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終究要南飛

寧子

7月的天蒙蒙亮，16歲的江夏和很多孩子一起上了一輛大巴，從老家蘇北豐縣的一個小村子，開始了朝爸媽所在的蘇州的“遷徙”之旅。因為這樣的遷徙，江夏他們被稱為“小候鳥”。

班車上大多是10歲以下的孩子。江夏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一只“小候鳥”，也是一只“新候鳥”。那些孩子大多都熟悉了這條漫長的路途，常?！斑w徙”，只有江夏是第一次出遠門。

江夏3歲的時候，爸媽就離開家去了蘇州，把他留給了奶奶。這些年他對爸媽的印象極其淺淡——每年只在過年時會見上一面，也不過少少幾天。甚至因為忙，爸媽有時過年都不回來，只把錢寄回來。

在沒有父母呵護的生活里，江夏常常想不起爸媽的存在。

后來，鎮上有人買了大巴，專門在假期運送江夏這樣的留守孩子去和遠方的父母團聚。開始，江夏不肯去，他的心底，對爸媽是有怨懟的：在那些缺席的家長會上、那跌傷了腿獨自疼痛的夜晚、手忙腳亂的農忙時分……奶奶年紀越來越大，又有地里的莊稼要看管，很多時候顧不過來江夏。江夏6歲的時候，就學會了自己煮雞蛋、攤面餅……被動地習慣孤單。在少少的爸媽回來團聚的時間，江夏慢慢失去和他們親近的愿望，更不要說和他們團聚。

不親近，不團聚，正是江夏對爸媽的抵抗。這個沉默的少年，心里一直是賭著氣的。

但這一次，奶奶卻堅決讓江夏去蘇州，一是江夏升入高中，假期漫長又沒有作業，二是因為江夏爸媽剛剛在蘇州買了一套房子，讓江夏一定去看看。媽媽說，房子就是給江夏買的。

近十個小時的路程，滿車的孩子都睡得東倒西歪，江夏卻一直醒著，沉默地觀望窗外的風景，穿越過那些只在地圖上熟悉的區域，茫然于和爸媽的見面。江夏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們相處，并且一待就是那么多天。

黃昏的時候，大巴抵達蘇州。車外，已經有很多家長在等候，“小候鳥”們自擁擠的車廂內魚貫而出，飛奔向久違的父母。江夏也在那片狹促的空地上，見到了已經分別兩年多的爸媽。

因為忙碌，他們已經兩個春節沒有回家了。同是40歲出頭的爸媽看上去滄桑、黝黑，臉上都布滿皺紋，而爸爸的鬢角，也有了清晰凌亂的白發。

對江夏的到來，他們明顯充滿著欣喜和激動，媽媽拉著他不停地看，而爸爸拍著江夏的肩膀，說他長高了、長大了。

江夏的心，在血緣這種糖衣的包裹下忽然有些酸澀。他想起電視上那些40歲出頭的明星們，還都是年輕的模樣，可是他的爸爸媽媽就這樣滄桑地老去了。但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江夏就一直沉默著，然后，跟著他們回了家。

不過是老式樓房中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房子，在市場墻外的一個舊居民區里。房間潮濕悶熱，沒有空調，頭頂的吊扇旋轉時發出巨大的噪音。

一臺小風扇是新買的，擺在上鋪的床頭——因為江夏的到來，爸爸特意在二手市場買了一張上下鋪的木頭床。房間里幾樣簡單的舊家具：一臺21英寸彩電、半敞的簡易衣柜里掛著一排廉價的衣服、冬季的衣被用編織袋裝了放在角落，廁所在100多米外的巷口。沒有廚房，過道里有一個煤氣爐，三兩樣灶具漆黑陳舊。這就是爸媽在城里的生活，遠比江夏想象中簡陋。

那天晚上，媽媽沒有在家做飯，他們換了衣服，帶著江夏出去吃了晚飯。

蘇州的夜晚霓虹閃爍，比江夏想象中更加華美。爸爸選了一個離家不遠的飯館，媽媽點了幾個菜，爸爸要了兩瓶啤酒。

眼前的空盤子里，很快堆滿了媽媽夾過來的菜。江夏卻吃得不多，菜的味道偏甜，不合他的胃口；另外，他也看到了菜單上昂貴的價格，還看到了媽媽點菜時的小心翼翼——顯然，很多菜媽媽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江夏能感覺得到，他們和他一樣，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

但因為江夏的到來，爸媽還是很高興，媽媽不停地問東問西，詢問奶奶的身體、地里的莊稼、江夏的功課……爸爸的話題卻完全不同，他告訴江夏，3年前終于盤了個店鋪，每天的利潤比以前翻了好幾倍。

爸爸的語氣充滿一個男人的自豪，但江夏本能地感覺到他們賺錢的不易。菜還是剩下了一些，媽媽打了包，拎了回去。

由于路途的勞累，那晚，江夏早早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聽到爸媽低聲說話的聲音。江夏醒了，借著窗外透過的微光看了看墻上的鐘，不過早上4點半，爸爸媽媽卻已經收拾妥當，要出門了。

那天起，江夏的眼睛窺探到了爸媽生活的全部內容。

每天早上4點，爸媽起床，爸爸去更大的批發市場進貨，媽媽去店里開門。媽媽說，十幾年前剛來的時候，擺小攤兒賣蔬菜，每天凌晨兩點左右就要去進貨，現在好多了……

爸媽的店鋪在蘇州擁擠的南門市場內，門面房一間挨著一間。川流的人群帶著江夏熟悉的家鄉人的氣息，在夏季，他們個個面容黝黑，衣衫汗漬斑斑……

忙碌過早上的高峰期，爸媽把貨理好，媽媽接待來買貨的顧客，爸爸則騎著電動車去給訂貨的飯館送貨，順帶招攬生意。午餐是雷打不動的盒飯。媽媽會幫江夏要一份侶元的，有兩樣葷菜。爸媽則是10元一份的素菜套餐，額外多要一份米飯。

在和本地人的交往中，爸媽都說一口流利的蘇州話，江夏聽不懂。但是，他卻可以自眼神和口吻中過濾出南方人的計較。所以，爸媽整天都賠著笑臉，送貨的爸爸的口頭語是“和氣生財”，但江夏知道，那一番和氣里有太多隱忍和無奈。

唯一放松的是晚餐時間，一般到8點以后才能吃晚飯，媽媽做兩個簡單的菜，爸爸喝一瓶啤酒，然后兩人對著發發牢騷。也只是發發牢騷，第二天又精神百倍地出門。

沒有周末、沒有節假日、每天工作超過12個小時，這個城市那么著名的園林，13年來爸媽沒有去過一次。城市的繁華和優美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是每天低著頭，在這個簡陋的角落賺取著每一分能賺的、節省下每一分能節省的錢，然后把它們存起來。

市場對面的儲蓄所，是媽媽最愛去的地方，儲蓄所的營業員都認得媽媽，開玩笑地叫她老板娘。那天，辦理業務的女孩問媽媽，老板娘，攢夠房款了吧？

媽媽黝黑的面容便笑成了一朵花，連聲應著，買了，已經買了，給兒子買的。然后把江夏推過來介紹給人家。江夏一下子臉紅了。

爸媽抽空帶著江夏去看了那套快到城郊的房子。房子還在建設中，70平方米的小戶型，卻要上百萬的房款。媽媽拉著江夏的手說，兒子，一定考到蘇州來念書，這房子留著以后你娶媳婦。

爸說，再過幾年這里也發展起來了，就不偏遠了，不管怎樣，都有城市戶口的。

江夏不語，心里有種酸酸軟軟的感覺。

一個月后，還是來時那輛大巴，江夏和同來的“小候鳥”們踏上了歸途。坐在同樣位置的江夏，眼神里不再有茫然。

那天，放學途中，江夏忽然聽到天空的鳥鳴，抬頭看到一群南飛的大雁。已經是深秋了。

江夏停下來，看著領頭的身形健碩的大雁和隊伍中那些年輕的小雁，排得那么堅定整齊，朝著它們的目標，漸行漸遠。他想起回來的時候爸爸說，我們做了十幾年的“候鳥”，就是為了以后讓你不用再當“小候鳥”。爸爸的眼神布滿滄桑卻充滿無限自豪。

落日溫柔，芳草萋萋。在大雁的鳴叫聲里，江夏眼中忽然噙滿了淚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