乎任何人的去留死滅都抹不去他一絲的精神,如這座城市一般,深夜的降臨抑或一些零散的絕望都冷卻不了它的歡騰。

“你好,你是哪位?”張臻面帶微笑,一邊警惕地掃視這個在晚上9點敲了自己家門的男人。

“你好,我是秦芳的律師,也是她生前的好友?!彼贸鎏崆皞浜玫拿?。

對面的微笑僵凝了一半,狐疑地接過名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隨即又恢復自然的神色?!芭杜杜?,小芳的朋友啊,來,進來說吧?!?/p>

張臻把客人引到自己的書房。這一帶統一是黃墻紅頂,小天臺上立著幾株盆栽,濃郁的法式風情,唯有書房依古色古香的中國風格而建。張太太有一雙巧手,偌大的空間被她布置得豐富又雅潔,還有一雙慧眼,看見來客是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奉上茶盤點心,便識趣地關門離開,再不打擾。

兩個男人坐在書桌的兩邊。趙全鋒并不急著開門見山,悠閑地看著張臻舀出茶葉、過濾茶水,茶的顏色由深化淺,霧氣繚繞,一杯端到趙全鋒那兒,一杯移到自己面前。

面前的這個男人是秦芳生前的主顧,確切地說,是她雖未愛上,卻仍用六分精神去喜歡的情人。六分對謹慎的秦芳來說算是出格了,對一般男人的討好她報以禮貌的微笑,張臻未必和他們不同,可他恰到好處的關心總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她喜歡看著下屬走到他面前叫“張總好”時,他謙和又不失威嚴地一應一笑。她醉心于那猛虎嗅薔薇的細致——剛進城時,她不習慣坐他的轎車,感覺那東西隔音效果太好,車里靜得慌,他便陪她坐公交走站臺。炙熱的夏天,他們立在露天站臺旁等著19路公交,太陽烤得她臉蛋發紅,他把她拉到自己背后,闊大的背脊投下一片陰影,為她遮住了一部分熱量。而那件濕透的白襯衫黏在他的背上。一個一年四季待在空調房里的老總突然搞成這個樣子,真是可憐又可愛。她在他背后癡癡地笑了。

是張臻讓秦芳領略到這個城市浮光躍金的冰冷與魅力。外灘水蓄著一代代人的能量,永遠有新生的頂替上老舊的。商店大街都在發出同一種聲音:“快點快點再快點!”真像命運的齒輪在絞動。她拉住張臻的手,義無反顧地一頭跳入這個魔窟。endprint

思緒似飄在海上。張全峰終于意識到自己心中溢滿的柔情,忙咽下滾燙的茶水去澆滅。他從文件包里拿出《遺產移交證明書》,張臻看到一半,筆尖指著其中一行:“這房子車子都是我買給她的,怎么成了她的遺產?”

“房產證駕駛證和保險單上的所屬人的名字都是秦芳,你不是她的親屬,自然落不到你這里?!?/p>

“哈哈,馬失前蹄,犯了法盲的錯!不是親屬嗎?唉,當初該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的?!彼押炞止P摔在桌上,那遺憾的勁兒似一張百萬彩票剛拿出就被人搶了去。

趙全鋒身子前傾,直直盯著他:“若孩子真生下來了,你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她繼續走她的陰陽路,但這孩子是我們張家的,張家自然會好好把他養大。你不知道吧,我夫人,很喜歡小孩的?!彼蜷_書桌下的一個暗閣,從里面掏出兩串鑰匙放在中間。

“到頭來,你還是沒把她當成個人?!?/p>

張臻十分訝異:“把誰當成人?把她當成人?哈哈!她吃的是哪碗飯,你知道吧?既知道,何必去記掛她,又來這兒替她說好話?!苯又芭匾恍?,“怎么,你迷上那丫頭啦?”

趙全鋒仰面望著天花板,無力地搖了搖頭。

張臻寬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遞過去一支煙,見他不接,放到了自己的嘴里,道:“不愛江山愛美人,我還以為只在古代有,看來現代還出了一個?!?/p>

煙圈把書房烘得宛如在一個灰色的夢里,前世未遠,他卻覺已過了十年,辛苦跋涉到了今世,得來的答案也不過如此。他們中間到底橫淌著一條冥河,看起來只隔了一張桌子,其實已是兩座岸上的人了。

“可憐她對你還曾抱有幻想……”

張臻敲敲桌上的兩串鑰匙,“她得到了呀!她一個25歲的女子,輕飄飄走了,還不費一錢給父母留了套房子車子。虧的是我,車房兩失,還丟了個兒子!”

趙全鋒拎起茶盞,滾燙的水慢慢填滿了茶杯,他輕輕吹了吹,對面的人剛提醒了一句“小心燙”,他嚯地把滿杯水潑上張臻的臉,滾滾熱氣瞬間罩住了那張國字臉,一張嘴在“云霧”后嘶喊咒罵著,趙全鋒放下茶杯,拿起兩串鑰匙,像與張臻第一次見面時嬌媚一笑:“茶喝完了,我該走了。后會有期?!?/p>

7

李雅琴雖在床上躺著,意識的一頭卻系在門把上。趙全鋒一進家門,她條件反射地坐起來,走到廚房熱了杯牛奶,遞給一屁股癱在沙發上的他。

“咋了,跟丟了魂似的?”

全鋒雙目無神,也不知冷熱,接過杯子就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叭ヒ娏艘粋€同事,和他聊了會兒,估計太累了。沒事,你去睡吧,我洗過澡就來?!?/p>

夜半時分,雅琴在半夢半醒間,手臂習慣性地向床的另一邊伸去,只摸到一個空蕩蕩的床褥。

屋里靜得沉重,勉強打開電視胡亂看了??帐幍奈葑永锃h繞起解說員循循善誘的聲音:“森林是植物生長的理想場所,但森林地表卻是一個讓幼苗難以生長的地方。枝繁葉茂,僅有一絲陽光透過。但生長在地表的植物并不沮喪,如果光線射不進來,它們就朝光源生長……光源在上方50米處,它們必須攀爬。在其他植物上攀爬更省力氣。有些植物運用尖尖的鉤爪,以貓爪般的嫩枝,鉤住樹皮的裂縫,然后向上攀爬,攀爬的位置越高,光線越充足,生長得就越好?!币豢眉毮厶贄l纏抱住一無所知的粗壯樹干蜿蜒而上,這畫面實在勾不起她的興趣。她打開臥室房門,客廳里飄來貝多芬的月光曲第十四章,勾魂攝魄的鋼琴聲讓整座空間像浸泡在一片湖面之下。音箱的一星紅光閃閃爍爍,三米開外,水流聲涓涓不斷,洗手間的門緊閉,門下一團水漬持續擴大。磨砂玻璃后有一個彎著腰的側影,手臂以固定的頻率揚起落下,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

雅琴按下門把,右眼伸到門縫后,一股熱汽打上眼珠,花灑把浴缸澆得溢出水來,兩串陌生的鑰匙堵在馬桶口,怎么也沖不下去。洗手間的鏡子前,她的丈夫趙全鋒,拿著一把發梳,微笑著梳著空氣中她看不見的東西,從頭頂到腰間,帶著細膩的愛意。

“那么多年,換來的只是這個?沒輸呢,我還有自己?!彼哉Z。

尖叫聲把月光曲打散一地,門從里面猛地拉開,霧氣如奪籠而出的巨獸包裹住雅琴。霧氣深處的趙全鋒依舊笑著,對雅琴的突然出現并不覺意外?!把徘?,出什么事了?”他溫柔地問道,霧后的雙眼似兩個黑窟窿,以完完全全另一個人的眼神望著她。

李雅琴的腦中飛速攪動著侄兒今天跟她說的話——“舅媽,你別回那個家了!現在的舅舅已經不是真正的舅舅了,他身體里藏著一個女鬼!”這句當時氣得她扇了趙銳一巴掌的話,讓她開始動搖心志。

“你不是我丈夫,你不是我丈夫,你不是我丈夫!”

“我是你丈夫呀,我是趙全鋒?!?/p>

“你不是!我丈夫不是這個樣子的,你是誰?你把他藏哪兒了!”

“你問我另一個名字呀,是秦芳?!币粋€年輕嬌俏的女聲從趙全鋒的喉結處蕩來。

這突兀的聲線化成一條巨蟒嚇得雅琴摔在地上。女聲繼續幽柔婉轉:“怎么,是你們喚我來的呀,是你們叫著‘你快回來喲‘路在這邊,你快回來啊?!?/p>

雅琴咬著握緊的拳頭泣不成聲,眼前這個男人站在水花里似個死物,伴著月光曲一條思緒蕩回去,自己急匆匆跑出去找醫生時,一輛裝著綠色裹尸袋的推車被她撞得偏離軌道,她滿面歉意地幫著醫工拽回推車,無意撇到裹尸袋上的標簽,那個她以為不可能記住、如今卻在記憶里越來越清晰的黑色字跡正是——秦芳。

“你以為我想進你男人的身體里?要不是醫院里剛死的只有他,我也不會進他的身子了。我看,你這具就不錯?!彼紫律?,摸著李雅琴保養得體、光潔白皙的臉蛋,以及那一頭烏黑的長發?!拔疫€有好多事情沒做,我得活下去。你這么好的皮囊,卻整天養在家里,太可惜了,我替你去闖一闖?!?/p>

冰涼潮濕的地面漸漸讓她清醒,此人是誰?她不是趙全鋒,她是要在這打不破的時間長廊里作弊的人。雅琴近乎發狂地扭住她的脖子,厲聲叫道:“你給我滾回地獄去!”endprint

秦芳踹中她的小腹,從因疼痛縮回的雙手中掙脫站起,她一拳打上鏡子,鮮血沿著破碎的鏡面裂口滴下?!拔沂翘婺慊钪?,你卻想我死?好啊,我還真想見識下地獄,不過得拉著你老公作陪了?!钡诙蛏?,破碎的鏡子照出了幾個世界,其中一塊世界“噗通”一聲,落進了洗手池。

目睹那只握了她十年的手被扎進碎片,雅琴從憤怒里生出了憐惜,她不能看著自己的丈夫第二次“死去”了,哪怕只是一具身體,一個影子,她也要它好好的!這具身體刻了趙全鋒的眉眼,生著趙全鋒的手腳,每一寸皮膚她都無比熟悉,在這世上獨一無二,一旦連身體都被毀,她丈夫的一切便將徹底歸于虛無。

雅琴凝滯的動作正中她下懷,“改主意了,還想留個念想?”前者痛苦地把頭埋在臂彎里深呼吸,腦子里閃過吉光片羽的學生時代。有一天自己心血來潮,五點不到就去萬壽齋排隊,終于買到一屜小籠包。這屜包子還沒進到全鋒的嘴里,便已把自己香了個志得意滿。她立在男生公寓樓下,叫醒還眠在被窩里的他。全鋒裹著軍大襖站在公寓的鐵柵門后,接過凍到半硬的包子,笑瞇瞇傻乎乎地吃下全部。是他倆的黃金時代啊,那享用不盡的精力和生命。

終于支撐著上半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面“趙全鋒”的眼眶里填塞著邪穢之氣,這副曾令她情根深重的瞳仁已不復當日之貌,不知自己還在留戀什么,自己丈夫的身體里養著一個女人,一個女人!雙臂如弓上箭發,她猛地把秦芳推向浴池。

到底是男人的身軀,蓄著一個三十歲男人的力氣。秦芳一手撐住缸底,摳住雅琴的肩彈起,等后者第二次發起攻擊時,青筋暴起的拳頭把她的腦袋摜向鏡子。

鏡框里斑駁的世界一片片砸進水池,只剩一塊孤零零地夾在角落里,映著秦芳漫起殺意的瞳孔,一股滾熱的液體黏住了雅琴的左眼皮,疼痛過了好幾秒漸漸泛上。眩暈感剛消,一股強大的力道又把她摔向池底,從牙縫里擠出的聲音緊追其后,“我才25歲!我還沒有活盡興,我還沒有嘗到生活的甜頭,我怎么能死!老天怎么能讓我死!”

后頸上的“鐵鉗”壓迫著骨肉,左眼皮的黏液在滾著氣泡的水里溶解了,血絲從條狀漸化于無的過程,讓她想起了年輕時她和全鋒在街頭買的棉花糖,吃在嘴里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滿世界殷紅一片,她像墜入紅海的深淵,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在中間慢慢地浮著,永困于此。

殺意沸騰到頂點是深沉的平靜。秦芳俯視著那一攤不再掙動的軀體,松開手指。月光曲幽緩輕揚的調子里,不時落下幾個沉篤艱深的鍵,散發出遺世古堡里城墻的氣味,雅琴的身子整個滑進浴池,波浪打在了墻上。過了片刻,尸體沉入缸底,長發漂浮宛若黑色的水草,淡紅的水面細紋漸止,歸于平靜。

秦芳洗盡雙手,微笑著抑揚手臂,給滿室不可見的樂隊作著激情而優雅的指揮。她踩著音符跳躍到了臥室的座機旁,用鋼琴指法彈出一串號碼?!拔?,媽,你快來,雅琴病倒了!”

8

一對老夫婦打開了趙全鋒家的大門,月光曲流出門外,老頭子把浴缸里的女尸撈起,老太太跪在握著空藥瓶的男尸旁哭泣。晨光漏進窗戶之前,隔壁鄰居被連續不斷的呼喊吵醒:“全鋒,雅琴,你們回來吧!陽世的路在這邊,你們快回來啊……”

男尸依然僵直,女尸的皮膚漸暖,突然吐出了不少混水,她翕動了幾下眼皮,慢慢睜開,笑道:“爸,媽,別喊了,我累得很,再讓我睡會兒?!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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