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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悅然:原來大家也這么喪,80后的底色是“悲涼”

2018-02-23 19:24何可人
博客天下 2017年24期
關鍵詞:張悅然韓寒作家

何可人

告別青春文學后,張悅然把觸角伸進了粗糲的現實?!爸肋@個世界上其他人怎么生活,有的時候挺重要的”。

11月4日,80后作家、導演胡遷自縊去世后第28天。

北京東北角一間書店里,陌生的人們聚在一起,為胡遷的新書《大裂》舉辦發布會。主角不在,身著黑衣的4位小說家坐在了臺上。

張悅然是其中之一。面對人群,她時不時質疑自己出現的合理性:“我不認識胡遷,其實我也只是個讀者?!辈贿^她并沒有太關心胡遷的小說,而是對胡遷嘲弄油膩的社會規則、排斥社交、羞澀的一面產生了興趣。

“他代表著一類作家對世界的態度,比較純粹和激烈。我是中間狀態?!睆垚側粚鹦窃囼炇艺f。她發現自己喜歡聽胡遷那些很喪的話,“原來他也這么想”。

胡遷與世界的摩擦和不舒適感,讓張悅然心有戚戚。

少女時代的張悅然也有與世界強烈摩擦的過程。她靠寫作來紓解不適,自比為囈人,賣夢為生,并在19歲獲得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和韓寒、郭敬明成為80后三大現象級青春作家。但夢總有限額,當青春寫作透支后,張悅然有10年沒再出長篇,“完全自由”,其間最主要的工作是主編雜志《鯉》。

2012年,張悅然結束這種全然的自由,成為中國人民大學講師。正統的社會身份,和胡遷的散漫游離看似南轅北轍,對此張悅然有自己的解釋:“我一直是個挺叛逆的人,現在走很正統、很規矩的道路……是因為它為我保留了一種摩擦和不舒適的感覺。而寫作需要不舒適?!?/p>

普通教師的生活,成了一塊開闊的甲板,讓張悅然從文學的真空走入粗糲的現實。不再沉迷一己之夢,她觀察父輩的歷史傷痛,打量“零余者”的生存掙扎,凝視同齡人的精神困境……她意識到,“知道這個世界上其他人怎么生活,有的時候挺重要的”。

于是,這一天,她帶著善意來悼念素未謀面的胡遷,傾聽他放棄世界的理由,并予以理解。

循火

一個普通的周二。下午一點,人大選修課“影視文學鑒賞”上,老師張悅然正在和中文系同學探討電影《紅高粱》的影視改編。

教室里坐了15個同學,有人遲到,有人捧著一杯雙皮奶在吃。課堂氣氛輕松。張悅然分析莫言小說和余華小說的文本特征,針對這些特征,張藝謀能做哪些改編和取舍?男性作家的女性觀念,在男性導演中有何呈現?當下電影中的女性觀又是什么樣的?……話題在文學和影視的范圍里展開。

張悅然忽然插入一句疑問:“一定會有進步嗎?世界的倒退,是有可能的哦。這是我的一句實話?!睂χ_下一群年輕的面孔,她泄露出自己的悲觀。

從青春文學轉向現實主義創作后,這些年她對很多事情產生了新的看法。同大部分80后創作者一樣,她的底色是“悲涼”。

兩年前,張悅然人大同事、80后中文系教師楊慶祥,出版文集《80后,怎么辦?》,聚焦80后的精神困境,一度引起社會熱議:那些曾經被社會帶著愛去責備、被上一輩人寄予希望的80后,一天天老去發現沒有真正的青春、想要真正公平的待遇卻不敢高聲、小資夢碎卻無力做新的夢……此種背景下,中國的80后作家們,寫出了一部部“失敗者之歌”。

“為什么只過了十多年,我們就變得如此疲憊?一方面,在精神上還沒有完全長大成人。另一方面,肉身已經疲憊不堪,有一種中年人的狀態?!睆垚側辉蛎襟w感慨80后一代呈現出來的形象,“三十來歲、本應富有朝氣的80后,好像失去了好奇心和斗志”。

她沒有置身事外。在書寫80后困境的命題上,她和同代的寫作者們重逢。

幾個月前,張悅然出版了小說集《我循著火光而來》。在收錄其中的小說《大喬小喬》里,她書寫了一對被家庭與社會嚴重異化的時代女青年:姐姐大喬合法出生,妹妹小喬來到這個世上緣于母親的一次意外懷孕,并在母親被引產后仍僥幸存活。因超生,她們的爸爸丟掉教師工作,繼而酗酒、精神崩潰,整個家庭不斷上訪又不斷失敗。曾經眾星捧月的姐姐大喬,日漸陷于家庭的困境中,失去對生活的希望,最終自殺;妹妹小喬卻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頂著出生的“原罪”,改姓離鄉隱身都市,一心想躋身上流階層。

故事原型來自張悅然現實中的見聞。幾年前,朋友R把從一位學者那里聽來的故事告訴了張悅然:一對姐妹,合法出生的姐姐不堪家庭壓力,多年后自殺,超生的妹妹卻好像沒有受到影響,健康地活著。

戲劇卻真實的命運觸動了張悅然,她找到那位學者,追問:“妹妹現在怎么樣?她過得開心嗎?”學者送了她兩本沒有公開出版的計劃生育著作,聳聳肩回答:“她考上大學,正在湖南讀書。那孩子啊,有點沒心沒肺?!?/p>

現實中的情節戛然而止,張悅然很快放下這個故事。2016年春天,張悅然因病在家休息,再次想到起了那對姐妹。她算了算時間,妹妹應該大學畢業進入社會了?!八^得怎么樣?是否走到了陽光底下?”張悅然發現自己沒有忘記那個陰影下的姑娘。

病中的她,試著去想象妹妹的人生:她在都市生活里漸漸強壯自己的身體和意志,也不斷地妥協和失去自我;她和城市生活搏斗,失去很多,流了不少血,但是得活下去……張悅然與妹妹小喬患難與共,她把故事越寫越長,最終寫成了一篇4萬字的小說。

小說在雜志《收獲》上刊登。文學評論家樊迎春認為,計劃生育帶來的80后精神創傷,“是我們所處的家國與時代至今未曾做出可能也永遠無法做出反思的歷史難題”。

面對如此龐大的社會命題,張悅然并沒有正面強攻?!吧鐣倪@些問題,最后其實還是要落到人身上,落到個體的身上?!彼炎约旱膽B度隱在深處,寫出大喬小喬們的掙扎和困境。

“在張悅然的小說中,每個人都面對著自己的孤獨,好像行走在秋末冬初的路上,涼風吹起,心中情緒涌動,也只是低頭走著各自的路。她的筆書寫百般疏離涼薄,也正是這世間尋常模樣?!睍u人鄧安慶在文章里寫道。

夢醒

“我以前的小說里很少有現實事件?!睆垚側徽f。endprint

她最初的創作更多建立在個人豐富的想象力之上?!拔沂菄胰?,賣夢為生?!边@是張悅然早年在豆瓣小站給自己貼上的個人說明。

“小時候我也做過班干部,但是成年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對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負責?!睂ψ杂傻膱猿?,讓前輩莫言直言羨慕:(張悅然)這一代人由于沒有受到因“政治的原因”、“家庭的原因”,“愚昧原因”所產生的種種壓抑,能足夠貼近文學本身。

14歲時開始發表作品,少女張悅然寫出強烈夢幻色彩和敏感少年心跡的小說《陶之隕》《黑貓不睡》等,并在《萌芽》雜志發表。2001年,還在讀高三的她報名參加了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坐在上海的考場上,她用4個小時完成命題作文《假如明天沒有太陽》。

出了考場,在上海作協附近,張悅然看見了韓寒:“他穿著一身白衣服,一堆人簇擁著他?!彼龥]有過分在意這位已經成名的新概念“前輩”,一心惦記自己的作文寫得好不好。比賽結果出來,她獲得一等獎。從此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張悅然”3個字和韓寒、郭敬明捆綁在一起,為80后文學的失敗與榮光買單。

2004年1月,成功推出過“金童”郭敬明的春風文藝出版社,以“金牌暢銷書”的規格推出張悅然首部長篇小說《櫻桃之遠》,并為她貼上了“玉女”的標簽。

“玉女”是什么?是乖順的秉性,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是積極正面的形象。這不是真實的張悅然。在張悅然多年好友、小說家路內眼里,張悅然很多時候自帶天然的喪。

年輕的張悅然并不喜歡這個標簽,但彼時的她無意也無力反抗。被市場看好,被前輩褒獎,獲得嚴肅文學期刊青睞,那時的她是80后作家中最能被主流文壇接納的一位。

2004年,張悅然獲得第三屆“華語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還在新加坡念書的她飛回國內領獎。十多年前,“華語傳媒大獎”還在北京頒獎,龐大的文學盛宴,一桌一桌的作家和文藝圈共聚,老去的朦朧詩人在酒后念誦著詩句。22歲的張悅然身處其中,格格不入—沒有同齡人,連比她只大10歲的作家都鮮見?!坝腥藛栁?,我盡量用成熟和大人的語氣的回答他們?!睆垚側换貞?,“北京好熱鬧啊,原來詩人喝多了酒以后也會讀詩啊?!?/p>

頂著“最富才情的女作家”贊譽,張悅然密集地寫作和出版:兩本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三本長篇小說《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一本圖文小說集《紅鞋》。

青春素材很快耗盡。張悅然意識到,夢總會做完,凌空蹈虛只能一時,無法永久。當前輩們在城市和鄉村中遷徙游蕩,以此作為文學的源泉時,80后們在文學溫室里速成,然后速朽。

試圖“不對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負責”的張悅然,發現自己的自由可能過了頭,“沒有連著大地的根系,營養也無法互相補給”。

她再一次想起了那些從身邊走過的70后們。初中時,她住在父親執教的大學家屬院里,每到4月的晚上,躺在床上總能聽見臨近畢業的大學生們在小飯館里大聲地念詩,說著對遠方的豪情,歌哭笑鬧,擁抱告別。

2008年,張悅然寫下散文《我已不能,讓青春連著陸地》,認為70后對世界和遠方的篤信,“可能是青春里最大的福氣?!镔|和精神,他們的選擇都不多,視野也還有局限,因為如此,他們可以那么專注??墒撬械倪@些,都深植于他們對這塊土地、這個時代的熱愛”。

她洞察到80后一代的先天不足:當沒有理想、沒有集體的歸屬時,所有的記憶都是零落的……整個青春期的感知都是非常虛妄和空泛的。

也是這一年,張悅然去了一趟四川。汶川地震發生的第三天,張悅然聽在綿陽的朋友說,災區缺志愿者,她當下買了機票收拾好東西,決定飛到綿陽,心里想的是:“我需要找到這樣一種意義,對我來說是一個焦急的事情?!?/p>

出發前,她受到了真正受災者—家中保姆阿姨的質疑。阿姨家在四川廣元,受災嚴重,親人還在,房子全塌了。她沒有回家,而是留在北京急切地要賺更多的錢。聽說張悅然要去四川,阿姨無法理解:“這個事情跟你有什么關系,你為什么要去?”

焦急的旁觀者和冷靜的受害者錯位,給了張悅然很大的觸動:受災者承擔巨大的傷害,卻堅韌地生活,在安穩現實里失去生活意義的“我們”,卻試圖在災難中找尋意義。

她把這段經歷寫到了短篇小說《家》里,并把《家》視作自己寫作上的重要轉折—從耽于幻想轉向關注現實。

落地

“女作家比較艱難?!睆垚側辉鴮β穬缺磉_過這樣一個觀點,但她斗志依然旺盛?!皬淖钤绲淖晕姨剿?、寫自己的故事,到觀察現實與周圍的人……我的寫作是漸進式的?!?/p>

2009年,她敏銳地發掘了父親人生中一枚“釘子”的故事,由此進入了父輩的“現實”。

1978年,正在中文系念大學的張悅然父親,把人生第一篇小說寄給上海一本雜志。小說題目叫《釘子》,源于他少年時目睹的真實事件。在他居住的醫院家屬樓里,一個醫生在被批斗的過程中,被人從頭頂摁下一枚鐵釘,變成植物人,一直躺在醫院里,兇手無處可尋。小說最終被退回,理由是基調太過灰暗。張悅然父親把它鎖進抽屜,再也沒有看過,后來終被遺落。

偶爾,這個故事被張悅然父親當作自己也曾寫過小說的佐證講給女兒聽。三言兩語里,“釘子”的故事逐漸褪色、風干,變得非常瘦小。

2009年,張悅然漫不經心地對父親說,她打算把釘子的事寫成小說。她親自去了那座醫院做調查,搜集了一些關于植物人的資料。她甚至發現自己出生的時候,那個醫生還活著,“就躺在同一座醫院的同一幢住院樓里。他是否聽見了隔壁病房傳來的嬰兒的哭聲?”

又過了7年。張悅然完成了對這個故事的追蹤。長篇小說《繭》的故事原點,正是這樁被時間風化的罪案:“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在山呼海嘯的批判會上,一家醫院的熱血職工將一根兩寸長的釘子,從副院長后腦摁了進去,令后者變成了植物人。

父親眼中的世界,和女兒眼中的世界,在《繭》中有了匯合。

這7年里,張悅然也有了新的社會身份—中國人民大學講師。

人大文學院院長孫郁教授想引進在文壇上依舊活躍的作家,先后邀請了閻連科,劉震云。張悅然作為80后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代表,于2012年被引進。

她欣然接受這種身份的改變,曾向媒體表示:“成為職業作家之后會變得沒有生活,現在我能用不同的方式看看世界,我特別開心。學生們對老師有期望,我也能更快地進步。所有對文學有幫助的事,我都愿意做?!?/p>

講課的壓力,并不比當學生輕快。單純的教學之外,更有俗事近身。她會為登錄學生信息而焦急,也少不了填寫一些“低眉順眼”的表格。她把這種不適感,當作寫作的必要養分。

“在學校里,我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成功的老師,我到現在也還是一個講師,沒有參加任何的晉級?!睆垚側徽f。

在她站上講臺時,80后文學的另外兩位“旗手”—韓寒和郭敬明,已完成從文學到影視的職業轉向。

張悅然和韓寒維持著多年的友情?,F在見到韓寒,她會問一句“累嗎”。2016年8月上海書展上韓寒幫她站臺,現場圍得水泄不通。她意識到韓寒的生活有多么不自由。

這種自由,是作家張悅然需要堅持的創作空間:不隸屬于某種組織,沒有特別強的歸屬感,只需用一些勞動去交換一些經驗。

2015年,除了給普通人大學生上課,張悅然有了新的教學任務—擔任“作家創意寫作班”講師,和閻連科、梁鴻等一起執教。

人大作家班已開辦了三屆。張悅然的年紀,常常比大部分同學都小。在第三屆學員嚴彬眼中,不管談吐還是行為,“她都沒有因為不年長而可能產生的怯弱和不自信”。

每一屆寫作班里,都不乏已經成名的作家。來自天南海北,操著不同的口音的同學,大部分都很“雄辯”。張悅然喜歡坐在講臺上,帶著笑觀看,并適時加入討論。課后,她會和他們一起去教室外抽上一支煙。

告別往日的虛空,從高處下來,這是她距離這個時代最近的時刻之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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