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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抹滅的那份記憶

2018-04-18 08:57袁立業
檢察風云 2018年7期
關鍵詞:靈柩日本鬼子涵洞

前不久,兩名男子在南京抗日碉堡遺址前穿仿制二戰日本軍服拍照;再前幾個月,四名男子在四行倉庫前穿二戰日軍制服拍照。這是怎么了?作為一個親身經歷過抗戰時期的老人,我真的納悶,真的難過!今年春節之際,我泣血流淚寫下了抗戰時的慘痛生活。

“滾壁”報信

我的家鄉在湖南省衡陽市衡東縣(原來屬于衡山縣)。在1944年慘烈衡陽保衛戰發生時,就有大批日軍從我家門前的長衡(長沙至衡陽)公路經過,也有日軍進入了我所在的村莊。當時,我9歲。

農歷5月4日, 剛吃過早飯,父親就叫我到后山觀風放哨:如果發現了鬼子,就馬上回家報信,全家立即從后門逃走。

我戰戰兢兢爬到屋后山坡上,全神貫注地看著前面長衡(長沙至衡陽)公路以及去石橋鋪的小路——那里是鬼子進村的兩個方向。但等了大半個上午, 一直沒有見到鬼子的蹤影。

快到中午時, 耳后突然傳來嘰里咕嚕的講話聲,我回頭一看,坡上位置,兩個腳蹬皮靴,身著黃色軍裝的人,正瞪大眼睛,如同兇神惡煞般就要猛撲而來。

日本鬼子來了!我嚇得魂不附體,調頭就跑到了四叔雜屋后五米左右高的陡坡邊。陡坡如同如垂直的墻壁,光溜溜的,一看就膽戰心驚。

如果直接往下跳,不說粉身碎骨,至少也會斷腿折臂……我來不及多想,就雙手抱胸,兩眼閉緊,縮成一團,像球一樣貼著陡壁往下滾。一著地,就爬起來往家跑。

“鬼子來了!”告訴完父母,我才發現臉上和手臂都擦破了皮,流出了血。

哥哥脫險

端午節后的一天上午, 一個日軍的翻譯官(即漢奸)指著一尺見方的小木盒命令我十歲的哥哥:“小孩,提著它,跟我走!”

哥哥心驚膽顫,但又不敢違抗,無奈地提起木盒跟著大隊人馬沿著鄉間小路,緩緩向南前進。途中所見到的人家,成年男女早已逃走,都是關門閉戶。

中午時分,隊伍開始吃午飯。哥哥坐在一棵樹下,望著剛才走來的方向,心急如焚,黙然流淚。他想家,想父母兄弟。但旁邊都是鬼子,難以逃脫……哥哥越想越急。

“小孩,你幾歲了?”出乎意料的是,一個長著連須胡子的翻譯突然走了過來。

“十歲了?!备绺鐧C械地答道。

因為營養不足,哥哥個子顯得比實際年齡更矮小。翻譯聽不懂衡山口音,竟將“十歲”翻譯成了“八歲”。

“這個小孩太??!”日本鬼子一聽,就轉過身來對翻譯說,“放他回去吧!”

就這樣,哥哥得到了放生機會。

為防鬼子改口,他屏住饑餓片刻未留,就連走帶跑地離開了鬼子駐扎地,頂著火熱的太陽從水田里往回跑……直到傍晚,才滿身濕透著回到了家。

涵洞“安家”

從我第一次見到日本鬼子后,整個峽石垅,籠罩在一片恐怖的氣氛中,到處議論著日本鬼子殺人放火,強奸強搶的亊。人心浮動中,家家戶戶都忙于收拾衣物,準備逃離家園投親靠友。

正在這緊張關鍵的時刻,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天中午,母親正在用鼎鍋煮飯聽到了一句“鬼子來了”,提起鼎鍋就走,慌慌張張中,腳背被米湯燙出了一個巴掌大的水泡!

母親是小腳女人,走路本來就很艱難,現在腳燙傷了,更加無法走動。抬走吧!父親體弱多病,自身都難保;而我們兄弟倆,一個不滿八歲,一個不到十歲,怎能抬得起呢?無奈之下, 父親和哥哥先走, 我陪母親留下, 暫時躲藏至屋后一條狹長的壕溝。

壕溝大約1米寬,2米長,1.5米深。四周的籘刺和茅草把壕溝遮得密密麻麻,嚴嚴實實,被村民叫“涵洞”。

在這個涵洞里,我們不時為不遠處長衡公路上日軍的腳步聲、馬蹄聲、汽車鳴笛聲提心吊膽,生怕鬼子要來抓我們。特別是深夜,聽著洞外古松上幾只烏鴉不時地發出的尖叫聲,常常不寒而栗。

我們一般每天吃兩餐,飯由哥哥每天八點左右從大沖走十多里路提一小桶過來。為防止碰到鬼子,哥哥一般沿著山下的小路走,碰上鬼子駐村時,哥哥要到很晚才能把飯送過來。我們餓得口吐酸水,只得到涵洞旁的池塘舀一碗冷水充饑。

但有一天,到處都是鬼子,哥哥即使從山上爬過來也可能會被發現,無奈只得折回。我們雖餓得發慌,但又怕被鬼子發現,不敢離開涵洞,直到夜幕降臨,才到洞旁的塘里去舀一碗水喝。夜晚,肚子咕嚕叫,眼睛剛閉上又餓醒了,怎么也睡不著。

與饑餓一樣難受的是這里的環境。白天,涵洞外籘刺遮天蔽日,涵洞內悶不通風,我們經常中暑。夜晚,蚊子成群結隊,頭上的剛趕走,腳上的又來了。擾人、咬人的還有那又長又大爬來爬去的黑螞蟻,時不時咬上一口,痛癢難受。

就在這個涵洞,母親每天嚼一把桎木柴的葉子敷到燙出泡的腳上,再用布扎好。天天嚼,天天敷,20多天后,竟奇跡般好了。

這時,我以為母親會帶我離開這個地獄般的涵洞。但母親仍然不肯離開,原來,鬼子進村后,我家的家具幾乎全被鬼子當柴燒了。躲進涵洞前,母親將一大缸豬油和做小生意時剩下幾十斤食鹽藏了穿屋而過的地下水溝里——下面用磚頭墊著便于雨水通過,上面用木板搭蓋,木板上再堆放幾層土磚做掩蔽。那時的食鹽極其昂貴,一百斤谷才能換上一斤。母親把這幾十斤食鹽視為命根,每當日本鬼子退走后,她都要趕忙回家,看看那些“寶貝”是否還在。

哭葬父親

禍不單行的是,本來體弱多病的父親,帶著哥哥一起逃到大沖后,病情又加重了。

母親和我離開涵洞,急急忙忙趕到父親身邊時,父親仍未瞑目??粗赣H,母親嚎啕大哭,我淚如雨下。

“你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兩個孩兒,怎能忍心匆匆離去!來日,母親誰來孝敬?孩兒誰去撫養?”兵荒馬亂中的父親喪事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家祭時,母子三人悲痛欲絕,哭成一團。

父親去世后的那幾天,天天下雨,路上泥爛水深,行走艱難。因路程遠,又怕碰上鬼子,經反復協商,才有人出來抬靈柩。但是,靈柩剛出門時,雨就越下越大;當靈柩抬到長嶺山頂上時,更是大雨傾盆。就近借來兩條高木凳墊放靈柩后,抬靈柩的人去附近人家躲雨,我和哥哥只得窩在靈柩底下(按農村風俗,孝子不能進入別人家,連在人家的屋檐下也不能站),全身濕透,直打啰嗦。

大雨中,母親又向遠房親戚借錢,請人搞了頓午餐請抬靈柩的人吃。之后,他們繼續抬靈柩,直到下午四點才讓父親下葬。

“大娘”慘死

就在母親和我到涵洞“躲兵”這段時間,我的鄰居——藥鋪塘西岸60歲的“財大娘”,死在了鬼子屠刀之下!

財大娘個子不高,一雙小腳,為人厚道,又會持家。雖中年喪夫,沒生兒子,但后來抱養了一個孩子。孩子叫肖朝云,雖沒讀書,但學了一門手藝——閹豬??恐@門手藝,肖朝云結了婚,一家過上了溫飽日子。

好景不長的是,日本鬼子一來,他們全家也不得不去投親靠友。

一天,財大娘帶著14歲的侄女回來看家里情況。沒想到駐扎在她家的日本鬼子,一眼就盯上了她侄女,隨即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猛撲過來。財大娘擋開鬼子,讓侄女迅速逃到了后面的山上。鬼子惱羞成怒,逼著她交出“花姑娘”。

兩天后,駐扎在她家的日本鬼子走了。肖朝云夫婦回來找娘,屋內一遍狼籍。

三天后,夫婦倆終于在一個絲瓜棚底下找到了財大娘。當時,財大娘的臉上和衣服上都沾滿血泥,心、肺、腸都流了出來,尸體腐爛發臭,面孔慘不忍睹。她旁邊的雜草,也蔫了一大片,滿是污血。

入棺換衣服時,鄉親們發現,財大娘全身有17處刺刀傷口——僅下身就被刺了三刀!

“雪妹”含辱

因家具被燒,我和母親在涵洞“住”了40多天后,見鬼子遠去,就暫借到一戶叫王正如的村民家里。

王正如曾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壯丁?;貋砗?,與母親和妹妹一起生活。妹妹叫雪妹,與母親一樣有精神病,常常自言自語說個不停。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文癲”妹妹,也沒有被鬼子放過。那是一個夏日炎炎的上午,四個鬼子胯下夾白布上身赤膊走來,王正如和其他村民見狀都躲到了后面的山上。

他們以為,雪妹和她媽媽有精神病,留在家里應該沒有什么事情。誰知,在雪妹同病相憐的母親面前,四個鬼子竟輪奸了雪妹,直至嘻嘻哈哈揚長而去。

慘遭摧殘和蹂躪之后,雪妺不久就含辱離開了人世。

葵姑跳塘

艱難度日中,最怕的還是鬼子,尤其是女孩。

八阿公的小女葵姑,從小就失去了母親,1944年時才二十歲。這年農歷九月的一天下午,一個滿臉黒鬚的高個鬼子闖進八阿公家,不由分與就抱住葵姑,用皮帶捆住她的雙手,強行拖出家門,沿著垅中的田埂,一直往北面的紙槽屋(制草紙的小作坊)拖。

“爹爹呀!三嫂(我母親)呀!你們來救救我!”大家流著淚看著鬼子把葵姑拖得越來越遠,聽著葵姑的慘叫聲越來越弱,直到哭聲和人影消失在紙槽屋旁……

葵姑聲影消失后,母親非常擔心,不時到門口循望,卻不見葵姑露身。喜出望外的是,天黑時分,葵姑才一身泥糊糊、水淋淋的逃進了我家。

葵姑是幸運的。因為紙槽屋邊有一口荷塘,荷塘原本茂盛的荷葉剛開始凋謝,她被鬼子拖到紙槽屋邊時奮力一搏跳進了荷塘,借著荷葉的遮擋逃脫了鬼子的淫爪。

但是,葵姑又很不幸。受此侮辱,她身心被摧,滿臉憔悴,精神不振,后來成了在當地嫁不出去的老閨女。

尸骨遍野

1945年的夏天,駐扎在我們家的日本鬼子,從一個叫“桐子坪”抓回了一個“小夫子”,嘰哩咕嚕了一陣后,一個鬼子就把槍上的刺刀裝好,從距小伙子十多米的正對面,直沖上前,猛地刺向他的額角。

“哎喲!哎喲!”小伙子不停地尖叫,額角上的鮮血直往外冒,流到臉上,滴到地上。但是,鬼子刺了一刀后,又退回原地,再沖上去,對著額角刺第二刀、第三刀……鬼子一次次刺,小伙子一次次慘叫,但直至暈倒,還是被扶著頭繼續挨刺。而鬼子,卻在一旁哈哈大笑!

不知過了多久,小伙子終于蘇醒過來。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兩個鬼子抬來的一架農用風車。他們逼小伙子脫下血衣,打著赤膊,不停揺風車。而他們自己卻在一旁睡覺——原來,他們在以風車的轟隆響聲,來監聽少年是否逃跑!

直到黃昏,大量鬼子上路,少年又被押在其中,挑著一擔東西歪歪倒倒地行走……

抗日戰爭勝利后,我與幾個小伙伴去一個叫“桐子坪”的地方摘野果,一走進去,就嚇了了來——里面遍地都是白骨!

為了擇處埋下這些尸骨。鄉鄰中一位六十歲左右大爺,挑著糞箕,一塊塊撿,一擔擔挑,不知撿了多少塊,挑了多少擔!

這份記憶和力量都應該被傳承下來

在南岳衡山腳下,湘江與洣水河畔長大的孩子往往都記得一句方言童謠,“民國三十三,日本鬼子進衡山”。說的是1944年,日本軍隊發動了豫湘桂戰役,慘烈的衡陽抗戰就在這一年,就在家鄉長輩們的身邊。

袁立業老師和我家住在一棟樓,他當了40多年的中學物理老師,桃李滿天下,我很有幸是其中之一,并受到了更多的關照。高中時我開始對物理有興趣,父親便拜托袁老師給我開點小灶。地點就在袁老師家里,背上書包下樓就是,課程也簡單,先聽袁老師講課,然后做題,再講課再做題。袁老師個子不高,說話和緩但有力量,性格平靜但自有威嚴。后來我考上了心儀的大學,留校任教,也成為了一名物理老師。

對袁老師的印象幾十年來就沒變過,直到讀了《鐵蹄下的記憶》,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老師也年輕過,老師的童年和我們原來如此不同,電視上看到的苦難就是老師親歷的記憶,而且這些經歷已經如此沉痛地改變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七十多年過去了,仍然無法平息。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也在那棟樓里住過,今年一百零一歲了。2005年我結婚,奶奶跟我們一起去唱卡拉OK,帶著我們年輕人高唱了一曲“大刀進行曲”;2015年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的時候,她戴著老兵勛章開心地跟每一個客人合影;加入過抗戰文工團,是她老人家最自豪的往事。這本書突然讓我想起來一點,我的父親是1945年元月份出生的,在整個1944年,奶奶應該是懷著父親在顛沛流離。當日軍攻占了平江和醴陵,奶奶躲去了哪里,又怎樣生下了我的父親?原來我那永遠樂觀永遠疼愛我的奶奶也離那場苦難如此的近過,我的父親差點沒能來到這個世界,我卻等到奶奶過了一百歲才明白過來。

苦難是有記憶的,這記憶不僅僅是南京大屠殺的紀念館,不僅僅是衡陽湘江段被炸了一半依然不倒的橋墩,還是袁老師,是我的奶奶,苦難造就了他們,也最終影響了我們??嚯y是沉重的,苦難中自有力量,不論是以史為鑒,還是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這份記憶和力量都應該要被傳承下來。

感謝袁立業老師在耄耋之年學會了電腦,寫下了這本《鐵蹄下的記憶》,推薦給所有人。

(點評人彭承志,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教授、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獲得者、國家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量子科學實驗衛星科學應用系統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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