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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短篇小說)

2018-03-09 19:09劉會然
當代小說 2017年8期
關鍵詞:嬸子棗花儒林外史

劉會然

只有三天時間,就要進城了,家里的東西還沒處置好呢,我們總不能把它們帶進城吧,我記得母親略帶焦慮地說道。

這還是農歷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早晨。太陽像蒙上了一層餃子皮,給你不是那么清純透亮的感覺。秋風呢,像抽空了魂靈的貓,在秧村的角角落落亂撞。椿樹下,那群覓食的蘆花雞,屁股上的羽毛被風撩起,像跳芭蕾舞少女的浮裙。

蹲在門檻上,父親把紙煙吸得嗞嗞響,整個腦袋籠在煙霧里。父親的兩眸望著前方,目光越過池塘、菜園、田野和象形山,朝著棗花鎮的方向張望。這些天,父親愛蹲在門檻上,可他的目光總不知道擱在哪里好,只好一次次讓目光越過池塘、菜園、田野和象形山,朝著棗花鎮的方向張望。一遍一遍,父親的目光周而復始,像抄襲著一成不變的日出與日落。

母親從里屋扛出一只木箱,放在堂屋,又從堂屋的粉墻上扯下鏡框,放進里屋。里屋,堂屋。堂屋,里屋。這些天,母親圍繞著里屋和堂屋這兩個地方,笨驢般打旋。家里的什物被她東挪西移,簡直是沒完沒了。母親本來身材就偏胖,腰身上那一層層可憐的贅肉,被她折騰得上躥下跳。

一個月前,在城里的爺爺給在秧村的父親掛了一電報:退休了,來頂班,不帶東西,一家來。

電報很短,翻譯過來就是:我爺爺羅淳善在蘭城的水泥廠退休了,要我父親羅高生去廠里頂他的班,廠里福利好,有安家費,什么都不用帶去。還有,要我父親把我母親和我們兄妹倆都帶到城里去。

這個電報一來,我才知道爺爺要退休了,而作為爺爺惟一的兒子,我父親必須去替代我爺爺上班了。那個年代,工廠的崗位還保留著“父退子進”的世襲制。

我爺爺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經過層層推薦,招工成了縣水泥廠的工人。記得小時候,母親也偶爾嘮叨,你爺爺什么時候退休呢。每次聽到母親說起爺爺,父親就虎著臉。母親就趕緊把嘴巴閉牢。

對突如其來的身份轉換,父親并沒有表現過度的興奮。倒是母親,這些天走路都昂著頭,懸著腿,身輕如燕似的。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母親走路是勾著腦袋,含著胸,腰盤由于過大過沉,還時常雙手叉腰,做氣喘吁吁狀。這些天,母親“喀喀喀”的笑聲也多了,漸漸地,和鄰居一樣,開始喜歡絮絮叨叨。以前,母親可不是這樣,以前,她很反感秧村那些婦人聚在山墻旁嚼舌根子。

這些天,我家有點像過大年,不時有人進進出出。村干部來了,十里八鄉的近親遠戚也來了,他們吼著嗓子向父親道賀。串門的婦人更是絡繹不絕,說著那些滾燙而又重復的祝福語,都羨慕我們一家馬上成了城里人,一遍遍夸母親嫁對了人。

母親自然是笑臉相迎,端水沏茶。我不明白的是,父親為何還是郁郁寡歡。難道他還對爺爺不滿?我隱約耳聞過,爺爺其實早就可以退下來,讓父親早點去頂班。村里的羅洪善,和爺爺同一年招工去縣水泥廠的。他兒子羅旺生初中落榜后,羅洪善就馬上退下來,讓羅旺生光榮上崗了。羅旺生呢,自然早早就成了城里人,還娶了一位城里的媳婦。

可我爺爺固執,認死理,正兒八經退休后,才讓父親去頂班。父親的悶悶不樂,我猜肯定和這個有關。要知道,這一等,就讓父親在農村呆了十五年。十五年,早就把一個鮮嫩白凈的高中生鍛煉成了一個粗鄙的農民,把一個青皮后生打磨成了一個村姑的丈夫和一雙兒女的父親。

母親說得沒錯,我們三天后就要進城了。農家生活的種種物件肯定是不能帶到城里去了。該處理的東西必須要處理完。母親忙得腳跟打著屁股,把家里的農具、家具等一一處理掉,能變賣就變賣,能送的就送人。如今,除了鍋碗瓢盆等炊具,其他的都流水一樣,流到遠遠近近的親朋好友或鄰居家。其實,炊具也可以處理了。早在一個星期前,父親的七個堂兄弟都安排好了,第一天去誰家吃,第二天去誰家吃……也就是說,這些天,我們家每天都不用生火做飯了。要知道,父親一進城,父親的那些堂兄弟,臉上也光彩熠熠,他們非常樂意招待我們一家,負責我們在秧村最后幾天的伙食。

這幾天,我們家的炊具壓根就沒有動用過??赡赣H還是把炊具保留著,母親說,離開時才把這些炊具變賣或者送人吧。母親說,人還沒有進城,就沒有煙火了?人在,就得有煙火。否則,人家會怎么說呢?為此,母親每天還有意往灶臺里燒上幾把柴火,讓煙囪里冒些煙火氣。

除了炊具,還有一件家具,讓母親一直舉棋不定——那就是父親的書柜了。

說來奇怪,一個農民,要書柜干嘛?

我爺爺在秧村沒有建新房,一直住著祖上繼承下來的兩間偏廈。爺爺去水泥廠上班后,在鄉下只留下我奶奶和我父親。父親在棗花鎮讀完高中后,爺爺把奶奶也接到了城里。為此,父親年輕時就白手起家,結婚時,爺爺象征性給了父親一點禮錢,家具等還需父親自己操弄。

據說,父親結婚那年,做木匠的朱師傅打好了一切家具,正準備拾掇工具箱離開。父親卻說,再打一架書柜吧。

書柜?朱師傅訝然,說我在十里八鄉,干過的木匠活幾十年,還從來沒有誰家要求打過書柜。

父親說,你必須打好了書柜才能走。

朱師傅說,我并不是不想幫你打書柜,關鍵是我書柜長什么樣都說不清。

父親說,不管怎么打,能擱書就行。

朱師傅有點無奈。不過他眼珠一輪,心想,書柜沒打過,但櫥柜打過,櫥柜也是柜,就按著碗柜的架勢打吧。朱師傅很快就幫父親打好了一書柜。

也就是說,父親的書柜,和櫥柜就像孿生兄弟,只不過櫥柜臃腫,書柜骨干??筛赣H還是很滿意,甚至有點小激動。結賬時,父親額外給了朱師傅兩元錢。

父親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但他卻是一個擁有書柜的農民。

顯然,一個櫥柜大的書柜是能放上百本書,可父親只有三本書,一本是缺少前頁和后頁的《儒林外史》,一本是《水稻種植技巧》,第三本是《新華字典》。

但就是只安放了三本書的書柜,儼然成了秧村的一個魔柜。

在秧村,誰家來客人后,他們就會領著客人,來我們家參觀父親的書柜??腿藗兺鹑鐏韰⒂^侏羅紀時期的恐龍。離開時,那些客人都會說上一句,這書柜不錯。鄰居就會添上一句,人家是高中生呢。endprint

客人們就會“哦”上一聲,頓時肅然起敬,說不愧是高中生。

對來參觀書柜的那些客人,父親既不歡迎,也不拒絕。他的表情和書柜一樣,木訥、笨拙、了無生機。

父親娶了我母親后不久,王鳳英也嫁到秧村。王鳳英嫁給了秧村的羅五保。對王鳳英為什么要嫁給羅五保,村里人有諸多的口舌。大伙都知道,羅五保雖然長得像梧桐樹一樣魁梧,卻是一棵空心梧桐,架子高大,內心懦弱,典型的■包。不要說男人欺負他,就是婦人跳起腳罵他捶他,他也是縮頭烏龜般,任人打罵,不敢還手。村里那些調皮娃,每次看到他,就罵五?!霭?,■包五保。羅五保遠遠躲避,一躲,那群調皮鬼更是囂張,撿土塊扔他,扔得他落荒而逃。

按理說,王鳳英死也不會嫁給羅五保這種■貨。王鳳英人高挑,面嫩膚白,除了左眼眉邊有顆米粒大的黑痣外,人真是無可挑剔。再說,王鳳英還是個初中畢業生呢,在那時,農村有幾個女孩子能上初中?王鳳英的娘家也不賴,住在棗花鎮,在鎮上有一家醬油鋪。

再想想羅五保,軟柿子一枚。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爹死了。娘身材矮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后來,我看《水滸傳》電視劇,一看到武大郎,就想起羅五保他娘。那時,農村剛經歷分田到戶。家家兵強馬壯,在責任田里干得熱火朝天??闪_五保家,老牛配破車,讓人一看就是后勁不足,前景黯淡。

秧村人就納悶了,王鳳英憑什么就下嫁給羅五保?

在秧村,不管你有心還是無意,隨便往哪個墻根靠上半個時辰,秧村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準能塞滿你耳朵。

那次,我就是靠在墻根聽到父親和王鳳英的軼事。

父親和王鳳英在棗花初中時是同班同學。兩人關系蠻好。后來,父親考上了高中,王鳳英落榜了。按理說,如果是兩人真心相戀,父親高考落榜后,兩人就可以結為夫妻??蓳餮?,王鳳英信誓旦旦說過,如果她沒有考上高中,就不會找一個高中生為夫,那樣的話,她在家里會永遠低人一等。

聽到了這個傳聞后,村人嘖嘖稱奇,也就是說,王鳳英要找的丈夫,是自己能拿捏得住的人。村人也就不難理解王鳳英下嫁羅五保的原因了。

其實,墻根里外的那些的閑言碎語,母親如果不是聾子,她肯定也早有耳聞。

一天,雨像珠簾一樣掛在屋檐下,我爬在窗臺,撩撥著一只斷了翅羽的蜻蜓。突然,我看到王鳳英撐著雨傘,笑盈盈朝我家走來。我記得王鳳英嫁到秧村才三個月,是新媳婦呢。在灶臺上忙碌的母親,也看到了王鳳英朝我家走來。母親馬上走到門口,笑嘻嘻說,新媳婦來串門啦。母親把王鳳英讓進了堂屋。王鳳英說,嫁過來這么久,都還沒有來老同學家拜訪呢。這時,父親正坐在窗臺旁的板凳上,翻看那本沒有前頁和后頁的《儒林外史》。

父親聽到了王鳳英的聲音,抬起頭,臉上似乎燦紅了一下。

王鳳英先走近我,摸摸我的后腦勺,說,幾歲啦?

母親說,都三歲了,還不懂事,還不叫五嬸子。

我一板一眼,叫了一聲,五嬸子。

就這樣,王鳳英成了我和母親嘴里的五嬸子。

五嬸子朝著端坐在板凳上的父親說,老同學還是如此好學???

父親訕笑道,哪里,哪里,下雨天,閑得慌,就認幾個字而已。

母親哂笑道,是啊,每天都準備去考狀元一樣,還有,就三本書,還整了一個大書柜呢,你說笑不笑死人。

五嬸子說,早就聽說秧村的羅高生家有個書柜,今天可要開開眼了。

父親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哭喪著臉說,老同學不要取笑了,這哪里能算書柜啊,就是一個擱書的架子而已。

母親早就把里屋的門打開,指著書柜說,看,就是這個了。我看到了父親趕緊把手中的《儒林外史》放回書柜。

五嬸子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看了幾回,說,不錯,有三本書呢,以后,閑得慌,我也來借書柜的書看看。

母親說,女人家還看什么書呢,越看越傻。說完,母親喀喀喀笑了起來。

五嬸子也喀喀喀笑了起來。

一般都是下雨天,五嬸子才來我家串門。要知道,五嬸子嫁來秧村后,是不常呆在秧村的,她極少和羅五保雙雙下田勞作。五嬸子常往棗花鎮跑,去幫襯娘家的醬油鋪。每次,五嬸子來我們家,母親和五嬸子就嘀嘀咕咕聊個不停,時不時,就聽到她們喀喀喀傻笑。父親呢,眼睛不離《儒林外史》,只是,時不時,父親會抬起頭,看看窗外的天空,眼睛收回時,順勢朝母親和五嬸子的位置瞟上一眼。而后,父親還是埋頭看書,只不過,翻書的聲音,沒有以前那么清脆了,或許是下雨的緣故,書頁都潮濕了。

往往是,門外雨剛停,五嬸子就說,雨停了呢,我得回娘家了。

母親就把五嬸子送到門口。我這才看見父親的眼睛早從書上躍起,望著窗外,說,雨停了?雨停了?雨停了,我得去菜園侍弄了。

我們家的菜園就在去棗花鎮的路邊。我說我也去菜園。父親說,剛下雨,到處濕漉漉的,泥巴也厚,黏人。父親就一個人扛著鋤頭,去菜園了。

在我們家,母親是個文盲,除了自己的名字,她一字不識。一個文盲和一個高中生結婚,在現在看來,真是有點奇葩。但父親和母親并沒有什么距離感?;蛟S,在鄉村這種與動植物相處的社會,認字與否真不是什么問題。稻子不認得字,黃牛也不認得字。你認識不認識字,稻子和黃牛也是一樣對待你,不會因為你認識字就對你好些。相反,父親認得很多字,種的稻子反而比別人家的差些。就是和堂兄弟共有的那條老黃牛,在父親耕田時,老黃牛也異常懶散,像是故意欺負父親。有人就嘲笑父親,說你家的稻子和老黃牛不認識字,不講道理,你要多讓它們認識點字。父親只是嘿嘿苦笑。

我五歲那年,母親生下我妹妹。突然多了一個小屁孩,爺爺留下來的兩間偏廈,就顯得更局促了。為此,父親和母親還吵了一次大架。原因就和妹妹有關。

里屋逼仄,儲藏衣物的柜子肯定就少。妹妹出生后,家里的衣服陡然增加。那次,母親從棗花鎮買了幾件冬衣給妹妹,可發現其他柜子都塞滿了。母親看到父親的書柜空蕩蕩地,就順手把妹妹的新衣服放進書柜。endprint

父親從田里灌溉回來,發現書柜里竟然放著衣服。父親吼了起來,誰把衣服放到了書柜里!

母親說,我放的。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立即把衣服從書柜里扯出來,摜到地上。

母親大叫起來,羅高生,你這是干什么。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母親直呼父親的全名。

父親呢,氣得和剛耕完三畝田的老黃牛一樣,呼呼喘粗氣。

母親立即從地上把衣服撿起來,重新塞進書柜。

父親再次把衣服從書柜里扯出來,扔到地上,還踏上了幾腳。

母親說,羅高生,你今天瘋了嗎,書柜那么空,孩子的衣服都不能放嗎?

父親說,書柜就是書柜。

母親說,什么狗屁書柜,還不就是一個破櫥柜。

我看到父親的手,像一道閃電,飛到了母親臉上,閃電過后,是一記驚雷。

母親趔趄著摔在地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生氣,也是惟一一次看到父親對母親動粗手。

母親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高昂的氣焰消退了。母親這才知道,看似病貓樣的文弱書生,也有老虎的余威。從這以后,母親再也不敢放任何東西在書柜了。我猜,母親走到書柜旁邊,除了無奈,或許還有那么一點怨恨,抑或恐懼吧。

農閑時,來我家串門的婦人很多,但都是和母親嘮叨。父親只是坐在一旁埋頭看他的《儒林外史》。只有五嬸子和那些婦人一起來我家串門時,父親才會不時抬眼,看著窗外,手中的書自然就翻得慢了。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女孩子家文盲是一大把一大把,上過初中的五嬸子,自然算是秧村的女秀才了。父親呢,差一點就是大學生了。在那些婦人眼中,父親和五嬸子都是文化人,自然,他倆走得近而不招致別人嫉妒。即使那些婦人想嫉妒,也不知道該從哪里嫉妒呢。于是,她們中的某個,就喜歡開五嬸子和父親的玩笑,說你們在一起才是郎才女貌呢。

五嬸子羞赧著,就起身,說要撕碎那個婦人的嘴。大伙就故意起哄,扭笑作一團。

母親聽后,不氣不惱,一副知足的憨笑。

五嬸子說過要借父親的書。她并沒有食言。

我記得那是晚秋。晚秋時節,田里的稻子已經顆粒歸倉了,離過年呢,又有點早,在這個前承收割,后啟新年的時節,秧村人人都洋溢在一種空閑之中。要說有活計,無非是整飭田園的田坎,或者去山上挖些枯樹蔸,或者蒸冬酒??倸w不是那么忙了。

鄉村人家,互相串門是不需要太多的理由的。五嬸子來我們家時,母親無非是在縫縫補補。妹妹呢,或許在地上玩滾珠,或許是靠挨著母親,讓母親纏麻花辮。我呢,總是在做家庭作業,我讀一年級了。父親,則一成不變地,坐在板凳上看那本《儒林外史》。

五嬸子一來,就說,都忙啊。

母親忙把屁股下面的凳子讓了出來,說,五嬸子坐。

五嬸子說,我就不坐了。我今天是來借書的,實在悶得慌,想借本書看看。

聽到借書,母親趕緊坐了下來,埋著頭繼續縫補衣服,或幫妹妹纏辮子。

父親只好站起來,說,借書啊,好,《新華字典》,《水稻種植技巧》和《儒林外史》,這三本,你想借哪本?

五嬸子說,老同學你推薦一下吧,我哪里知道哪本好看?

父親哦了一聲,說,《新華字典》蠻好,可它是工具書,你好像用不上?!端痉N植技巧》比較實用,可就是看得乏味?!度辶滞馐贰仿?,是小說,比較精彩,可惜書的前面和后面都沒有了,只有中間那部分。

五嬸子說,就隨便借一本吧,我也就無聊時翻翻,看幾個字好打發時間。

父親說,那就把《儒林外史》給你吧,沒頭沒尾的,也不錯。

五嬸子笑道,沒頭沒尾,或許更有意思。

五嬸子接過《儒林外史》,翻了翻,說看完就還你們。

不知道五嬸子是什么時候把《儒林外史》還給父親的。在我記憶中,五嬸子把父親的書柜里的這幾本書借了好幾個輪回。

我說過,我母親是個文盲??墒?,某些晚上,她實在沒有事時,會盯著我寫作業。偶爾,母親會羞紅著臉,指著書本上的某個字問我,兒子,這是什么字?我就會告訴她,這是什么字。母親又會接著問,那個是什么字?我對母親問的字覺得好笑,有時候會嘲笑她。

母親就訕笑著,好像是老師剛批評過的學生。

那天,是元宵節前吧,父親剛好在外喝喜酒。我在堂屋里做作業,母親從兜里掏出一張字條。

母親說,乖兒子,快看看,上面寫了什么。

母親把字條在手掌里攤開。我看上面寫了一句話: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母親問我,什么意思?我說,好像是一句詩,可讀小學三年級的我,的確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是按字面的意思告訴她:月亮掛在柳樹上,人大約站在黃昏后面。

母親很失望,她哦了一聲,把字條收進了口袋。

起初,父親的書柜一直是敞開的,沒有任何顧忌,因為他知道,家里人沒有誰會看上這些書。我讀五年級那年,父親把《新華字典》送給了我,父親的書柜只剩下《儒林外史》和那本種植水稻的書了。

父親看書是天經地義,我們都習慣了??梢淮?,父親去棗花鎮趕集后,母親也躡手躡腳靠近書柜,認真翻書。要知道,自從上次父親揍過母親后,母親對書柜是恨之入骨??涩F在,母親竟然對書柜和書發生興趣了。后來,我發現,每次趁父親去棗花鎮趕集時,母親就會打開書柜,把這一本或兩本書翻開。有一回,母親竟然在《儒林外史》中翻出了一枚鮮紅的楓葉。母親手執這枚楓葉,對著陽光東看西瞧,可發現它就是一枚普通的楓葉。

父親很少輔導我做作業。那次,父親竟然興致很高,說教我寫作文。作文寫好后,我笑著對父親說,你給我的《新華字典》里,我發現了一張字條呢。父親一怔,說,在哪里,趕緊給我。我故意快速跑出家門,跑進巷弄。父親在后面追著我,說,快給我,你這兔崽子,不給我,揍死你。我跑累了,停了下來,蹲在地上哈哈大笑。父親也氣喘吁吁追上了我。我把一張空紙條交給父親。父親一看,呵呵,呵呵,干笑了幾聲,然后他蹲在我跟前,幫我擦干額角的汗水,并用他的大腦袋碰了碰我的小腦袋。父親額頭上核桃殼一樣的皺紋,瞬間舒展開來。印象中,這是童年里,父親對我最好的親昵。endprint

鄉村的生活總是平靜如水,偶爾有些天災人禍或鄰里風波,似乎也和我們家相隔很遠。

在閑時,父親還是喜歡捧著書讀。五嬸子也不時過來借書還書。父親越來越愛惜他這兩本書了,除了借給五嬸子,連我們都不能碰了。一次,父親從棗花鎮買回一副鐵褡襻和一把鎖。父親竟然給書柜上鎖了。

在那時,每個月末,父親會去棗花鎮趕集,雷打不動。晚秋后,父親去得更勤了。和人家趕集不同,人家都會買回幾件日用品回家,諸如油鹽醬醋茶等。父親呢,閑人般,每次都是空手而去,空手而歸。有人說,父親整天呆在鎮里的新華書店。也有人說,父親壓根兒就不會去新華書店。

母親對父親去趕集永遠是不聞不問。反正,父親不去趕集,呆在家里,也就知道捧著一本破書看。

一天,父親去棗花鎮后,母親才想起,家里的鹽沒有了。母親說,你趕緊去一趟棗花鎮,叫你父親帶包鹽回來。

我說,我怎么知道父親在哪里。

母親說,在哪里?你那書呆子父親,不去新華書店,他還能去哪里。

我急匆匆趕到棗花鎮。我先去新華書店,可在盛著書的玻璃柜臺邊,我沒有發現父親。

父親在哪里呢?

我離開新華書店,繞著棗花鎮幾條街道四處找。在一家關了門面的鋪子里,我好像聽到五嬸子的嗓聲。而后,我又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響??蛇@聲音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去了。

我只好回到新華書店。我坐在門口等父親,我相信父親一定會來新華書店。

等啊等,我實在太困了,就靠著門框睡著了。過了不知多久,我被人拍醒了,一看,是父親。

父親責怪道,你怎么一個人來棗花鎮了?

我反問父親,你怎么不在新華書店?

父親頓了一下,說,正碰到初中時的一個好哥們,去他家里坐了一會兒。

我告訴他,是母親要我過來,要你買包鹽回家呢。于是,父親牽著我的手,來到供銷社。父親買好了鹽,還買了三顆水果糖。父親說,給你吃糖。水果糖太甜蜜了,我慢慢舔著水果糖,連哈出的空氣都甜津津的。

每年的臘月二十四,是秧村打年魚的日子。每年這天,秧村的男壯年都要冒著嚴寒,穿著膠褲衩在池塘拉大網網魚。據說,這天打的年魚,過年吃才新鮮。

那天一早,父親就穿著膠褲衩去了池塘。母親從父親的衣兜里找到了書柜的鑰匙。母親小心翼翼地打開書柜,翻開《儒林外史》。母親從書中找到了一張字條。

母親把字條交給我,說,乖孩子,快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那年,我十二歲,剛上初中,明白了男女間的些許情愫。我從頭到尾看完了這張字條,發現多次出現“晚秋”這兩個字。我告訴母親,這是一首歌,歌名是《晚秋》。

母親很不解,說,這怎么就是一首歌呢,你再仔細看看。我堅持說,這就是一首歌,你不相信的話,我讀幾句給你聽聽。母親說,還是算了吧,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哪里能明白什么歌詞呢。

1993年,我們在城里生活八年后。我首次聽到了毛寧唱的國語版《晚秋》,“在這個陪著楓葉飄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我暗笑,還真有人寫了《晚秋》這樣一首歌啊。我感覺我當年沒有欺騙母親,我對母親的愧疚,慢慢有了緩解。

我一直不明白,十二歲那年,我為什么要替父親撒謊?;蛟S,我不撒謊的話,我能把字條上那些甜言蜜語讀給母親聽嗎?母親聽到這些甜言蜜語后,她又會如何呢?

母親的直覺沒有錯。當時她給我看的字條,就是王風英寫給父親的一封情書。我讓母親失望了。我現在都還記得,母親把這張字條重新塞進書本,把書重新放回書架,鎖好書柜的門后,母親的臉蛋上滿是沮喪。就好比進城后,在代銷店上班的母親,費心費力,好似逮到了一個小偷,可最后發現,那人并不是小偷。

離去城里還剩一天了。母親變得異常焦躁。灶間的炊具,母親打算第二天娘家人來送行后,請娘家人捎回去。

最后,就剩下父親的書柜了。

本來,母親可以問問父親,書柜該如此處理?

但父親對家里的一切,都一副撒手掌柜的姿態。其實,我也注意到,這些天,父親一直蹲在門檻上,吸著紙煙,有滿腹的心事,可他卻不想對任何人訴說。

傍晚了,晚霞上來了,無法再拖了。

母親叫住我,說,我們把書柜抬去送人吧。

我說,送誰呢。

母親說,你問這么多干嘛,到了你自然知道。

我和母親一前一后,弓背哈腰,抬著書柜,跌跌撞撞走過一條條巷弄。

終于,母親說,到了。

我仰頭一看,竟然是五嬸子家。

我和母親轉身回家。我們發現了父親。原來,父親一直跟在我們身后。

父親在巷口等著我們。

待我們走近時,父親迎了上來,一只手挽著我的脖頸,另一只手繞上了母親的腰。母親也不像我以往看到的那樣,將父親的手拍開。她的手抬起來,掠了掠頭頂的幾縷散發。

父親的手緊了緊,又將母親摟得更緊了一些。

在秋風中,母親烏黑的秀發被風揚起,包裹著父親的腦袋。父親的臉,掩蓋在濃密的秋色里。

責任編輯:李 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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