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真奇怪,“錢”在我家不是什么好東西,總是被踢來踢去的。去年年中,我有了點閑錢,也長出些良心,曉得了父母遙在地球北端的思念,于是決定每個月給我媽1500元,再給我爸1588元,并且發誓把這項儀式進行到我芳齡六十五。
本來是歡歡喜喜的事兒,可是一個中秋節就把我的計劃打亂了,這些錢又原路返回了,還比之前多一點。爸媽說:“你要還房貸,壓力太大了,我們沒什么花錢的地方?!倍嗄陙?,他們總是這樣,誰的好意都要還利息,也包括我這做女兒的!
這樣的事反復進行幾次,就讓我覺得喪氣。我一直認為自己還挺富呢,因為在新西蘭日常開銷并不大,攀比的事兒我又不參與,我工作賣力勤儉節約,賺來的那些錢,除了花給最親近的人,真想不到其他的好用處。
可我爸媽偏偏覺得我窮,吃也不多,用也窮酸,手臂脖子上都光禿禿。我為了給自己一個平反的機會,決意把他們接到新西蘭玩上一個月,以提醒他們,我終于到了給父母埋單的年齡,這是不容他們剝奪的權利。
爸媽到了新西蘭,還是帶上了幾張銀行卡,生怕我不知道他們家底似的,每隔半天就掏出來告訴我“我們有錢”。但我不需要,我變得更“富有”了,我提前申請了一張信用卡,有4萬塊的透支額。
我從小就有個虛榮的夢想,要有錢。爸媽這輩子過得太辛苦,尤其是我媽,善良老實,肯為家人犧牲所有,從沒為自己買過什么稀罕東西,最好的一套衣服是她買料子送去讓裁縫做的,一穿就是8年。
我常為老媽抱不平,老媽結婚時年紀小,青春都用來和菜市場小販吵架了。我在那條破爛的街上長大,格外早熟,5歲時就記得,隱忍的老媽敢于揚起聲調,斥責小販缺斤少兩,強行往菜筐里抓一把菜,然后整個晚飯都哼著歌——她推給我一盤大份的菜,看我狼吞虎咽,然后近乎得意地說:“我最不愛吃這種菜,寶多吃一點!”
爸媽一輩子勤勤懇懇,錯過很多變“富有”的機會,人們都愛攀比,尤其是那些投機主義者,爸媽老實,還要忍受冷嘲熱諷。所以我比誰都盼望長大,我有志氣,又肯吃苦,就是不能讓旁人小瞧了爸媽。
我終于到了給父母埋單的年齡,但是給爸媽花錢實在太艱難了。新西蘭的物價讓他們抱怨。他們自帶掃碼技能,還可以瞬間換算匯率,總之所有的東西都是“貴”。帶他們去逛超市,在價簽面前,我遮著、擋著,嘴巴自動打五折,爸媽拿起哪樣東西,我搶去埋單,他們在我身后追著喊“貴”,我拼命跑到結賬的地方說:“你們看錯價格了,那是另一件!這個便宜著呢!”
怎么能不心酸呢——看我老媽苦行僧式地算計一杯飲料“還是喝300毫升這個吧,比那個小杯的劃算”,而我老爸處處翻價簽,讓我恨不得走成一個“大”字,遮擋住那些可恨的價格。爸媽對于金錢多年的謹慎,已經把他們的喜好磨平了,我還能讓他們再恢復那些應有的喜好嗎?讓爸媽拿起一樣東西,首先是因為喜歡,而不是便宜。
我甚至開始羨慕那些可以心安理得地花女兒錢的父母??墒俏壹胰巳硕加幸粋€品質,在自己幸福之前,必須保證別人是幸福的——所以錢才這么像是“壞東西”,被踢來踢去。愛一個人,才覺得他不夠富有,才愿意拿出全部,讓他過得比自己好一點。我執意帶他們去咖啡館,去餐廳,去商場,去那些他們沒去過的地方——埋單的一剎那,我腎上腺激素躥升,原來為自己愛的人付出這么幸福,我終于體會到做女兒的神氣。
新西蘭的夏天特別熱,我帶爸媽進麥當勞買圣代,對他們說“冰激凌在這兒便宜極了,不吃簡直是吃虧”,爸媽才放下心來享受。他們像我的孩子一樣,乖乖坐在麥當勞一角,很滿足。記得有一年家鄉暴雨,我和爸媽正在街上,只能去麥當勞躲雨,我們不好意思白白坐在那兒,爸媽買來一個圣代,推到我面前,我記得它是巧克力味道。
我終于到了給父母埋單的年齡。我慶幸還有一個虛榮的夢想,要有錢,才有力氣照顧好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