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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本存折

2018-05-09 12:52麥家
意林 2018年9期
關鍵詞:干糧花錢遺囑

麥家

朋友姓駱,叫其父為駱父吧。駱父瘦,腿長,更顯瘦,桿子似的。我見過駱父三次,駱父不愛說話,愛運動,日日帶著干糧上路,奔波于滿山遍野,把力氣和脂肪全通過汗水,灑在路上。

駱父年輕時在石灰廠做工,雙肺吃足塵灰,年紀輕輕,落下慢性支氣管炎,未及中年,已同老人一樣虛弱;生產隊勞動,評工分,別人家十分,他要打八折,因為身子虛弱嘛。

大家都以為他壽數長不了,是閻羅王隨時要叫走的樣子。卻一路蹣跚,踉踉蹌蹌,挺到八十四歲,全村人當稀奇講,織出各種故事。故事配角是朋友,講他手眼通天,花錢收買了閻王爺。

朋友實是普通人,理工男,嘴笨性平,通人的功夫都不及格,談何通天?只是做事鉆,下海早,掙到錢。朋友就是在合適的時間做了合適的事,成了大款。卻從不款待自己,生活節儉,是標準的“五好”男人。唯一款待的是病父,把他當蝦一樣呵著養。

駱父的壽命一半是兒子花錢保出來的,一半是他自己用腳走出來的。醫生建議:肺不好,用腳呼吸。他持之以恒,不論嚴寒酷暑,只要出得了門,絕不在家里,從不懈怠,也得到好報。生命在于運動,駱父是頂好的例子。

但病肺終歸不饒他,不時向他報警,2016年終因肺衰竭,撒手人寰。醫生說老人家的肺像老透的絲瓜瓤,只剩網狀的筋絡,這樣一對肺能活到這年紀,是奇跡。奇跡是兒子的孝心和父親的雙腳聯袂打造的。

駱父還創下另一奇跡。

整理遺物中,朋友發現父親房間里,那張他小時候曾做過作業的小書桌,有一只抽屜牢牢鎖著:一把明鎖,一把暗鎖,雙保險。

父親是突然跌倒,然后在多家醫院輾轉、深度昏迷半年之久走的,沒有臨終交代,沒有遺囑,兒子不知道“重兵把守”的抽屜里藏著什么寶貝。當然要打開,興許里面就有遺囑。四方找,找不到鑰匙,只好找刀鉗幫忙。撬開看,小小的抽屜里塞滿了五花八門的存折,有的黃,有的紅,有的藍;有的新,有的舊,有的破;有的只是一頁紙,是最老式的存單。數一數,總共七十二本(張),少則幾千,多則幾萬,大多是一萬整數,累計八十三萬多。

朋友講,存折摞起來要排成兩列,否則要坍倒。他癱坐在父親床上,足足一個下午,都在流淚、心痛,好像每一本存折都是一本令人心碎的書。存折有的已經存放二十多年,變色,發霉,房間也已經空落半年之久,在夏天的高溫里,散發著一種酸腐味。但朋友講,這是他聞過的最好聞的一種味道,一年多來,他堅持每周末回去,都要去父親房間坐一坐,重溫這個味道,好像是上癮了。

我曾陪朋友去他父親日日行走的路線走過一趟,走得饑腸轆轆,看見一家野菜館,便去就餐。當地有一種土制紅薯燒酒,出名的,自然要嘗一嘗。菜端上桌,我們舉杯。朋友舉起又放下,流出淚,捂著臉出門,不回來。我付了錢,追上去,什么都不講,忍著饑,默默陪他走。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父親每天帶著干糧走在這路上,就覺得沒臉吃。

一葷一素一碗飯,按三十元一餐計,一年是一萬多,二十多年是將近三十萬。八十多萬就是這么節約出來的。我納悶,難道他不知道你有錢?朋友講,總是知道的,只是苦出身,舍不得。我母親也是這樣的,據說我給她的錢大多存在銀行里,密碼是我兒子的生日。我讓她花掉,她總是講,我少花一塊,你可以少掙一塊。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邏輯,只知道,天下父母都這樣,寧愿自己苦著、累著、熬著、啼著血,也要對子女道一聲歲月靜好。

(裴金超摘自《南方周末》2018年2月1日 圖/張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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