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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心者的美學表征

2018-03-05 00:38賀穎
文學港 2018年2期
關鍵詞:異鄉人人世塵世

賀穎

詩的閱讀,是一個個體被引入詩歌內部的過程,而詩的解讀,則是一種主動的探求,探求一個靈魂裹挾著生命無限飛升的過程。

好的詩句,無一例外是通神的,至少深懷有通神的精神氣質。因為詩歌除了是“語言的煉金術”以外,更重要的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皆是被神明所揀選的結果,這樣的結論并非是武斷,而是勇敢。如果詩人是詩神的選民,那么無疑詩人的精神也由此愈發凸顯出使命的意義與尊嚴。好的詩歌是離心臟最近的劍,一出鞘,就會有血珠。泉子的詩歌,安謐而從容地建構了一個獨屬一方的精神場域,在此場域之內,詩人以充滿異質性的心靈,極致的易感,以生命對宇宙初生般的蒼茫,以深具奇幻想象力的心性,將人的精神自現實主義的理性束縛中徹底地解放了出來,在詩歌中成就了祛魅時代的返魅。

這樣的詩宜在深夜里品讀,在整個塵世睡熟之后,當群星之光灑滿大地,也許這些詩句的誕生亦是在這樣的深夜。這樣對塵世俯瞰似的棄絕,沒有疑慮,通透的力量第一次不再僅僅是一種美學的標準,反而成了子夜的光,一寸寸映亮我們熟視無睹的萬千紅塵:

《最初是渾然的》

最初是渾然的,

你與你周圍的一切,你與整個宇宙……

而你始于對自我的意識,

始于一個永久帝國的分崩離析,

始于在你的驚詫與窒息中,

一個如此繁盛的人世終于落向的大地。

詩人在渾然中意識到了靈魂的自我,因而頓悟,“繁盛的人世落向大地”,這是宇宙力量于一個生命的啟蒙,被啟蒙的靈魂因而有了宇宙中光的氣質,仿佛成了通神的人。在人類的童年,在我們的遠祖生活的上古之早年,大地萬物有靈,世間神靈遍地,人類亦是通靈的半神,是可以與有靈的天地萬物神明相互交流與感知的。今天的詩人,也許就是沒有屈從于人類歷史前行中的滔滔洪流,沒有屈從于進化中的退化,從而唯一幸存的那一部分、執意回返人類童年的人,執意在當下的現實中葆有對超現實的熱愛與憶念的人。這些逆流而上的勇敢的心,由此有了對世界真相的發現?!傲ι系哪垩孔V出一首新曲時,你已然獲得了一個嶄新的人世”,生生死死,生生世世,一念剎那一念永恒,拈花微笑之間,重重玄機都成了諸神的正念。詩人獨有的精神視域,以及思想者的靈魂維度,使自己對塵世以至宇宙的打量,一次次從表象返回到了幽深的本質:

世上幾人懂得一顆露珠的圓滿?

世上幾人懂得一片野草瘋長中的孤獨?

世上幾人懂得一朵花盛放時的絕望?

世上幾人懂得星光億萬年的跋涉后,

在與粗糲的大地相觸的一瞬中,那悲傷與歡

喜的交織?

億萬年跋涉的星光,粗糲的大地,那交織是怎樣的一瞬,除了在詩中,這樣至極的戰栗,俗世的生活幾乎根本無法提供。詩人在詩歌文本中是克制的,但是并不影響其強大的精神能量場已然瀕臨至一個界點,巨大的張力令人屏住呼吸,仿佛面對土層下一觸即發的種子,下一秒就將破土而來。詩人用問替代了回答,用冰錐似的涼,替代了子夜溫潤的星群,這應該是一個詩人的靈魂經驗,極具藝術啟示的書寫。傾聽野草與花朵的孤獨與絕望,而更為令人驚遽沉迷的,是星光與大地相觸的一瞬,那些交織的悲喜,那一刻到底誕生了什么?“不僅僅是風,塵世中的萬物都起于一次平衡的瓦解”,或者就是這些風,以及風中緣起的萬物?亦或者是“吞咽下人世全部的炙熱與焦灼,而傾吐出,這可洗濯世世代代人心的清輝”的圓月?詩人的詩句,因由這倒置的問答而擺脫了“語言虛擬的烏托邦”,呈現出世俗生活中通神般的絕處逢生。

當然這種種的奇譎與瑰美,源于詩人靈魂的異質性,一種隱秘的格格不入的重建,或者其實就是說,真正的詩人其靈魂必是異于常人的,這是身為詩人最低的要求。詩人的身體是宇宙的全息,其視域是貫穿多維時空的,其靈魂的每個毛孔都是張開的雷達,足以傾聽到宇宙中最細微的量子分貝,從而發現那些從未曾被世間塵埃所遮蔽了的一切,這是藝術于無限祛魅的今天最為不屈的返魅。

盡管這返魅的盡頭是孤獨和絕望。也許這虛無的世界,這誕于偶然也必將消散于偶然的不確定的塵世,從來就是在孤獨與絕望中完成的一次次重生。

時間的幻滅與虛無,是詩人詩句中關于星空與大地最古老的傳說,而性命的生與死,更是靈魂于塵世的出走與返回之間無可規避的宿命。就像孤獨是所有詩人永恒的宿命,無有緣由亦無有解藥:

修與悟像所有這塵世得以顯現的兩極,都是

不可偏廢的,

就像陰與陽,就像有與無,

就像人世之荒蕪,與孤獨那么豐沛的贈與。

——《修與悟》

塵世的兩極,是否也包括神圣與世俗這同樣格格不入的兩個視域?而孤獨豐沛的贈予,無疑就等同于廢墟上的重建,以及以力量取代的頹廢。此刻的孤獨,已然是一種沉默而隱秘的狂歡,就像大地上那些反復出生而又反復的死亡,那些對孤獨最為決絕地的示:

沒有比死亡更深的孤獨了,

就像你此刻的生,

就像因一道劇烈的光而被他曾經的所見之物

永遠拒絕的盲者,

就像這浴火后素凈而蒼茫的大地。

——《沒有比死亡更深的孤獨》

孤獨回歸了大地深處,完成了生與死的一次輪回,不斷消散而又不斷重構的塵世,從破碎的混亂無序,回到了最終的參悟。此生與來世隔河而望,那么是否唯有紅塵之外的因果,才知道白鶴孤獨的真諦:

此刻絢爛的梅花,何曾不懂得你前世的寂

寞,

那么,你在這一刻的凝望中,

何曾不知一只白鶴來世的孤獨?

詩人在對不確定的塵世的探求中,開啟了精神深處的內在時空,憑借自身靈魂的經驗與直覺,以我思取代了我是,從而使詩句具備了一個修心者的美學表征,并必然地使詩歌的隱喻及 指向更加有力、清晰。孤獨從來是所有詩人之靈魂對性命敬獻的祭品,是對詩神的悲壯交付。自另一層意義而言,亦是詩學維度上的終極審美,正如尼采說的“只有作為審美現象,世界的存在才是永遠有著充分的理由的”,但其作為審美也僅限于此,因為村上春樹的說法也許更能直指人心:哪里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endprint

孤獨令人想起塔,木心在《瓊美卡一帶的風物》中,就曾這樣描寫塔:可歌可泣的孤獨感,是塔的宿命。原來以孤獨為宿命的不僅僅是詩人,還有塔,那日以繼夜的矗立。

面對塵世徹骨的虛無,不可救贖的無意義感,詩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唯有文學是與其最為恒久之對抗,而詩歌尤其。天琴座的俄耳甫斯,據說他的歌聲有兩種意義,一種用來取悅冥府,而另一種則是為了撫慰古老的樹木和無家可歸的野獸,培根的這些話其實無意中闡明了,詩人便是用靈魂歌唱的俄耳甫斯,只不過幸運的是,詩人的歌唱不是為了取悅冥府而是為了取悅塵世,這令人絕望的孤獨幻滅的悲傷的塵世。因由這永恒的孤獨與悲傷,詩人仿佛就成了這塵世永恒的異鄉人,越喧囂越孤單的異鄉人,畢生滿懷浩蕩的鄉愁,而對此生這存身的塵世深情打量。詩人極致的生命與心魂,被無數相悖的事物的撕扯拉拽,喜與憂,愛與恨,存在與虛無,盛大與憂傷,絕望以及更深的絕望。

“這是一個虛無而絕望的塵世,終于重新在每一個瞬間中,迎來的盛大節日”,“那是僅僅因這人世之悲涼與絕望,而終于再一次落滿水面的波紋”,“你要成為圣徒……你要窮盡環繞你的全部幽暗,以說出這人世之絕望”——無處不在的孤獨,將詩人徹骨的清醒,引入到了詩意最為險要的孤絕之境。詩人以探索宇宙為詩歌結構的前提,最終回返的是更為隱暗幽微的靈魂自身,審視、體驗與探求。若果然如此,那么異鄉人這永恒流浪,未必不是一種深刻的唯美,并因此獲得荷爾德林式的詩意禮贊:誰看到你們這些詩人們/以及那些尊奉神靈向往美好事物的人/誰就會傷心/你們這些好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像個異鄉人……

而果然,這世界就如浩茫的宇宙,每個人就都是這樣一顆顆寂然的星球,孤零零在宇宙間寥落流轉。唯因此,每個有靈魂的人就有了渴望,渴望相知、相愛,渴望有一種存在的方式叫做彼此,渴望靈魂的相互探求與回應,就有了詩。因而以此意義而言,詩人的絕望就是希冀,絕望有多深,則情愛有多深,而對詩歌的愛與書寫,就是詩人于塵世的深情之銘證。

“我已羞于發出一丁點的聲音,即使人世如此之悲傷”,詩人在詩句中抵達沉默,無異于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巨大的悖論之美,使得宏觀的宇宙與微觀的個體重新獲得完整的統一,既溫潤又審美,并行不悖。仿佛命運慈悲的追光,映耀于詩人的頭頂。世界的薄情,是深刻之后的絕望與薩特式的虛無,而詩人泉子以深情之詩句深情地活著,以極致的要求成就極致的向度,以極致的生命體驗為詩歌提供極致的靈魂體察,此刻已不僅僅是關于性命的美學意義上的存在樣態,而是一種更為遼遠與蒼茫的指向,是關于一個詩歌的修心者,其個體性與現代性的相互演變,更是一種彌合了向生而死與向死而生之邊界的深邃。當然,那束飽含了俗世啟迪的映照于詩人頭頂的追光,必然是來自于生與死交疊變換的奇幻的縫隙之間,那里是人類遠年的來處,也仿佛是歸所,抑或是彌合了生與死的永恒之境。

(泉子組詩《一只白鶴來世的孤獨》刊于《文學港》2017年第2期,獲當年《文學港》雜志儲吉旺文學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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