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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媽媽

2018-03-05 21:54吳紅
文學港 2018年2期
關鍵詞:柳青酒廠張老師

吳紅

炊煙在天井的上空飄散著,沉寂了一天的老臺門重又喧騰起來。

老臺門在解放前屬一個姓馬的小財主所有,故又叫馬家臺門。五個大小不等的天井,把十多戶人家串了起來。房子是明清建筑,采用木材質,踩上木地板上樓,咯吱咯吱的聲音里,腳步會慢下來,慢出歲月靜好的慵懶。馬家有后人住這里,粗看是看不出來的,仔細看,看他們的衣著、談吐、舉止,就可以一眼把他們撈出來。老臺門盡頭有個大園子,枯草叢生,亂石堆砌,如一片被棄的荒地。盡頭處,有一株梧桐樹,樹下坐著一口水井,沉淪出舊時的氣派來。

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隨父母搬進了老臺門。每天一放學,我和小伙伴們就直奔大園子。老鷹捉小雞,丟手帕,跳房子,玩得很盡興,大園子成了我們的樂園。不過我不是瘋丫頭,心里惦記著我的作業哩,提水,淘米,洗菜,那只系著粗麻繩的白鐵桶被我帶出來,安靜地立在井頭邊,像是為我們站崗放哨似的。我感到很委屈,我的小伙伴們都沒有這樣的作業,他們有奶奶或外婆,什么都不用做,愛玩多久就多久。幾只麻雀在井邊嘰嘰喳喳,一踮一踮,一副閑庭信步的樣子,待我靠近時,它們忽地一躍,撲棱著翅膀飛去。我把水桶一甩,扔進水井,漂在水面的樹葉,會悠悠地起伏兩下,清澈的井水汩汩流進桶里,滿了,我就攢足力氣,一寸寸往上提,水桶沿著長滿青苔滑溜溜的井壁慢慢爬,我感覺自己要被水桶拖下去,一頭撲進深不見底的井水里,我的臉憋得紅紅的、鼓鼓的。水桶顫巍巍地爬上來了,水在桶里撲騰的樣子,仿佛就是我驕傲的面孔。我歪著頭,斜著肩,穿過密集的嬉笑聲,踏著有節律的碎步往家沖。

糟糕!柳媽媽!柳媽媽的背影,一堵墻似的擋住了我。我的心咚咚亂跳。我怕柳媽媽!怕她的眼神!冰冷、呆滯,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也沒看,間或嘴里喃喃自語,眼里掠過鷹一樣的猙獰,常使我想起童話書里的巫婆與野獸。我做過這樣的夢,柳媽媽的眼睛里“嗖”地飛出一把尖刀,向人群里刺來,我逃啊逃,逃到懸崖邊,無路可逃,眼睛一閉、縱身一跳,醒了過來,脊背上全是冷汗。柳媽媽她到底在看什么呢?什么樣的東西會撩起她這樣的眼神呢?問母親,母親支支吾吾的,反正你不用怕,她又不是母老虎,會吃了你。我在心里早把姓馬的小財主罵開了,吝嗇鬼!為什么不在臺門頭里再打一眼水井哩,這樣的話,我就不用路過柳媽媽家門口了。

“嘭”地一聲,我連人帶桶摔倒在地。水桶骨碌碌滾到柳媽媽家的大水缸邊,水花濺濕了她的褲子、鞋子。我趴在地上,腦子一片空白,這下完了,柳媽媽就要撲上來把我卡死,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幾分鐘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發生!我睜開眼,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掃,掃到柳媽媽的兩條腿,還站在老地方,一動沒動,地上的水還在流淌,我慢慢爬了起來。柳媽媽石雕一樣,面朝臺門進來的方向,井水一樣的眼睛,深深的,冷冷的。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或者說,她的眼里根本就沒有剛才發生在她身邊的事,她的世界是安靜的、封閉的。我注意到,柳媽媽的嘴巴似乎還在念念有詞。

哎喲!快讓阿婆看看,摔傷沒有?是酒廠外婆。

酒廠外婆是柳媽媽的母親,退休前在酒廠上班,臺門里的人都這么叫她。

我又瞅了一眼柳媽媽,她還是石雕般一動不動。也就在那一刻,我似乎不怎么怕柳媽媽了。

晚上,母親用紅藥水給我涂傷口的時候,酒廠外婆一顫一顫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堆亮閃閃的什么東西。

哎呀,您老這是——酒廠外婆把一捧糖撒到桌子上,母親客套著。我的眼睛被五顏六色的糖紙勾住,口水在嘴里流蕩,有點坐不住了。

別動!還沒好呢。母親給酒廠外婆拿了把椅子。

哎喲,膝蓋的白皮都翻出來了。唉……酒廠外婆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沙啞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睛里盈滿了渾濁的淚水,那張臉像極了我吃過的桃子核,看上去好滑稽。

都怪我家燕兒毛手毛腳的。母親瞪了我一眼。我委屈得差點哭出來。

對不起??!潘師母。柳青那個病樣子可把小孩子給嚇著啦!酒廠外面還在絮叨。

柳青?是柳媽媽的名字吧。我被柳青這樣一個好聽的名字迷住了?!皸盍嗲嘟掀?,聞郎江上唱歌聲”,我記起了這首唐詩,第一次知道人的名字可以和大自然聯系起來。柳媽媽名字那么好,樣子卻那么可怕,真可惜。酒廠外婆說柳媽媽有病,臺門里十多個媽媽里只有柳媽媽有病,怎么會這樣呢?

不過,后來我不再害怕柳媽媽,我敢在天井里踢毽子,她就站離我三五米的地方。毽子在空中翻騰旋轉,我在地上轉上幾個圈,毽子落下來,穩穩地站到我頭頂上,我真的就像一只特大號的大公雞了。有一次,柳媽媽還對我笑了笑,我不能確定這笑是給我的,還是她沉浸在自個兒的世界里發出的表情。我發現,柳媽媽笑起來很好看,鼻子兩翼微微起皺,像河里細細的波紋,有點像電影畫報里面的劉曉慶。我敢保證,柳媽媽是臺門里最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古怪的病,我甚至希望她是我媽媽,那樣的話,我可能會長得更漂亮些,我就會被學校舞蹈老師安排領舞,而不是慘兮兮地站邊上,可有可無地伴舞。

掛了一天的太陽,似乎也累了,懶懶地倚在門窗上歇息,然后慢慢掉到木樓后面去了。一間間灶間里冒出的炊煙,裹著熟悉的飯菜香,遠遠近近地飄著,臺門里彌漫著溫暖、祥和的氣息。母親一定也在做好吃的啦,父親出差回來了。我收起毽子,準備回屋去。

忽然,似有一股風從我面前拂過,是柳媽媽朝臺門口疾走過去。哦,柳媽媽的老公張老師回來了。張老師是我們學校的音樂老師,不過他不教我們班。柳媽媽雀躍地上前,一把挽住張老師的胳膊,目光柔柔的,身子似乎忸怩了一下,像個撒嬌的女孩。柳媽媽的眼睛放著亮亮的光,臉上開一朵好看的笑容。張老師任柳媽媽依偎著,推推眼鏡,呵呵一笑,目光往地下躲。

張老師和柳媽媽一轉進家門,一串串怪笑迫不及待地從幾扇窗子里發了出來,像弄堂風,涼颼颼的。我循聲看去,卻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窗簾在風中掀動。

飯桌上,父親把一塊紅燒肉夾給母親,說,你辛苦,多吃點。父親也給我添上一塊,說,多吃肉,考狀元。我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忍不住問,你們怎么從來不牽手走路???endprint

父親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的臉紅了,你怎么問起這個來?聽好了,學校里不準去說張老師柳媽媽哦。

嗯嗯。我狠狠點了頭,心里不以為然,同學們沒見過柳媽媽的樣子,有什么好說的。

月光如水,傾瀉在天井里。螢火蟲不停地飛來飛去,墻角的蟋蟀們唱著單調的小夜曲,偶爾伴有蛙鳴的交響。討厭的蚊子們嗡嗡亂舞,一點不知道有大蒲扇隨時伺候著它們,啪地一聲,一只蚊子倏忽間一命嗚呼,趴在了大蒲扇扇面上,酒廠外婆用一塊濕毛巾揩去蚊子的血污,大蒲扇扇出來的風又在我的臉上清新、涼爽。我坐在小板凳上,望夜空,數星星,想著月亮上面有沒有住著我們這樣的人,有沒有我們這樣的臺門、天井,包括頭頂燈籠的螢火蟲,長腿蚊子,細翅蛐蛐。

母親與酒廠外婆,各自搖著大蒲扇,拉起了家常。

柳青她——藥還在吃吧。

哪肯喲——偷偷把藥拌進飯里面,老張喂她吃,才肯吃一點。酒廠外婆把嗓門壓得低低的,我有點聽不太清。

老張?老張誰???柳媽媽家里還有別人?我很想問。

現在洗臉洗身子都要老張洗了,我一定前世作了孽??!酒廠外婆說著又拿出手帕,揩眼淚。

噢,她不要兩個女兒弄?

唉!羞死我了。

哦,原來老張就是張老師呀。張老師和柳媽媽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清秀、文氣,剛參加工作,梳一支粗粗長長的大辮子、扎一朵粉粉的蝴蝶結,走起路來,大辮子一甩一甩的,把街上小伙子的魂都甩飛了。小女兒念初中,品學兼優,到我們學校做過報告,是縣城里的小名人。兒子張可文是我們班學習委員,文靜得像個女孩子,經常窩家里不出門。有一次,張老師家里傳來熟悉的琴聲。我細細一聽,確定是張老師彈的手風琴,聲音宏大,有轟鳴感。第一次見手風琴,是我們校合唱團演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張老師用手風琴給我們伴奏。手風琴有兩根肩帶,套掛在彈奏者的肩上,手指尖在紐扣一樣的琴鍵上跳躍,中間是一組伸縮自如的風箱,短短長長,開開合合,都能發出美妙的樂音。有幾次下了課,我真想用手去摸一下,可是張老師總是像脫衣服一樣,很快卸了下來,裝進一只考究的黑色盒子里,拎了走人。我走過天井,走到張老師家門口,門虛掩著,哇!是張可文!他懷里抱著手風琴,站在一個類似畫架子一樣的東西面前,上面攤著考卷一樣的幾頁紙,身子隨著手風琴的一伸一縮輕輕搖擺,張老師站在一旁,打著有節律的手勢。我偷偷溜走了,我忽然覺得,門縫里邊的張可文不太像我的同學張可文了,只覺得他一下神氣多了。

我在酒廠外婆的相冊里,見過年輕時候的柳媽媽。一頂斜斜的圓盤帽下面,撒開去十多條辮子,兩只手伸展開去,飄飄的長袖子在手腕處緊緊一束,紅紅的綢裙子鼓蕩著,一條腿筆直地踮著,另一條腿彎曲著,抵在踮著的那條腿的膝蓋處。憑著我在學校練舞蹈的經驗,柳媽媽跳的是新疆舞里最難的旋轉動作。多年以后,只要一說到美,我的腦海里總會第一時間閃現出柳媽媽的模樣來。舞臺一側有個戴眼鏡的小伙子,賣力地彈著手風琴,一副陶醉的樣子。

這不是張老師嗎?我脫口而出。

嗯哪。不過,那時還沒有張老師,只有一個叫張天嘉的年輕人。

他們在哪里演出?我是個舞臺迷,只要和舞臺有關,我都喜歡刨根問底。

在工人文化宮吧,新華書店的一次職工聯歡會上。

真好!我第一次知道天底下還可以有這樣的爸爸媽媽。我們這個臺門里有拉煤撐船的、有賣大餅油條的,還有環衛工人的,哪有在書店里上班的!還有聯誼活動,我越發羨慕起張可文來了。

好什么呀?那個時候,柳青已經和文化局局長的兒子在談了,張天嘉第三者,追我家柳青,追得很苦。酒廠外婆長嘆一聲。

柳媽媽和臺門里其他女人不同。每天雕塑一樣的站姿,那雙眼睛忽明忽暗,如水似火,不上班,不做家務,幾乎不與人說話,天天等老公回來,好像老公不肯回家似的。張老師呢,討了這么個老婆,自然也成了一個不一樣的男人??墒窃谖已劾?,金絲眼鏡與花格子圍巾,還有手風琴,都足以使張老師與眾不同。那是一種象征,一種標志,超越臺門里的世俗生活,詩意盎然。我敢說,學校里的女教師說不定都暗暗喜歡著張老師哩。我記得,一次學校排演《南泥灣》,張老師手風琴伴奏,我們年輕的舞蹈老師給我們示范動作,跳得輕盈如飛,目光流盼,仿佛她教的不是我們,而是張老師。張老師呢,根本就沒看她,一直低著頭,或瞇著眼,身子隨節拍輕輕搖擺。如果哪天張老師沒來呢,她就枯著臉,搓著手,踱來踱去,然后走到我身邊,這樣吧,大家先看潘燕同學跳三遍,然后跟著一段一段跳。說完,一扭一扭出去了。

放暑假了,父親給我一項任務,午休后給母親送西瓜。知了在樹上一聲高一聲低,像鋸子一樣把夏天鋸得起起伏伏的。我把遮陽傘擎出一個最佳姿勢,擋住那熱情過了頭的陽光。

母親在郵電所上班,干的是瑣碎的窗口活,賣郵票,訂報刊,收寄包裹,收發電報。怎么說呢,那個年代,你可以不知道飯館影院,但你絕對不會不知道郵電所。父親體諒母親,以自己是個火車司機的名義,多方托人打關系,把母親調到了離家最近的郵電所。

潘燕同學在這寫作業啊。我抬頭一看,是張老師!他站在柜臺外面,推推眼鏡,把一張單子遞給母親。我們的音樂老師去做新媽媽了,現在是張老師暫時替著她,這么一想,我趕緊叫了一聲,張老師好。

又是新疆那邊寄來的!母親看了看單子,站起來,走進堆成小山似的包裹房,翻找起來。

我和同學們跳過《新疆是個好地方》,“如果你要去遠方,新疆是個好地方,哈密瓜都熟了,快來快來嘗一嘗?!惫芄虾贸赃€是我們這里的西瓜好吃?我問張老師。張老師怔了一怔,然后推推眼鏡,哈密瓜黃色的,西瓜紅色的,各有各的甜,都好吃。張老師的目光,被母親的手牽引著,或高或低,時快時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那么一瞬,張老師的眼睛似乎開了小差,長出一對翅膀,飛出包裹房、飛出郵電所,翻山越嶺,飛到遙遠的一個叫新疆的好地方。我看見張老師摘下眼鏡,手在眼角邊一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小布片,在鏡片上揩了揩。endprint

母親把一只白布包裹遞了出去,張老師眼睛亮了亮,伸手捧住,像捧住一件寶貝一樣。張老師有點激動,目光在幾個大字上撫摸著,來來回回,像是在欣賞一件期待中的藝術品,然后就哼著小曲走了,腳步輕快。我很少看見張老師有這樣高興的時候,他給我們上音樂課,就是教《我們的田野》這樣對祖國充滿美好感情的歌,臉上也沒多少笑影,盡管他聲音洪亮,唱得很好聽。

快!燕兒,追上去,把這個給張老師送去。母親說著已經把我從椅子上拽下來。我一看,是張老師上課用的一只皮革包。皮革包很輕,我知道里面裝的什么,點名冊,一支鋼筆,一本音樂課本。哦,應該還有一串鑰匙。有次上課,張老師掏課本的時候,把鑰匙帶了出來,鑰匙掉在風琴的琴鍵上,發出一串刺耳的雜音,同學們一陣哄笑,對不起,對不起,張老師羞得滿臉通紅。

張老師!張老師!你的包——我跑啊跑啊,邊跑邊喊,跑出很長一段路,還是沒見張老師的身影。街上的人都轉過頭來看我,以為我是個小瘋子。難道張老師是孫悟空,一個筋斗翻到了家里?我沮喪極了,喘著氣,慢慢往回走?;氐洁]電所大門時,我突然看見張老師,他站在馬路對面的書攤前,低頭讀著什么。我大聲喊他,他沒有聽見。我走過去,走到他面前,他還在讀,是一封信,那包裹拆開了,掖在胳膊下,露出一截嶄新的灰色的毛衣袖子。

張老師,你的包。我把包遞給他。張老師抬頭看我一眼,接住,什么也沒說,眼神迷離,馬上又低頭讀起信來。信有好幾頁。我想,張老師心不在焉的,絕對不知道剛才接的是什么,如果是顆定時炸彈,他也會捏在手里。

冬天來了,雪花漫天漫地,把校園鋪成潔白的世界。風,呼嘯著,撞擊著教室的門窗。教室里,琴聲伴著歌聲,歡快、嘹亮,把風雪封鎖在門外。我們背著小手坐在位置上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越唱越來勁,手心腦門上都滲出了汗。張老師面對我們,坐在風琴后面,低著頭,閉著眼,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偶爾會抬眼看一下我們,目光溫和、飄忽。

不知為什么,現在上音樂課,我最想看張可文的模樣。父親教,兒子唱,不在家里,在學校,太好玩了。我甚至希望張老師叫張可文獨唱,張可文的聲音簡直天籟之音,校園十大歌手,誰聽了,誰的耳朵都會撒嬌。張可文坐在我的前前排,和我又是一列,不太看得清。突然,琴聲顫了顫,似一只小蟲咬了琴手哪個地方,即便匆匆接上,也隔著千山萬水了。歌聲與琴聲呼啦一下失散了。張老師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慌亂、不安,一綹頭發耷拉下來,掛在額前,張老師用手把頭發捋上去,沒一會兒,那綹頭發又掉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班長喊了一聲報告,如一塊石頭砸在琴鍵上,歌聲與琴聲戛然而止。

“老師!窗外有人!”班長就坐在窗口下的位置。她的嗓音,防空警報一般,我們都齊齊地看向窗外。

天哪!是柳媽媽!我的座位離那扇窗子不遠。玻璃上糊著一層薄霧,柳媽媽的臉貼著玻璃,鼻子塌下去了,臉部明顯變形,頭發在風中舞動,好可怕的巫婆臉。柳媽媽并不介意風啊、雪啊,甚至亂蓬蓬的頭發,她的兩只眼睛透過玻璃窗,看向教室的黑板與風琴之間,對了,她在找張老師,確認張老師。

教室像是飛進了一群蜜蜂,一片嗡嗡聲,同學們交頭接耳,最后都看向張老師。我們都以為張老師會打開教室門,包括我也這么認為?!半S她去吧!”張老師邊說邊從風琴后面站起來,拿著音樂課本,走到講臺前,清清嗓子,目光風平浪靜,根本就沒看窗外,一眼都沒看。同學們,這首《讓我們蕩起雙槳》描繪了新中國的花朵們在灑滿陽光的湖面上,劃著小船盡情游玩、愉快唱歌的歡樂景象,唱的時候,一定要歡快,輕松……我忍不住又往窗外瞟了一眼。呀,柳媽媽還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她的臉已經離開了窗玻璃,靜靜地盯著張老師看,嘴角漾起滿足的笑容。我忽然想到張可文,柳媽媽知道張可文也在這間教室里嗎?張可文好像低著頭,不知在干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再去看張老師,張老師重新坐到風琴前,伸出細長白皙的手指,伏在切好的年糕一樣的琴鍵上,忽然間,十條小魚兒在琴鍵上歡快地游動起來?!白屛覀兪幤痣p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我們搖擺著身子唱著,歌聲、琴聲重又交匯一起,飄蕩在教室里。我早走神了,柳媽媽怎么到學校來了?她倒是認路,知道學校在哪里。那么教室呢,這么多間,她怎么找到的呢?一間一間看過來?這需要多少時間,我們學校有三十間教室。問學校老師?柳媽媽會說話的。她和我說過話,就一次。那天放學后,我在天井里收衣服,柳媽媽站在那里,目光緩緩地向臺門外流淌。突然她快步走到自家衣架前,迅速收起一條灰色的短褲頭。父親也有類似這樣的短褲頭,母親幫他在百貨大樓買的。柳媽媽家的衣架上掛著一排衣物,花花綠綠男男女女的,柳媽媽就收了那么一件,捧在手里,聞上一聞,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轉身就要進屋,忽又折回來,說,燕兒長高了哈,懂事了,會幫大人做事了。柳媽媽好,我對她笑笑。事后我才想起,柳媽媽居然也知道我的名字。

琴聲、歌聲搖曳著、歡快著。張老師偶爾會抬頭向窗外一瞥,是呼應,也是牽掛,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憂郁。柳媽媽呢,不走動,不敲門,也不出聲?;蚋┥碣N著窗看,或踮起腳張望。靜靜地看著,靜靜地等著。我發現張可文幾乎沒唱,一直低著頭。

下課了。張老師把風琴蓋蓋下來的時候,砸出一陣宏大沉悶的轟鳴聲,張老師忘了將琴蓋內那塊窄窄的小木板收起,小木板是用來擱琴譜、課本的。張老師還忘了喊下課,夾起他的皮革包,逃也似的跨出教室,那樣落魄、倉皇,仿佛剛才彈錯一個最簡單的音,在同學們面前丟了臉。柳媽媽候在教室門口,看著張老師走來,嫣然一笑,迎上去,一把挽住張老師。

風雪的操場上,張老師撐著傘,柳媽媽攬著他,小鳥依人一般。兩串腳印交疊著,慢慢向前移動,深深淺淺,彎彎曲曲,像一幅神秘的風景畫。

有同學追鬧著,哄笑著。

原來她是張老師老婆呀!

張老師老婆怎么跑學校來了?

咦,張可文人呢?哈哈。

……

我也在找張可文。那一刻,我很想見到張可文。這么大的風雪天,他能去哪里呢?下午最后一節課是自修課,平時張可文要坐到講臺上去,像小老師一樣管我們,今天自修課變成了自由課,講故事的,唱歌的,猜謎的,有女同學拿出鉤針編織起來,幾個調皮的男同學索性扳起了手腕,教室里鬧哄哄的,像個游樂場。直到下課,張可文也沒有出現。趁放學做值日的間隙,我打開了張可文的書桌蓋,里面空空如也。張可文早溜了。endprint

沒過幾天,學校組織憶苦思甜活動,我們都苦著臉,看著手里那塊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烏糕餅,說是用米糠粉捏的。坐我旁邊的班花,平時和我不算最要好,悄悄塞過來一塊小手帕,低聲說,你要是不想吃,就包起來,放口袋里,不過,嘴巴要動幾下的。我不確定,沒接。她補上一句,我媽說不要緊的。班花的媽媽是另外一所小學里的老師,我這才大了膽子,還有一種小得意勁兒。有幾個同學吃了毒藥一樣,痛苦得臉都變形了,我差點笑出聲來。張可文吃沒吃呢?我又想起他來。我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好像沒來,真有他的,居然裝病不來。

放學的時候,我想起我口袋里的那塊“小石頭”。教室里的畚斗肯定不行,放學路上也不行,家里好像也不行,最后決定去學校后門的小山坡。鳥兒在樹林間快樂地飛來飛去,小花小草漫山遍野,一直鋪到遠遠的山坡那邊,風中流蕩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我從口袋里摸出那塊“小石頭”,聞了聞,似乎還有點淡淡的香味,我咬上一口,又噗地吐了出來,我使出全身力氣拋了出去,“小石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遠遠看去,好像是一只離群的孤鳥。

忽然,我聽到說話聲,聲音從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后面傳來。人家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都快累壞了……一個女人甜美的聲音,舌頭有點卷,很好聽的普通話,和電影里的一樣。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是張老師!我趕緊隱到樹后,豎起耳朵,卻再也聽不見什么。幾只蝴蝶在花叢里飛來飛去,蜜蜂嗡嗡地叫著。一切都是靜默。腳步聲起了,朝著山坡的另一頭。張老師和女人肩并肩走去。女人波浪式頭發,高挑、挺拔,穿一件黑色的帶斗篷的風衣,在綠蔭覆蓋的山坡上慢慢移動,像一幅濃烈的油畫,好看極了。

夜幕下的臺門靜悄悄的,偶爾會從隔壁鄰居家傳來關門聲、說話聲,打罵聲,一二句野貓的喵嗚聲。我像偷了什么東西似的,心一跳一跳的,看父母的眼神也是慌亂的,好像他們已經知道我考試考砸了,等著我老實坦白一樣。幾次想開口說出來,又幾次咽了下去。我覺得自己像個冒失鬼,忽然推開一扇門,看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茫然,無措,卻也有絲絲縷縷的溫暖與美好在心底涌動。

燈光在屋子里恣意流淌。父親皺著眉,吐著煙霧,大半張《參考消息》遮住了他的臉。母親在里屋,踏著縫紉機,“蹭蹭蹭”的聲音,響出夜的寧靜。我埋在我的花頭書里,我被李鐵梅的勇敢和美麗吸引住了。忽然,從柳媽媽家的天井那邊傳來手風琴優美的琴聲,哦,是《讓我們蕩起雙槳》?!白鐾炅艘惶斓墓φn,我們來盡情歡樂……”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呵呵,我們家燕兒唱得真好!父親從報紙上抬起頭來。唉,老張這家伙文化人哪,吹拉彈唱樣樣會,我們大老粗啥都不會喲。越老越謙虛了哈。母親喜歡掐父親。誰說是張老師,好像是張可文哎。我糾正道。父親母親都愣了愣,不響了。我其實想說,張老師今天來女客人了,還有什么心思啊。那個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在校后門的山坡上,還有靠著一棵大樹說話的我和張可文,后來,他彈琴,我唱歌,再后來,我們一起打排球,打著打著,排球變成了一只很大很大的紅氣球,我和張可文被紅氣球托上了高高的藍天,我們飄著,蕩著,嗚哇嗚哇地歡呼著……

一個晚上,張老師突然到我家來。這是他第一次來我家。

老潘,麻煩你給我弄張去西市的火車票,越快越好。張老師很著急,也很羞澀。

這么急?

張老師掏出一張紙,遞給父親。啪地一聲,有樣東西掉到地上。我撿起一看,是張相片,張老師和一個女人依偎著,背景是天安門廣場。女人留著大波浪,我想到了那天學校后門山坡上的女人,照片里的她不怎么漂亮,但眼神溫柔,好像在對我笑。

母親從我手里拿走相片,還給張老師。我看到母親遞過去的時候,也匆匆掃了一眼。

張老師接過相片,尷尬一笑,讓你們見笑了。

病危電報?父親問。

張老師默默的。

一來一回起碼十天哦。柳青她知道嗎?母親插了一句。

暫時還不知道。

那怎么可以?還有酒廠外婆她老人家。母親阻止道。

她想見我最后一面,我也想。張老師把頭埋得低低的。

這樣吧,明天早上有列開往烏魯木齊的,實在不行,給你加座。明天一早你直接來找我。

那太謝謝了。還有,我想……想借點路錢。張老師變得有點結巴了。

要多少?母親問。

二十元吧。我盡快還。

行。不著急。母親一口答應。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個年代這筆錢是很了不得的。我的父親母親雖然只是工人,薪水卻不低,張老師一家六張嘴巴,全靠他一個人收入,日子緊巴巴的。我一直以為張老師是臺門里最驕傲的男人,可是,他在我父母面前如此卑微,我的心里一點都沒有驕傲,反而是一種難過。張老師怎么可以這樣呢!

真看不出啊,老張還那么有女人緣哪!父親酸溜溜的。

你眼熱???母親橫了父親一眼。

眼熱有用嗎?我是一槍打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喲。我敢說,愛情這道菜啊,臺門里恐怕只有老張這個四只眼他媽的是吃飽嘗夠了的。我們大老粗就在一個老地方吃一道菜,還吃不厭呢。嘻嘻。

你給我少來。母親推了父親一把,顧自進了里屋。燕兒,不早了,洗洗睡吧。

第二天早上。我被天井里的一聲尖叫刺醒。

柳媽媽穿著內衣內褲,披頭散發,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揮舞著,咆哮著沖來沖去。殺你!殺你!殺你!哈哈哈……柳媽媽的眼睛燒著一團火,火光兇猛,對著誰,誰就會被熔化。我躲在家里,趴在窗子上偷看。這么冷的冬天,柳媽媽怎么不怕冷?鄰居們有的圍觀,有的從自家門窗里探出頭來,沒有一個敢上前勸阻。

張可文的兩個姐姐一次次上去,都被柳媽媽劈來劈去的刀光一次次嚇退。一只敞開肚皮的皮革箱子,像被洗劫一空的人質,無助地躺在地上。張老師呢?他乘火車走了?去看那個病重的長波浪女人啦?這時,柳媽媽家里閃出一個人來,像電影里的那個牛虻,臉上有道長長紅紅的溝子。??!是張老師!那副眼鏡呢?眼鏡架被柳媽媽奔跑的赤腳踢來踢去。忽然,張老師從柳媽媽背后貓上去,對準柳媽媽的菜刀背面手猛地一擊,菜刀像紙片一樣飛了出去,“晃啷”一聲落在地上。柳媽媽像一頭雄獅嚎叫起來,張牙舞爪。張老師又一個飛毛腿,柳媽媽一個趔趄,撲通倒地???!用繩子系上!張老師果斷指揮兩個女兒,幾個鄰居也一哄而上,把瘋狂的柳媽媽制服住。張老師汗流滿面,頭發亂蓬蓬的,眼神凄楚,絕望,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困獸,敗下陣來。endprint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柳媽媽粗野,也是最后一次。在我的印象中,她的眼神再怎么寒冷,她的語言和肢體從來都是風和日麗,不哭,不鬧,不罵。唯獨這一次例外。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沉默無語的女人,一夜之間會變得如此暴力。難道她猜到了,或者感覺到了,張老師又要遠行,又要離開她?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長大后我看電影《簡·愛》,看到羅徹斯特的瘋老婆撲上去打羅徹斯特,自然想起了張老師和柳媽媽。羅徹斯特年輕的時候,因為幼稚,娶了有家族遺傳精神病的女人,因為責任,善良的羅徹斯特沒有把瘋妻送進瘋人院。張老師難道也是這么考慮的?我們的小縣城有一家精神病醫院,而且據說院長和張老師還是中學同學。

那天的酒廠外婆一直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一句話都不說。只有張可文沒有出場?;蛟S他還小,或許他不想。

這以后,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柳媽媽。聽說躺床上了,起不來了。那天早上的柳媽媽,好像完成了愛情生命的絕唱,一夜之間,柳媽媽雕塑一樣的形象,于我成了一種紀念。

瘋婆死了!瘋婆死了!沒幾天,臺門里的人像慶祝節日一樣歡天喜地,奔走相告。

這樣的女人,死了是福,我們也落得清凈。

這下張老師卸下包袱了。

……

我聽見鄰居們一遞一句地議論著,里面有些許慶幸,有一些嘆息,更多是漠然。沒有哀樂,也沒有張家人的痛哭流涕,一切顯得那么寂靜,安詳。倒是酒廠外婆的哭訴在天井上空久久低回,蒼老而凄涼。

阿青??!你心眼太實??!

你那么漂亮,多少男人看相你哦!

下輩子你要好好的??!

印象中,臺門里的人死了不做道場,只有柳媽媽。真正的悲傷是無聲無息的,真正的歡笑是帶著眼淚的。張老師再次出現在教室,是半個月以后的事。那條疤痕淡了許多,左臂上別著一朵小白花。張老師明顯變難看,變老了。我一直以為,坐在風琴后面的,不再是張老師,而是張老師的替身,或者影子。琴聲悠揚里,仿佛失落了一個最重要的音。一次下課后,我悄悄打開琴蓋,數了數琴鍵,一顆不少,白的36,黑的25,還是61顆。踩住踏板,依次按鍵,還是多來咪發嗦,轟鳴如舊,一個不走音。那是什么東西少了呢?至于張可文,更加寡言了。只是他的學習成績仍然很出眾,就像他的容貌。原來,張可文長得和柳媽媽一模一樣。

我又從井頭提水回來,路過天井,看見張老師坐在一把藤椅上,瞇眼養神,膝上鋪著幾件毛衣、圍巾,簇新簇新的。旁邊的方凳上,躺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還有幾頁信箋,信箋上壓著一副眼鏡,鏡框流光閃爍,風吹得信箋紙一掀一掀的。

張老師好!

沒有反應。

張老師好!

還是沒有反應。

流云在天空上飄過。陽光暖暖的,耀眼,跳躍,也有些落寞。張老師在想什么呢?想柳媽媽,還是那個女人,那些盟誓與歡喜,那些徘徊與落魄?一切都真實地存在過,一切又都過去了,而那過去了的將成為美好的懷念。

暑假結束后,張老師調到政府部門工作,分到新的公房,很快搬走了,張可文也轉學了。聽說張老師大學讀的是經濟管理,從西市回來后一時沒有對口的工作,就把業余愛好拿出來,當了小學音樂老師。酒廠外婆年事已高,一個人留了下來,房管所給她一個小間。也就從那個時候起,關于張老師與柳媽媽,還有那個女人的故事,不同的版本,在臺門里流傳開來。

張老師是現代陳世美,毀了兩個女人!

張老師算是良心好的,對瘋老婆耐心耐氣!

要不是柳青抑郁成病,大學畢業主動到新疆支教的張老師還會回來嗎?

要不是酒廠外婆十多次上書政府部門,那邊女的受到壓力,肯放張老師回來?

柳媽媽走了,酒廠外婆的心也跟著走了,一天天萎了下去??匆娝菑埬?,我就會想起夾在書頁里的那枚枯萎的楓葉。母親有時會想起她來,就扶她到我家里,陪她說說話。

柳青這孩子,苦了自己啊。當年張天嘉報考大學,我是堅決反對的。她自己依了他。

原來這樣啊。

北方讀書五年,西市工作三年,整整八個年頭,兩地分居。中間有不少人喜歡柳青,也不嫌她有三個孩子。但柳青就是不肯。

真想不到柳青這樣癡情。母親好像重新認識柳媽媽似的。

那個女人是老張大學同學。我一次次寫信給她,求她。后來她回信說:我讓老張回來。您女兒只有他了,我至少還有健康和思念。

天下真有這樣的女子?母親再次驚訝。

嗯。為了張天嘉,這個女人與父母脫離關系,孑然一身,也是個情種??!

這比梁山伯祝英臺還感人哪!母親用手帕擦眼淚。母親和酒廠外婆每次說著說著,最后都以哭聲收場。

柳媽媽的遺像掛在酒廠外婆房間里。照片里的柳媽媽還很年輕,一雙眼睛清清淺淺,讓人想起青山碧水,藍天白云。我一直相信,眼睛是心靈之窗。思念若無處傾瀉,就會洶涌眼底,眼神就會驚濤駭浪般起伏、動蕩,抑或火山噴發,燒成灰燼。后來,我聽說,在柳媽媽的遺物里,發現一本厚厚的筆記本,里面抄的全是張老師寫給她的信,和她自己回的信,一篇又一篇,頁面的角兒都毛了,卷了,直到發病為止。我想,這本子不知陪著柳媽媽度過多少個夜晚!那密密麻麻的字,就是她那雙深深的眼睛??!

我不止一次聽母親和父親私下里說起柳媽媽的三個孩子。母親說,將來至少有一個孩子可能會像她。父親不這樣認為,說柳青是相思病,花癡,不會傳孩子的。母親說,難說。有一次,我竟然說,張可文是男的,他的兩個姐姐有可能。父親母親都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不說話了,可能他們覺得我有一定道理。

張可文,你為什么要轉學?有一天,我在臺門口撞見張可文,他來看他外婆。張可文低著頭朝臺門外走,假裝沒看見我。他轉學后,我還是第一次和他照面。我覺得他長高了,也更文氣了。你手風琴還在練嗎?我說得很響。張可文突然轉過身來,眼睛亮了一亮,看著我,你知道?嗯。你彈得很好。是嗎?我點點頭。謝謝你哈。他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后來,我們家也搬出了老臺門,我的懵懵懂懂的童年留在了那里。走出臺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張可文,在這座小城里,不知還會不會再見到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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