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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之美,不舍晝夜

2018-03-05 00:41蔡體霓
文學港 2018年2期

蔡體霓

從前在滬上所讀的晝錦路小學,與老城隍廟前門一街之隔。不過那所小學堂早已不在了,成了我夢憶的景物。記得五十多年前坐過的那間教室,后窗貼著叫“館驛弄”的小巷,曲而窄,巷名饒有古意。時有修理匠兜生意的吆喝和吃食叫賣聲傳進課堂,或有居民炒菜的香味一絲絲飄來。書聲瑯瑯,窗外別有好景致。

散學了,路過街角處的一家叫做“王三和”的酒店,我總愛往里張望,那些酒客用竹筷夾了鹽水毛豆,或者豬頭肉,把了盞,盡在陶然中。那時的這種紹興人開的老酒店,既有外賣又有堂吃,店堂里的八仙桌和長條凳擦得油光光的,似有《水滸》里汴梁城中酒家意境。

常常朝城隍廟里跑。那時大殿墻外小巷角子上有家賣梨膏糖的店。我每去總要看那個壯實的做糖師傅。他左手握紫銅鍋子,右手捏把木鏟,在灶上邊熬糖加料,芝麻、花生、松籽、核桃,各個品種,輪流著做,繁而不亂,頗有章法,攪勻了,倒入木格,刮平結硬,用刀劃成小方塊,一點點的碎屑倒在灶里,火苗就躥上來了。就在這平常的日子里,憑一份手藝,養家糊口。月色之下,弄堂口那盞昏黃的燈亮了,樓上廂房里傳來柔軟的評彈聲。我已退休幾年了,夏來了就搖扇,冬來了曬日頭,但控制不住的就是回憶,越遠越清晰。

四十余年前,在金山興塔公社呆過半年,住過的農舍,窗外有一小竹園,倒是很雅氣的地方。那里步行至楓涇約需一個鐘頭。那時的楓涇有一條很清爽的河,石拱古橋,兩邊民居商鋪,那里的“海棠糕”很好吃,就立在店家門前,看他做好,聽那“滋滋”的聲響。古鎮街上汁原貌樸。聽說平湖新埭的咸肉價賤,就走著去了。在鎮上吃碗餛飩亦需浙江糧票,就去換來細細的一小張。十幾歲的年紀,吃什么都鮮呢。那一年的寒冬,深夜起來從金山步行至嘉善,拂曉達縣城,一條長街,飲食店里冒著團團熱氣,冬日里猶感暖洋洋,吃蘿卜絲包和菜湯年糕一碗。再沿公路前行,黃昏時分,進嘉興城。次日到南湖,上了煙雨樓。午后沿滬杭鐵路線兩側走回楓涇,至七星橋,天已黑,時有一列列火車在身邊轟隆隆地駛過來開過去。

其實,生活中許多的佳妙事都是在尋常之中,那里鄉間的豆腐坊,時時散發著豆香味,喝上一碗豆漿,就像臺灣一位學者所言:稠膩得讓人想到杜甫晚年的詩,想到米芾的字,想到張澤端的《清明上河圖》。這是一種令人懷想的味道。兒時在滬上,走過浙江路,常??吹浇置嬉婚g底樓房子門口掛著一塊長條的黑色鏡框,從上至下寫著“姚青云教授書法”,往里張張,只見老夫婦倆,室內分前后間,很干凈,前間置一小方桌及日常家什。我想老先生是靠寫字吃飯的。許多年后,在報上得悉,他是滬上甬籍著名書法家。說寫字,就想到紙張了,記得一位日本唯美派作家的一些話,講用作揮毫的中國紙肌理柔和細密,猶如初雪霏微,將光線含吮其中,手感柔軟,折疊無聲,就如同觸摸樹葉,嫻靜而溫潤。

看看生活,生活多美。過了浙江路這一段,就來到福州路上的“上海書店”了,這一家書店,門口掛一銅牌,寫著此店創始于一九二三年。我在三十幾年前,在那店里買過不少魯迅先生的單行本,像《二心集》《華蓋集》《花邊文學》《彷徨》這些,每冊一角錢,買好后,店家在書的封底上敲一枚藍色的“現金付訖”印章,給人一種很踏實的感覺。走出店外,將書夾在腋下,走在秋葉滿地的街上,已是萬家燈火。

看《花邊文學》的前記,魯迅先生說此書名的來源之一是這些文章在報上發表時均圍以花邊。我曾在虹口公園內的魯迅紀念館里真的看到當年的那些報刊,他的文章嵌在整張報的中間或其他位置。那時紀念館的門券為兩分錢,看看周圍,大約只有一二人吧。走過先生的那張床,那張書桌,就想起小時候課本里的魯迅了。

那時,翻魯迅的書就多一些,其中對于雷峰塔倒掉一論再論。從來有寶俶塔如亭亭玉立之少女、雷峰塔如老衲的講法,真想去杭州看看。正巧,那一年的國慶節是農歷八月十八,我就在前一日的半夜,乘上慢車到杭州了。住在同事的一個熟人家里,當時都不大住旅社的。那戶人家開著“老虎灶”賣熱水的,還制作鳥籠。老樓房,木梯吱吱地響。晨起在門口喝喝茶,看看街景?!袄追逑φ铡蹦且痪笆菦]了。上六和塔,票價一角。爬上塔的最高一層,一老者問我,這里能否“錢塘觀潮”,他特意從無錫趕來的。他說古詩上就是如此寫的。我說觀潮在海寧鹽官,今日長途汽車票已售完,我已買了明天上午去鹽官的票。次日到鹽官,好天氣,江邊的寶塔磚木陳舊。在街上的小飯館里用餐,伙計熱情,菜價在一兩角之間,喝土黃酒一碗。飯后去茶館喝菜,茶館門口貼一紅紙,寫著來潮時間幾點幾分,對面郵電局門口亦有同樣的告示。約離觀潮時間還有半小時光景,街上朝江邊方向行人漸多。大家靜候江邊,只聽得本地人喊,潮來了,潮來了。聞得潮聲如雷,然后就看回頭潮了。頃刻人散。在江邊長亭里,又遇無錫老者,他拿出一瓶五加皮來慢慢地喝了。

隔天傍晚,在賣魚橋碼頭上小客輪去蘇州,船資兩元,夜航運河,四周寂靜,偶見村落燈火,到蘇州南門,天已大亮了。

一九七七年十月三日晨踏上蘇州的碼頭,是姑蘇的再到了。往前推七年,我跟大伯從上海北站乘慢車已來過一趟。對于蘇州,向來時興一日游的。記得一出車站,就乘直至虎丘的公交車。到了虎丘,就覺得東周列國志里的那些有出處的典故就在眼前了??吹焦篡`的養馬山洞,秦始皇的試劍石,這一塊將近一米的橢圓形卵石中間約有二三指寬的一條縫。不過,旁有說明,謂秦始皇從未來過江南。傳說就是有趣,不必去考證的,一考證往往點金成鐵了,讓人有想象的余地才是妙品。往里走,就是“千人石”了,邊上荷花池里有一石,有低頭狀,此乃“生公說法,頑石低頭”之景。旁見一石刻大字“虎丘劍池”。從小在棗泥餅的圓桶型的紙盒上看到過的圖案亦是此景。進內一水池,朝上走,臨空一石橋,橋上有兩洞,用鋼筋網住,這叫“雙吊洞”,蘇州人說,“七上八下”的講法就從此而來。在虎丘塔前與大伯、表弟一同留影,距今已半個世紀,翻出來看看照片,恍如在昨。時值七月,在山頂上四望,處處郁郁蔥蔥。后來,我在豫西工作,經過蘇州,總要望望虎丘塔,有一時期塔身傾斜,說有意大利斜塔模樣。蘇州還有不少的趣話。就說“千人石”,石面亦是紅色,此一出處都是吳王夫差的故事里有的。蘇州有時與相熟的好友笑嘻嘻地說“殺倷個千刀”。我看過掃葉山房出的《三國演義》,其中寫攻打蘇州城的,說城下一將軍一箭射上城樓,正好射中城樓上一將軍的手,將其手臂釘在城樓屋柱上。旁一軍士不禁叫出一聲“好”來。金圣嘆批注道:“吳人儒雅?!眅ndprint

午后虎丘飯店吃飯,點一個“炒蝦仁”是少不了的,味道就是淳真。下午去玄妙觀,觀門緊閉。外面有百雜攤頭。觀前街猶上海南京路,五十年前就有此一說。街上梧桐成陰。旋去拙政園,大門掛著牌,說此園在太平天國時曾為李秀成王府。傍晚,至蘇州車站,幾乎人人手上提著棗泥餅和蘇州豆腐干。

時隔七年,一到蘇州,就去西園寺了。寺內有一茶室,花格子窗明亮,方正寬敞。我去得早,茶室里還在生煤爐燒水,說等一等水就開了。我就坐著等,待茶泡好,茶室就我一人。茶室里兩個服務員輕輕私語“是出差的”,蘇州人很有趣的。喝茶畢,去佛殿看五百羅漢,嘆為觀止。出了西園寺,又去留園。粗略地轉了一圈,園內的所有布局,巧妙精致至極。陳從周先生的《說園》對留園多有精研解讀。當年看電影《早春二月》,開始一組鏡頭,就是主角坐于船上,通過船窗,江南景色映入眼簾。謝鐵驪導演就說猶在江南園林中長廊移步。又有一說,謂明代財富多用于江南園林的建造,亦是弊端所在。記得當時留園里有不少十幾歲的孩子在石碑上拓字,后來就不允許了。游園興盡而返,傍晚到滬。

知堂老人的書里,說幾百年前,一個日本的僧人在旅途中總要點茶來喝,有人就說在旅途中將就一些好了。僧人回答,難道旅途就不是生活嗎?此言真有意思。四十年前,我一個人到杭州去旅行,住的那戶人家主人就說,你這個人倒蠻“發厭”的。杭州方言里“發厭”即是“蠻奇怪”的,那么一個人的旅行難道不是生活嗎?不過,就是這一次,杭州給我留下了非常美的印象。在樓外樓底層靠窗的位置,面對湖光山色,點了“醋溜魚塊”,價為一元六角,上桌一看,一只大大的腰子盒,量足味美自不必說了,即將已點好的“炒豬肝”退了。喝一瓶“杭州啤酒”,很醇。飯后,踱步至西湖邊石凳稍息。太陽還沒有落山,秋風輕輕拂過,湖水在岸邊發出一點響聲來,就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了。約過了二十幾年,因胡亂地寫點東西,去杭州參加各種會議六七次。暇時去六公園處坐坐,又見寶俶塔,怎么地,心中的西湖還是昨天的。

“昨天”就是一個年代,那時在上海讀書、工作,年紀輕,身體好,回過頭看看,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下去。面臨畢業分配那幾天里,帶了席子在學校五樓教室住了一夜。晚十點,在五樓朝北的教室里,老師面對著你,說,表個態吧。想想也是,兄姐已在上海工作,上山下鄉該輪到我了。正是大熱天,敞開著窗,北望,外灘的海關大自鳴鐘亮亮的一圈,在夜空的微光中隱約可見和平飯店與中國銀行。說來就有故事了,和平飯店舊稱沙遜大廈,為洋人所建,而中國銀行是我華人所造,但不能高于沙遜大廈,若注意一下,確是差上一小截。當時我坐在窗邊,看著校旁的河南南路,路燈的光很沉靜的,66路公交車開過去了,車上也空下來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老師說,你在欣賞夜景啊。此“欣賞”兩字真妙,凡事灑脫一些,就有“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感了。

大興安嶺林場發通知的這一波過去了。我就報名去安慶,那里有兩個地區,一叫潛山,一叫太湖。當然此太湖非江南之太湖。亦不知那里是唱黃梅戲的發源地,更不曉得那里是陳獨秀先生的故鄉。很簡單的一個想頭,那里是吃米飯的。于是,就去金陵東路客船售票處,看上海至安慶的長江輪船的票價,記得五等艙約為五六元吧。這樣的,就過了一個多月,去安慶插隊落戶的通知就發完了。睡在窗邊,半夜醒來,已感初秋的風了,睜開眼,滿天星星?!疤煜卤緹o事,庸人自擾之”,古人說得好。我對讀書向來不熱心,只是在每年的春天里,跟祖父母從十六鋪乘“民主三號”輪到故鄉寧波住上半月一月。大海的一望無際,家鄉的河塘,古色古香的祖宅,石板路,古橋涼亭,金黃色的菜花,東錢湖的炊煙,紹興人的腳劃船,街上小小的店鋪,里面發出的火油味,還有天暗后樓上點起的火油燈,這火苗在玻璃罩內一躍一躍的火光,都成了我精神的桃花源。

九月二十日下午,我接到了去河南靈寶工作的錄取通知,并在上海接受培訓。工作的地方就在黃浦江邊,隔岸就是奉賢,一片田野,每年看它春華秋實。常常在岸邊看一長串的拖輪往來,或又見上海往平湖、菱湖那邊的小客輪“拍脫拍脫”地開去。在這個萬人大廠里,真是開了眼界。好幾個家屬在寧波的老師傅,經常相聚。有一個家在鎮海澥浦的,四十一年前的一個國慶節,我與他同船到寧波,還去澥浦拜望他,亦去海邊看景,他特意領我去看了月洞門。不想后來我調到鎮海工作,與鎮海結下永久的緣。廠在閔行,住集體宿舍,每周回上海市區家中。周末乘車經徐家匯,穿過西區,車停在人民廣場。這就好比看的電影了,用俞平伯先生的話來講,人生好看片子很快就放完了。在上海工作了七年,到一九七八年底,踏上西去的列車,來到河南靈寶。

地處靈寶的那家央企,離縣城約走四十分鐘的路程。乘火車再往西一站即是陜西潼關了。與宿舍一墻之隔有一村,名喚張灣。村中多有窯洞,時有拉線廣播里傳來豫劇、秦腔或蒲劇的調頭。像秦腔那種的吼,“辣豁豁”的,爽快。村中搭了戲臺演一個禮拜的戲,那種拉風箱做烙餅的煙煤味夾雜其中,就是熱鬧??h城里趕集的日子,街上洋溢著羊肉泡饃的氣味,雜貨店里有著花椒的氣息,做油餅的小伙子將一只劃餅用的方孔銅鈿磨得又亮又薄。百貨店里有一個賣書的專柜,店員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從上海來此的,余姚人,相談甚歡。我亦在那里購《現代漢語詞典》與泰戈爾之《新月集》。在二樓的宿舍里,窗外是一片田野,遠處有一高坡,一到秋冬,滿眼的土黃色,亦見黃河支流澗河,空闊而水流如溪,河灘多是卵石,其間架有隴海鐵路大橋。一到夜里,見一列客車開過,猶“雪龍”飛駛。開門即見大山,叫“娘娘山”。我在窗下放紙木圓桶一只,上置墨綠色皮革箱,當作書桌,放塊玻璃,壓幾張滬上各類展覽的門券。一把戤背竹椅子是上海帶去的,用一只淡黃色的搪瓷杯泡八分錢一兩的茶葉,看看書。大伯是滬上向明中學老師,每周寄來上海報紙,還有《羊城晚報》,他去廈門逗留幾日,即寄來《廈門日報》,精神生活很滋潤的。

高爾基的一篇論文里有句話,“生活疾馳而去?!笨绰短祀娪暗臅r候,見卓別林的無聲片,映出的文字蠻有意思,“太陽明天還會升起?!睒酚^而陽光。有一天早晨跟了購樹苗的車去黃河邊上,坐了擺渡船到對面山西芮城去。對面是著名的風陵渡。此船可載汽車,兩岸各樹有一鐵塔,在空中架一根鋼索,前往山西一邊,幾個人推動轉盤收鋼索,溯水而上;回河南一邊,順水放繩就不用人工了。船上有一女工,午間吃玉米餅,問“苦嗎?”,答“不苦?!痹陲L陵渡旁山上留影,山下是黃河,背后為晉、豫、陜三省交界處。照片上,我將兩手叉在腰上,黃河太有氣勢了。又去永樂宮,觀明代壁畫,讓我想起小時候看萬籟鳴先生創作的動畫片《大鬧天宮》里面的玉皇大帝,眉目與壁畫上真像。

快過年了,我喜歡“爆竹聲中一歲除,總把新桃換舊符”的春聯,光陰之美,不舍晝夜。

(選自《鎮海潮》2017年第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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