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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沒有你

2018-03-18 03:06■陳
北方作家 2018年6期
關鍵詞:老林老張病房

■陳 東

二十一樓,算不上人來人往。這個夏日的午后,我躺在樓道里臨時加的床位上,與來來往往的他們,收獲屬于彼此的一面之緣。我記不清所有人的容貌,就好像所有人都不會記得我。甚至時隔多年,那些容貌都已模糊不清。但有些仍舊清晰,比如胸前巨大紅色拉鏈似的傷疤,貫穿整個胸膛的痛,像耗盡了最后一絲希望的折磨,邁出的每一步,都劇痛無比。他們不敢說話,腰間揣著的尿管,或黃或紅,會伴著喉嚨震動變得搖搖欲墜。

這里是CCU,心內和心外兩個科共用的病房區。朝北的一面,是心外;朝南的一面,是心內。我在它們中間,也就是過道里。護士為我戴上標有信息的腕環時,我開玩笑地說:“我可不想住在北邊?!彼龁栁覟槭裁?。我說:“北邊看不見明天的太陽?!弊o士說但凡陽光照耀的地方都有陽光,無論南北。

我被推進CCU病房,竟是年紀最小的,但那件事情之后我再也不說這話了。

直到下午有人出院,我才有了自己的床位——35床。病房里三個床位,另有一個附加的臨時床位。我在中間,右手邊是一位農婦陳阿姨,左手邊是一位退休干部老張,臨時加床的是老板老林。

老林是當晚凌晨來的,護士們七手八腳把這漢子推進我們病房,床邊守著一位年紀不大的姑娘,長發,周身散發淡淡的香水味道?!按参痪o張,暫時先停在這吧,等有了床位再說?!惫媚稂c點頭,“謝謝你們?!?/p>

我認得那張床——白天沒有床位時,我便躺在那張床上——它被扔在病房區的過道上,隨時備用。

新來的大漢姓林,暫且叫他老林吧。老林四十出頭,身體敦實,皮膚白凈,一頭短發顯得有些精神。不過凌晨時分,當他肉嘟嘟的臉碰到枕頭時,鼾聲迅起,一浪高過一浪。病房里除了輾轉難眠,便是坐立不安。我曾試圖下床走走,讓身體更加疲憊方可入睡,可即便稍稍鬧出些動靜來,大漢依舊充耳不聞。

那一夜,所有人都很疲憊。

天亮前,護士換藥時,沒有安排臨床阿姨的藥,“36床抓緊續費吧,今天的消炎針就暫時給您停了,等續費之后再打?!闭f完話,便給其他病床的病人打上針,分發當天的藥片。我看了看手中,三顆紅色、三顆白色,大小不一。再瞅瞅身邊的老張和陳阿姨。陳阿姨會心地推過手來,“喏,一樣的?!笔堑?,眾生平等。我們的病一樣,吃的藥肯定也是一樣的。

待其他人換完藥,陳阿姨卻偷偷溜出了病房。

天亮時,年輕媳婦帶著四個崽子來看望老林。老林一邊嗔怪著臨床位置不好,睡得不舒服,一邊掀開腰部,亮出類似BP機的小方盒,摁一下按鈕。臉部一陣酥麻的痙攣后,深吸一口氣,抽了大煙一樣的爽快感。退休干部老張的兒子插嘴說,昨晚你的呼嚕把屋里人都吵起來了,就別抱怨了。

外人的氣憋著,老林卻把火撒到了媳婦身上,手里的勺子扔進餐盒里,“不是跟你說了嗎?稀飯要煮稠點?這他媽跟刷鍋水一樣,讓我怎么喝?!”

小媳婦漲紅了臉,一句話也不敢說,默默地收拾了餐盒,小聲說,“你小聲點兒,要不到對面給你再買一份?”

“對面賣的稀飯都加了淀粉,我這糖尿病,能喝嗎?你個豬腦子!收拾,不吃了!”老林的一通說辭,令病房氣氛壓抑,大家顧自忙碌著。

許久之后,我好奇那個方盒子,便問老林,“你腰間的方盒子是什么?”

誰也不會拒絕交流,更何況是在瀕臨死亡的邊緣。老林也不例外,對于善意的詢問,他表示出應有的豁達,“這啊,神奇著呢。從北京買的,一種自動胰島素注射器。吃飯、喝酒前,按照既定的量一點,就在肚皮上給你來一針。不用每次都用針管,省事、還不怕計量用錯。想多吃肉就多打點兒,想少吃呢,就少打點兒?!?/p>

“嚯,是挺神奇。很貴吧?”

“不貴。國產的十萬。我這個是進口的,四十萬?!?/p>

“……”我一時無語,人與人的差距就好像腰包,人家一個腰包四十萬,我一個腰包四十塊錢。

右手邊陳阿姨打完電話,臉色灰暗地躺回了病床,一手搭在額頭上,閉目不語。

約莫半個小時后,蓬頭垢面、滿衣白點的小伙子急匆匆闖了進來。不用問,這小伙子一定是給人做裝修的,進門還帶著一股濃濃的“立邦漆”味道。他繞過衛生間的門,坐到35床的床邊,喊一聲:“娘!”

“哎……”陳阿姨回應,聲音有些發顫。

他隨手扔下帆布包在床頭柜上,坐在陳阿姨身邊:“咋?住院費……不夠了?”

“早上……護士說要交錢。我去護士站問了問,說明天手術費大概要兩萬多。哎喲……咋整???”

“娘,你瞎操心!身體重要,咋也要治??!”兒子沉默許久,“我跟老板說說,先支點錢?!?/p>

陳阿姨點了點頭,“借是可以,可咋還???哎喲……”

“娘,你凈……凈瞎想。這不是你操心的事,我想辦法,甭管了?!?/p>

“哎,這些年治病、借錢、借錢、治病,一輪又一輪,一次又一次,家業敗了,人都散了??蓱z我兒,到如今沒個錢娶媳婦?!?/p>

兒子半晌不語,“娘,我給舅打個電話吧,看看他有啥辦法?!?/p>

“哎,你舅舅……現在求他,還有啥意義?!?/p>

“別這么說,畢竟那是你親弟弟。他一個縣城醫院的院長,多少還有些門路?!?/p>

兒子出了病房,陳阿姨半躺床上一個人發呆。

大約半個小時后,護士長進來了,瞅了瞅陳阿姨,“您好,陳阿姨!您的家人給您續上費了,藥現在就打上?!?/p>

“???續費?我兒交費啦?”陳阿姨的臉沉了下去,連連搖頭,“可不行,這藥你給我退了?!彼饋?,把護士連同注射用的推車一起往外推,一邊推還一邊嘟囔著,“不行,絕對不行?!?/p>

“哎?陳阿姨,你這是干啥?”護士不解。但陳阿姨執意不打針,“今天說啥也不打針!”護士無奈推著瓶瓶罐罐的小推車出了病房。

半個小時后,孩子又回來了?!皨?,你干啥?藥費都交了,你咋還……還不治了呢?”

“兒啊,媽知道,治病的錢肯定又是找人借的。這錢……媽花不得。你攢著錢,好好過日子,找個好媳婦,給老李家續香火吧?!?/p>

“媽??!”兒子從床邊滑落,重重跪下,“兒子求您啦,好好治病,好嗎?我和弟弟妹妹都需要你?!?/p>

“……”似有什么從鼻口噴涌,好半天,陳阿姨才喘過氣來,眼淚汩汩流,“我更舍不得你們?!辈》坷锏目蘼?,撕裂的心碎,沉默壓低了半頭的天空。

病房里凝滯的空氣懸浮了許久,直到老林打破這種窘境:“大姐,你弟弟不管你?為啥?”

陳阿姨猶豫了一下,看看老林,又轉頭撞到干部老張關注的目光,松了口氣,不那么難過時說,“都是些陳年舊事。當年……算了,不提也罷?!?/p>

許久,兒子才回來坐到床頭拉著娘的手,“娘,都安排好了,明天安心手術吧?”

陳阿姨點了點頭,眼中噙著淚。

兒子出門買了些蘋果,笨手笨腳地削了皮,遞給陳阿姨,“娘,吃個蘋果。我工地上還有事要忙,先走了?!?/p>

陳阿姨“嗯”了一聲。待兒子走后,陳阿姨把蘋果放在枕邊的床頭柜上,只是看著,一口也不吃。

老林帶著四個娃娃,在狹窄的臨時床位上翻滾打鬧。不一會兒查房的大夫來了,主任見老林熟人熟路:“怎么樣?沒啥反應吧?”

“主任,北京那邊聯系好了嗎?”老林一問,主任搖頭。

“老林別急,那邊聯系好就讓你轉院?!?/p>

傍晚時分,樓道里傳來一陣陣凄慘的哭聲。病友們紛紛走下病床,看個究竟。

原來,重癥室的老人去世了。大夫和護士早已圍得水泄不通,老人的家人們抱頭痛哭。人生最后一秒鐘,有那么多人為他哭泣……說起來,我倒是很羨慕。至少,生前他贏得了尊重。

夏季的風帶著火,撲面撩燒著走出住院部的病人們。即便如此,CCU的病人們也希望出來走走,走出那個逼近死亡氣息的走廊。至少,可以聽不見送葬者的哭聲。我穿著病號服踱步走向住院部外的吸煙區。一地的煙頭,還有墻角里被風堆積的灰色煙末,無不寫著被人一遍遍丟棄的惆悵和哀傷。

老林也出來了,和我并肩而坐。

我遞了根煙過去,老林笑納。

“很可惜啊兄弟!”老林嘆了口氣,“這么年輕就得這病?!?/p>

我笑笑,沒說話,一股藍煙熏低了眼簾。

“人啊,這輩子……”老林似乎充滿了傾訴欲,即便妻子年輕漂亮,還有四個孩子,“啥也沒有健康重要?!?/p>

“林哥,你是做啥的?”我故意岔開話題,以防無趣。

“我在東城那邊開了一家榨油廠,算是個小老板?!?/p>

“哦,難怪這么有錢。你媳婦不大啊,跟我年齡相仿?!?/p>

“二婚了,前一個女人生了個閨女,就再也生不了了。這不又娶了一個,生到第四個才算來了個帶把的?!崩狭纸又f,“外面人都羨慕我有錢??烧l他媽生來就有錢?這點家業也都是自己一杯一杯白酒拼出來的,拼客戶、拼投資、拼發展規劃??傊?,為了掙錢,每天沒命地到處應酬。四年前有一次宴會,我端著酒杯,手突然就抖個不停,胸口就那么一緊。幸虧司機小劉眼疾手快,從身后把我抱住,不然這頭就磕在雅間的木雕上,見了閻王。那次診斷,大夫說這病叫心臟早顫,心肌中缺少一種生物酶,造成給予心房和心室的力量不均等,血液供應出現紊亂。對了,就是這個CCU的劉主任,他是我哥們。這么多年過來了,也多虧了這老哥。每次都是急救車拉來,每次都進重癥監護,也多謝了菩薩,每次都大難不死?!?/p>

“造影手術為什么沒有你?”

“我的病在這治不了,不是打支架、做搭橋就能治了的。這個病,在國內沒有人能治得了,去不了根兒就意味著……隨時都有可能沒命。去年,媳婦聯系了北京的阜外醫院,據說有個美國的專家要來北京做心臟失速手術的技術交流。我便找人砸了幾十萬進去??蛇@一等又是一年。這一年里,我犯了四次。這次是第五次?!闭f著,老林深吸一口煙,拇指和食指捻著煙頭,看那藍煙泛起,“等出院了來東城找我,我那有好煙。咱這種人,要抽點好煙。孬煙葬身體,知道嗎?”

“沒事,我賤命一條。越賤越好活?!?/p>

老林被我這話逗樂了,但迅即又收回了笑容?!奥犞值?,這個病房最不一樣。沒什么頭破血流的場景,卻時時都面對死亡。我已經數不清聽過多少人在耳邊哭泣了,只是他們離去的身影都是白色床單。實話說,這種醫院的安排我早就膩煩了。每次來,都是給我加裝的床位。因為我最急,也最快。重癥監護用不了一天,接著就轉到CCU。我本來想索性搬到阜外去等著那個什么詹姆斯??筛吠庹f啥也不收。這事跟劉主任商量好多次了,好像還是說不通?!?/p>

“你要是健康,去住院干嘛?再說了,靠在病房里不得亂花錢么?”

“哎?!這你就不懂了。阜外的條件那可是全國最好的。單人單間,有浴室,一日三餐都是推到病房里的自助餐?!崩狭终f起來,眉飛色舞,似乎此刻就躺在那個軟綿綿的病床上?!斑@種住院,對我來說,等于放假啊?!备舯诓〈驳年惏⒁袒蛟S一輩子都沒機會享受那樣的待遇。

“我預約了三天后的造影手術?!?/p>

“沒事啊,你還年輕,別想太多。我看你家人對你都挺好,放心吧。對了,你父母……怎么沒來?”

“媳婦怕老人受不了,沒敢跟他們說。只說住院治療,沒說啥病?!?/p>

老林點點頭,也是。你比那個陳阿姨情況好很多。

夜風漸漸涼了。我說,“林哥,對小嫂子好點,別老吼她,對你身體也不好?!?/p>

老林點點頭,“嗯。這些年,苦了她了。里里外外拉扯四個孩子,一點怨言也沒有?!笨戳丝磿r間,老林起身,不早了,她該來送飯了。

晚飯時,妻子聞出我身上的煙味,“你不能再抽煙了。為了我,好嗎?”我點點頭,“為了你?!?/p>

和許多其他診室一樣,二十一樓的樓梯間也被看護的家屬所占據。夜深人靜,我偷偷溜下病床,穿過幽暗燈光的走廊,推開病房的門,走過亮堂的電梯間,透過樓梯間的玻璃,與一縷縷藍煙相遇。那該是某個病人家屬的愁怨,因為交不起的住院費?因為看護而耽誤的工作?因為明天行將開啟的手術?還是另一種苦難的折磨?誰說得清呢?唯有一陣陣藍煙,從中飄過,把個樓梯間扮成孤獨的冷色調。

不知何時,身后竟站了個人。也許是自己太過出神,竟然連他大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聽到。我回過身時,看到他胸膛前那根巨大的紅色拉鏈,似乎仍舊滲著血,洇紅了胸膛。再往上,便與他那干涸凹陷的眼神相遇了。是的,他看到了我身穿的病號服,拍了拍我的肩膀?!敖酉聛?,你會挨上一刀,切下去的時候不會疼。麻藥會讓你失去知覺,但卻能聽到皮肉被扯爛的聲音。呲……呲……”他口中發出擬聲詞,決意讓我身臨其境去感受,“再后來他們會鋸斷你的肋骨,將大腿上的動脈血管割下來,塞進你的心臟里,再縫合。天知道那顆心臟被來回戳了多少次,我望著灰白色的天花板,感覺一個又一個堅硬的鐵器在心頭擰來轉去。耳邊有兩種聲音,一邊是是滴滴答答的節奏,一邊是撕碎皮肉的清脆噼啪聲。你看啊,我是個聽過音樂的人,一場用我的血肉彈奏的音樂。嗯……像喝一瓶陳釀的葡萄酒……那些穿白大褂的醫生,搖身一變成了藍色的幽魂,在走刀飛剪中彈奏生與死的樂章?!彼f的太多了,以至于原本深邃的眼眶趨于黑暗,“我聽過那曲子,這一生最棒的曲子。有那么一瞬間,我閉上眼,穿過小雨后的秋林。黑暗的影子從我肩頭滑過,不與我說一句話。我是逆流而上的魂,飄在無風的清晨。太陽出來時炙熱,我喘不過氣,唯有緊貼在滾燙沙地上,吐著舌頭。我側身看到那樣一張面孔,和我一樣。一個黃沙堆積的鏡面上,映照出我苦楚的臉龐。再后來,下起了雨,凄冷如寒冬。我瑟瑟抖動著身體,卻被什么捆住了手腳。眉毛結了冰霜,口干舌燥。我想要喝水,哪怕是一口雪也好。嗓子里扯出了哭聲,我卻聽不到。遙遠的地方有一堵墻,滴答……滴答……作響?!彼犻_了眼睛,側臉看我,“你什么時候開胸?”

我搖搖頭,“大夫沒說要開胸,我只是打支架?!?/p>

“打支架?哦……可惜了。如果你……我是說如果,你就能看到生與死的邊緣?!彼f完慢慢退回半步,推開電梯間的門,走向病房區。蹣跚的身影消失在病區走廊的盡頭,走向黑暗中的某一道門。我曾以為那不過是我見過的一個鬼魅。但可惜,他真實存在。后來的某個清晨,我又見他,在遙遠的樓道門口,朝我笑。

當一切寧靜時,我看見那對緊緊相擁的夫妻。他們凝望著對面唯一光亮的窗,目光呆滯,身體消瘦。

我曾試圖與他們交談,卻不想被身后的護士拉了回來,小聲說:“嘿,不要??旎啬愕牟》咳??!?/p>

不知為何,那一對夫妻的身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干部老張前兩天已經做完了介入,手術狀況還算不錯。早上查房時,主任也是極其客氣,一進門就奔著老張的33號病床來了,“張老,院長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你轉到高護病房??涩F在床位真的是缺,我沒辦法,怠慢了。還望老領導別怪罪?!?/p>

“嗨,說啥呢。病好了比啥都好。明天我就出院了,有空來我小院看看花草。下半生就跟它們過了,呵呵……”

主任連連點頭:“一定一定?!鞭D身到我的床前。身邊似乎吹過一陣風,把主任臉龐的和顏悅色都吹走了??戳宋业牟±?,陣陣惋惜:“心梗?還錯過最佳救護時期?命能保住,算是萬幸了。畢竟年輕,后天做介入手術,準備好現金,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陳阿姨這邊倒是為了難。主任照例拿來病例看了看,“大姐,你們醫保的事兒該抓緊聯系。你兒子跟院長求了情,大家也都知道你家里的情況,院方可以暫時墊付手術費,但這錢還是要交的。說句題外話,錢重要,命更重要!”

陳阿姨勉強陪著笑臉,“哎,知道知道。謝謝主任?!?/p>

查房結束前,老林攔住了主任:“阜外的事咋樣了?”

“還沒給消息。一直等詹姆斯來,估計快了?!?/p>

“你別老快了快了的,這都快一年多了。再這么早顫,我這小命早晚顫沒了?!?/p>

“你啊,管住你那張嘴,少點大魚大肉,少喝酒抽煙,少點暴躁脾氣,該走的自然就走了?!?/p>

午后的陽光穿過二十一樓的陽臺,直射過來。老張背對著我,面向陽光,脊背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七十多了,白發更顯自然。而衰老讓皮膚下贅,像一片沒有醒好的老粗面。老張退休前是這所醫院的副院長,就連這個科室的主任,當年還是他提拔的。老伴說,十年前老張就在心臟前臂打了支架。前一陣突然覺得胸悶,趕緊送來檢查。彩超顯示,支架出現了移位。沒辦法,老張只好忍著痛,再打個支架。老張老伴是個性格開朗的老太,總是笑。她說他這一輩子救死扶傷,積了不少德,所以才能活到現在。如今退休了,三個孩子也都離枝散葉,各成各的家。老張沒啥事的時候,就在家里養養花、種種草,像個農民一樣忙活在自家院子里。老太扶著老張走向廁所,亦步亦趨,生怕摔著他。妻子上前幫了一把,順利送去。

就目前來說,病房里的四個病人,各有故事。老張畢竟老了,大多數時間都花在閉目養神上,而離我最近的陳阿姨卻是坐臥不安。

中午,陳阿姨沒有吃飯,盯著天花板。病房里的氣氛,有些凝滯。

為了打破這種凝滯,我主動跟陳阿姨搭訕起來,“阿姨,還好嗎?”隨手遞過去一個蘋果。

“挺好,孩子?!标惏⒁痰男τ行┐魷?,明顯是裝出來的。接過來的蘋果隨手放在床頭柜上,沒有要吃的意思。

“我印象里村里應該有合作醫療的,大概能報銷百分之四五十的樣子?!?/p>

“那幾年……他爸肺癌,家里東拼西湊補貼了醫藥費。合作醫療的事就給耽誤了,到今年差不多還完了,我這病又……”陳阿姨長嘆一口氣,“哎,拖后腿兒??!”

“咋得的這???”

陳阿姨抹了眼淚:“這病十好幾年了。那年海堤派工,俺家男人出去打工,就只能是我干了。俺那邊的海灘跟別處不同,不是沙灘,是泥灘,泥灘里竟是些稀碎的貝殼。踩在泥里,深一腳淺一腳,也沒個輕重。那時候,跟著十多個漢子一起扛一根電線桿往泥灘里走,可能也是巧勁兒了,一腳踩進了泥窩里,沒了腰身那么高。心里一慌,整個人就沒勁了。從那次起,就覺著胸悶,渾身沒勁??杉依?,里里外外就我一個,幾個娃還都小,有苦有痛就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吞了?!闭f著,陳阿姨倒笑了,“那時候,男人們都說我撿了條命。幸好人多,幾個漢子冒著風險把我從泥窩里拔出來。那時候就覺得,自己這條命啊,像根蘿卜。拔出來,根根骨頭都咔咔響?!薄皳炝藯l命又有啥用呢?哎,凈給家里添亂了。如今兒子也到了娶媳婦的年齡,聘禮錢一分沒攢下來,病一個接著一個地來,眼看就要砸鍋賣鐵了?!标惏⒁踢€在哭,哭著哭著又笑了,“小伙子,都會過去的。俺就是這命,認了。但愿孩子能過得好就行?!?/p>

“阿姨?!蔽倚⌒囊硪?,生怕惹她不開心,“為什么不讓孩子去找找他舅舅,即便是縣醫院,孬好也是個院長,上上下下的關系,還是有的吧?”

陳阿姨嘆了口氣,“這事啊說來話長。跟他死去的爹有關。90年,他爹出海,遇上了大風暴。捕魚船在海灣里打轉,大浪一陣陣打在船上。他爹是大副,帶著一幫年輕人守在甲板上,死命拉著桅桿。正使勁的時候,一個浪砸斷了船舷的圍欄,那根鋼筋直挺挺拍在他爹后背上,當時就躺在甲板上了。幸好大風暴走得及時,他爹安全回到岸上,被送進縣醫院救助。他舅舅那時正是主治大夫,因為救人心切,匆忙里給他注射了利多卡因,計量過大人就沒了……原本撿回來的命……”陳阿姨說著說著又是一陣哭泣,“他爹一輩子沒享福,到了卻葬送在我那親弟弟手里。當時縣醫院正推薦弟弟參加省里研修班。這節骨眼上,若是出了差錯,一輩子的官運也就沒了。他來求我,給我錢,要我別做聲。我哪樂意,告到了省城。弟弟因為這事好幾年沒翻身。為此也記恨了我一輩子?!?/p>

“他舅舅當初也是好心,只是太著急才犯了錯。你不該怪他?!?/p>

“爹媽死得早,分家也分得早。那件事之后,弟媳婦托人找關系第二年就送弟弟去了省城進修,回來就平步青云。自那之后,再不與我來往了?!?/p>

老林偷偷在一旁聽完了故事,一言不發。待我的目光轉去時,老林像是嚇了一跳,悶頭繼續睡去。

午飯時間,剛出病房不久的老林興奮地沖進來,壓低了聲音,準備向大家宣布一個秘密:“嗨,你們知道嗎?病區來了一個最小的病人。你們絕猜不到她的年齡?!?/p>

“八歲?”老張問。

老林搖搖頭。

“四歲?”

老林搖搖頭。

“還能多么???”妻子詫異道。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懸在空中:“二十天?!?/p>

“二十天?!”大家不約而同地驚訝莫名。

“昨晚收進來的,說是先天性心肺功能不全,剛進ICU做完肺部手術,接著又轉到咱們CCU這里來了?!?/p>

老林口中的“咱們”聽起來好親切,是一類人。

“好可憐的孩子,還沒學會叫媽媽,就要……”妻子柔弱的性格此時又泛濫出愛憐來,“老公,你可要好好的,咱以后還要生養個孩子呢?!?/p>

“聽說這對夫妻懷孕的時候就查出來胎兒有問題。哎,要是我,就不要這孩子了。來到這世上也是受苦受難?!?/p>

“你這話就錯了,誰來這世上不是受苦受難來了?你的父母用了十多年把你養成人,如今你又要用十多年把你的孩子養成人。這一段段生活,哪一天不是需要付出的?哪一天不是需要勤勞努力的?沒有了努力,哪來的幸福生活呢?孩子啊,苦難終逃不過,你躲過這個苦難,一定會有另一個苦難等著。與其選擇躲避,倒不如勇敢直面?!?/p>

“苦難?我可以讓苦難盡量少。我努力掙錢,為我的老婆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成長環境,讓他們住最好的房子、上最好的學校、吃最營養的三餐、過最上等人的生活。我可以為他們承擔一切苦難,為他們遮風擋雨?!?/p>

“聽著,小伙子。我從未否定你對家人的善良,那是每個做父母的本性。但我同時要指出的是,這個世界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存在。我們無法讓孩子們全然接受我們的庇護。他們總要經歷風雨,總要經歷苦痛。我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見過太多的白發送黑發,也正因為此,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尊重生命,尊重親人們給予的愛。在生死之間,唯有大愛才是最溫暖的?!?/p>

是夜,走廊的另一頭是老林。見我走來,老林招了招手,示意我一同下樓。夏日的季風仍留著余熱,老林遞來一根煙,我倆坐在醫院大樓外的吸煙區一口一口地享受著藍煙的麻醉。

“我其實挺怕見這種情形的?!崩狭终f?!叭绻莻€剛出生就送進CCU的孩子是我的……恐怕此時我已哭死在媳婦的懷里?!?/p>

“是啊,你肯定怕。你有產業,有漂亮的媳婦,還有四個崽子。他們都是你的牽掛?!蔽艺f。

“我很想幫那個陳阿姨,更想幫那個CCU的嬰兒?!崩狭中α诵?,“可是,你知道這世上需要幫助的人多少嗎?”

“……”

“我住院第五次了,每次都很急。那一次也是凌晨,媳婦開著車我就犯病了,一路飛奔,闖了好幾個紅燈。大夫說再晚兩分鐘就沒命了。心房早顫這毛病血壓上的急,幾秒鐘就能飆到二百多。這些年,也只有我那媳婦天天跟我提心吊膽。還有誰會那么做?我想不出來?!?/p>

“那你還天天沖人家吼,不厚道啊?!?/p>

“脾氣就這樣,事后就哄她唄?!?/p>

“你媳婦給你生了四個仔子,你該感恩的?!?/p>

“下半生……這條命就為他們活著,為他們拼搏?!崩狭掷湫σ宦?,“背著銀行的貸款當驢,但凡哪一天爬不起來了,媳婦要改嫁,兒子也會給人叫爸。這他媽才是最悲哀的。所以每次犯病,我就咬著牙死扛,為了這我也得扛過去?!?/p>

老林抽完最后一口煙,丟掉煙屁股,“有錢只是治病的基礎,但并不代表有錢病就治得好。那個什么詹姆斯博士,約了快一年了一直沒騰出空給我做手術。天曉得,有錢人到底得罪了誰……”

平心而論,老林還算是個好人,盡管表面看上去像個地痞流氓,嘴還刻薄。

陳阿姨的手術如期進行。護工來接手術時,病房里老張、老林和我都站起來,向她致敬。陳阿姨哭了,又笑,連聲說謝謝。

整個上午,病房里都靜悄悄。老張的目光越過我,向陳阿姨空蕩蕩的病床看去?!鞍?,時間拖得這么長?!?/p>

“不會有啥事吧?”老林插話道。

“不會”妻子說,“好人一生平安。都會過去的?!?/p>

“我覺得不對勁兒,按照常理,這個時間也差不多該結束了?!?/p>

時間一點點推移。藍色工裝的護工已經來回跑了三四趟,其他病房的病友大多也推了回來。唯有陳阿姨不見回來。

這時候,我又一次穿過走廊,走過那對夫妻的面前。眼神越過荒涼的過道,隨著小窗里監視器上閃亮的小蝌蚪,一跳一跳?!胺孔右呀洅炀W上拍賣了,希望能盡快籌到治病的錢?!?/p>

午飯前,陳阿姨終于回來了。

我問手術如何?她兒子連聲嘆息,“大夫說要打四個支架或者……直接轉心外搭橋?!?/p>

陳阿姨努力的搖著頭,“兒啊,不做……”她聲音虛弱,“咱不做,明天就出院吧?!?/p>

“……”兒子哭了,蹲在娘的床邊,“哎,娘,兒子不孝,沒錢給您治??!娘啊,咱明天就回家……剩下的日子,兒子陪著你,給您養老送終!”

陳阿姨拍了他的臉:“說啥呢,好好賺錢,賺了錢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啊……”

陳阿姨手術的第二天準備出院。干部老張也準備出院了,兩人的境遇卻是極不相同的。老張的單位派了車,前前后后跟了許多干部,鮮花、慰問還有祝福,一片歡天喜地。轉頭再看陳阿姨這邊,卻是冷冷清清,一身落寞。陳阿姨伸出滿是老繭的糙手摸著兒子的頭,說:“十多年都這么過去了,不在乎剩下這幾年,你幸福我就開心。下半生為了我,把日子過出樣子來!”

孩子抱住他媽,嗚嗚哭了起來。那一刻,病房里靜得可怕。所有人都在為這對母子惋惜。

病房空蕩蕩,像那張白色病床的床單。老林說,“該你了?!蔽尹c點頭,是時候挨這一刀了。

介入手術室,在住院二部的三樓,從一部手術專用電梯可以直通過去。妻子一大早趕了過來說,“手術費用已經交上了,放心吧?!蔽尹c點頭,護工要求我躺在手術床上,我擺了擺手,“不用,自己可以走?!苯槿胧中g室開了溫度極低的空調,冰凍著等待的走廊;另一頭,窗口里不時傳出急促的話語?!?9床病人簽字了沒有???趕緊叫家屬過來!”

負責登記的護工趕忙打開手術室的門,朝門外觀望的人群喊道:“29床家屬?29床家屬在不在?”

那不是叫我。此刻,我只是個旁觀者。29床,在小窗里的那個,正躺在手術臺上……

半個小時后,一對夫婦匆忙趕來,湊到手術臺的小窗前?!拔覀兪?9床的家屬?!?/p>

主治大夫走了過來,“29床,心臟需要打支架。但是我們在病歷上發現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如果做造影,極有可能造成腎臟衰竭。但是如果不做造影,支架打不上,后果會更嚴重。所以我們治療小組暫定的方案是,可做造影給患者打上支架,手術完成后立即轉入化療室做透析,最大程度地減少造影劑對腎臟的損害。當然,造影劑的注射也會加速腎功能的衰竭,嚴重時有可能危及生命。這是這臺手術的最大風險,但這也是唯一穩妥的方式了。如果你們能接受,請在手術協議上簽字?!?/p>

又一個生死的命題。那對四十開外的夫妻共同接過手術協議,手竟是顫抖的。

必須保住媽的命,這風險怎么也要擔的。男人說。

女人點點頭,眼眶閃著淚花。

小窗的隔壁是另一個小窗。窗里有一臺電腦顯示器,同步著圓形的窺鏡鏡面。被注入造影劑的血管呈現黑色,像扎根千米的樹根,某些細小的分支處,一些煙墨隨著心跳有節奏地噴薄而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窗前守望的那對夫妻。他們守望的也是一種心跳,虛弱如風中小燭。

手術結束后,我的右手扣上一個塑料箍,“會有腫脹感,防止大動脈血涌。二十四小時后就可以拆下來了?!敝魅握f,“支架也屬于異物,今后一定要避免劇烈運動,不宜勞累傷身?!?/p>

我點了點頭:“主任,我能問個問題嗎?”

“你說……”

“CCU到底有多少負擔不起醫藥費的?”

他停住手中的動作,一根橡皮管攥在手中,“干嘛問這個?”

“需要幫助的人好多,我想要幫他們??墒恰阋部吹?,我并沒有那個能力?!?/p>

主任冷笑:“善良如你,這樣就很好了?!?/p>

“主任,我想做一件事情?!?/p>

當我說出自己的想法時,主任驚呆了。

第二天,影棚里,有了溫暖。

“我這樣,可以嗎?”暖暖媽問我。

我點了點頭,重新回到錄像機后,輕輕扶著監視器,調整鏡頭角度,“不用緊張,想說什么就說什么?!?/p>

“這……這咋說。小兄弟,我可從來沒說過。哎呀,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說了?!?/p>

“哎,你回來?!迸职阉掷冂R頭前,“就讓你說幾句話給咱的孩子,你跑啥跑?”

“我試試吧?!迸酥匦伦聲r,沉了沉心思,“暖暖,我的孩子。媽媽說出這些的時候……你還在重癥監護。暖暖……媽媽想要給你完整的身體,可是……不過現在,媽媽和爸爸一直在努力,我們從未放棄你。暖暖,你要堅強……媽媽等著帶你去看最美的彩虹?!?/p>

女人哽咽無聲。我將攝影機轉向小窗里的嬰兒——暖暖?!案魑挥^眾,這就是暖暖,一個生來就帶著八種先天性疾病,出生第二天便送進ICU病房。出生二十二天,暖暖還未出過醫院,甚至還未出過保溫倉。為了還給暖暖健康,暖暖爸爸媽媽用盡了所有的積蓄、他們需要幫助、讓水滴之愛融成大海,你的善良終將溫暖他人。鏡頭前的觀眾朋友們,請伸出你們的援手,為暖暖加油!”

加上劉主任的專訪,五分鐘的視頻《不能沒有你》編輯完成,快速上傳到眾籌APP。以暖暖媽為命名的眾籌賬號,一天之內收到善款十五萬之多。視頻也迅速傳遍網絡,一時間大江南北,暖暖成了所有人關愛的孩子。

即將出院了,妻子守在身邊,微笑。我的手,剛剛摘下手箍,略有酸澀。

老林又找到我,“嗨,兄弟。能幫個忙嗎?”

“老林哥,你說?!?/p>

“我也想錄一段視頻,你能幫忙嗎?”

“哥,你缺錢嗎?”

“不,不是我,是陳阿姨。你能幫幫她嗎?”

我點點頭,心中篤定。

幾天后,眾籌APP上的視頻有了更新,陳阿姨沒有出現的視頻里,視頻中是老林。

“嗨,陳阿姨,嗨,陳阿姨!我用您的名字在阜外要了一個床位。呃……手術費啥的都辦妥了。您快去吧,人生路還長,希望你……健康、快樂,孩子們不能沒有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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